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与青春】《梦诗岛》(四)

河
焰河如同遛弯的野犬,仍在追逐风中的骨头。
短暂休整过后,我们还要继续迁徙,直到走出扭矩对地表的影响范围。
飞沙走石击打车窗,刺耳的刮擦引发颅内共振,带来阵阵晕眩。
地势颠簸,腰背的酸痛呈河流辐射状扩散,胸腹间每一枚细胞都在尖叫,胃囊如一张兜住金鱼的塑料袋,内部脆弱而持续的冲撞应接不暇,冷汗沿外壁向下流淌。
父亲不知在这末世废墟之中找到一辆车,将我从防空洞中悄悄带出。
他正狂甩方向盘,如过往在鲸波怒浪中驾驶那架经久不衰的小渔船,与鱼群、风浪、乃至天灾击搏挽裂、肉薄骨并那般闪躲着对面横冲直撞的风沙,百忙之中还有余心为我扔来一叠纸袋,让我解燃眉之需,吐个痛快。

“大礼共襄,伏维尚飨!”
我默念祷词,向星河之神发出谦卑的祈愿,一次次虔诚地搜刮胃脘。
直到胃袋比口袋还要干净,这场酸臭冲天的献祭才得以终结,我如愿蜷缩在副座,迫降进破碎的梦野。
我阖上周身所有开关,在虎狼的嘶吼声中,死亡的威胁里,不断下沉。
这场声势浩大的逃亡持续了半个自然日。
在熔岩上驰骋,与龙卷对抗,同尘暴竞速,此番炼狱之中还有些许同行车辆,但车队沿途耗损,最终仅有六辆突破重围,抵达相对平和的丘陵地带。
每辆负伤累累的车厢里,都挤满鹌鹑般缩头耷脑的流浪者。
脑袋在迷糊中同车窗发生过无数起小规模冲突,褐色的平畴与焦黄的田垄,具象出乡愁的颜色。
我们还能回去吗?
尽管渔船与河海也是“居无定所”之地,但我早已将它们视为我的家乡!
不回去,还有地可回吗?

在月球的钳制下,地球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地轴颤动,带来全球剧烈的气象变化,无常的阴影笼罩住每一个角落,执掌灾厄的神明们收束行装——滚烫的地下河昼夜不息地潜行,山与川是地表游移的疮口,海啸直上云霄又狠狠坠落。
而地球自转的减缓,削弱科里奥利力①,打破旧有的季风循环,招致气压带的彻底重组,气候开始变幻莫测。
飓风的长尾横扫深邃广博的内陆,自太平洋鲸吞的水汽遭遇厚积不散的火灰,一拍即合,化作一场普世的甘霖,雨水丰润,铺天盖地。
河水漫上来,没过沃野,覆盖堤岸,浸透低矮的平房。

车队被迫克服了群体性的应激障碍,撤退至最高的山体。
我们担忧泥石流,提防遍地出没的蛇虫鸟兽,严苛分配每日的食水,在漫长而饥饿的时光里,眺望浩浩荡荡的无边水泽,用臆想描摹文明原本的刻痕。
耳边终日弥漫着呜呜的悠远啸音,为天地生灵祭一曲绵长的丧歌。
曲调拉长尾音,在回声的簇拥下逐渐显出雄浑的阵势。

涡旋状云系铺开螺旋雨带,在刀光电影间不断迭代的锋面剐擦广袤腹地,睁开诡秘的暴风独眼透过一片波谲云诡俯瞰它的杰作。
上升的云气和下落的风雨撕扯着空气的帘幕,争执不下时划开一道裂空的闪电,伴随沉闷的一个哆嗦,而后如被惊吓般地短暂停手,又默契地平移数公里继续缠斗。
车队寻了一处山坳,首尾相连串一个圈,用防滑链锁死。
所有人都躲进这组风险共担的掩体,呼吸着彼此排出的浊气,听古树多米诺骨牌般一棵棵倒下,粗笨枝桠当头砸进车顶。
潮湿的水汽泅上窗板,蒙上厚厚一层裹尸布。
我卷起衣袖反复擦拭车窗内侧,玻璃现出经卷般折痕。
宇宙塌陷成狭窄的车厢,自我溃散成疼痛的鼻腔,酸胀的腰椎和所有不动声色的其他部位。

个体的存在消弭于此下紧凑的氛围里,被无声的集体意识所裹挟,陷落入共同的频率。
缺乏内涵的迷障随时间逐渐消去魔力,纷乱的自我悄然回归于无序,感受到分明的斥力。
惶惶然间,只能装聋作哑,伪装成一棵朴素的绿植,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我想打开车门,冲出车厢,站上辽阔荒原,进入持续攀升的风口,被无形的力托举。
探触厚重云层尚未消化干净的星河,或是被外围粗野蛮横的风卷拍扁,深刻入大地,成为搓洗不下的纹身,千年以后被当作新物种化石掘出。

这种急迫冲动难以察觉,一旦浮上知觉的表面,就再也无法按捺;急躁的血液会迅速癫狂,扩散至每一根神经末梢,蔓延为自我应和的反复共振,放大自毁的冲动。
像笨拙之人穿针引线,咬着牙一遍又一遍, 最后跺起脚,发出崩溃的嚎叫。
遇到这种情况,我通常会中断呼吸,伸直双腿,假作一具行尸,好让沸腾的血液文静、冷却,乃至消止……
后座逼仄,头不能抬,脚不能伸,我只能打一个哈欠骗骗自己。
想不到骗过了满车的人,接二连三的哈欠声击鼓传花一样传回到我面前,我闷笑一声,误打误撞轻松下来……
我在脑中疾跑三千米,睁开眼,对上父亲炯然的视线。
昏暗的静默里,他偷偷递来一袋鱿鱼干与海带片,不知是怎样攒下的。
真空袋上残留热烫的体温,让我以为那头牛依然与我存活在同一片空间。
虽然很饿,却一点也不想吃……
凌厉的风片贴住上行的地势铲飞草皮,铁皮车盖相互碰撞,挤挤挨挨,被网罗进一张正弦函数图像,与当年在赤壁河上被火烧的连船,竟形成微妙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