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聊斋志异(百〇六)
429,香玉

花因情死花当哭,花为情生花愈香。
可惜爱花人去后,妒花风雨便猖狂。
崂山下清宫里有一株两丈高的耐冬树,树干粗壮得几个人合抱才能围过来。还有一株牡丹,也有一丈多高,花开时节,绚丽夺目,宛如一团锦绣。胶州黄生爱上这个道观的清幽雅静,便借住一个房间作了书斋。
一天,黄生正在书斋中读书,偶然抬头向窗外一望,远远看见一个白衣女郎的身影在花丛中若隐若现。黄生想,道士修炼之地哪来的女子呢?便急走出书斋看个究竟,女郎却早已无踪无影了。但此后又有几次看见女郎出来,黄生便预先藏在树丛里,等候女郎再来。不一会儿,女郎果然来了,身旁还有一个红衣女郎陪伴着。黄生望去,两个妙龄女郎,红白相映,光彩照人,真是艳丽双绝。女郎愈走愈近,突然,红衣女郎停住脚步,一边后退一边小声说:“这里有生人!”黄生不肯错过机会,猛扑过去,两个女郎吓得扭头便跑,裙衫长袖飘舞起来,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气。黄生追过短墙,女郎们倩影又消失了。黄生爱慕极了,便提笔在树上写了一首绝句:
无限相思苦,含情对短缸。
恐归沙吒利,何处觅无双?
他边想边走进书斋,白衣女郎忽然笑盈盈地走了进来。黄生又惊又喜,起身相迎。女郎笑着说:“瞧你刚才气势汹汹像个强盗,怪吓人的;没承想原来是个风流儒雅的诗人呢,那就不妨会见会见了。”黄生问起她的身世,女郎说:“我叫香玉,本是妓院中人,被道士幽闭在这山中,实在并非心甘情愿的。”黄生忙问:“道士叫什么名字?我一定替您洗雪耻辱。”香玉说:“不必了。他也没敢逼我。我趁此机会跟您这位风流文士常来幽会,倒也不错呢。”黄生又问那位红衣女郎是谁,香玉说:“她叫绛雪,是我的义姊。”两人愈谈愈亲密,当夜香玉便留宿在黄生的书斋里。第二天醒来,已是红日临窗。香玉急忙起身,说:“这真是贪玩忘天晓了!”一边穿衣,一边高兴地对黄生说:“我也凑了一首诗,算是对昨天您的大作的酬和吧,请勿见笑:
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
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
黄生一听,喜出望外,握住香玉的手说:“您原来秀外慧中,漂亮而又聪明,真叫人爱死!离了你一天,真如千里之别。您务必抽空就来,不必等到晚上啊!”香玉答应着。从此二人每夜必会。黄生还常求香玉邀绛雪来,绛雪却总是不来,黄生颇觉遗憾。香玉只好安慰他:“绛姐的性情落落寡合,不像我这么痴情。你得容我慢慢劝她,不要性急呀!”
一天晚上,香玉突然闯进书斋,满面凄惨地对黄生说:“你连‘陇’都守不住,还望‘蜀’呢。咱俩永别的日子到了!”黄生大惊:“这是怎么说?你要到哪里去?”香玉用衣袖擦着泪,泣不成声地说:“这是天意,很难给你说清的。反正当初的诗句今日应验了。‘佳人已属沙吒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可以说是为我而吟的了。”黄生一再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香玉就是不肯明言,只是呜呜咽咽,哭个不止。这一夜两人通宵未眠,天刚透亮香玉就走了。黄生感到十分奇怪,惴惴不安。第二天,一个姓蓝的即墨县人到下清宫来游览,见到那株白牡丹,十分喜爱,便把它挖走了。黄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香玉是牡丹花妖,于是感到怅惘,而又十分惋惜。
