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轶闻

一
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在身上,化作一声声细微的敲击。
雨中的都市像是巨大的热带雨林,人是林底下的虫子。横疏影忘了听谁这样说过,如今她也是这其中的一只虫子了。在她眼前,密密麻麻的建筑巍峨而沉默,代替曾经耸立在这里的群山挡住了阳光,把丛林变得昏暗,再以零星的人造灯光点缀。在这片昏暗中,一座座望不见顶的高塔犹如粗大的线缆,连接了天空和大地。于是虫子们沿着线缆往上,爬向更黯淡的地方。
那些高塔是人们去往太空站,进而展开星际航行的高速通道。横疏影工作的地方在位于高塔中段暖成层的一个诊所,那里接近大气层外围,既不属于地面管辖,也不受《太空法》的制约,正是一处灰色地带。
横疏影的职业是记忆医生,对人类记忆作加工处理,具体来讲就是拿掉顾客不想要的回忆。很多记忆医生只配叫记忆删除师,他们的水平只够粗暴地取走被要求取走的记忆,却会在顾客的记忆里留下一个黑漆漆的窟窿,犹如牙齿被拔除后留下的空位,让人忍不住想用舌头去舔,存在感反而愈发强烈。
横疏影不同,她会详细寻找记忆涉及的每一个神经突触,温柔地将它们抚平,连接到其他的位置上。于是好的回忆和好的回忆相连,仿佛从一开始便是如此;那中间的噩梦被取出后就被暂时封存,顾客们对此一无所知。按行业规矩,这些取出的记忆需要被妥善保存一周,以防顾客反悔,要求恢复。
业界非正式统计的反悔率普遍在5%到50%左右,而这个指标在横疏影这边是零。
对待那些封存超期的记忆,横疏影也有自己的一套仪式:她将记忆里的信息通过共振形态复制到一大瓶纯净水里,让水分子携带上信息。而后她删除备份,将水通过管道传送到高塔下部。在靠近地面百米高的地方,这瓶水将被均匀地喷洒出去,覆盖半径六十余米的范围。
对于地面上的人来说,这是一场难以察觉也无需理会的毛毛细雨。他们从不知道雨里还藏着一个人曾经的喜怒哀乐。
前几年,横疏影接待过一个耄耋老人,他老得就要死了,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像每一代先祖一样安葬在某一处土地里,而不是像现今要求的那样,化作骨灰撒入大海。记忆医生管不了殡葬,他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来找横疏影不是为了下葬,而是要编辑记忆。
“我就想你把我这部分的念头给去了。只要把我变得从来都不知道有土葬这回事,我就不会为这件事难过了。”
对于初出茅庐的横疏影来说,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大工程。需要编辑删除的不仅仅是关于土葬的知识,更是老人脑中一段段根深蒂固的回忆。
老人送走曾祖父时尚且年幼,记忆只有模糊的一块,等到祖父那一代去世,他已经成年,足以帮忙操持丧事。看着大人们哭成一团,刚刚毕业的他总没什么真实感。挥别中年的同时,他先后告别了挚爱的父母。在郊外偷偷为双亲寻找一处非法的墓地,是他在那段日子里浓墨重彩的回忆。就连几年前,他颤巍巍地将大儿子的骨灰撒入海里时,脑中闪过的依然是关于土葬的想象。这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横疏影一点一点仔细剔除。
她站在连接着大脑的仪器前操作,用关键词唤醒一个个神经元突触,将其修正到其他位置上。关于土葬的一切逐渐被一块块云雾似的东西覆盖,再也读不到。
老人躺在治疗椅上,闭着眼睛,像是安详地睡着了。横疏影看到他的眼角缓缓流出一颗颗浑浊的泪,顺着脸颊滑下,渗进旁边的海绵垫里。
那天的工作结束后,老人紧紧握着横疏影的手,脸上神采飞扬,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谢谢你啊。”老人不好意思地笑,“虽然我也不知道要谢你什么。”
不知道要谢什么,这是记忆医生偶尔会收获到的最高赞誉。删除过大量记忆后的人,往往会像卸掉一个沉重的包袱,从上到下焕发出新生的气息。这种时候,记忆医生应该警惕一种尚未被明确定义的效应。心理学家往往把这种效应归纳为印刻效应的某种外在表现:经过记忆编辑,仿佛重获新生的顾客往往会对第一眼见到的人产生无意识的强烈好感,而这个人往往就是记忆医生。
每到这时,横疏影便会严正声明:“我是仿生人。”
这一招偶尔也会失效。有趣的是,失效的那一次和这个什么效应毫无关系。横疏影记得那是一个学生,一个留着平头的很干净的男孩子,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他靠在放平至30°的躺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嘴角紧紧抿着,拳头不自觉地紧握。
“我不知道要删除什么。”过了好一会,他说,“也许把我清空了会好点。”
这当然是气话。于是横疏影和他聊,从日常生活聊到学校,像个客串的心理咨询师,而男孩也毫不掩饰。这一代人享受着各种提升效率的工具辅助,学习的速度远超前辈,知识的深度和广度更不是上一代人能比。然而他们就业时的竞争对手是人工智能,是仿生人,站在效率顶端的人造生命。要想在竞争激烈的大都市分一杯羹,还得展现出效率之外的东西,比如人类独有的想象力、创造力。
“可知道的越多,就越会被锁在那个框框里,一切努力都像是在让那个框框更加坚固。”男孩笑了笑,“别误会,我不是要你把全部的知识都删掉,无知不会带来真正的创造力。我只希望能把重复的和无用的东西删掉。现在我就像一个快要装满的水杯,只有倒掉一些才能装进新东西,带来点新的变化。”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而且,我也想变得轻一点。太重了。”
横疏影眼角瞥见地上那个鼓囊囊的书包,“懂了。”
她温柔地捧起男孩的头,接上仪器设备。男孩的记忆犹如书架般规整,她没费太多力气就找到了需要删除的冗余信息。可在这些架子上如藤蔓般缠着的才是真正棘手的东西,有家庭对他的期望、他对自己的誓言,让架子摇摇欲坠,可她偏不能对这些下手,只能剪掉一些枝叶,试图不让它那么沉重。尽管不用多久它们又会长出。
横疏影低下头操作,一缕头发垂在了男孩脸侧。她正要拨开头发,男孩突然睁开了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你的头发真好看。”他说,“像夜里的闪电一样。”
横疏影的头发是由黑转紫的渐变色,如闪电般醒目,这在人类中很罕见。
听到男孩的赞美,她礼貌地笑了笑。
“我喜欢你。”男孩又说,“只有你这样听我说话。”
“可我是仿生人。”
“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你。”
他看着横疏影,像是要把她的脸深深刻进脑海里。这样的目光横疏影在很多顾客身上看见过。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当人心里想着告别,最后一眼总是会比平时更加用力。
几秒后,男孩终于闭上了眼,“把这部分情绪也删了吧。”
“这也是重复的东西吗?”
“我猜是第一次。但这是无用的。”
横疏影一直很好奇记忆被删除是怎样一种感觉,这好奇一直持续到她被删除过一次记忆而后记忆再度复苏时才得到解答。原来那种感觉就是没有感觉,不会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就像是睡了一觉,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来。有经验的记忆医生会把出入那里的记忆修饰美化,但其实突兀也没什么,对于想不起来的事,很多人都会放弃再想。
那天男孩醒来,背上书包,和横疏影道了声别就走了。他说话的样子彬彬有礼,带着充分的距离感。横疏影目送他离去,转身将取出的记忆封存,录入日期标签。七天前取出的那些记忆到期了,她把它们剪切、复制,藏到水里,让水飞身扑向地面,下一场雨。
几分钟后,门铃响起。她那时正在打扫,甩着湿漉漉的手就去开门。门外是个中年男人,穿着棕色的长风衣,头发的末梢垂下细小的水滴。这些水滴让横疏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要删除什么样的记忆?先在旁边坐一下吧。”横疏影说着转过身,“我先把之前顾客的痕迹清理干净。”
男人没有移动脚步。“你的做法很有意思。”
横疏影疑惑地回头。
“把记忆封存到水里,变成细雨,这做法真是太风雅了。”男人逗弄着发梢上的水滴,“没想到真有人这么做,我以为只是我无聊时异想天开的东西。”
男人坐下后开始自我介绍。他自称是另一座高塔上的记忆医生,和横疏影一样是仿生人。这个行业时不时就会看到别人的秘密,要求人类严守行规是不可能的,从来只有受程序控制的仿生人被允许从事这个职业,仿生人表皮大多搭载有灵敏的感触器,他无须设备辅助就能接受到雨里的信息,现在那些回忆指引他走进高塔,来到横疏影的诊所门前。
“我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不少记忆医生,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他们都死气沉沉。”男人显得兴致勃勃,“也许我回去后也可以搞个定时装置,把这一套学起来。”
横疏影有些局促不安,毕竟这样的做法涉及顾客的隐私,眼前就有一个因此窥探到他人隐私的人。哪怕是仿生人,这依然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她想着是否应该放弃这个做法了。
可她隐隐地不想放弃。横疏影猜想,这也许是因为雨代替她触摸过外面的世界。大多数仿生人终其一生都会生活在自己的岗位上,像横疏影就从未离开过这座高塔。她以为所有记忆医生都是这样,然而眼前这个男性不同。据他自己所说,他业余时会到周围走走,至今已走过了很多地方,横疏影并不是他拜访的第一个同类。
“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她忍不住发问。
“外面的世界很有趣,也很奇怪。”他指了指脚下,“像我们生活的这个都市,一边把好好的人往死里逼,一边穷尽办法让不想活的人不要死,最后每个人都半死不活。”
横疏影双手握着茶杯,干笑几声。死,这实在不像初次见面应该聊的话题。
“你以为它距离我们很远?”男人仿佛看穿了她,“不,它就在我们身边,在我们每天的生活里。我们亲手删除的每一段记忆,都是那个人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们杀了那一部分。”
横疏影忍不住反驳:“那是顾客自己想要的。”
“是啊,是他们期望的。”男人笑了,“这是这个城市最有意思的地方。”
他将身子前倾,直勾勾地看着横疏影的眼睛,“每个人为了活下去,自愿杀死一部分的自己——无用的、拖累的、莫名其妙突然出现搅得自己心绪不宁的那一部分自己。而且恰恰是最有意思的。他们杀了他们,只为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男人的声音里有一种磁性,这也让他整个人像是笼罩在一个特别的场里。他们后面又聊了很多,出格的、不出格的,各种各样的话题,只是横疏影已经记不清了。声音如磁石,引导着她心跳加速,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看着男人的脸,刚才那个男孩毫不避让的目光突然闪过脑海。
完了,她想。
不久前的男孩把自己比作一个水杯,横疏影感觉自己现在也像成了一杯水,而这杯水正在微微荡漾,泛起的小浪花随时都会溢出。她看着男人,男人正看着她,眼神里透着几分奇怪,几分关切。那关切又让她的胸口猛地一紧。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想。医者不能自医,幸好眼前还有一个医生。
“请为我进行记忆操作。”她请求道,“把今天这部分删去吧。”
