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雪
By 东疏 高山流水的悼亡。——题记 浮生何求醉风月,梦得半盏梨花雪。 市井吏民总是如此描述这样一种名贵的酒的。相传梨花雪应由梨花为主,粟米等粮食为辅,其工序极其复杂,一次只能酿一坛,用料的数量配比都精确到了毫厘,最后还需封坛十九年,哪怕是多或少一刻钟,都会导致十几年的苦心付之一炬。 又传,梨花雪入口清凉,夹杂着梨花的浅甜清香,入喉又转为辛辣苦涩,再仔细咂摸,就能品出春天的气息,好似咽下了一整个春天一样。 若是平常,这种只有大户人家,王公贵族才买得起的玉液琼浆,少不了被世人批判为奢靡无度云云,只有梨花雪逃过一劫,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原因说来可笑,其实早在几百年前,梨花雪的酿造方式早已在战火中失传,只能在单薄的史书记载和风月画本的香艳词文中瞥见当年千金一醉的幻影。 南方的春天杏花烟雨,蒙蒙雾霭中混着雨后独特的泥土气息。八角飞檐的凉亭中,烹茶的土陶壶盖随着水的沸腾一起一落,磕碰间发出银铃般清脆的声响。层层叠叠的梨花树将凉亭拥簇在其中,盛开的梨花经不住春水,纷纷扬扬洒落在地。不远处的男人抬手折下一枝梨花,震颤间挂在梢头的雨珠融进他墨色的长发间,一缕一缕的额发贴在皮肤上,让原本的宁静恬然中平白增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荼蘼。 只是当男人回过头,踏着柔软的花瓣毯往凉亭走时,才会发现他其实和艳景俗词完全沾不上边,甚至一切温和轻柔都要对他敬而远之。手中一枝花朵和他冷峻肃杀的眉眼格格不入,只有在抬头看见一个束冠佩剑眉目清秀的少年向他小跑着靠近时,冰冷的面容才融化一角,不动声色的染上一丝笑意。 “若我也能像观明兄在这般仙境隐居,这还有心思去操心那江山社稷啊!” 晏梁早已习惯来人这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性子,只是待人跑近后才走进凉亭,将梨花枝插进茶罐中,调侃道:“若是世人听闻本朝最年轻的定远将军如此大逆不道口出狂言,还不知要做何感想。” 祝远,丞相祝文山的幼子,南疆百年来最年轻的正五品将军。祝家世代习文,只是到了祝远却一心向武。所幸颇有建树,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祝家才放下心来,任其习武,也算是尽孝尽忠。 不过若比起才梨树林中隐居的晏梁,也算是小巫见大巫了。分明会武却硬要科举,结果连着在乡试会试上连中二元,最后殿试上一篇璧坐玑驰的文章语惊四座,却在最上面那位亲自下谕召见时不见了踪影,此后就如石沉大海般完全没了音讯。 要是有人知道本朝最年轻的武将和曾经分天下八斗文采的儒生一有空闲就聚在亭中品茶赏花,才是会大惊失色瞠目结舌吧。 祝远也不寒暄,施施然在榻上坐下,没等主人请就仰头一口灌下一杯清茶。在晏梁一脸“你就是在暴殄天物”的表情里浑不在意地挥挥手说:“漠北人可真是执着,每隔几年就来边境骚扰一番,几百年了都不安生。” 晏梁的眸色猛地暗了暗,手中茶水一抖,颤巍巍溅出几滴来。 百年前中原土地上一场恶战,将这一片广袤大地生生撕裂成了南疆漠北两半。多年来南疆主和,漠北主战,虽然井水不犯河水,但也少不了彼此试探。如今漠北军队又一次来犯,南军节节败退,扰的武将忧心,百姓不宁。 “你说每次都是你来我往打一打就完了的,怎么这次就一直输呢。”祝远郁闷道,又似是意有所指。 “长渊,”晏梁转动着手中茶碗,指尖在青瓷光滑润洁的边缘轻轻摩挲,“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就别谈朝政战事了吧?” 茶汤成色清亮,入口微涩,在唇舌间留下清冽的茶香。祝远出神地盯着碗中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半晌犹豫后才下定决心:“茶是好茶,花是好花。就是忧心家国天下,实在是没有兴致细细品味,怕是要浪费观明兄一番苦心了。” “有酒么?”祝远抬头,扯出了一个自以为很自然实际上难看至极的笑容。 “那天果真是你。”晏梁像是没有注意到祝远脸上的痛苦难堪,“你手臂上的上还没痊愈吧,还是不喝酒的好。” 旁人听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祝远却明明白白。他不禁怒从心起,将手中名贵的茶盅重重砸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在布满剑茧的手上,留下淡色的斑痕。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梨花木的桌案被震的微微晃动,连带着原本平静的茶水当起了阵阵涟漪,将原本就模糊的倒影扭曲的光怪陆离。 “我告诉你晏观明,你少在这惺惺作态!”