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的梦-141

  （一）  

小时候，我生活在那种租屋中。三十多米的走廊两边住下了二十余个家庭，治安不是很好，也并不是所有人家都有门，那些人家晚上睡觉的时候便把橱子桌子或者是没人要的床板拖过来，堵上门口。经常能听到婴儿的哭泣声和夫妇吵架的声音，大多数夜晚上是不太平的。

    不过我们这些小孩子是意识不到这些的，相反我们感觉自己是很快乐的，因为总是有机会聚到一起，尽管在一起也没什么好玩的，只能挨家挨户骚扰邻居做恶作剧，大多时候都会招来臭骂或者找家长，但也有少数会好心待我们，甚至分给我们糖果吃。

    林氏夫妇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家住在我家对面，夫妻间彼此和睦，相敬如冰，从未有过争吵。对待邻居也温文尔雅，有时候起了争执，林先生也总是耐心地一遍遍将事情拆开了揉碎了慢慢说明。林先生是附近小学的国文老师，平日里也总喜欢看一些古书，不吸烟，不喝酒，是一个完美的人。林夫人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她总是将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也能做一手好菜。这样的夫妇应该是人人羡慕的，但他们有一个最大的缺憾，就是没有孩子。也许这就是他们对我们这些孩子这么好的原因吧

    他们夫妇尝试过许多手段，去过附近的大医院，也试过邻里的许多偏方，但还是没有结果。渐渐地，这对夫妇也接受了这个事实，也逐渐不那么执着了。

    这件事的转折发生在我九岁的夏天。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他们叩响了我们家的屋门。打开门，便看到林氏夫妇脸上幸福得快要落泪的表情。林夫人手上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林先生将红色丝织袋包裹着的鸡蛋塞到我爸手里。

    看样子，他们是有了孩子，但林夫人几天前看着肚子还是平着的啊。

    两夫妇进来后，他们自己叙述了是怎样得到这个孩子的。几天前，林夫人从集市上买来了一尊肉块制作而成的菩萨像，她忘记自己当初为何要买这种污秽而又骇人的东西，但既然是神像，又不好直接扔掉，也只好供奉起来。但似乎因此，这几天夫妻俩都没遇上什么顺心事，运气变得特别差。正在二人终于忍耐不了，商议着如何处理这尊菩萨像的时候，那尊菩萨像却自己消失不见了。他们将拥挤的小屋搜寻了一遍，也都没有找到那尊神像的影子，相反他们发现了这个孩子。他们以为这一定是神灵的馈赠，也因此现在挨家挨户送煮好的红鸡蛋，分享得子的喜悦。

        我在一旁听着，但总感觉不对劲，这个小孩太安静了。别说发出哭声了，到现在连动都没动一下。受好奇心驱使，我凑上前，轻轻地掀开棉被，踮起脚，使劲看向里面。随后我看到了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东西。那哪里是什么婴儿，分明只是一只布偶。

        “他是不是长得很可爱啊？”林夫人笑着朝我说道。

        我说不出话。

        母亲在旁边看了一下，连忙称赞说这个孩子长得水灵，两个眼睛很有神。

        当时我以为林家夫妇已经疯掉了，父母虽然看出来，但没有戳穿。但事后，我再度问起来的时候，母亲却依然回答说：“不是啊，那孩子蛮可爱的啊。”

（二）

        好像我周围的大人都疯掉了，他们都以为那个布偶是婴儿。顺便一提，附近的小孩还是能看出那是布偶的，但当他们将这点说出来的时候，都会招来了自家大人的毒打。久而久之，他们也都不提这些事，也不敢再去林家附近。

        而我自从那天跟母亲提起这件事之后，也再没开口谈起。相反，我平时写完作业忙完家务，便跑到林家帮忙照看孩子，很少再跟周围的孩子一起玩。

        不过说是照看孩子，我也只是坐在那里观察着这只人偶。毕竟它既不会哭闹，也不会拉尿。

        这只人偶是用丝绸布包裹起棉花制作起来的，在关节和连接处用针缝起来，头上薄薄的绒毛好像是他的头发。在林夫人外出的时候，我捏了捏它的手臂，发现里面有硬物，很细，而且整个人偶掂起来也不算重，大概是铁丝，这应该就是它的“骨头”了吧。在跟母亲学会针线后，我试着拆开人偶看看里面是怎样的，在我做这种事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盯着看，林夫人当然是不在的，否则的话她肯定会被吓死。那难道是那个人偶？我这样想的时候，抬头恰好与它对上“视线”，瞬间感觉脊背感到发凉。我便不再去想，只是做着手上的事情。当我把人偶剖开之后，发现里面的确是棉花。不知为何，我的心放松了许多。