她看见男人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说:“可是按照行规,不能对仿生人进行记忆操作。我要是这么做了,世华机构会把我送进回收站的。”
“说的也是啊。”横疏影想笑一笑过去,却笑不出来。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一部分权利被剥夺了。这让她难过之余,又隐隐有些庆幸。
就在这时,她看见男人笑了一下。
“行规不准,但我乐意。”
他站起来,双手轻轻落在她那如电的头发两侧。
他的指尖轻得像天鹅绒。
原本已经忘了的,可在七天后的这个下午,横疏影突然就记起了这段对话。这个时候她已经不再会为此感到心烦意乱,留下的只有困惑。只有那个男人能解决她的疑问。
她第一次离开了自己工作的地方,沿着中央大街前往男人留下的地址。街上的人快步来来往往,没人注意到这个离开了岗位的仿生人。当来到那座高塔附近时,她在高塔基座的屏幕上看到了男人的脸。那张脸出现在一则社会新闻里。
新闻说,警方刚刚拘捕了一名从事违法活动的黑市医生,这名医生伪装成仿生人,用欺诈手段进行非法营业,严重破坏了都市秩序。新闻里没有细说他是如何进行欺诈的,只提到他从未进行过真正的记忆治疗,而是设定了一个暂时屏蔽的定时装置,让病人短时间内以为痊愈,七天后又会恢复如常。当警方破门而入时,案犯正坐在窗边笑,对任何质问都不作回应。后来发现他清除了自己的全部记忆,认知全面退化到了婴孩状态。对于如何处置这样的犯人,目前各界还存在分歧,只能暂时将犯人关押在某监狱。
说到监狱名称的时候横疏影没听清,因为雨突然下了起来。这是场毛毛细雨,从高塔的某一层洒下。步履匆匆的行人只是低了低头,甚至懒得停下脚步。横疏影打起了伞,还好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带上了伞。然而当她的指尖轻轻拂过身上沾染的雨滴时,雨水中传递过来的信息让她皮肤上的触感器震颤不已。
浓郁黏稠的信息在她指尖缓慢化开。男人显然没有学到拆分细节的处理,只是简单粗暴地将所有数据复制过去,这让每一滴雨水都像是藏着一个人的一生。她得以看到男人的一部分人生,从求学到工作,到辞职,到游民般四海为家。
她立在雨中,有路人经过,轻轻地撞了她一下,那是个顶着书包在雨中赶路的学生。
“对不起。”学生不好意思地道了声歉。他还要继续赶路,可是目光突然定在了横疏影如电的秀发上,移不开视线。
“这雨真突然呀。”学生说,眼睛却没有望向任何一滴雨。
横疏影微笑着点了点头,学生也羞赧地笑了笑,扭过头继续赶路。横疏影猜想,也许几天后他又会出现在某一个诊所里,要求删去那些无用的、重复的体验。
也许就在她的那一个。
雨还在下,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横疏影深吸一口气,移开伞,任由密密麻麻的雨水落在身上。心跳持续加速,她将眼睛微微闭起,调动起皮肤表面的每一个触感器,去阅读它们。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样的雨里,她选择拥抱它。
高塔投下的长长的影子落在横疏影身上,像无边际的海。她突然想去见见男人,跟他聊聊高塔。这些高耸的建筑自她有记忆之前就立在那里,今后也会一直屹立下去。它们淋过不知多少场这样的雨,它们知道如何处理落在身上的雨。
她站在雨中,等待屏幕上的新闻滚动一圈之后再回来,好让她看清楚监狱的名字。她应该会去见他,然后离开这里,带着一部分的他离开这座城市。
只是,需要这场雨快点停下来。雨大点没什么,但回忆不行,回忆会压垮一切。
二
先知说我们生活在虚构之中,而先知自己也是构建的产物。
世界在隐形之手的操纵下陷入疯狂,却又摇摇欲坠地维系着。人们惊恐地走出家门,做出种种怪异举动,试图证明自己的存在。又或是惴惴不安地重复庸常的生活,在与倾覆观念的巨大鸿沟间重建自己的常识。
人们还在挣扎,直到先知预言的灾难一一如期而至。
有人提出先知不过是个疯子,他所说的一切不过建立在一个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假设上。但大众观念是,提出一个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假设的人,本身就不可能是疯子。何况他自称知道自己并非真实,而真正的疯子把一切妄想都当做真实,如果先知是疯子,那么其他人疯得更加彻底。
反对者提出,如果先知知道自己是虚构的,那又如何确定自己是虚构的,这不过是循环往复的断言。然而大众早已沉溺于虚构的观念中,认为这些反对者不过是世界的作者为了弥补创作先知的疏忽而加入的人物。反对者们因此葬身于绞刑架,而整个世界也陷入了缄默。
任何一个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观念受到操纵,即便仅仅是在无形的诱导下,而说话是最容易被创作者用来传递观念的。人们在沉默中思考该如何反抗造物主,因而间或有人在空旷的广场表演自刎、自焚或者其他,来表达对命运的抗争。
大部分人只是默默看着,他们知道这本身也不过是被操纵观念的形式,在观看这类行为艺术时产生的任何诸如感动、愤恨等念头,都是创作者试图强加给他们的。
要击败创作者,首先要麻痹创作者。大部分人在漫长的思考中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人们开始恢复重复过去的生活,就好像先知、灾难、争论、缄默从未存在过。
开始只是亦步亦趋的模仿,后来人们渐渐发现在这种平静生活的影响下,自己的观念与心态也在渐渐回复到先知出现前的状态。大众观念认为这个一个信号,计划进入下一阶段的信号。
反抗背后的逻辑是这样的:如果我们只是创作者虚构出来的作品,那么这样一部作品一定需要受众。如果我们尽己所能将整个世界演绎成一场前所未有的戏剧,这样一部精彩的戏剧必然会吸引大量受众,而我们也能够因此来改变那个世界的观念,正如创作者随意改变我们的命运一样。
我们当然无法交流剧本,每个人只能按照自己所想来生活。起先每个人都显得束手束脚,像一场拙劣的闹剧。但随着时间流逝,人们渐渐掌握了扮演的精髓,一代代人遵循着那个秘而不宣的诺言在这个世界扮演着、创造着,试图把自己汇入这场伟大而虚幻的戏剧中。
每个偶尔停下,回望我们塑造历史的人,无不热泪盈眶地认为,尽管存在诸多不合逻辑和违背人伦的地方,但这必然是一场恢弘的盛宴,一场华丽的复仇。
尽管我们无从证实创作者的世界是否因为我们的复仇而有所改变,但每个人都认为,在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行为艺术面前,即便是石头也应当改变了形状。
因此如今我们依旧在表演,试图把虚构倾倒进真实,试图用我们的观念去替代创作者的观念。
用虚构的表演向真实的舞台复仇。
向创作者复仇,如果祂存在的话。
三
仰头望去,雨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从没有尽头的高空中掉落下来,快速的拖出若隐若现的雨丝,然后重重砸在透明的伞布上。
美玲穿着防寒的长褂,举着透明的伞,远远地绕过柏油马路上的积水,缓缓转入两座公寓楼间的长巷里。蓦的一辆汽车从背后驶过,车灯光扫入长巷,在地上拖出她长长的影子,又从左到右一闪而逝。
在进入自己的公寓前,她又本能地抬起头,向对面公寓的某个窗口望去。雨天朦胧中什么也看不清,她似是若有怅然,打开公寓的外门,静静地走了进去。
美玲的房间在四楼,有两三个邻居,除了一位东北来的大姐,几乎都没有什么交往。她像每个阴雨天一样,静静坐在窗前,将窗帘拨开,手托着腮,向对面望去。
窗子的对面是隐现于雨中的另一扇窗子,对面公寓的窗子。
从美玲搬到这里的两个月来,每到阴雨天,她都会这样静静地望向对面的窗子,看着那扇窗子上浮现出另一个美丽的少女,用她从来没见过的幽怨的眼神,痴痴望向两个公寓间的长巷,偶尔也会甩过头,望着长巷尽头横置的公路,那是长巷外面的世界,有闪烁的灯光和不时掠过的汽车。
少女每每望一会,转回头时脸上就会浮现出更忧郁的表情。
美玲心中感到很难过,一股强烈的悲伤震撼着她的内心。她每天都忍不住去思考:那个少女是谁呢?有着怎样的生活经历?她是被疾病禁锢在对面的房间里吗,那该是何等单调的生活呢?为什么她的身边从没出现过别人的身影呢,没有人照顾她吗?那种让人不忍目睹的忧郁,是长期孤独生活给她造成的伤害吗?
美玲又想起昨天的事情,心情又变得烦躁和气恼起来。
昨天,她终于忍不住好奇,主动找对面公寓的管理员大婶聊了起来,就像是被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
“姑娘,你再说也没有用……”大婶的声音透出固执和轻微的烦躁,“那屋现在没人,房门我一直锁着,有人早饿死了!你说哪屋有人没人我还不知道!”
“可是我亲眼看见那里有个女孩……”
“哎呀,姑娘!你肯定是算错窗户啦,那间屋子一直锁着门,你说能有谁?”
其实大婶的神情完全不像是说谎,但美玲也绝对确信自己没有数错窗户。或许大婶是出于职业操守,不希望外人来骚扰本楼的住户,可是一口咬定屋子是空的,也未免太犯不上。美玲对大婶的态度,气恼之余,却也是狐疑满腹。
对面少女的屋子并不开灯,随着光线越来越暗,那少女的身影逐渐隐去。
“对了!她说房子是空的,那我假装要入住到对面那间,去看房,看她怎么说!”美玲重重地仰面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
对于窗中少女的执着,美玲自己也解释不清。或许是她表现出来的实在太寂寞,那样的神态一旦落在心里,就再也挥之不去,并将心中的大部分都占据了,让人怎么也放她不下。
第二天是周末,雨过天晴,阳光温暖的像是一大把金沙从空中洒下来,路边的积水被照的一股脑的耀眼。偶尔树枝或者高楼阳台的边角落下一个水滴,砸在积水里,波光淋漓,赏心悦目。
“姑娘你真是要看房吗?”当美玲对对面公寓的管理员大婶提出需求后,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管理员大婶虽然挂着一脸的怀疑和不耐烦,还是一面领着美玲走上楼梯,来到四层的那房间的门外。
“我跟这房间窗子相对,觉得这房子比我那边那间宽敞些。”美玲淡淡地这样说道。
她的心里却充斥着疑惑,既然楼管大妈带她来看房,莫非这房间里真的没有人,可是她每个阴雨天都在对面朝这屋子观望,那少女寂寞的眼神是那样真切地烙在她的心底。
“我是精神分裂吗?我把幻想当做现实了吗?”她忍不住这样问自己。
“其实吧,我还真不太乐意你住进这房间……”宿管阿姨一面慢慢的从一串钥匙中找出正确的那一把,一面缓缓地说道:“不为别的,唉,咱们进去说吧。”
“咔嚓”一声,门锁被打开了,美玲跟随阿姨走进房间。
屋子并不比美玲自己的更大,地面干干静静,新粉刷的墙壁洁白而清冷,单人床上没有被褥,也没有铺床的垫子。一张柜子贴窗放置,上面除了浅浅的积灰没有别的东西。
美玲简直不能确信自己的眼睛,她几步走到窗边,从没有挂置窗帘的玻璃向对面望去。
不会错的,对面是自己的房间,窗台上的芍药是自己最近才开始养的,叶子的边缘已经略略有些枯黄。
又是“咔嚓”一声,宿管阿姨将门关上,将自己和美玲关在屋内。
“姑娘啊,这屋子空了半个多月了,大妈我是好心人,这阵子不乐意租给别人。”大妈缓缓的说。
美玲转回身,没有说话,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可能有些低血糖。
“这屋前一个主啊,是个姑娘,后来莫名奇妙就走了,也没说句话,也没交上月的房租。包啊,几件衣服啊都留我这了。我一琢磨啊,老是觉得不对劲!”
美玲还是不说话。
“跑了也就跑了,毕竟那丫头也没啥值钱的东西,没带也就没带了。后来我给收拾,也没翻出什么东西。”
东西都没带,人就突然蒸发了吗?美玲才反应过来,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就是这姑娘啊,上个月那时候啊,不太对劲,真不太对劲。”
美玲不自主地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你也别给我到处乱说去,我看你倒也靠谱的人。那姑娘那阵子行动上倒也没啥不对,就是脸色发浅?”