过了一些天,黄生听说那位姓蓝的把牡丹花移植到家中,牡丹花却一天天枯萎了。黄生痛恨极了,写了哭花诗五十首,天天跑到白牡丹原来的坑穴边上痛哭凭吊。一天,凭吊完毕,正在返回书斋,远远望见红衣女郎绛雪也在牡丹穴边凭吊。黄生便慢慢走过去,绛雪也不躲避;黄生近前拉住她的衣袖,两人相对流泪。站了一会儿,黄生邀绛雪到书斋一叙,绛雪便跟着来了。绛雪长叹一声,说:“从小要好的姐妹,竟然一旦断绝了。听到你的哭声,我更悲痛。你的眼泪流到九泉之下,也许她会为你的诚心感动而复生呢。可是死者精魂开始消散,短时间内怎么能跟我们一块儿谈笑啊?”黄生也叹息说:“都怪小生命薄,妨碍了情人,当然更无福气消受双美了。从前我多次托香玉转达我的热忱,为什么您不来见我呢?”绛雪回答说:“我以为年轻书生,十有八九是薄情儿,不知你原来是个至性至情的人。不过你我相交,只在友情而不在淫乐。如果一天到晚总是卿卿我我,那我是办不到的。”说罢就要告辞,黄生赶紧上前拦住,说:“香玉长别已使我废寝忘食。全靠您陪我一会儿,我才得到一些安慰,您怎么能如此绝情呢?”绛雪无奈,只好留宿一夜,走后还是多日不见回来。黄生独自面对窗外凄冷的雨丝,苦苦思念着香玉,夜里辗转反侧,眼泪洒满了枕席。凄苦难奈之际,便披衣起床,挑亮灯烛,按照前首诗的韵脚又写起来:
山院黄昏雨,垂帘坐小窗。
相思人不见,中夜泪双双。
写成之后,正在低吟,忽听窗外有人说:“有作诗者便应有和诗者呀!”一听就知道是绛雪,黄生急忙开门迎接。绛雪看看书案上的诗,顺手提笔在后面续了一首:
连袂人何处?孤灯照晚窗。
空山人一个,对影自成双。
黄生读了和诗,又流下泪来,也更埋怨与绛雪相见的次数太少了。绛雪劝解说:“我不能像香玉妹子那么热情,只不过多少安慰一点儿您的寂寞罢了。”黄生想同她亲热,绛雪不同意,说:“聚首的欢乐,何必这样呢?”从此,每当黄生孤独难奈时,绛雪便来一次,来了也不过是与黄生饮酒作诗,有时不过夜便走了。黄生也只好由她,因此常常对她解嘲说:“香玉是我的爱妻,绛雪您是我的良友啊。”黄生总想问绛雪:“您是院中第几株?希望早告诉我,我要把您移植到我老家去,免得像香玉似的又被恶人抢去,让我遗恨一辈子。”绛雪说:“花木像人一样,故土难离,告诉你也无益。你跟爱人还不能白头偕老,何况朋友呢?”黄生不听,拉着她的臂膀来到院中,每到一株牡丹花下,就问:“这是您吧?”绛雪掩口笑笑,不作声。
不久,腊月将尽,黄生回胶州老家过年。到了二月间的一个晚上,忽然梦见绛雪来了,愁容满面对他说:“我要遭大难了!您赶紧来,还能见上一面,晚了就来不及了!”黄生惊醒后,诧异万分,急忙命仆人备马,星夜赶到崂山下清宫,看见道士要盖房屋,地基上有株耐冬树妨碍动工,工匠们正要刨树呢。黄生急忙上前阻止。到了夜间,绛雪到书斋来表示谢意。黄生笑了说:“谁叫你从前不告诉实情来着!就该遭这场灾难!现在我算知道你的底细了。如若你再不来,我一定点一把艾草烤你。”绛雪叹息一声说:“就因为知道您要这样,所以我以前才不敢实说呢。”两人对坐一会儿,黄生又想念起香玉,对绛雪说:“目下面对良友,就更思念艳妻了。这一回家,很久没去凭吊香玉了。您能陪我去哭她一场吗?”于是二人一同走到牡丹穴边,流泪悼念了好长时间。大约一更过后,先是绛雪收泪劝慰,黄生才止住悲痛。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黄生正在书斋中寂然独坐,绛雪忽然笑着快步走进来,说:“报告您个好消息:花神为您的至情所感动,要让香玉再次降生到这下清宫中来啦!”黄生一下站起来,又惊又喜地问:“什么时候?”绛雪说:“那可不知道。大约总不会太久吧!”第二天清早,绛雪临走时,黄生拉住绛雪嘱咐说:“我这一回可是为你才回下清宫来的,你可别老让人孤零零煎熬啊!”绛雪笑笑,答应着走了。
