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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葬礼与过去

2023-02-05 21:17 作者:MUSA罗马  | 我要投稿

离去

2022年12月24日,在阳康的第一天,我接到了家里来的电话。从母亲那头抽泣声中,我得知了外婆病重的消息。

随后的周一早上,在与母亲汇合后,我们很快赶回了山上。说是山上,但其实它里山下的市区不远,自己驾车大约也就15分钟的时间。

老家的房子分为东西两屋。西屋大概是08年前后被推翻重建的新式三层楼房。东屋则是修了有40余年,能够看见木枝稻草裸露在外的黄土瓦房。

走进房后,在不太亮的白炽灯下,外婆半侧着身子躺在床上,被数床厚实的被子裹得严严实实。

因为我把头发留得有些长,外婆一时间甚至没有认出来。确定是我声音后,她才带着哽咽说话。

“你要是再回来晚点,就见不到我咯……”

毕竟在前一个月,我还有和她打过电话,约定过年要吃她炸的酥肉。彼时尚不知外婆病情的我,以为离她远去还有些时日,言语也跟着有些插科打诨。

“怎么可能呢。你身体就是些小毛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好起来了我们下去吃馆子。”

其他的亲戚家人也跟着我的一同附和,整个画面看上去其乐融融。好像这只是一场普通的感冒发烧。

然而看到外婆什么都不想吃,就连水也需要用吸管滴在嘴里。甚至期间她甚至想起来靠着床头,但总归还是只能侧躺在床上的情况。我预料到这并不是好兆头。

等天暗了下来,家人们抽出时间在晚饭时间聚在一起时,眼神里才敢透露出的哀伤和忧虑。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外婆已经在医院待了20来天,是她自己强烈要求出院的。

清楚这是她最后的一段时光后,我试着多去了解一下她的过去,好填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然而外婆的耳朵已经不太听使唤,同一句话需要说好几遍才能让她听得见。

在我试图追溯过去时,一向从不会表达感情的外公也开始哽咽而直白地哀求着外婆不要离开。

只是外婆并没有一点搭理的意思。我也分不清她到底是因为耳背听不见外公的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在和他怄气。只能尴尬地在中间帮忙传递外公的感情。

外婆算是夭折的两位舅舅,外婆一共养育过六个孩子中,在她病重时则来了三位子女。大女儿——我的大姨;三女儿——我的母亲,幺儿子——我的小舅。

至于二儿子——我的大舅,则是在外婆回家的次日凌晨时,因为表弟突然遭遇了疾病而深陷窘境,无法分心。最传统,最恪守孝道的大舅。平时只爱用语音发送微信的他,只能以文字的形式让家人转达自己的哀思,应该是一种莫大的痛苦吧。

外婆的样子比之前看见她时要憔悴许多,呼吸也是时轻时重。她侧躺在床上,尽管还有意识地睁着眼睛,但似乎没有多余的力气说一句话了。我想这可能是病痛夺走了她大量的精力。回想起前几个月与她打电话时那神采奕奕的健康样子。这种强烈的境遇对比,让我这种漠视亲情的铁石心肠也裂开了一道缝。我后悔去年没能回家陪伴她。

到了第三天时,外婆彻底陷入了昏迷不再清醒。

本就几天没有进食,昏迷后更是没法进食。面对无法改变的结果,等待显得尤为煎熬。唯一能让我觉得庆幸的,是在她昏迷之前,把早该拿给她看的毕业证书给补上了。

我尽量在人前表现出平静的样子。但想到自己的至亲,不久前还在和我开玩笑的家人即将离世。突如其来的伤感一下子打得我措手不及,泪水与哽咽根本没法控制地肆意宣泄。

知道其他家人比我更难受,我希望将哭泣的机会留给他们。拼命跑到院子里,对着一片漆黑中唯一亮着的街灯咬牙死磕,不让自己哭出一点声音。

第四日的早上,睡在一旁照顾外婆的母亲和大姨见到了外婆最后的回光返照。而楼上的我,在听见叫喊声下来时,外婆已经闭上了眼睛,微微张开着嘴。

大姨和母亲坐在床沿边左右搀着外婆,幺舅和外公扶着外婆的腿和小臂,幺舅妈和表妹拉着外婆的一只手。我则握住外婆另一只手。

我能感觉到外婆还活着,就算体表的温度有些降下来,但我依旧觉得她还活着。面对一个还活着的人,我不觉得自己应该劝她回来,因为她根本就没有走掉。

但是其他的家人顶着哽咽哭诉,却又清晰地在告诉我,外婆她确实在慢慢离开。最应该能说会道的我,此时也什么都想不到了,就连简单的“外婆,醒一下。”这种苍白的话也没法说出口。