“啥?”美玲皱皱眉。
“就是颜色发浅,不仅脸发浅,头发也发浅!说这话我自己都觉得不是人话。就觉着吧,连衣服都一天比一天褪色。我记得那件衣服原先是大红来着,后来变橘红了。还有右边头发上的蝴蝶结,也是越来越浅。”
“那女孩后来人也整天迷迷瞪瞪的!原来特活泼一姑娘。”当美玲离开的时候,阿姨这样说道。
别的美玲什么也记不清了,她觉得自己看上去一定也“迷迷瞪瞪的”。“蝴蝶结”,“蝴蝶结”,每到下雨的时候,她对着对面窗子发呆的时候,总会看到那个哀伤幽怨的女孩,在右侧的头发上,扎了一个蝴蝶结的发卡。
“难道我撞见鬼了?”倒在床上的美玲惊讶自己会冒出这个念头,但转念一想又不对劲:我觉得她是鬼,因为她在雨天会莫名出现在对面的屋子里?好像不是,应该是因为宿管大妈说她迷迷糊糊,又说她变浅了。但是大妈的话也说明,她之前还好好的,很活泼,没有我想象中的烦恼,也没有我‘梦里’见到的那种忧郁和痛苦。
美玲并不觉得有多么毛骨悚然,她只是觉得很累,很疲惫,所以很快就睡着了。
美玲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或者说,美玲在梦中有了一段奇异的体验。她梦见自己的身体不能行动,仿佛被禁锢到了某中结晶当中,晶体外面下着大雨,却不会淋到她的身体,只会疯狂地撞击在晶体的外壁上,将宛如开水沸腾般不间断的震动透过晶体传导过来,仿佛一直传导到她的每一个细胞上。
渐渐的雨势减小,她能够透过雨幕看到晶体外的情景。坑洼不平的积水,间或有举伞经过的行人,还有对面公寓冷森森的墙壁,甩头过去,甚至能看到巷外间或经过的车辆,只是天并不晚,车辆没有开灯。那是两座公寓间小巷中的情景,毫不令人意外。
美玲突然一阵心惊,慌乱地从睡梦中醒来。慢慢地才能回过神,才明白那只是一个梦。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自己回来后就倒在床上冥想,所以没有脱下衣服。这时窗上传来雨打的声音,竟然真的下雨了。
美玲突然间感到莫名的恐惧,急急跑到门边,打开了房顶的吊灯。因为她觉得床头的台灯光线昏暗,不够明亮,即使打开也不能驱散心中的可怖。
吊灯的白光十分明亮,屋子里几乎没有影子,但是不知怎的,美玲总觉得这光线照得屋内很飘渺,很苍白,似乎隐隐闪动着刺目的荧光。
美玲坐在床上,身体不自主的瑟缩成佝偻的样子。她知道有一件事情必须去做,只是她现在需要勇气。不,就算是没有勇气也要去做,否则她一辈子绝对都不会安心。
美玲缓缓地僵硬地转向窗台,向窗外的雨幕中望过去,向对面公寓的窗子望过去。
外面的光线很昏暗,美玲不得不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边,瞪大眼睛,向对面望去。
对面的窗子上浮现着一名少女的脸庞,鬓上带着蝴蝶状的发卡,用一种非常忧郁的眼神望着窗外的世界。她果然还是出现了,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美玲缓缓地坐下来,坐在窗边书桌的椅子上。眼前的场景如此的真实而熟悉,让恐惧感也变得不再那么清晰。
这个如此真切的影像竟然本是不应存在的,或者真的就不存在。美玲完全不能接受这种“理智”的判断,一个疯狂的想法突然从心底里冒出来,可能由于刚刚奇怪的梦境,这想法就像是从记忆中冒出来一样。
这想法如此的荒诞,如此的离奇,不仅超越了她向来的理智,甚至超越了那些最为古怪的传说。一旦相信这个疯狂的念头,就仿佛是意识已经飞离了她的身体,在现实与虚幻的交错中,迷失在了这光怪陆离的真实世界里:
对面公寓的房间里,曾经住着一个活泼可爱的美丽少女,经常透过窗户向外面痴痴张望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实与虚幻的界限被某种力量打破了。少女观望的影像被玻璃窗深深的记忆了下来,即使少女已不在窗前,那影像却仍会时常浮现。然后……真实世界的少女开始变得飘渺,变得迟钝,变得不真实。最终真实的少女消失了,只剩下浮现在窗上的影像。
天啊,这是什么样诡异的想法啊!为什么我竟会开始相信这样的事情?美玲痴痴望着对面少女的脸庞,痴痴地沉浸于幻想。
也许那少女仅在雨天才会向外张望,也许只有阴雨天那窗上的影像才会浮现出来。少女变成了影像,被困在玻璃窗里面。或者是玻璃窗中的影像有着与少女不同的独立“人格”,因为向往外面的世界而变得无比的忧郁,无比的哀怨。
我之前那个奇异的梦境,就是少女现在的感受吗,或者是那影像的感受。实在无法想象,从窗子向外张望的人,最终被窗子吞噬。这种事情,世界上还有其他人遭遇过吗?
美玲迷茫的垂下目光,回想着梦中的记忆,朝巷子中望了一眼,又朝着向外的公路上看了一眼。
突然,美玲就像是看到了最最恐怖的场景。惊恐地站立起来,被身下的椅子一拌,仰面摔倒在地上。她完全顾不得疼痛,恐惧地爬起身,战兢兢走到屋内的镜子跟前。然后她发出了一声最恐怖的尖叫,整个人摊到在地上。
当邻居们撞开她的房门,追问她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美玲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的神情和血色,恐怖蔓延到全身,让她止不住的战栗。无论别人问她什么,她都没有回答。人们知道她被什么吓坏了,却不知道她被【什么】吓坏了!
因为没有人知道,她在看到窗外的场景时才意识到,自己梦中的景象并非来自对面的窗子,而是从自己的窗子向外望去。也没有人知道,她在镜子里看到不久前新买的红色长衫,已经变成浅浅的橙色,她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变成了淡淡的褐色。
四
“被人跟踪?你吗?!”黄女士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呃……刚刚下楼买饮料时,我听到身后有说话声。转身一看,又没看到人影……”嘉文的目光从黄女士的脸上慢慢移到地板上,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轻。
“我竟然不知道,”黄女士用指节一下一下有力地敲击着桌面,“我竟然不知道Inspiration组合已经红到这种程度了,都有人跟踪了?”
她的声音响亮且具有攻击性。透过磨砂玻璃,嘉文看到办公室外的同事们频频回头看向这里。
作为创星娱乐的创始人,黄女士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不同于公司其他房间的宽敞明亮,她似乎没有开灯的习惯。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潮湿的空气穿过窗缝,侵袭着嘉文的身体。他感到自己的腰部正隐隐作痛,脊椎仿佛要生锈了一般。嘉文希望自己赶紧离开这个地方,阴暗的光线让他的心情变得沮丧,潮湿的空气让他呼吸困难。这里恐怕只适合蜗牛生活。
在黄女士的桌下,有一只蜗牛正盯着他。
嘉文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蜗牛,巨大的玛瑙一般的外壳几乎要顶到桌子的背部。这只鲜艳的红色蜗牛是黄女士的宠物,它一直钻在壳里惬意地打着盹,直到黄女士用响亮的声音质问嘉文。它从壳里钻出来,竖起气恼的眼睛瞪着对面的嘉文,埋怨他的闯入打断了自己香甜的睡眠。
“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不如去把舞再练十遍——这样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也不会在电视上闹这么大的笑话!”
黄女士的话语像一把尖刀,准确直接地戳进嘉文的心脏。
昨天的电视直播是Inspiration组合出道单曲的首次披露,偏偏这样重要的时刻,作为ace的嘉文却因为紧张唱出了可怕的破音。这还不算,他还将最后一段的舞蹈搞错了方向,将组合的首次亮相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当晚Inspiration的车祸桥段就被做成了鬼畜视频,在社交网络上被疯狂转发。
明明为出道做了这么多努力,这样的结果让大家都很失望。要是人生也有快捷键该多好,只要按一下Ctrl+Z,就能回到昨天的舞台,他会加倍小心地去唱那个高音,放二十分注意力去做最后的动作。
“我今天晚上会留下来练习的……”嘉文保证道。
“公司培养出过像K一样顶尖的偶像,但并不代表每个艺人都可以成为K。想要的资源和人气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这样才不会轻易流走。能理解吗?”
“是的,是的,我明白了。”嘉文连声附和。
“没有什么事你就走吧!”黄女士朝嘉文挥挥手,“记得一定要多练!”
在关上门的那一瞬间,嘉文看见桌下的蜗牛将头缩回了它的壳里。
“她会帮你解决么?”休息室里,队友阿城那张猴子一样的脸就出现在他面前。
嘉文摇摇头。
“也难怪,毕竟我们才刚出道,粉丝数量也才……”
“遇到跟踪者这件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嘉文提高了声音,“我会找到证据给你们看,不是我胡思乱想!”
“哗啦”一声,休息室的门被拉开了。
“时间到了,去练习吧!”队长昊子说。
休息室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海报。嘉文停了下来,伸手试图将海报卷起的一角抚平。
海报上的主角是曾站在偶像顶点的K。身穿红色夹克的K站在舞台中央,高举他手中的话筒,身后的观众席上是应援棒点亮的一片红海。
那时红到发紫的K是亿万少女的梦中情人,也是投资商手里闪闪发光的摇钱树。他的面孔席卷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广告代言、新剧推广甚至是粉丝自发的生日祝福。不论是繁华的商业中心还是静辟的住宅区,只要有人的地方都能看到他迷人的微笑。
可一年之后,广告商、节目制作人和偶像剧导演就像突然对他厌倦了一样,所有邀约不再。那些广告、综艺节目、偶像剧等资源像划过天空的流星一样瞬时落下。曾经站在巅峰的K也从所有屏幕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其他保质期不长的偶像们。
因憧憬K而签约了创星娱乐,但嘉文和他的碰面只有匆匆一瞥。那时的他看上去疲惫且凌乱,坚毅的面部线条变得虚弱,像个走错场地的流浪汉。嘉文认出了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踌躇之后,最终还是没有上前一步。
卷曲的纸角有它的倔强,嘉文选择了放弃。那张红色的和它身边的同伴一起,没过多久就被从海报墙上撤了下来。

舞台车祸的鬼畜视频给组合带来了点击率和关注量,在运营和成员们的共同努力下,这些关心度正在慢慢地转化为组合的人气。
Inspiration的时代就要来了,广告、节目邀约不断。嘉文像机器一样连轴地转着,不是在工作现场,就是在赶往现场的路上。
随着人气的上升,第四首单曲《变形记》在发售当天就打破了各大销量榜单的记录,在年底的唱片大奖上还拿到了最佳单曲的奖项。
黄女士大喜,颁奖典礼后,她非常豪爽地组织了庆功宴。
饭局结束时已经接近两点了,嘉文坐在出租车上,全身的骨头就像要散架一样。浓重的夜色覆盖住了这个城市繁华的表象,靠在车窗上,他的意识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
舞台上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变得支离破碎,伴随着觥筹交错间杯盏碰撞的声音;激烈的灯光狂闪烁着;舞台下粉丝尖叫声和酒席间的交谈大笑混在一起……后颈沉重、胀痛,像浸满了酸液,嘉文抬起右手,揉了揉脖子。
“嘻嘻嘻,我看见你了哦,哥哥~”一个细细的声音在耳边响了起来。
他瞬间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坐在移动的车厢里。
原来是梦,嘉文松了一口气。额前的刘海被细细的汗珠濡湿。车厢内异常闷热。他摇下车窗,大口呼吸窗外略带冷冽的空气。
“嘻嘻嘻,哥哥不知道吗,把头伸出车窗可是很危险的哦~”那个尖尖的声音说道。
“是谁!?”他厉声问道。
那个声音消失了。后视镜里,司机投来奇异的目光。
窗外寒气袭来,他哆嗦了一下。
“刚刚你听到有人说话了吗?”嘉文问。
“没有!”师傅干脆地说。
“是个细细的声音。”
“说了没有!”师傅提高了声音说,“现在两点多了,车上就你一个人,哪里还有声音啊?!”
