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曰古有训：“皇天无亲，惟德是辅。”

当有羽氏立为天子，他的国家日渐强盛，但是他的人民们的怨言却日复一日地增加。天帝常为此感到不满。然而两千多年后的这个时代，“帝”们的力量已经愈发微弱，难以像过去一般作为领袖亲自经营天地间的万物。

巴蛇早就察觉到了这些变化，在它的森林中，科学家和游览者已经成为隔三差五的客人，只不过他们无法看见它罢了。对于这些它眼中无礼的闯入者，即便有时打扰到它的安宁，它也基本置之不理，因为过去的一位好友曾经劝导它，如果有“不速之客”到来，且恭敬地加以对待，结果总会是好的。巴蛇也清楚人类的地位，他们还太愚昧，不值得一般见识，便闭上眼睛，空心不烦。

它的那位好友实在一表人才，就如过去所见神农氏一般。它对人类的名字不感兴趣，所以时常是记不住的，但它记着他的名字——姬昌，周国君主，为联合巴人与蜀人经过此地。他亦对巴蛇很有好感，于是在这里住了一晚。它听他讲述了自己的理想与困厄，如何继承祖辈的基业，又如何下定决心平定这浑浊的天下。它听的入迷，它不曾见过如此能说会道的生物，一位意志坚强却谦谦自牧的君子。而当他讲到自己被商王囚禁，甚至被迫吃下亲生儿子的骨肉时，那种悲痛感亦深切刺入了它那流着冷血的心脏。它对他建议，自己这样的存在或许可以帮助周国。他拒绝了，因为这是人类与自己过去时代的诀别。“我听说，在商王的后妃中，有一个强大的非人之物。和我一样，是与天神相联系的高贵野兽。”“我知道，不过这不是需要你来帮助的理由。太师已为应对她做好了准备。其实我是明白的，这世上的人与兽，神祇与鬼怪本不存在善恶，皆由自然而运转。但商王阻挡在了众人面前，那一王一兽被天道推至此处，便不得不被消灭。然而背负这一切的只需予一人而已。这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名声或自诩为大而宣言背负的责任，只是身为王者所自有的骄傲吧。商王岂不与余一样？但余势必将他革除。”说完这些，姬昌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在臣民面前，他无法吐露自己的心声，他们不会理解自己，这些话听起来是多么背离仁慈君主的形象，然而天道的无情只有王者才能熟知，他的儿子中，也只有姬旦能够参悟吧。可惜依照传统，只有嫡长子才能继承大命，姬旦这个小儿子要想成就志业，只有恭敬地辅佐他的兄长了。

第二天，姬昌离去，分别的场景它已忘记，或是不愿再想起吧？

不久，人类生活的城市又纷纷冒起滚滚浓烟，赤色的鸿鹄向南纷飞，有的途经巴山，它们悲哀地诉说着自己再次流离失所的经历。商人的都城被攻破，伟大的商王陷入癫狂，他向上天咒诅，无力地申斥自己本是天命所佑的君王。他是天子，岂能被凡人所击倒？他一生对此深信不疑，如今朝歌被攻陷，凡人的戈戟不断逼近，他的信念却愈发执着；身体已然破败，却更显出他意志的坚强。他缓缓走上鹿台的阶陛，转身望向大邑商的烈火。“哈哈！”商王大笑道：“这不过是朕的朝歌，日日灯火辉煌的景象罢了！多么盛大！朕的都城，普天之下哪里能够企及？周人小子，不自量力，妄图与天命抗衡。朕是天子，天的大命就在朕身，你们还是早早跪拜在朕的脚下，朕就赏赐你们菹醢之刑，把你们卑贱的肉剁碎，由朕亲自品尝，岂不是对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最大的褒奖？”语罢，商王又是一阵狂笑。惚恍之间，他看到一只轻盈的燕子飞离商都，那是商人先祖的象征。又有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身着如他一般华丽的衮袍。“你是何人，竟敢穿这天子之服？”那人答道：“我是夏桀，大夏天子，不是我，又有谁能配的上这袍服？倒是你这狂妄之人，竟说什么天上地下没有谁能与你比肩？不要引我发笑了！何为天命？不过是众神的无情！你仔细看看，你的城市陷灭了，你的肉体残毁了！如你所言，天命无法违逆，众神的无情加诸你我！他们嫉妒你我，已把大福偷走，送给那些原本低劣的奴隶们了。你快清醒吧！你就如我一样！”“我与你不一样！”商王拔剑斩断了那幻影。“我是大契的后裔，天乙的子孙。与你不同，我将重振大商，光复祖考们的威德！东夷人不驯服，我就讨灭他们；方侯们不忠心，我就诛尽他们。那三公的权势，本是我商王所赐，却敢妄自尊大，在父祖们疏忽时充备自己的军队，施恩德于小国，我把他们铲除，本就天经地义。朕只恨没能杀了那姬昌，他的儿子如今竟敢谋逆我大商，啊……！”商王咬牙切齿，又看到了许许多多过往的人影——王子比干痛斥他对大商的罪责，他一剑刺穿了比干的心；微子启嘲笑他不识时务，如今人心离散，还是这般执迷不悟，而自己已然投靠周人，未来也会继续坐享身为贵族的荣华，他一剑斩下了微子的头；箕子在侧旁站立，未与帝辛言语，只是用长袖掩面哭泣，叹惋着国家的灭亡，他转头看了一眼箕子，便径直向前走去。在他面前，是熊熊的火焰，但他却微微露出笑容，伸手摸索着继续向那火焰走去。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但他知道他是谁。是成汤，自己的先考，大商的缔造者，最伟大的天乙。而成汤身边站着的，不正是太甲、祖乙、盘庚、武丁这些自己朝思暮念的皇皇列祖吗？他毫不犹豫地扑在了火中，投进了父亲帝乙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