过了两天,绛雪并没有来。黄生便跑到耐冬树下,拥抱着树,摇动着,抚摩着,低声呼唤绛雪的名字。但是没有回声。黄生便跑回书斋,抓起一把艾草,在灯下捆扎起来,准备去烤灼耐冬,逼绛雪出来。正捆扎间,绛雪突然闯进来,夺过艾草一扔,生气地说:“你要恶作剧,给人烙个疮吗?我要跟你绝交了!”黄生笑了,上前拥抱住她。两人刚坐下,香玉忽然笑盈盈,悄没声息地进来了。黄生抬头一见,登时热泪盈眶,急起身拉住她的手。香玉一手拉着黄生,一手拉着绛雪,三人相对悲泣一阵。就坐之后——真奇怪,黄生觉得自己的手掌空空的,好像并没有握着什么一样,便惊奇地问香玉,香玉流泪回答说:“过去我是花中的神,所以凝实,有形体;现在成了花中的鬼,所以虚若无物了。今天我们虽然能够会面,你不必以为是真的,只当作梦中相会吧。”倒是绛雪在一旁说:“妹子来得太好了,我快要被你家男人纠缠死了!”说罢告辞而去。香玉和黄生继续谈笑叙情,黄生觉得她像从前一样亲切可爱,可是亲近偎倚之间,总像影子一般虚幻缥渺,因此闷闷不乐,香玉也深感遗憾,就告诉他:“你用白蔹碎末掺些硫磺再兑上水,每天往我原先的穴坑里浇一杯,明年今日便可报答你的恩情了。”说罢,也告辞而去。
第二天,黄生到白牡丹穴边一看,果然冒出牡丹嫩芽来了。黄生便按照香玉的嘱咐,天天浇水、培土,还在四周修起一圈雕栏护着它。香玉晚间来时,对黄生十分感激。黄生打算干脆把牡丹移栽到老家去,香玉劝阻说:“不,我现在体质太嫩弱,经不起折腾损伤了。况且,万物生长,各有定所。我本来是不该生长在你胶州老家的,违背了反而促短寿命。只要咱俩相亲相爱,合好的日子自然会到来的。”黄生又埋怨绛雪不来,香玉说:“你一定要她来,我有妙法。”说着便领黄生举着蜡烛来到耐冬树下,她先捡起一根细草,张开手沿树身自下而上量到四尺六寸,按捺住这个部位,让黄生双手一齐给树挠痒,很快就见绛雪从树后绕出来,笑骂着说:“死妮子真坏,刚回来就助纣为虐吗?”说着三人手挽手来到书斋。香玉赶忙道歉:“姐姐切莫见怪,求姐姐暂且陪伴一下黄郎,一年后就决不敢麻烦打扰了!”从此绛雪也常来陪伴黄生。
黄生眼看着牡丹嫩芽一天天长大起来,茁壮而又旺盛,到暮春时已长到二尺多高了。他回老家时,便给道士一些钱,请他一定天天浇灌护理。第二年四月,黄生回到下清宫。牡丹恰好有一朵含苞欲放呢。黄生站在花旁,流连忘返,注视着,只见它微微摇动,开张,一会儿开得圆盘一样大,一个三四指高的小小玉美人端坐在花蕊中央,转瞬间飘然而下,落地就像人一般高,亭亭玉立,流光素雅,竟是香玉,笑容可掬地说:“我忍着风吹雨淋等待您来,您怎么来得这么晚哪!”两人来到书斋里,绛雪也闻讯赶来,开玩笑说:“天天代人作妇,现在好了,我可退而为友了。”三人饮酒叙谈,言笑尽欢,直到半夜,绛雪才告辞。黄生、香玉夫妻二人又恩爱美满,一如当初了。
后来,黄生的妻子去世,黄生便长住在下清宫里,不再同家。这时,牡丹已很高大,树干像人的胳膊一样粗壮。黄生常指着白牡丹说:“将来我要把灵魂寄留在这里,就在你的左边!”香玉、绛雪接茬儿笑他,说:“可别到时忘了你的诺言!”