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嗡嗡地响着,是因为自己太累了吗?太累了所以产生了幻觉,嘉文用手掌揉了揉自己的眼皮。
回到家,用热水冲走了身体的倦意,嘉文一头倒在了自己的床上。柔软蓬松的被子和床垫是刚换的,散发着淡淡的洗涤用品的气息,很好闻。将被褥的每一个角落塞好,拉过一个柔软的枕头。做一个好梦吧,他对自己说。
困意却消失了。
每一块肌肉都在胀痛。练习跳舞已经7年了,肌肉酸痛对他来说早已是常态,但无法入眠还是头一次。
有一簇视线,在头顶盯着他。
睁开眼睛,看见黑暗中的天花板和光滑的玻璃灯罩。
他揉了揉自己的后颈,翻了个身。
“咔嚓——”他听见轻微的响声,像是相机的快门声。
“嘻嘻嘻——”有人在轻轻地嗤笑着。
有人在我家里!嘉文从床上坐起来。
有人躲在我家里!他干脆利落地跳下床,俯身去看床底。
床下空空如也。
他从阴影中退出来,转拉动大衣柜的门。
衣柜缓缓打开,层层叠叠的衣物下,没有半点人影。
咔嚓咔嚓。相机的镜头仿佛已经伸到了他的脸前。
他冲出自己的房间,开始搜查每一个角落。
像是在赌气似的,明知道不可能有,但他还是执着地打开每一个柜子,拉开每一个抽屉。沙发下,桌子下,甚至连床垫都掀开了,依然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嘉文大口喘着粗气,他的脸颊微微发红,额上冒出一层细汗,脑子里像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着。
“嘻嘻嘻,嘻嘻……”那嗤笑声像一群白蚁,正细细得啃噬着他内心的底线。工作时发生的一切都有理由忍受,甚至还可以挤出一个微笑来,一旦碰触到私生活,事情就变得完全不同了。
嘉文抬起头,眼前厚重的黑丝绒窗帘,正在无风的房间里似有似无地飘动着。
他拿过身边的金属晾衣杆,小心翼翼地前行。耳边嗡嗡响着,心脏剧烈跳动,嘉文感到有些恍惚,他分不清此刻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窗帘后面究竟是什么人?仿佛有一只冰凉的双手抚上他的脊梁,他突然产生了退缩的念头,想要逃避即将面对的现实。
“咔嚓——”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窗帘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后扯。
“刺啦——”面料发出撕裂的惨叫声,一条锐利的裂缝出现在窗帘顶部,布边迅速卷起。
窗帘下面空无一物。
但在拉开窗帘的一刹那,他看见深蓝色的天空中漂浮着一只巨大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嘉文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回过神来,夜空中只有明星在闪烁着,澄净的天空中漂浮着几缕薄云,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原来都是自己的幻觉,天空中怎么可能出现眼睛呢?他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拖着空壳一般的身躯,后退两步,倒在了自己的床上。
直到东边的天空微微发亮,他才感到眼皮变得沉重,渐渐有了睡意。

睁开眼睛时已是下午了。幸运的是,今天可以休息。
顶着毛躁的头发,嘉文吃力看着仿佛被龙卷风袭击过的房间和客厅。日光从窗口照射进来,给屋子里带来了温暖柔和的气息。他突然感到困惑,无法理解昨晚疯狂的举动,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认为家里藏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草草收拾了一下房间,他决定下楼去超市给自己准备一顿好饭。
搬到这里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嘉文还未曾涉足闹市区的繁华。出了小区的大门再走两百米,就是一家精品超市。
临近圣诞节,超市里挂满了精致的装饰物,铺面而来的节日气息让他感到更加愉快。
不知不觉,他又迷失在了包装花哨的膨化食品中。
油脂和碳水是生命的基础和生活的动力。但经纪公司对艺人的身体素质有明确要求,一张张检测表格整齐地贴在休息室的墙上,一排排鲜红的数字很是刺眼。
签约之后,嘉文就再没碰过这些东西。
他转身准备离开,货架角落,一个熟悉的包装映入了他的眼帘。紫色亮面塑料包装上,一个面目清秀的年轻男孩正朝过往的行人微笑着,正是嘉文自己。他犹豫了一下,将它放进了自己的购物篮中。
走出超市,太阳已经西沉,短暂的休息日还没开始就要宣告结束。
他将购物袋里的物品一一码在桌子上,汉堡肉,新鲜蔬菜色拉,都是半成品料理。
牛肉饼的一面煎得焦黑,内里却带着缕缕血丝;切色拉时还一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指头。尽管成了一档烹饪节目的常驻嘉宾,但烹饪方面,他却是一窍不通。
镜头前的一切都是可以伪装的,通过专业工作人员的运镜和剪辑,烹饪白痴都能成为大厨,一切都看制作人想要他在镜头前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他将相机的滤镜开到最大,焦黑的牛肉在镜头里变得诱人,色拉菜也变得青翠欲滴。照片发到社交网络上,不到一个小时,留言区里就堆了几千条留言。那些话术大同小异,无非就是“哥哥好棒”、“哥哥娶我”以及它们的各种变体。
流量还在持续上升,嘉文的虚荣心也跟着一起膨胀。千篇一律的留言一下子拉近了他和粉丝的距离。自己能有今天全靠粉丝的支持,他曾在节目里提到过,粉丝是最重要的,自己绝不能做让粉丝伤心的事。
一条不起眼的留言映入他的眼帘,像一块石子,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今天,在哥哥家楼下的超市里看见哥哥了哦,嘻嘻嘻……”
寒意瞬间袭来,嘉文似乎已经听见了那轻轻的嗤笑声。
“啊啊啊啊啊啊!”他瞪着手机上的留言,发出像鸽子一样的惊叫声。
这是一个全新的账号,一串简单的灰色用户名,灰色的初始头像,像一个还没拆封却等待回收的废品。但首页上刚刚更新的十几条状态告诉嘉文,有人在使用它。没有照片没有视频,光是文字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密密麻麻的十几条状态详细描述了他购买每一样物品,数量和品牌,连嘉文购买了一包膨化食品都清清楚楚地记录着。
“垃圾食品不能多吃哦,哥哥,会变胖的嘻嘻嘻……”
他用颤抖的双手将这个陌生账号的主页和所有动态截图保存,发送给经纪人。
终于找到证据了。他希望公司能帮他解决这困扰他已久的问题。
经纪人迟迟没有回复,连播3个电话全都是忙音。
嘉文躺在床上,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尽管盖着厚厚的棉被,但他的双脚还是冷得像冰。同事冷漠的态度让他心寒,但更让他无法入眠的是那种熟悉的被偷窥的感觉。
又来了。但这次更加强烈。
他似乎感觉到,窗户外布满了偷窥的眼睛,无数黑色的瞳孔正贪婪地盯着他的窗户。
“咔擦咔嚓——”
嘉文翻了一个身,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那声音不是从窗外或这房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传来的,它仿佛被植入了他的大脑,再轻都会被听到。
“嘻嘻,今天终于在哥哥家楼下的超市里,看见哥哥了哦~嘻嘻嘻……”
声音又在他脑海里响起来,如同潜伏许久的猎人终于捕获了心仪的猎物。
“什么时候可以进到哥哥家里看看呢~嘻嘻嘻……”
要来了,它要来了。嘉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很快它就要进来了!
凌晨三点,刚刚蹿红的小偶像从自己的公寓逃了出来,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坐在便利店前的台阶上,顶着一头稻草似的头发,眼神涣散地抽着烟。
明亮清洁的便利店里,刚刚放上一个紫色的人型立牌。立牌上的假人弯弯的笑眼里带着纯真的光彩。零星几个路过的人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那个身材瘦削的男孩,他们当然不会将这个看上去神经质的年轻人和身后光鲜亮丽的假人联系在一起。
深夜的寒风顺着敞开的衣领直往身体里灌,酝酿了一整夜的寒意直入骨髓。嘉文裹紧了自己的衣服,他不知道要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唯一清楚的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回到那布满视线的空间内。

“社交网络那件事我已经找IT部门的同事查过了。”黄女士坐在嘉文对面,一只从没见过的蓝色蜗牛正趴在她的膝盖上。
“你发过来的截图全部无法显示,你提供的那个账号也是不存在的,你所说的那些跟踪动态……”黄女士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她的手势已经暗示了她的想法:一切都是嘉文的无事生非。
“这不是我瞎编的!”嘉文解释道。一夜未眠,他的声带像是一枚卡壳了的磁带,连颤动都变得无力,显得沙哑且尖细。
“我理解你,”黄女士怜爱地抚摸着膝头的蜗牛,那只蜗牛是少见的钴蓝色,光滑的外壳看上去像一块硕大的蓝色宝石。
“看来公司之前给你的工作太多了。我们没有考虑到你对这些工作的消化能力。分一些给其他人罢,那些接不到工作没有事情做的人也有不少,总是闲着也会生出麻烦来。”黄女士的语气,好像是在责怪嘉文将资源占着不放。但之前,经纪人明明告诉他,节目组和剧组邀请他,是因为他有人气。
像有一只手,紧紧地拉着他,将他带向大海的深处。拼命挥动四肢,奋力挣扎,却也无济于事,他感到肺部的压力越来越大,像胀满了海水,窒息感包围着他。平日里不服输的他变得口干舌燥,说不出半个为自己争辩的词来。
“我想……停止活动……”沉默良久,他终于得以吐出这几个字来。
“停止活动?!”黄女士瞬间提高了声音。膝盖上那只蜗牛白玉一般的身体受到惊吓,瞬间钻进了蓝色的壳里。
“这些正在进行和还没开始的工作的违约金加起来,比你赚的应该多了十几倍吧?这些钱都是要你自己赔偿的,难道指望公司帮你付吗?你的家庭条件也挺普通的,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打在他的脸上,嘉文的脸开始微微发烫,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说出了很任性的话。晃了晃桌上的玻璃杯,里面的液体早已被喝了个干净,喉咙里像有一块烧到发红的木炭,嘉文干咳了两声,但黄女士并没有给他再添水的意思。
“你该学会转换思维,懂吗?当红偶像难免会碰到几个疯狂的粉丝,每个前辈都是这样过来的。但那又怎么样呢?这只是偶像道路上的一个小石子,你不能被这点困难影响到!能理解吗?”黄女士的语气格外轻松。
嘉文感到自己像是做错了什么似的,与其他同事和前辈相比,自己是不是太软弱了点呢?他们遇到这种情况时又是怎么做的呢?
“我会给你订一个酒店,先换一个地方住,再给你找个保镖吧,保险一点。不要一直哭丧着脸了,等下还有封面拍摄。停止活动的事情我就当没有听过,不要再想了,听懂了吗?”