        正当我要将布偶缝上的时候，我听到布偶嘴里发出了一段轻微的哭声，我也挺好奇他嘴里是什么样子，便轻轻将他的嘴扒开，看到了两排雪白健康的牙齿，这大概是陶瓷吧。我心想着，伸出手去摸，但不想它突然将我的手指咬住。剧烈的疼痛迅速袭来，我拼命忍住不叫出来。他咬的力度很大，仿佛野兽一般，我用力想将它扯下来，它肚子里的棉花也被撒了出来。最后我不得不用脚按住他，才终于将我的手指扯了出来，不过还好它只是咬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没有咬下我的手指。这时我听到了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我没有多想，便慌忙将桌子上掉出来的棉花一股脑塞进人偶的身体当中。在我将最后一块棉花塞进去的时候，我的手指滴下了一滴血，掉进了人偶体内。血液染红棉花，随后迅速漫步开来，很快全部都被染成了红色，然后逐渐呈现出血肉的色泽。不过我没时间观察，只是慌忙地将它一针针缝起来。

        当林夫人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慌忙地将针线塞到口袋中，夺门而出。

        从此，我再也没进过他们家。

        当母亲问我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时候，我撒谎说是被楼下的狗咬的。

（三）

        人偶的身体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成长，而且速度很快。

        三个月后，它已经可以在走廊奔跑。

        一年后，它便能帮忙打酱油。

        与此同时，它的身体结构也在不断发生变化。

        某天，我看到林夫人的右眼被挖掉了，我问她眼睛怎么了，她笑着回答说：“最近右眼有些看不清楚，不过我吃点药应该就好了。”

        隔天，我发现林先生的左耳也消失了。

        人偶的脸上长出了眼睛和耳朵。

        每当林氏夫妇谈起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总是非常自满以及欣慰的，他们很庆幸有这样一个乖巧可爱、聪明懂事的“孩子”。

        没过多久，它便已经到了能跟我们玩耍的年纪。因为它的“身体”素质十分惊人，它很快在孩子们当中受到了欢迎，这些我曾经的玩伴不仅忘掉了它是一个人偶，还将过去一起玩耍的我孤立了起来。

        人偶似乎并不太讨厌我，相反它总是过来邀请我一起玩。看起来它并不记得以前我拆开它肚子的事情，但也有可能是假装忘记了。但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没法放心跟他待在一起。因为我害怕随时被它吃掉。

        人偶不需要休息，所以林先生总是彻夜给人偶辅导学习。

        人偶喜欢大量铁制品，林夫人便将仅有的首饰当掉，拿钱买废弃的铁片。

        但也因此，人偶成长得很快，不仅健康从不生病，读书成绩也特别好。周围的邻居无不夸赞，林氏夫妇谈起它时，语气又多了几份欣慰。

        很快，人偶的身量已经高过了我，接近成年人的水平。而他也已经完成了高中的课程，正在准备中学文凭考试。它谈起了女朋友，但是很快分手了。因为对方不喜欢它身上坚硬的部分。当签手的时候，它捏住她手的时候，会把她握疼；而且在下雨的季节中，雨水会冲刷掉它脸上的颜料，让它的表情消失。

        它失恋了，但它没有消沉太久，它继续投身准备考试当中。

        隔天，林夫人的左手消失了，林先生的双腿也不见了，他用双手撑在地上，一摇一摆地上班。

        考试结束了，成绩出来了。它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被附近的高校所录取。

         林氏夫妇激动得哭了出来，用残缺的身体拥抱在了一起。

        第二天，当他站到我们家门口，看上去像是一个人一样，一个英俊潇洒的人，完全看不出人偶的影子。

        他向我们告别，还说自己应该不会回来了。

        我脱口而出地问道：“那你爸妈怎么办？”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妈这时拽了我一下，表情也变得相当难看。

        他微笑了下，朝楼梯口走去，他的步态充满着自信，走路的姿势又同时饱含着谦逊与从容。

        母亲见他走远了，小声地说道：“他们家父母不是很早之前就死了嘛，你怎么突然提这个了。”

        我没再说话。

（四）‘

        几十年过去了，那栋楼早已经被拆除，改建商场了。

        有时我总会回想起林氏夫妇，每当想起他们的时候，我总会怀疑自己是否真正见过他们。因为记忆总是那么模糊，很多事情都在回忆中被悄悄改变。

        他们的孩子，那个曾经的人偶，许多年后，我在偶然间在一本杂志的封面上看到了。彼时的他已经成为了香港年轻一代成功企业家的杰出代表，每天操纵的金额是我一辈子都挣不到的数字。尽管我也萌生过靠曾经住在过一起的情谊和这个故事去向他借钱，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我感觉他大概一定已忘记了我，也忘记了那个家，那个走廊和那个世界。

        在这几十年的人生中我又遇见过许多次那种人偶，现在也总能听到类似的消息，想必将来也还会有那种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