过了十多年,黄生忽然病危,他的儿子从老家赶来探望,不禁哭泣起来。黄生自己倒很坦然,笑着说:“这是我的生期,又不是死期,你哭什么呢!”又转向道士说:“将来牡丹花下有一个红芽冒出来,一长五片嫩叶,那就是我。”说罢便不再作声。他儿子用车把他拉回家去,他便溘然长逝了。第二年,牡丹花下果然冒出一根又肥又旺的红嫩芽,果然是五片小叶。道士觉得神奇灵验,更加注意浇水护理。仅仅三年.这株牡丹就长到几尺高,主干有两只手合围那么粗,格外茂盛,只是不开花。老道士死后,弟子不知道爱惜,竟把它砍掉了。不久,白牡丹也枯死,耐冬树也死了。
异史氏说:“人情感到达极点,真可以通鬼通神。花死为鬼,仍然相从;人死化魂,依附在花侧,这不是情感结得深厚的结果吗?人化成的牡丹被砍,白牡丹和耐冬相继殉情而死,这即使不说坚贞,也算钟情啊。人不能坚贞,也就表明他的感情不深笃。孔夫子读‘唐棣之华’古诗【唐棣之华,偏其反而。 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唐棣树的花,翩翩地摇摆,难道我不想你?只因为家住得太遥远。】,评论说还是没有想念,真想念,怎么会嫌远呢。夫子的话很对。”
【《香玉》的故事是有原型的,明末高弘图的《崂山九游记》以及清代纪洎的《劳山记》描述了关于“崂山观白牡丹显异死而复生”的传说原型:
《崂山九游记》:上清宫有一株白牡丹,与上清宫的几案相距不远,看上面有裂痕,不像是才有的。崂山的道士传说在一百年前,曾有个大力士把它连根拔起,背着走了。不知过了几年,大力士死了。来了个白衣人前来叩宫门,说:“我今天回来了!我今天回来了!”原来是梦。结果第二天早晨去原来牡丹所在的坑去看,果然花的根茎又出现在土中,吐出了新芽。大力士庭院里那株背去的牡丹树,那一年就死了。事实不一定是这样,但谈论这个传说的人至今仍然不少。
《劳山记》:殿前有一株白牡丹,道人传说,以前本地的蓝侍郎在这里游玩的时候,正值花开,非常喜欢,等到了秋天就叫人挖走。当夜,道人梦到一个白衣美人对他说:“我如今要离开了,到某年某月某日就回来。”第二天,蓝侍郎的下属持贴来挖取白牡丹,道士就将此事详细记在了墙壁上。到了所说的日期,道士又梦到白衣美人说:“师傅,我回来了。”第二天早晨起来去牡丹树留下的坑那去看,白牡丹已经在那里了,还发了芽,皆花蕾。道人随即奔往县城告诉蓝公,一起去东园一看,移来的那株牡丹的花果已经干枯了。二百年以来,此花还尚存在,花的神奇、仙幻,千古流传。】
430,三仙

定是胡盧有夙因,不然遇合抑何神?
文章出自仙人笔,得意秋闱第一人。
有个书生去金陵赶考,经过宿迁县时,遇到三个秀才,言谈超逸旷达。书生便买来酒,请他们聚谈。三个各自介绍自己的姓名,一个叫介秋衡,一个叫常丰林,另一个叫麻西池。四人开怀痛饮,十分快乐。一直喝到天黑,介秋衡说:“我们还没尽东道主之谊,先叨扰客人一顿丰盛的酒宴,实在于理不当。我们住的地方距此不远,请客人前去住宿。”常麻二人也站起身,拉着书生,叫上仆人一块前去。
到了县城北山,忽然看见一座院落,门口绕着一道清溪。进入家门,见房屋甚是整洁。三秀才喊小童掌上灯,又叫人安排下书生的随从。麻西池说:“过去都是以文会友。现在考期临近,不能虚度了今夜。我有个主意,咱们拟四道题目,用抓阉的办法,每人抓一个,文章完成后方可喝酒。”大家都同意,分别拟个题目。写下放到案几上,每人抓一个后就在案几上构思写作。二更没完,四人都已脱稿,互相传换着品评。书生读了三秀才写的文章,佩服至极,草草抄下藏到怀里。这时,主人拿出好酒,用大杯劝客。书生不觉大醉。主人便领他到另一座院子里住下。书生醉得来不及脱鞋,穿着衣服倒头便睡下了。