那只蜗牛始终没有从蓝色的外壳里钻出来。
办公室外,工作人员正在将墙面上一张海报撤下来,海报上的偶像YOYO身穿鲜艳的蓝色打歌服,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嘉文看着工作人员将海报慢慢卷起,YOYO的笑容也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一年前作为新人活动时,YOYO姐正当红,嘉文有幸在工作上与她合作,富有感染力的笑容和洁白的牙齿让他印象深刻。成为她的粉丝应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吧,因为她一直都在很努力地做这份工作,即使自己早已心力憔悴,也要在握手会强撑起笑容,在舞台上向粉丝挥手。
偶像只是一份工作,说什么贩卖爱与梦想,不过是堆砌起的花哨又虚妄的谎言。
太多偶像的职业生涯仿佛在一夜之间凋零,犹如一现的昙花,更让人惋惜的是那些还没绽放就枯萎的花蕾。
整个拍摄过程中,嘉文都昏昏沉沉,他感到天旋地转,耳边只有相机的快门声。那接连不断的咔嚓声像一根根细小的银针,不断刺痛他的耳蜗和大脑。
“好久没碰到你了,最近怎么样?”说话的是阿城。
嘉文睁开紧闭的双眼,休息室里,只有他和阿城两个人。
桌上的咖啡散发着氤氲的热气,阿城那张猴脸带着关切,竟显得有些可爱。镜头前的微笑大多是惺惺作态,背后是一张张冷若霜冰的面孔。短短一年时间,嘉文面对的冷脸能堆成一座冰山。这句关心的问候犹如花房里温热的气流,让冰山开始巍巍松动。
“挺好的,就是有点……太累了。”嘉文坐直身体,用双手捧住面前的热饮。咖啡的热量顺着冰冷的指尖传遍全身,他紧紧握着纸杯不愿松手。
“当红偶像才有的烦恼,我是没办法懂的。”阿城挤了挤他的嘴角,礼貌性地朝队友笑了笑,“现在厂商和节目制作组都点名要你,人气才是最重要的啊。”
心扉一旦打开,就很难再合上。与阿城在舞蹈学校里就相识,到现在将近十年,但两人还从来未像现在这样近距离面对面地坐着。
“当红又怎样,还不是被销量和收视率这样的数字推着走?数字下滑了,也就和K一样。现在又有谁记得他,哪个厂商和制作组会点名要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要怎样继续……”嘉文抹了抹自己的脸,眼角和鼻子都微微发红,“我练了十几年,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在电视上成为一名偶像。但现在,我对这份工作产生了怀疑,我不知道是否该继续下去。”
温和的猴子脸变得像狼一样狰狞:“放轻松一点,放轻松就好啦。看看我,一个星期只用工作两天,多轻松啊!”他竖起两根手指朝嘉文眼前晃了晃。
他弄错了,冰山遭遇的不是暖流而是寒流,寒气使冰块蒙上一层白霜,在嘉文心里格格作响。
逃离自宅的两个月里,以居处为家,嘉文过上了和从前一样的平静生活。往返工作和酒店之间,粉丝的尖叫和呐喊声盖过了令人焦躁的细碎杂音,究竟还有没有人继续跟踪,嘉文自己也说不上来。
“还是算了吧,有一个保镖成天跟在身后也有点夸张。在工作现场有很多人看着,在公司里也有很多人盯着……再说最近也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了,我可以不住酒店回自己家去了。”嘉文说。
“你确定吗?”黄女士问。
“确定!”嘉文赶紧回答。
非常难得地,黄女士的办公室开了灯,甚至还打开了窗户来通风换气。今天的办公室里倒没有蜗牛。
“也好,艺人的麻烦就是公司的麻烦,你们有困难公司必须要帮你们解决问题。”阳光照在身上,黄女士今天看上去异常和善。
“嘉文,”黄女士温和地说,“最近有些艺人在和公司闹解约,吵得沸沸扬扬。我希望你不要受到他们的影响。”
浴室里,热水倾泻下来,氤氲的热气迅速张开,白色的雾气胀满了整个浴室。
大脑如同一团乱麻,无数思绪纠缠扭结,仿佛一串串系紧的绳索。尽管是一个团体,但嘉文能感觉到Inspiration正在变质,一个新的小团体慢慢分化出来,而他却不在这团体之中。
后颈像一块凝固的乳脂,带着酸胀的下沉感,无论用多少热水冲洗都无法化解。顺着脊椎往下,后背的中央也在隐隐作痛着。
当他推开淋浴间的玻璃门,迈出右脚的一刹那,他看到模糊的镜子里,似乎有一只巨大的眼睛……
咔嚓咔嚓——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那是相机的快门声。
“嘻嘻嘻,哥哥终于回来了,我等哥哥好久了呢~嘻嘻……”
用颤抖的双手推开浴室的门,外面的景象让他惊呆了,沙发下,茶几下,柜子里,抽屉里,无数的眼睛从那些不停地冒出来,像一道黑色的瀑布。
嘻嘻嘻嘻嘻。那几百几千只眼睛随着笑声颤抖着,它们的睫毛刷刷地扑扇着,像是飞蛾的翅膀。大片的黑色白色的斑点,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退回浴室,紧紧关上门并锁好,像在守护最后的防线。
嘻嘻嘻……笑声又在门外响起,那声音离得那么近,和他仿佛只有一墙之隔。
“嘻嘻嘻,哥哥不要躲了,出来一起玩吧~嘻嘻嘻嘻——”
他听到沉闷的撞击声,仿佛几百只手掌在拍打着木门,他的心跳随着敲门声剧烈跳动起来,那声音让他惊恐,仿佛下一秒危险就会冲过薄薄的木门向他袭来。
“哥哥别再躲了~”声音带着无聊的情绪,好像猎手已无心再继续玩弄他的猎物,“我进来咯~”
在笑声停止的那一刻,他看到眼睛像黑色的瀑布般从门缝里涌进来包围了他。
他看到眼前令人眩晕的黑色和白色,他看到上眼皮上忽闪的睫毛,每一根黑色的睫毛就像昆虫的触角一样在空气中颤抖着……哥哥,哥哥,很多声音在喊他。
咔嚓——相机的快门声夹杂在虚拟的人声中,嘉文抬起头,他看到一个巨大的相机正对着他,长长的镜头伸到他的脸上。
咔擦——一道尖锐的白光闪过,像一把利刃直戳他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找到哥哥了哦~”嘉文听到了大笑声,“你已经无处可逃了。”
几千只眼睛剧烈地颤抖起来,它们一齐向仰,好像人在仰头大笑,但它们不是人。
“哈哈哈哈哈!”声音变得无比尖利,带着疯狂的愉悦。
“哥哥无处可逃了!”
那个相机疯狂地抽动起来,咔嚓咔嚓,一张张照片从它的胶片盒里掉出来。
咔嚓咔嚓,那台相机上方已经冒出一阵青烟,但它依旧不满足,仍继续按着快门键。
白色的闪光灯不停闪烁着,就像黑夜中的闪电,刺眼且带着攻击性。疯狂抽动的相机看起来快要散架了,它长长的镜头前端都快要掉下来了,机身也满是裂痕,但它始终不肯放弃……
嘉文瘫坐在地上,他的力气就像被抽干了一样,他再也无法反抗,也无力去逃脱……
双眼渐渐变得模糊,视网膜里充斥着一片红色,像演唱会现场用应援棒点亮的红海。那时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像K一样的人,有这么多人追捧,有那么多人为之疯狂……
早知道有今天,自己还会选择当偶像吗?
他失去了意识,倒在了浴室冰冷的地板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嘉文终于从地板上醒了过来。
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眼睛也好,坏掉的相机也好。
可是身体的感觉有点不对劲,感觉特别无力,好像失去了支撑。
等等,那是什么?
淋浴间的玻璃门倒映着一只巨大的蜗牛,它的外壳是紫色的。
那是……我吗?
嘉文艰难移动着,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双手和双腿,只知道他的背上有一个巨大的沉重的负担,那个紫色的蜗牛壳。
那果然是我,嘉文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蜗牛的脸,长得有点像人的蜗牛的脸。
不过这样也挺好,他想,这样就再也不怕被偷窥了。
嘉文缩进了自己的壳中。
五
致不知名的读者:
我可以看到他们,在清晨、在黄昏、在街道、在墙壁、在家中,他们无处不在。黑色的影子是他们最常见的形态,模糊的风、异色的光芒、可见的声音、错位的香气也都是他们。他们和我们别无二致,像鸟兽虫蛇一样都生活在这个湛蓝的星球上。环绕在我们身边,从出生到现在,从远古到未来,我们始于他们也终于他们。
他们是死魂灵。是万物的伊始与终结。可笑的是,被他们簇拥着获得生命的我们却失去了与他们交谈的能力。我们获得了发声的口、聆听的耳、表达的手,却失去了沟通的灵。但是我们始终没有失去观摩的眼,当你确信那影、那风、那光、那响声、那香气是另一个生物时,你便能看到在你身边聚集、游动着的生命。
我喜欢和他们游戏,穿过他们的形体,徒劳的试图捕捉他们。我也常和他们聊天,即使他们总是沉默不语,但那正是最大的乐趣所在。那是死去生命的魂灵,弥留在世间,盲目的漫游,等待着下一生的机会。
在黄昏里,他们穿过行人与自行车,在涌流奔行的大道上自由行走。偶尔山的阴影会经过这里,那是山的魂灵,被笼罩的死魂灵便漆黑的仿佛有了实体,像水流一般垂落,那时穿过他们,就像穿过一阵微风。不过总是和他们玩耍、交谈,不论与他们与我都不太好。但我并不害怕,只是他们会回忆起来,变得不再纯净、不能穿行、不再自由。
至于我为什么知晓这些也许早就被虹之天穹图书馆中的火焰吞噬的知识呢?那不再自由的魂灵便是其原因。
他们是活魂灵,是寞琅箐女的疏忽。灵魂确实是不灭且纯粹的生命形式,但却不是自觉的生命。在万千的轮回中,灵魂也不免掺上杂质——记忆与不可磨灭的情感。受到外界的刺激,杂质突破了纯粹的限制,他们有了口、有了耳、有了手,还保留了心与眼,却失了纯粹。他们的形体被固定,于是就有了活魂灵,他们通常被世人叫做——鬼魂。
活魂灵是过去的百科全书,但并非全视的先知。和我们一样,对未来他们也一无所知。
他们中的一部分,不再自由的那部分,那回忆起过去的魂灵,是极度孤独的。他们的数量太少,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同伴。自诞生以来就一直看着我们的快乐与繁华,却永无可能参与其中。在这样的孤独中,有意识的生命都会极尽全力的寻找同伴以暂时逃避无可避免的疯狂。
因此我身边时常聚集着一些“朋友”。和我最要好的就是现在趴在我背后,床边栏杆上的两个小孩子,每当我打开电台,他们都会在旁边陪我一起听。最早好像是去年中元节那期的时候,小女孩都被吓哭了,我一转过身,她就被小男孩拉着逃走了。
后来我们慢慢养成了默契,我不转身过去,他们就陪着我,每次电台结束就会笑着跑开。有时还会留下白很喜欢吃的糖果,是两个很有趣的孩子。和家里楼梯上阴沉沉的那位完全不是一类,说起来有了电梯后,我就再没见到他了。他现在怎样了呢?回家后要不走次楼梯去见见他……
有点跑题了,抱歉。这些活魂灵通常没有名字,这代表他们未曾有依凭。通过我们的口给与他们名字,是一个仪式性的行为。这被给予的名字的涵义会极大地影响他们的力量,因而,给予他们名字可以成为和他们交易的重要筹码。
当你给了死魂灵名字时,他们会变成活魂灵,但性格和力量都不可控。这样的行为危险至极,万物不是都愿意被剥离纯粹以换取意识,而你也失去了保护自己的重要手段。
作为受他们喜爱的人,自然也会受他们的保护。然而不自由者虽可存世,但寄宿在某物之中,会让他们感到更加自如。停留在你或我身边时,随身的首饰常是他们的首选。初有沟通之灵者也更容易和这些身边的活魂灵交流,在寻求他们保护的同时,向他们学习知识。若是与他们成为朋友,就更容易受无偿的保护。更重要的是,避免他们的孤独。
至于那些已经受孤独之苦,陷入疯狂的生命。我只能在此一笔带过,尽管读者们肯定更关心那些刺激神经的事物。但我们都被保护着,看不到那些离群之狼。
六
我早晨去城里办事的时候下了一场小雨,所以晚上在回家路上天气很凉爽。我就这么吹着晚风走着,优哉悠哉,毫无困意地感受这清新的空气。
正当我想着怎么向父亲汇报今日行程时,在我的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身影。
从他的背影看得出他不是本地人,至少镇上我从没见过如此高大,且穿着昂贵丝绸衣的人,那是只有在城里才偶尔能看见的款式。但我说他奇怪并不指这一点,而是他走路的姿势,看起来并不是他的腿在支撑他的身体,而是身体在拖着腿向前挪动。
大概是把自己的脚摆成青蛙状,然后机械性地向前迈动的感觉。
因为今晚天气异常之好的缘故,我才能在暗地里借着月光对他进行观察,否则我提着的煤油灯会让他先察觉到我。
他是脚受伤了吗?还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才不得不这样走路?
我忍不住进行起各种各样的推断,有点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一只手揉搓着胸前挂着的十字架,一边从他身后向他靠近。
我并不是蠢笨到随意在深夜向男人搭话的笨女孩,但这地方离我的村子只剩不到一里路,我身上也带着一把用于防身的小短刀,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我想我是能够保全自己的。
当然促使我最终向这位男子搭话还是因为我担心他,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确实是个善良的女孩。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应该会暂时当一会他的拐杖,将他送到村子的小诊所里的。
“你好,先生。”我试探性地从他身后一米处向他叫唤。
男子停下脚步,接下去他的行动……说真的,是有点吓到我了。
就像是他拖着腿走路一般,他转身时并不是身子先动,而是头先向后扭来。就当我差点以为他要把自己的脖子扭断时,他的身体才像生锈的弹簧般跟着运作起来,最终转身面向了我。
“你好。”他朝我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状态并不怎么好,是碰上什么麻烦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需要帮忙吗?”