还是大姨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像是接过了外婆家主的身份,用从未见过的轻声细语向外婆承诺后续的事务,以及家里的一切安排。

再然后就是让家人们纷纷向外婆允诺自己的职责,等到大家都允诺完时,大姨再轻声细语地让外婆不要担心,慢慢地哄她入睡。

后来我才听说,有种说法是人在死亡时不知道自己正在死掉的。

丧事

悲伤的时间没有持续多长。确认外婆死亡时间后,家里人立刻为丧事忙碌了起来。其他同族女性亲属,或住在附近与外婆关系很好的同性邻居进入到房间里,配合着进行丧葬的事宜。

一口布满煤灰的大锅不知被谁放到了桶上置于屋中,里面堆积着一种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但却叫不出名字的草。草被点着后熏出足以把整个房间充满的大量的烟。

我想那大概是为了驱散死气,又或者是保持身体的干净。

在我先一步出来之后,又一些男性亲戚被请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女性。听到闲聊我才知道,里面是在进行“净身”的仪式——将身体擦拭干净,再换上寿服。

随后,包括我在内,外婆的子辈和孙辈的亲属被请到了西屋的一楼厅堂里。此时的外婆已经被换好了一身黑色的寿衣。

寿衣的样式有点像马褂的小袖衣,头上带着一顶无檐圆帽,鞋子是绣花,裤子是宽松的直筒裤。我在关于清朝的电视剧里,有见过这种打扮。

外婆被两位男性亲戚搀扶着坐在长又高的马凳上,其中一个还给外婆打着伞,将她全部的身体都罩在伞的影子里。

我们一众直系亲属在女披麻布,男戴孝巾后。先是挨个磕头,然后再聚集起来呈半圆弧状地围在外婆的跟前。等人手拿到丧葬用的瘗钱后,在集体跪下将之放在膝盖下垫着。

随后就是等着另一位同族的男性亲戚按照外婆的寿辰,把写有文字的纸一张接一张地烧进盆中,同时嘴里念着十殿阎罗和其他我记不清是什么职位的神仙名字。

在将与外婆年纪相同数量纸都烧完后。我们才可以起身,然后以此将自己拿着的瘗钱丢入火盆当中彻底烧为灰烬。并拿三根香烛点燃依次插在灰坛中。这个过程似乎被叫做——烧头纸。

之后就是——入殓。事先准备好的棺材就放在厅堂的一侧。由两个马凳托着,不使其与地面接触。

数个男性亲戚将她身体抬起,按照指示放入棺材中。放入棺材后,要确保她的脚掌是完全地抵在底上。然后再用一条忘记了是颜色的褥子,盖住她的身体。其他还有什么讲究,因为 不是当事人,操办人我全然记不得了。

只是看到棺材板被慢慢盖上,然后又罩了一层黄色褥子。

至于先前盆里烧的头纸,它和东屋外婆病逝的房间里的那口大锅里烧掉的灰烬,分别放置在不同的正方形的纸中,包裹起来。一份放在棺材头部的底下,另一份则不知道被用到什么地方去了。

完成入殓后,遗照,大蜡烛,香烛,饭碗也都摆好在棺材尾部安置的桌子上。长明灯则是被放在棺材中间位置的底下。

在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基本上也到了晚饭时间。院子里也搭好了棚,布置了约有10张圆桌。

女性亲戚这时也开始筹备起晚餐,住在附近的亲戚和村民开始慢慢聚集起来,等待晚饭。

在晚饭开席的时候,祭奠外婆的桌前也摆上了遗照和饭菜。

因为要做法事的人家太多,早已经排满了日程,我们没法第一时间替外婆举行丧葬的相关仪式,在中间等了约有两三天时间。期间,我们需要日夜不停地保持香和烛的燃烧不断。同时夜里还需要有人守着。

白天长辈们忙碌丧葬相关的问题如报丧、花圈的名单,晚上我作为小辈则帮忙守灵。

到了元旦的当天,做法事队伍才终于抵达。

整个现场被分成了三处。布置成灵堂的西屋厅堂是一处,搭上了舞台的屋前院子是一处,请来厨子做流水席的又是一处。

一处是在西屋一楼的厅堂,这里是灵堂由做法事的人撰写悼文念经。另一处则是午前的院子,这里会架起舞台,并请鼓队定时打鼓。最后一处,则是隔壁家的院子,那里是厨子负责的流水席区域。