第二天,书生一觉醒来,红日高照,四下一看并没有房屋,自己和仆人睡在山谷里,心中大惊。见旁边有个深洞,水从洞里缓缓流出,惊讶得不知怎么办好。看看怀里,三篇文章都在。下山询问当地人,才知道那洞叫“三仙洞”。洞中有蟹、蛇和蛤蟆三种仙物,最灵验,经常出洞游逛,人们往往会碰到他们。书生进了考场,三个题目都是三仙写的文章,书生就因此高中了解元。
431,王十

国课何曾按引償,谁分私贩與官商。
奈河何日重挑濬,应有人愁骨朵伤。
高苑人王十到博兴去背盐。夜里被两个人捉住。他以为是当地盐商的巡罗兵,扔了盐袋子就想逃跑。可是两只脚却跑不动,被捆上了。他哀求放了他。两个人说:“我们不是盐市的人,是阴间的鬼卒。”王十一听就害怕了,请求回家一趟,向妻子告别。两个鬼卒不准,说:“这次去不一定就会马上死掉,不过是暂时服一次劳役罢了。”王十问道:“什么事情?”鬼卒说:“阴间新上任的阎王看见奈河已经淤平了,十八层地狱的厕所也被粪便填满了,所以要抓三种人去淘河:小偷、私铸钱的和贩私盐的;还有一等人,专叫他们掏厕所:那就是乐妓。
王十跟着他们往前走,进了一座城,来到官署,看见阎王坐在殿上,正在审阅生死簿。鬼卒上前禀告说:“抓到一个私贩成盐的王十,现在押到了。”阎王看了王十一眼,很生气地说:“私盐贩子,是上漏国税,下害民生的家伙。像世上那些贪暴的官员和奸商们指定的私盐贩子,都是天下的良民。穷人带着极少的一点本钱,求取升斗的利息,怎能打成私贩呢!”就惩罚两个鬼卒,买来四斗盐,连同王十所背的,替他运到家里。留下王十,交给他一根狼牙棒,叫他跟着鬼卒们去监督淘河的民工。
鬼卒把他领出阎王殿,来到奈河边上,看见河里的人夫,用绳子一个连一个地拴着,好像一群群蚂蚁。再看看河水,浑浊浊的,泛着赤红的颜色,臭不可闻。淘河的人都赤身裸体地拿着土筐和铁锹,出没在臭水河里。朽烂的骨头和腐烂的尸体,筐里装得满满的,背着抬着运出来;最深的地方,只能扎猛子进去捞取。对于偷懒的,就用狼牙棒敲他们的脊背和屁股。一同监工的鬼卒给他一丸比豆粒还大的香绵丸,叫他含在嘴里,才能靠近河边。他看见高苑盐店的一个商人,也在水里淘河。王十唯独对他很苛刻:他进到河里就捶他脊背,上岸就敲他屁股。那个盐商吓得要死。经常泡在臭水里,王十才住手。经过三天三夜,河工死了一半,淘河工程也就竣工了。仍然是前几天的两个鬼卒把他送到家里,他就突然复活了。
三天以前,他出去背盐没有回来,天亮以后,妻子开了房门,看见院子里放着两袋盐,王十却很长时间没有回来。派人出去到处寻找,发现死在路上。把他抬田家里,只有奄奄一息,家人都不知什么原因。等到他苏醒过来以后,他才把原因告诉了妻子。盐店的商人也在前 天死了,到现 在才苏醒过来。被狼牙棒敲击的地方,都变成了很大的恶疮,浑身腐烂,臭得没法接近。王十有意去看他。盐商看见了王十,还把脑袋缩在被子里,像在奈河里一样。养了一年才痊愈,不再做盐商了。
异史氏说:“管盐的法令,朝廷的所谓私贩,指的是不参加公营的;官府和盐商所说的私贩指的是不参与他们营私的。近来山东的新规定,当地商人随地设置盐店,各个店铺限定在一定的疆域之内。不止是这个县的老百姓,不准到那个县去买盐;就是这个盐店所属的群众,也不准到别的盐店去买盐。但是盐店却偷偷地设下钓饵去钓别的县的老百姓:他们卖给别的县,价格很便宜;而卖给当地人,价钱却高出好几倍。又在路上派人巡逻,使他辖境以内的老百娃,都逃不出他的天罗地网。在他的辖境以内,有人冒充外县人来买他的成盐,以法惩处,决不铙恕。因为彼此都互相引诱,所以到店冒充外县的愚民越来越多。一旦被巡逻的人抓住了,就先用刀子棒子伤害他的两条腿,然后送到官府;官府就给戴上手铐脚镣,叫做‘私盐贩子’∶唉!冤枉啊!