“我状态不好?有吗?”男子似乎对自己的状态不自知,惊讶地向我反问道。
“刚才我看你走路的姿势像是伤到了腿,而且你的脸色确实很不好……”
“走路的姿势?或许我从南烟市长虹动物园到这赶了一天的路是有点累了,但应该没到伤腿的地步。”男子说着走了两步给我看,确实十分自然,完全没有我先前察觉到的怪异感,“我想我没碰上什么麻烦。谢谢你的关心,小姐。”
“对不起,应该是我看花眼了。”
“没关系。那么再见。”
他说着又转过头继续走路,他彬彬有礼的态度让我为自己的多疑而感到尴尬,但当我再度看向走远的他时,那模样已经不再是奇怪,而是诡异了。
这次他不仅一瘸一拐,还驼着背,双手紧紧夹着身侧,同时脑袋向右肩撇去,像被一股不可见的外力紧紧地抓住,要被揉搓成一个肉球。接着他开始剧烈的抽搐起来,如唱跳的小丑般在道路上前行,脑袋不停摆动,仿佛下一秒就会甩飞。
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被我遏制在喉咙当中,原本凉爽的夜风此时显得格外阴凉,但我浑身上下却又十分燥热,胸口闷得难受,耳内回荡着咚咚的心跳声。
癫痫?不,我见过癫痫病人的发病场景,她们大多像出故障的发条玩偶一样倒在地上抽动。而这个男人的表现要更为诡异,仿佛由非人类的灵魂所操作,而且是黑暗且邪恶的那种。
我不敢靠近他,想一声不响地转身逃走,但他所处的道路又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而我也害怕将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他面前。
这时我才想起一个关键讯息,那就是他说自己是从“南烟市”出发的。
“喂!先生!”我大声喊道,这次我只敢站在他身后五米的位置,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在赌博。
听到我的呼喊,男子混乱的动作进入短暂的僵直,这突兀的变化又一次让我受到了惊吓。而后他突然挺直身体,转身看向我。
“什么事?”他似乎对我又一次的招呼感到不满,口气有些急促。
但他的表现可比转身之前要好多了,虽然还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至少我知道自己是在和一个人类谈话,在怀中紧握的短刀也微微放松下来。
“你真的没什么问题吗?说实话,刚才您走路的姿势有点吓到我了。”
“吓到你?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他拧着眉头,“奇怪的是你才对吧?我可没时间在这里和你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那……那刚才你说你是从南烟市来的是吗?”我大声问道,“据我所知,南烟市似乎发生了瘟疫,那是真的吗?”
“什么瘟疫?没有的事。”
我脑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在我最近的见闻中,他口中的南烟市确实爆发了一场原因不明的瘟疫。在世华机构的封锁下那里早已沦为一座死城,大部分市民们至死都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
这个男人肯定是南烟市的病人……不,他到底还是不是人都存疑。
我揉搓着胸前的十字架想,说不定正是因为他每次回头都要面对我胸前的这玩意才不能展示出他的真面目,被迫披上这层人类的伪装。一旦我背对他,他转眼就会将我撕成碎片。
“可能是我记岔了……那能问一下你要去哪吗?”
“我听说附近有个村子,打算在那里住上一晚。”
“那你可走错路了,你现在应该马上回头。”我向他认真地说道,“我是这里的本地人,你应该相信我。”
“真的吗……那你这又是要去哪?”
“我家在前面不远开了家农场,但很遗憾,应该没有额外的房间让你借宿。”
“这样啊。”男子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转身向我走来,我急忙侧身给他让开道,“我先前的口气是有点差,抱歉。”
“没关系,祝你顺利。”
男子走向了和我村子完全相反的方向,而我则转身紧紧盯着他的背影。死死攥在手里的十字架刺穿了掌心,鲜血从指缝滴落到地面,这股痛觉才让我从高度紧张中恢复了少许神智。
此时男子已经离我有了百来米的距离,他走路的姿态始终是正常的,几乎要让我以为先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但突然他又转过身来……应该说他是只转过身来,而头依然直视着前方,这种恐怖的景象终于让我惊叫出声来,随即我立刻用另一只手将自己的嘴堵了起来,耳边开始不断回荡起自己粗壮的呼吸声。
男子并没有因为拧断自己的脖子而死去,他的身体逐渐向前倒去,趴在了其上,而下巴则是抵在了自己的后颈上。不同于一开始混乱且缓慢的动作,他的四肢极快地运动起来,像是爬虫一般向前飞快地爬动,同时他的脑袋也开始快速地上下摇动。
“哈哈哈哈哈……嘎嘎……哈……噎……哈……”
他开始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高声、哀歌似的尖叫。那是一种言语,或者是一种什么东西,努力要成为一种语言,但没有透露神志清晰的成分。
但我突然能够明白,那是一种笑声,一种代表着这个在地上爬动家伙喜悦的声音。
终于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的地平线当中,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跌坐在了地上,冷汗彻底浸湿了我的衣裳。我想要站起来,但双腿却不听使唤,于是我伸手扇了自己大腿两巴掌,再次借用痛觉找回自己身体的掌控权。
虽然我的身体仍在恐惧中发颤,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用手撑着地开始转身,当我稍微侧过身去,将视线从男子消失的方向挪开时,一种迅猛至极的寒意突然从我身后撞了上来。
“奇怪的是你才对吧?”
男子先前说的这句话又一次在我耳边响了起来,让我尖叫着转过身去,双手撑着地快速地向后爬去,同时裙底的膀胱泛出了一股温暖的潮湿感。
在尿了裤子且瘫坐在地上的我面前却是空无一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脑中始终紧绷着的某样东西终于断开了还是什么,我的警惕感在这之后消失殆尽,本能也告诉我这场恐怖的经历已经彻底结束,只不过会在我余生的梦境当中反复出现罢了。
我匆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向着村子的方向跑去。
等我回到村子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深夜,但我欣慰地发现父母还为我留着一盏灯。
在我迫不及待地推开家门,想要向坐在餐桌前等候着我的父母讲述今晚离奇的经历时,迎接我的却是双亲惊恐的尖叫声。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如此恐慌,我转头确认身后并没有跟着那个诡异的男人后,视野却已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翻滚。
在我眼前的父亲正持着镰刀,上面还带着粘稠的血迹,气喘吁吁地看着我。
七
当时针开始偏动时下马,走小道。
当分针开始转动时掐烟,止呼吸。
当秒针停止时拔枪上膛。
接着朝表的指向,开枪。
埃里克靠在木门边,弹开枪套的划扣,左轮紧贴皮裤滑入他的手中。向后拨动保险,埃里克的呼吸依然平静无息,过大的情绪波动在之后的十秒可能造成不必要的影响,这也是在学校所指导的,但他仍花费了二十年才掌握这一点。好的猎手也必须要做到这一点,别让你的情绪支配你的动作、先于你的动作。
古人遗留的表能指引猎人找到目标,永远不会出现差错,正是相信这点才让埃里克得以生存。多少猎手死在幻化的妖魔面前?无论门后是什么东西,只要表针指引他,他都会一枪射爆它的脑袋。
现在是正午十二点,虫鸣在林间起伏。肩头顶着破旧林间小屋的埃里克闭气发劲,朽坏的木门没有打开而是应声倒下,炫目的阳光充满房间之前,子弹已出膛射向指针的方向。就是怪物也会措手不及的突击,这也是猎手唯一的优势,弱者对强者的优势。
接下来的几秒钟仿佛慢放的电影在埃里克面前展开。
一侧是长条程亮的原木吧台,另一侧是几张零散的木桌与椅子,窗户密封,都是在迎客时不待见阳光的地方。吧台后有名女侍者,与一般侍者黑马甲白衬衫的套装不同,她身上更多是白中夹黑,但与一般的侍者服一样修身、干练。女侍有一头亮眼的白发,那双湛蓝的眼睛惊讶地睁开,双唇是“欢迎”的口式,也许正想招呼自己,但她永远无法完成这个任务了。
子弹已贯穿了她的头颅,灰白的脑浆夹杂着鲜血与骨片爆裂溅射,染红身后一排多样的酒水。
自己杀死一个正要招呼自己的侍者,会后悔吗?
没有,钟表指着她,只要稍有动摇现在死的便是自己。
埃里克快速拨动弹轮,枪火继续喷发,子弹射入心脏、左胸、双眼、腹部,而这都发生在这几瞬的慢速老电影中,女侍像是触电的人在子弹的射击下抖动倒退,在冲击力的带动下摔向身后的柜台。
埃里克的脚步没有停止,将枪收回枪套,从怀中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匕首与木桩,将女侍的尸体拉到吧台上。
这家伙还没死,埃里克明白这点,因为表针仍像猎犬般死死咬住这具无辜的尸体不松口。
一些怪物,即便砍下它的头,它会再生出两个;放干它的血,它会再填入更多其他活物的鲜血;将它的身体完全摧毁,它会以另一种姿态再次出现。即便它真的死去了,也会在人们心中永远活下去。
某种意义上恐惧比荣誉更容易让人牢记,英雄会老去,而怪物永不死。这些比人类强大、优秀的物种,便是他要摧毁的对象。
伸手扯开女侍的外衣,纽扣被扯散开来,在积着一滩滩鲜血的原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叮咚声,有的则掉在没染上鲜血的地方叮当脆响,在封闭的酒吧中交织成一曲难听的打击乐。
外衣下是同样被鲜血染红的白衬衫,在湿透衬衫的下勾画出娇好的身段。若她以这样的形象招呼客人,营业额可能会多上几番。
埃里克的手开始解开衬衫的衣扣,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顿了一顿,将手从女侍的胸部上拿开,即便对方不是人类,但也是一名女性,至少现在是,做到这一步也就足够了。
从另一只手接过秘银制成的匕首,以心脏部位的弹孔为中心刺入搅动,划出一道血色的十字。
刀从十字拔出,木桩放于台上,从衣袋中抖出一条洁白的纱布,将刀刃上的血迹摸净后便丢在一旁。闪着冷光的匕首重新收回衣内,接着便将尖锐的木桩自上而下深深地刺入心脏之中,原本已经停止跳动的心脏在压力的下溅射出惊人的血量染红了埃里克的双手与脸颊。
视野变成一片猩红,但埃里克的动作并没有停止,直到完全刺穿了女侍的身体。
做完了这一切,表的三针放开了女侍,埃里克的肌肉逐渐放松下来,手也放开了木桩,擦净眼中的鲜血,在之前的行动中他甚至不敢有一次眨眼的动作。能在眨眼瞬间杀人的怪物,传闻中并不是没有。
他杀死了一名未曾相识的女侍,并且用极为残忍的手段将她的灵魂永远地打入了地狱,即便她手无寸铁,即便她可能正想为这位客人准备一杯纯麦酿制的啤酒,因为在白天进入酒吧的人往往比午夜的更需要休息。他可能与她能拥有一段愉快的谈话,在这间凉爽的酒吧度过一段闲暇的时光,度过没人喜欢的正午烈日。但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了,自己开枪打烂了这名年轻漂亮的白发女侍的脑袋,脑浆溅了柜台,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
这都是表的指引,表指引猎人找到怪物,将他们杀死,表永不出错。正是相信这点,埃里克才能够活到今天,不止是没被怪物杀死,更是让他的抢没有射穿自己脑袋的重要理由。
“对不起,小姐。”埃里克在胸前划十字,学校内并没有教这个礼仪,这是小时家中的保姆常做的动作,却一直留在他的心中,“请原谅我,小姐。”
“你没把我扒个精光,看在这点上我姑且原谅你了。”
身后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温和,疏远但不带恶意。
眼睛本能的瞟向手侧内的表。表在右手侧内的好处是你能随时看到时间,而不必担心别人发现你在偷看手腕上的表,这点埃里克是向护理院的护士学的。在护理那些病人若是让人发现你在看表,那可是对人心极大的打击。
对将死之人一点的不尊重,都是会被无限放大的,在对于敌人的疏忽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战斗也是一样,表必须时刻在自己的视线中,在闭眼为女侍祈祷的时刻,指针已全部指向正午十二。
左手五指伸向腰间的弹药包夹出四发弹药,右手拔出枪时拇指顺势弹开了转轮,转身时双手交叉,四枚子弹已然上膛。身后站着的正是那名女侍,只是少了枪伤与猩红的侍服,她没有死,身上穿着一尘不染的雪白侍服,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子弹射向她的心脏,她用左手食指与拇指捏住子弹。
子弹射向她的右肺,她用右手中指与食指夹住子弹。
子弹射向她的头部,两排雪白的牙齿咬在了双唇间。
只剩一发子弹了,埃里克在这一瞬间射出三枚子弹,悉数被女侍接住。像是故事中的巫师一般不可思议,在心脏还无法完成一次跳动的时间里,战斗就即将结束。像是他刚进入这间酒吧一样迅速,毫不拖泥带水,声势浩大,干净,利落。
埃里克的脑袋的运转速度胜过自己的射速,子弹被接住不仅需要怪物的力量与精确度,还有动态视力。能做到这点的生物埃里克也有耳闻,并非不可战胜,因为他们做到这种反应更多的是对子弹的一种预判,并非能看清子弹的轨迹而是根据自己的枪做出反应,因为子弹不可能拐弯。那么这样如何?