西屋的灵堂一眼看过去,好像整个大厅都被橙黄色旧布装饰了起来。巨大的音箱被放在门口反复播放哀乐。两张桌子贴着墙拼在一起边作为祭坛。数位佛祖菩萨被依次挂在墙上。其他黄色的裹布写着类似于道教的符文吊在空中。

三人坐在祭祀桌边。其中一人在纸上抄写着东西,另外两人负责音乐和仪式,一人手持镲片带着耳麦,另一人拿着木鱼控制音箱。

每次写完东西,便有外婆的一位子女拿着挂有丧幡的木棍跪在门前面朝门外。镲片和木鱼也伴随着悼文响起。门外的鼓队也配合着一同奏乐。

如此行为,直到所有的子女都跪完。

忙完这一阵差不多是下午两三点钟。早已经搭好的舞台,放出更加震耳欲聋的音乐,舞蹈表演也开始了。表演本身并没有什么人看,只是出于一种仪式感的“闹丧”。

直到晚上吃完饭,今天一天的事才算结束。因为有了亲戚守夜,我们之前守灵的人也终于可以睡一觉。

到了丧葬的第二天,远方的表亲也都纷纷奔丧来了。上午的时候,丧葬的主持人开始主持舞台的主持,也算是我们的替哭表演。

我们直系亲属被邀请到舞台上,遵照着指示跪下。起身后,再跟着主持人一同三叩九跪地蹲在地上前进到灵堂中。

因为灵堂不是很大,没法容纳全部的人,包括我在内的部分亲属只能跪在门外。随后,作为替哭的主持人便开始大段地哭诵准备好的悼文。

哭诵的时间大约有20多分钟,哭诵的内容涵盖了外婆的出生,成长,工作,生育。最后总结她整个人生,和为家族带来的成就。

磕完三次头后,我们在倒退着原路返回舞台上,最后听完主持人的结束语后才下台。随后,奔丧来的相关亲戚站在院子里,由一个亲戚代表出来表示集体哀悼。我也才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的死亡会牵连到这么多的人。至此,上午才算结束。

到了下午,另一半没有搭起舞台的院子里被白色粉笔画上了类似迷宫的图案。外婆的棺材也从灵堂搬到迷宫的中心。相关的亲属在主持人的带领下绕圈。

如此的动作还要在晚饭前,还要再来一次。

因为各种原因,这两次绕圈我都没有参加。直到第三天天未亮的时候,我才加入到最后的起灵环节——最后一次围着外婆的棺材,对她行最后一次的跪拜。

之后就是路祭。由相关的男性亲戚集体把棺材抬起来运往后山选好的墓地。期间一路上按间隔罗列好的鞭炮开始炸响起来。其他的亲属,鼓手都紧跟在棺材后面充当护送队伍,一路跟着走到后山去。

将棺材埋入墓地,完成安葬后。外婆的子辈和孙辈再次跪在墓地前磕头,随后鞭炮响起。至此,整场为期三天的丧葬才算结束。外婆也从此和我们阴阳相隔了。

过往

据说,根据一个人丧葬时能来多少人帮忙,以及能来多少人奔丧,可以看出这个人生前的品行和名望如何。

而我的外婆,仅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得到村里乡邻这么多人的帮助。我想这应该能够证明她坎坷充实,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了吧。

外婆出生于1944年。这个年份有些微妙。距离抗日战争还差一年获得胜利,但再过几年却又得遇上国民党的逃离大陆前的疯狂举动。

在外婆出生后不久,外曾外祖母就先去世了。虽然外曾外祖父找到了一位继母,但没过多久他就也因病去世。因为继母还有自己的孩子,再加上一个人很难抚养孩子长大,于是继母就又找了个丈夫,连带着又有了几个孩子。

至此,掺杂了三家人,有数个孩子的家庭生活至此开始了。可想而知,没有了亲生父母扶持的外婆,在这个家的待遇并不能算好。当然,因为整个家整体都过得特别惨,好与不好大概也就是一顿饭有人吃饱,有人吃不饱的区别。

外婆不足一米五的身高,也是因为年幼时吃不饱饭造成的。

除了要忍受家里孩子们的欺负,外婆最害怕的还是三天两头听见如军队进村、飞机飞过的消息。每当得到消息,一家人就急冲冲地跑进山里躲几天。

如此的日子持续到49年11月30日,解放军终于成功解放了重庆。此后的日子,虽然过得还是比较差,但却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到了1952年,三大改造开始。外婆家这个零散的小家庭也终于迎来了转机。虽然地没有了,但却也换来的集体的支持和保护。至少无论如何也比依靠之前那点田地还养不活家里人要过得轻松一些。