祝远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与你相识十几年,就是图你这般蒙骗的吗?若不是十天前我偶然发现你与漠北国师勾结,你还准备蒙着这幅皮囊到什么时候!” 祝远声音一哽,硬生生红了眼眶。两人少时相识,晏梁虚长他三岁,是处处照顾的兄长,相熟相知的朋友,甚至可以算作他的武学启蒙老师。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祝远在校场上是意气飞扬叱咤风云的少年将军,在他面前才会展露脆弱的孩童心性。祝远颓然跌倒在榻上,哽咽道:“我那晚不是故意偷听的,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和漠北勾结上的……连国师都对你毕恭毕敬……南疆哪里不好了?难道我也……” “我……”晏梁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丝迷惘,随后用嗤笑狼狈掩饰过去:“算了,今日看来是真要不醉不归才好。”他说着撬开地上一块活砖,将一个小酒坛放在梨花木案上,又随手泼去碗中价值千金的茶水,斟上两盏晶莹透亮的酒液。 梨花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足够清凉,却也足够醉人。祝远看向他的眼神震惊中充斥着迷离,待唇间的酒香散尽,才喃喃问出声:“这是……梨花雪?” 多少人想用浮生才能梦得的梨花雪,如今正盛在他手中的杯盏里,微微荡漾。 晏梁笑着颔首,春风拂过掌心,在指缝间留下白色的痕迹。他扬手尽数将花瓣撒入酒坛中,解释道:“梨花雪其实就是漠北的一种宫廷宴酒,不是多名贵多难得到的东西。只不过梨花虽然产自南疆,但是漠北的气候才能酿出这种口感,虽然工序比较复杂也没有你们南疆人话本中写的那么稀奇。” 有几个人能张口就说“漠北宫廷宴酒不名贵不难得到”?又哪里有南疆人会说“你们南疆人”?祝远张了张嘴却找不到任何说辞,心里几乎成型的想法呼之欲出,可就是不敢承认,死死撑着一点摇摇欲坠的希望哄骗自己。 “别想了,漠北皇室确实不姓晏,”晏梁仿佛一眼看穿了他在想什么,脸上笑意更浓,“但是皇后的妹妹的夫家姓晏啊。” 原来真的有人愿意,拿十几年的温暖和真心,去编织一张令人沉溺的骗局。 祝远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春天的暖意消散的无影无踪。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祝远哑声问道,“你想在这杀我吗?” “崔杼也没杀晏子。”晏梁低头,语气里竟带了一丝温柔,“可我不是崔杼。” “我要走了,不送送我?”他的脸上挂了一丝怜悯,随后铿锵声中暗格中的长剑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祝远袭去。相识十几年,祝远从未想到两人有一天会如此兵戈相向,情急之下他甩出茶碗挡住长剑的攻势,梨花雪醉人的香气在亭间散开,精致昂贵的茶盅磕在石阶上,在瓷器独特的悦耳脆响中摔的粉碎。 曾经在画楼西畔反弹琵琶,曾经在梨花林中吃酒饮茶,转眼间却都成了破碎幻梦中一场盛世烟花。 祝远手中的剑已舞出了重影,他无意伤害对方,可晏梁却招招式式下了死手。霎时间两人已过百十招,袍袖纷飞间扬起飞花碎玉,凌厉的剑气将花瓣裹挟成雨,恍惚间竟是分不清人在哪里,花又在哪里。兵刃碰撞声密集的像是拨动绷紧的琴弦,弦越拨越快,越崩越紧,终于“铿”的一声崩断,世界戛然而止,万物重归寂静,只有汹涌的暗流在浮动的空气间久久不散去。 晏梁的剑尖抵住祝远的咽喉,祝远的剑尖指在晏梁胸口。 长久的,两人没有任何动静,将落未落的花瓣在两个身畔恣意地飘旋。很久很久,久到梨花落地成雪,晏梁才无奈一笑,剑尖在对方脖颈间轻轻掠过,留下一道很浅很细的血痕,又向前一步,挥剑扬去他衣上落花,任凭颤抖的剑尖刺入自己的胸膛。 祝远一惊,脸上的倔强与不甘强行糅杂了慌乱与不知所措,他簌然后退,却仍看见一串血珠荡出,溅在满地白皙上,红的触目惊心。 晏梁不顾胸前渗血,弯腰行了败兵之礼:“长渊只身击退叛军,委实有功。” “晏某——”晏梁抬头看着他,粲然一笑,“甘拜下风。” 未尽的话语,也无需再明说。 随后他的身形向后掠去,转眼间便没了踪影。 数月后,一向主战的漠北军队后撤,与南疆讲和,重修旧好。 而那个从茫茫人海中揪出叛徒将其赶回漠北的年少将军,却递上一封辞呈,告老还乡。昔日那雷厉风行的年轻人就像一个幻影,过早灿烂又过早凋零。很快,他的传奇也被写进话本里,越来越神乎其神,就像是百年间热度从未褪去的梨花雪一样。 “相传有个年少将军啊,他……”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 而故事的主人公毫无睡相地醉卧在春日暖阳下满地的梨花雪里,怀中抱着从未敢饮尽的梨花雪半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