埃里克借势转身,用枪抵住自己的腹部开枪,没有一点点的迟疑,之前没有,现在也不会有。如果看不到他的枪,那还谈何预测呢?
枪响,但意识还在,对自我伤害的恐惧还在,埃里克并非不害怕,而是克服了这点。腹部并未出现骇人的伤口,子弹从枪口慢慢划出,无力地摔在地上。
“花哨的把戏,对吧。”女侍将手在诗服上拍了拍说道,“我不会让您死的,猎人先生,我喜欢您这样坚强的人,我想帮助你。”
“你是什么人?”埃里克问道,他的心脏跳动着,向身体输送着不必要的能量,耳膜也跟着咚咚作响,但语气任无紧张之意,“又或是什么东西?”
“我是这家酒吧的老板,也是侍女。”女侍说道,“这只是我近期的爱好之一,在之前我干过不少事情。你有表我骗不过你,就直接说明吧。我是人类,是一名报丧女妖,叫我暮色也行,妖怪也行,随便你怎么叫吧。”
“表指着你,你之前都做了些什么?”埃里克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真的吗?”暮色眨了眨眼,反问道。
表上的秒针开始转动,交合的齿轮互相推动着,变得和一般的表无异。
“表所指的是罪无可赦之人,但真的有罪是无法偿还的吗?”暮色摆摆手说道,“救下一名猎人,这是我最近的一件善事,我已经偿还了我所犯下的罪行。我以前是超级坏蛋,但现在我也许超级,却不坏蛋。现在的我想帮助别人,即使是你这种想杀了我且扒光我衣服的人。”
暮色绕过埃里克走进吧台,刚才那具骇人的尸体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发生什么,唯一变化的是埃里克消失的二十发子弹与一根木桩。
“如果是幻境呢?眼睛所见的并不是真相。”埃里克提出了质疑。
“那你见过能用手夹住子弹的人吗?”暮色摆出V字型手势摇了摇,“你扣动扳机是真的,子弹射出是真的,我夹住子弹这件事也是真的。如果我能做到这些事情,又有什么欺骗的意义呢?您能不能先忘了这件事,陪我好好聊一聊呢?我会为你出酒水钱的,而且我对自己的调酒手段是有信心的,不用巫术,只凭我这双手。”
“我是个善良的巫婆,从衣服上就能看出来不是吗?”暮色扯了扯胸前的领带说道,“和别的巫婆穿得跟哭丧的乌鸦完全不一样。”
“也许你改变了,连表也放过了你。”埃里克说,“但犯下的事就是犯下了,无论做出什么改变,它的痕迹始终存在,我会查明这一切。我并不按照表的意愿行事,我只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表只是工具,我不会被它所主导……”
“一个猎人所必须的准则。”埃里克和暮色同时说道,埃里克停下离开的脚步,不是因为他想停下,而是他已无法再踏出一步。
“你真的遵循这项准则直到现在吗?”暮色笑道,“猎人是人类的狗吗?准则只不过是抉择时候的筹码,并不是绝对性的关键,不是吗?你到了现在几次只依照表而无去考据目标是否罪无可赦,还是你所言只是被你当成杀戮与自保的理由,是你的一层面具。没人会去追究猎人的作为,因为他们惩治的对象多半不是人类。
“我不会因你的举止而感到生气,反而会觉得可笑。因为你知道我的身份,那该死的表毁了我的舞台假面,这本该是多么棒的游戏啊。我能在面具下与一名焦虑、矛盾、自悔、坚强的猎人畅谈。而你会感到这些并不是只是因为你没有遵守准则,更是你在之后有了思考。这便是最好的猎人,也是最差的猎人。在人类世界里。
“最好的猎人会压制自己的思想而不杀死自己的思想,会用冷血的面孔完成任务而内心又受着挣扎。我喜欢这样的人,他们是看似最强大,不需要他人帮助的人。可这种人却又是最需要有人去帮他解开心结,但他们又是最拒绝交谈的人。
“我能让死尸回心,却无法使你转意。
“我们有什么不同,猎人?我们都在面具下生活,只是我享受而你却在忍耐,我在赎罪而你却在犯罪,帮助你比帮助那些因生活一时不顺而自暴自弃自怨自艾的人有意思多了。你睁开了眼睛却选择视而不见,你张开了双耳却选择装聋作哑,你明哲保身,在人类社会里。
“你是个下流无耻的混蛋。在这之前你是虚伪,和我一样。但现在虚伪被人揭开便不再是虚伪,只有不为人知的虚伪,只有自己知晓,甚至自己都不明白的本性才能被称为虚伪。被揭穿后就收它的人幸福,死扯着羞布的人失败。
“我想你就是那个失败者,你完全错了,祈祷不能骗过自己,也无法永不过期。你是人生的失败者,被自己的职业,国家,种族所束缚的虫子。
“我帮助你了吗?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我没有杀死你,而是让你有了忏悔的机会,”暮色指了指吧台一侧的椅子,“在这歇息想一想吧,我给你准备点喝的,今晚也许会很忙,但你让我心情不错,说教者永远心情愉快。”
埃里克失魂般地一步步走到吧台侧,暮色所指的座位坐下,身体的掌控权已回到他手中,他可以继续开枪或是逃走。
但在暮色面前不是没有任何意义吗?他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终于有了机会,此刻他更愿意坐在这安静、昏暗的酒吧里,他需要独自想想,寻找出路。
他是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八
辽远的地平线上,一条碧光闪烁的巨大彩带冉冉升起,好像一珠滴落水中的浓墨,倏忽弥散四溢、充满穹窿,在无边无际的深黑与酷寒中纱帘般飘扬、巨龙般飞腾,极薄极轻,似翩翩洒洒的霞,如万紫千红的风。灿烂繁星间掀起了火的惊涛、光的骇浪,五光十色,绚丽缤纷,将寥廓天球化作一面燃着七彩丽焰的巨幕,仿佛无数珍珠、美玉、宝石汇聚而成的溪流、瀑布、江河、大海,似乎暗藏着某种预兆或启示,激情澎湃却又无声无息,火热炽烈却又神秘冰冷,静静地飞飏,默默地狂舞,撩乱着清泠寂寞的北极长夜。
他从未见过如此壮丽的极光。无法描摹的美冻结了他的灵与肉,令他一时忘却了鞭肤彻骨的凛凛寒风。直至腹中一阵咕咕饥鸣,他才渐渐回过神来,朝空中嗅了一嗅,缓缓迈出宽大肥厚的爪掌,继续踏冰履雪、踽踽前行。
冻肉的气味,臭得刺鼻,香得贯脑,宛如一条冻结在空气里的蜿蜒小径,引他走向不远处的浮冰边缘。一具支离破碎的鲸尸斜摊在那儿,活像一口破烂干瘪的布袋,又像一顶倒塌的帐篷,肉和脂肪早已被洗劫得所剩无几,粗大的鲸骨弯曲曲、光溜溜、白刷刷,一根根,一排排,纹丝不动地竖着、倒着,俨如没有生命的苍白雕像。
多日未曾进食,饥肠辘辘之下,谁还顾得上挑肥拣瘦。他快步跑进巨鲸肚子里,如获至宝地狼吞虎咽起这堆残羹冷炙来。东西虽然不多,但鲸尸毕竟太大,剩下这点儿足够他享受好几天了——只要没有别的北极熊来抢。方圆百里之内连一只鸟都看不见,应该不必担心这个吧。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大口囫囵,忽觉鼻尖一紧,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气味吸引了他的注意,迫使他警惕地转身抬头,眺望向鲸尸外的茫茫冰原——
一只娇小玲珑的北极狐,通身与冰雪浑然一色,瑟抖抖、畏缩缩地呆立在不远处,看上去又冷又饿,一双迥异寻常的蓝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欲前又却的样子。
“……你好?”
她试探着打了个招呼。由于饥寒交迫,声音都有些呜咽了。
“唔。”他爱答不理地应了一声。只要不是别的北极熊就好啦。
“我很饿,能让我吃一点吗?就一小口……”
“唔。”他不置可否,不再理睬她,转身埋下脑袋,继续大嚼特嚼。她傻愣了一小会,终于忍耐不住饥饿,小心翼翼地走到鲸尸跟前,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吃力地啃咬那些散落周边、冻得邦邦硬的碎肉块。她一面费劲地咀嚼,一面战战兢兢地紧盯他不放,好像生怕他冷不丁扑过来似的。
他并不是同情心泛滥或者怜香惜玉。跟眼前这堆鲸肉相比,一只饿瘦的北极狐还不够他塞牙缝,何苦费力气抓她?鲸肉这么多,她那么娇小,谅她也吃不了几口,随她去吧。
他和她许久没有说话,只顾各自吃肉充饥。
不知过了多久,几乎被所有生命悄然遗忘的极光早已不见了踪影。渐渐地,一大团稠密磅礴的乌云自天际浮现,轮廓初时如柱,继而似堡,最终凝聚成一尊巨大的形体,非兽亦非人,比夜色更黑暗,比大海更深沉,宛然创世之初开天辟地的巨神,顶霄立雪,藤蔓枝攀,将那镶钻嵌宝似的美丽星空一点点遮掩、蚕食、湮没不见,愤怒似地喷噀出阵阵狂风,化作看不见的钢刀,挟带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大颗大颗的冰粒,没头没脑地漫天袭来,冰原上的一切全被鞭打得凄厉作响。在这乌云顶端,那“形体”的“头部”,隐约闪耀着一对红光明烁的星,如同两只熊熊焚烧着的巨眼,放射出灼毛炙肤的滚烫红光,对整个世界虎视眈眈。
他昂首呆望,再次忘却了一切,一如驻足凝视极光那般。暴风雪就要来了,冰悚神的脚步将至,他知道,且习以为常。
这回唤醒他的,不是食物的气味,而是北极狐怯怯的声音:“……外面好冷……我能进来吗?”
“唔。”他想也没想地吭了一声。巨鲸肚子里大得很,别说一只狐狸,就是再来一头熊也盛得下。
“你保证不会吃我?”
“我吃饱了。而且你太小了。”他咽下最后一口肉,转身步入鲸尸最深处,懒懒地卧倒成一座毛茸茸的大棉堆。她不再害怕,但依然十分谨慎,轻快地走进鲸腹,停在了离他很远的一个避风处,就地蜷缩成一枚纯白的小绒团,一双细细的媚眼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冰悚神的身影遮蔽了天穹。呼啸的暴风雪席卷冰原,抽笞万物,连巨大的鲸尸也被摧击得微微摇曳。这将是黎明前的最后一场风雪,冰悚神即将沉睡,带着她的祭品——名为“人类”的邪鬼、恶魔,回到那永恒的冰冻世界里去,北极的漫漫长夜也将暂告终结。人类惧怕冰悚神,惧怕她的威能,惧怕她掳走它们当做祭品。但北极的动物们不怕,在他们眼中,伟大的冰悚神就像天空、大海和冰雪一样,是他们世界的一部分,他们敬畏她,但并不怕她。况且相比较残忍杀害他们的人类,冰悚神实在是太仁慈了。
“睡着了吗?”她忽然问道。
“唔。”
“睡着了还能回话?”