到了1955年的时候,外婆也加入到生产队中,成为劳动一名,可以自食其力地劳动和工作,再也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1959年开始的三年自然灾害,外婆被调岗进了伙食团成了生活员。这段时间,外婆和我分享过她的趣事。

任何饭菜都是从伙食团处出来。因此生活员成了字面意思,油水很多的岗位。无论什么菜,外婆都能第一口吃到。甚至有的时候,伙食团的大伙把准备的食物都给吃得差不多了。

到1968年中间这一段时间,度过了怎样的时光,我并没有从外婆处获知。只知道这一年,外婆终于同外公结婚了。以及,外婆也曾被当选过人民代表,只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认识字。

说起结婚,二人之间倒是有些琐碎的事。比如,外公当时的家里是接近富农的中上农。田地多且人丁兴旺。再比如,外公曾经有被定亲,但对象不是外婆。甚至于,外婆是用了各种小手段把外公给得到手了。还比如,外公虽然家里的田地被分了,但他去鸭绿江戍边了8-9年,回来后成了生产队的干部,甚至做到了粮站站长的位置。

但外公是什么时候当上粮站站长,我并不清楚。

1970年,外公和外婆开始安家了。听说当时家里被贵人赞助了800斤的大米粮票才把只有一层楼高,分为东西屋的房子给建好。甚至于,当时有人忌妒,半夜会悄悄扔石头砸窗户。

虽然日子好了,但生育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在70年,我的大姨出生以前,外婆有生过两个舅舅,只是先后夭折了。

到74年,外婆一共成功生下且养育有四个子女。

外公因为干部的关系,每天需要在村里和生产队四处考察和帮忙。因此,家里的一切事务,皆由外婆一手操办。

白天开始,外婆就要挣工分。到了下午,在忙碌自家的田地。期间还得照顾四个子女。不过,问题最大的还是吃饭。

挣的工分和外公的干部补贴还不够四个子女的粮食,每年还得掏几十至一百多元补充缺口。

因为外婆的操劳,家里的事务大小也皆由她说了算。就算是外公,也没法轻易忤逆她。

到了80-90年代,粮站的位置变得越发尴尬,而外公也到了快退休的年纪。彼时,在粮站正在转成国有企业,许多的干部都在想办法“子承父业”,唯独外公没有这么干。家里的几个孩子也因此全都自食其力起来。

两个男孩先后都去当了兵,而两个女儿也都各自进入城市打拼。因为外婆最可惜的就是自己没有读过书,因此家里的几个子女,多少有拿到些文凭和技能证书。

90年代的后半,外婆的子女先后都有诞下自己的孩子。外婆也真正成为了外婆。然而这一段时间,外婆依旧需要关心操劳子女。

比如,房子问题。比如,两个女儿遇人不淑的问题。再比如,外婆还需要时常从自己腰包掏钱补贴四个儿女。

甚至于我也因为某些原因,被母亲寄养在外婆家一段时间过。

熬到2000年后,开枝散叶的大家庭才算是慢慢稳定下来。几个子女先后稳定了生活。我最小的表妹,则开始跟着外婆一起生活。

在带完子辈后,外婆又开始带起孙辈。不过这一次,压力似乎小了一些。

直到我初中的时候,外婆家还有养猪的习惯,一年能够攒一些钱。到了某年,外婆摔了一跤后,才终于歇了起来。

往后的日子基本上就是些家里的生活琐碎。

关于外婆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不太了解,每年我能和外婆接触大约只有放假的时间。这也只让我知道,外婆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关心家人大过自己,不愿歇着的勤恳妇女。

剩下的,就只有从表妹记录的生活片段中了解一二。比如,外婆总是会和外公吵架。骂外公嘴巴挑三拣四又从不自己弄。比如,外婆看见别人穿着好看的衣服,会私下嘀咕一两句妖艳贱货。

与她最近一两年的相处,时常能从家里人那儿听到她表扬我的话语。我想应该是自己感觉成熟了,愿意和她待在一起,教她学一些新玩意,给她做做简单的按摩。

外婆的离世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我有时候会后悔,如果再早一点懂事,再早一点教她些东西。会不会能让她的老年生活过得再轻松愉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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