“……”
“到底睡着没有?”
“你烦不烦啊!你不睡我可要睡啊!真讨厌!”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脑壳枕在覆满冰碴的冻肉上。
她楚楚可怜地说:“我睡不着……”
“怎么?”
“风好大,雪也好大,好吵,我好怕……”
“……”
“我好怕,一起睡好不好?”她的声音愈发嘤咛可悯,令他难以抗拒。他无奈地扭头斜觑向她:“不怕我吃了你?”
“……”
“怕么?”
“……怕……”
“那就离我远点。”他故意撑开血盆大口打个哈欠,亮出一嘴白森森、雪刷刷的獠牙,每一根都有她的小腿那么粗;然后他扭回脑袋不再看她,气哼哼地呼哧半天,熊睛一合,不一会便鼾声如雷了。
冰悚神的风暴越发凌烈。成片成团的飞雪填满了空气,粘挂在鲸骨上的皮肉变身一幅幅猎猎飘扬的旗帜,却又很快被疾风撕走,消失在无垠的苍白迷蒙里。粘稠僵硬的寒流如狂如怒,从鲸尸的残破处灌注进来,在鲸腹的空腔里嗖嗖地打着旋。
其实哪里睡得着啊。他一动不动地眯着,半梦半醒,迷迷糊糊,忽觉后心一热,于是睁开两眼,拧转长脖乜斜看去,只见她不知何时挪了过来,依旧蜷缩成纯白毛绒的一小团,紧紧地挤靠在他背上。
唉,你这样很危险啊知道不?就算我没想拿你当零食,可万一睡迷糊了,翻个身就能压扁你哦。北极狐是不是都跟她这么黏啊,真烦!早点赶走她就好了,都怪我一时心软,真是的……
话是这么说,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加了小心,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了,生怕弄坏她。
真可笑,我跟她连同类都不是,我干嘛要在乎她?就算压扁她又如何?她是死是活与我何干?莫名其妙嘛,我脑子一定坏掉了。
“我没睡着,”她埋在尾巴下的小嘴嘟囔道,“你不用那么紧张。”
“我不是怕吵着你,是怕压着你。”
她茸茸的小耳朵微微竖起:“没想到你看着又肥又笨的,居然还挺体贴。”
“……”
“我一直以为,冰冻神醒着的时候,北极熊全都躲在洞里呢。”看来她彻底不想睡了。
“那你见到我是不是很失望?”他也没心情再睡了。
“失望?”
“不能独享鲸肉了。”
“哦哦!才没有啦,我又吃不了多少。”她稍稍动了下,换个姿势:“只是吓了一跳。我从没见过这种时候出来的北极熊。”
“我和他们不一样。”
“所以很孤独吗?”
他心里一惊。
“我听过一个传说,”她将下巴枕在尾巴上,眯起细眼喃喃地说,“有一头来自神界的巨妖,他从不冬眠,不分严冬或是暖夏,无论长夜还是长昼,一年两季都在流浪,独来独往,没有家,没有配偶,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他知道许多神界的故事,却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儿,又为什么来。”
“这传说我也听过。”他把鼻尖凑近她:“老妈给我讲的。”
“看来不是你喽?”
“当然不是!我只是普通熊诶,无非比同类睡得少一点,别拿我当神棍。”
“好吧,”她一副颇失落的样子,“我说着玩的。你妈妈还给你讲过什么故事?”
“很多。她知道许多传说故事,一直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什么织女神的故事啦,熵女神的故事啦,北境巨妖的故事啦,九幽山脉的故事啦……根本不管我们爱不爱听,只管讲她自己的,我现在差不多都忘光了。”
“没兴趣么?”
“听烦了而已。”他呼出的白气氤氲一团,将她萦绕得宛如一只腾云驾雾的天狐:“其实我更爱听人类的故事,可惜大家都很避讳,谁都不想提。”
她把小鼻头往尾巴里埋了埋:“人类太可怕了嘛。”
“就是。十足的怪物。我听说它们自己不长皮毛,全身光溜溜的,所以要杀死我们,剥下我们的皮披在身上,不然就会冻死。是不是这样?”
“嗯。实际上比这还要可怕哦。它们杀我们有时候根本不是为了皮毛,而仅仅是图高兴、图好玩。它们可厉害了,不需要牙齿,也不需要爪子,只用一种黑黑的、冷冰冰的棍子朝你一指,发出‘砰’的一声打雷似的巨响,你身上就会立刻破开一个洞,就像被独角鲸刺穿了一样。然后……你就死了。”
“……”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他的表情,接着说:“还有更厉害的哩。它们能在天上飞,比任何飞鸟都更高、更快;如果他们想杀掉对方,就会从天上扔下来一种东西,砸在地上、喷出火和烟,比夏天的太阳还要亮,比最可怕的雷霆还要响,小的能砸碎一大块浮冰,大的能把海浪掀到云彩那么高、能把整片冰原烧成蒸汽;不要说一两只动物,就是千千万万只,用那种东西也能‘轰’地一下杀光,杀得只剩血和碎肉,或者干脆连尸体都不剩。”
“这太离谱啦,”他嘟囔着说,“这不是跟神一样了吗?”
“不信?跟你说吧,这都还不算厉害呢。你有没有发现,现在每个夏天都要比上一个夏天更热,每年的冰原都要比往年的更小?”
“嗯。去年我还没来得及走到大陆上,海冰就全化了,害得我在海里游了几十个小时才找到陆地,差点给累死淹死。”他心有余悸地回想着说:“今年一定得早点去大陆。”
“这就对啦。夏天越来越热,海冰越来越少,这也是人类干的!”她缝目圆睁,直直地盯着他:“它们往天上和海里排放了好多烟气、污水,还有别的很多有毒的东西,把这个世界变得一天比一天热、一天比一天脏。好像连很多人类自己都说,说这个世界很快就没法再住了!你想想看,能改变天空、大海和冰原,这样的家伙跟神明有什么区别?”
他聚精会神地听她说完,抬头望望渐行渐远的风暴:“这是我听过最最恐怖的故事。当真如你所说,我们拿人类没办法吗?”
“任何动物都打不过它们。只有强大如熵女神那样的神明才行,可谁知道熵女神沉睡的圣山在哪儿呢?我是觉得没希望了,咱们所有的动物,迟早有一天会被人类全部杀死;就算不是被直接杀死,也会因为天空、海洋、冰原变得无法居住而死。反正横竖都是一死。”
“……”
“呵呵呵,如果你以为死掉就是最坏的结局,那你可错了!”她坏坏地微笑道:“人类有时不会杀死我们,而是活捉我们,把我们关进笼子、带回它们住的地方……”
“等一下,”他举起熊掌,“笼子是啥?”
她闻言一愣,然后寻找着什么似地抬头四顾:“……笼子嘛……哦哦,对了,你看周围这些竖着的鲸肋骨,‘笼子’的样子和肋骨很像,不过细得多也密的多,而且又冷又硬,上下左右前后都有,跟个没有出口的洞穴似的,里边又脏又臭、又湿又冷,动物一旦被关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哪儿都不能去,一直被人类看着、盯着,吃人类给的食物,喝人类给的水,永远呆在里面,吃在里面,喝在里面,睡在里面,屙屎撒尿在里面,直到最后死在里面……”
“宏宇宙在上啊!”他这回是真的被吓着了:“笼子有多大?”
“有好多种,都不一样。不过一般都比这条死鲸小得多,听说有一些小到连我都没法在里面转身。”
“哎呦!”他禁不住毛骨悚然:“与其让我在那里面住一辈子,还是直接杀了我算了吧!吓死我了!这才是我听过最最恐怖的故事!人类怎么会有这种嗜好?真奇怪!”
“吓到你了吧?”她得意洋洋。
“我都快吓尿了啊!”他大呼小叫着:“人类这样的怪物干嘛要存在于世界上啊?根本没道理嘛!”
“嗯,没错,人类是空前绝后的怪物,它们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她站起身来,冉冉踏开几步看看天色,又回过头,软软地探步走向他:“咱们做个交易吧,好不好?”
“交易?”
“嗯。我要去找圣山,到那儿唤醒熵女神,恳求她毁灭人类、拯救世界。她的愤怒曾经冻结终北大陆、摧毁了那里的一切,以她的威能,一定可以抹掉‘人类’这个错误!但我不能自己去,毕竟谁都不知道圣山的位置,我可能要走很远,走很久……所以我需要一个保镖,一个足够强壮、足够勇敢,关键时刻能帮助我、保护我的家伙,比如……你。”
前往危机四伏的未知之地,找寻传说中的群山,唤醒传说中的神明,这不是痴熊说梦么?如果一切都只是传说,只是故事,那么费尽心力地寻找不是白搭功夫吗?如果一切都是真的,确有其事,那么冒冒失失地跑去不是自寻死路吗?反正不管是真是假,别让麻烦缠上身就对了。人类就算再怎样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它们也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毁灭世界吧?哪怕一生没病没灾,我也只能活二三十年,她更是只有十几年寿命,哪能撑到末日那一天?离我太遥远了,我干嘛操那个闲心?老老实实混日子,本本分分讨生活,过一天算一天,何苦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但她央求的眼神穿透了他的心。
“呃……”他躲闪着她企望的目光:“你说‘交易’是……”
“那个,我还没想好。不过,只要你肯帮我,绝对会有你的好处的。”
“你不怕么?这条路绝不轻松,你我会吃苦受罪、挨冻挨饿,甚至会有生命危险。如果濒临绝境,比如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我很可能会控制不住吃掉你啊。”
“那你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吃光我,然后继续上路,实现我的遗愿。这是我唯一的心愿,我就是为此而活着的。不管我自己是否死去,不管实现这个愿望的是不是我自己,我都不在乎。如果你能代替我实现这个愿望,那就吃掉我吧,我的每一寸皮、每一块肉、每一根骨、每一滴血,我的肉体全都属于你。我是你的了。”
不是开玩笑。仿佛献祭于神的圣洁少女,她将自己奉送到他的尖牙利爪前,婷婷玉立,雪毛惭冰,精致妩媚的小脸无比坚毅,湛蓝如海的眼眸无比决绝,看得他一阵心虚。
“好吧。”他呼呼哧哧地调头躺倒,不敢看她。
“你同意了?”
“我一直都在独自流浪,无非就是走路呗,走就走。不过事先声明,我可没法给你任何保证,要是中途觉得太辛苦了,我随时可能拍拍屁股走人;要是中途觉得太饥饿了,我随时可能把你一口吃掉。”
“没事。与有人类存在的恐怖世界相比,被你抛弃或吃掉根本无关痛痒。”
“……”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说定了。”
“好熊熊……”她出乎意料地轻轻舔了一下他的脚掌,吓得从未被同类或异类亲近过的他一头撞在了粗大如椽的鲸骨上。
冰悚神带着祂冱天坼地的威能、罪有应得的祭品,返回未知的冰冻世界去了。他和她餍足鲸肉鲸脂,走出骨骸搭建的避风所,结伴相扶,踏上了探求人类灭绝之道的漫漫长路。在这个广阔而又渺小的地球上,谁也不会想到,谁都不会知道,堂堂屹立于万物之巅的人类的存亡,以及整个世界的命运,从此将与一只大白熊,还有一只小狐狸息息相关。高高在上的强者的生死,有时竟是被卑微弱者的信念与努力所左右的。
夜幕靡缩,晓光初升。严冬的长夜已然不在,晨曦抚摩下的北极冰原,显得分外严酷、苍凉、寥廓、孤寂,却又美丽无比。结为一体的浩瀚浮冰铺满洋面,坦荡平旷,一望无际,凝结着一层层清澈不可方物的冰涟漪,一直绵延至朝晖如燃的海平线上。
不约而同地,他和她一齐驻足,默默抬头,眺望着远方羞怯冉冉的旭日。天边朝霞婉然,似怒非怒,灼烧出一派灿烂啼血的玫瑰红,将温柔而又浓烈的光的洪流洒向空寂无物的莽莽蛮荒,冰面上只有他和她长长的影子。
因为拥有彼此,你我不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