漏掉几万税金的不叫私贩,而背个斗八升盐巴的却叫私贩;本境卖给外境的不是私贩,而本境人在本境买盐却是私贩,冤哪!法律中‘盐法’最严,唯独对于穷苦的军民,背点成盐换吃的,不予禁止;现 在是别的都不禁止,而是专杀这些穷苦的军民!这些穷苦的军民,妻子儿女饿得嗷嗷地要吃的,对上遵守法令不去做贼,对下知道廉耻不去作娼;迫不得已,拿十吊的本钱谋取一吊的利钱。假使一个县里都是这样的黎民百姓,就是夜不闭户’也是可以的。这难道不是天下的良民吗!对于那些盐商,不仅应该叫他们淘奈河,简直应该叫他们洗刷十八层地狱的厕所!而且当官的在一年四季里逢年过节,接受盐商一点好处,就用法律帮助他们杀我良民。所以说,为了良民的生活大计,不如去做强盗和私铸铜钱:做强盗的白天去抢人,当官的像是聋子;铸钱的炉火冲天,当官的好像瞎子;即使将来去淘河,还不至于像个背盐的小贩子,没有挣到多少钱,官刑却立刻加到身上了。唉!现 在当官的没有慈惠的法制,只听盐商的盐法,一天一个变化,一天一个诡计,违法的人怎能不天天出现,良民又怎能不天天死亡呢!”
各县的盐商,接着老规矩,拿出价值几石盐的金钱,每年都送给本县的县官,叫做供给“吃盐”。逢年过节,还要送一份厚礼。所以盐商有事进见县官,县官就很有礼貌地接待,和他们平起平坐地说话,有时还给他们献茶。他们送来一个盐贩子,来不及审问就严厉地惩办。张石年在淄川做县官的时候,盐商来见他,遵照过去的老规矩,只是作个揖,没有跪下磕头。张石年怒气冲冲地说:“前任县官接受你们的贿赂,所以不得不用隆重的礼节接待你们;我自己花钱买盐吃,商人是个什么东西,敢在公堂上分庭抗礼!”就喊人捋下他的裤子要打屁股。商人叩头谢罪才把他放了。后来盐店抓到两个背盐的小贩,跑掉了一个,另一个被扭送到县衙。张石年审问说:“两个小贩,另一个哪里去了?”小贩说;“逃跑了。”张石年说:“你是腿上有毛病不能跑吗?”小贩说:“能跑。”张石年时他说;“既然被抓住了,肯定不能跑;如果真能跑,可以站起来跑跑试试,看你能跑不能跑。”'小贩站起来跑了几步就要站住。张石年说:“往前跑,不要站下!小贩撒腿一阵快跑,竟然跑出衙门逃走了。看见的人都笑了。张石年爱民的故事不止这一件,这是他的闲情逸致,淄川县的群众,直到现 在还津津乐道。
432,大男

惘惘寻亲万里行,傍人门户得功名。
母贤子孝终团聚,悍妇扪心总不平。
成都书生奚成列娶了一妻一妾。妾姓何,小名昭容。原配妻子很早就去世了,又续娶了一个姓申的,特别嫉妒凶悍,经常虐待何氏,连同奚成列也受连累,整天吵闹不休,搅得一家人没法过日子,奚成列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了。
奚成列走后,何氏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大男。丈夫一去不返,申氏更加排斥何氏,让她分家另住,计算着日子供给口粮。大男渐渐长大,粮不够吃,何氏只得靠纺线织布挣钱来贴补家用。一次,大男路过私塾,见学童们吟诵文章,朗朗上口,非常羡慕,也想读书。母亲觉得孩子还太小,姑且先送到私塾中长些见识。大男十分聪慧,读会的文章超过其他学童一倍。塾师很惊奇,情愿不要酬金教他读书,何氏便让儿子正式拜师,入了私塾,自己略微给塾师一点学费。过了两三年,大男就精通了全部经书。
一天,大男从私塾回来,对母亲说:“私塾里有五六个同学,都跟父亲要钱买饼吃,惟独我为什么没有父亲呢?”母亲说:“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大男着急地说:“我才七八岁,什么时候能长大呀?”母亲哄他说:“你上私塾路过关帝庙时,就进去叩拜,让关老爷保佑你快快长大。”大男信以为真。此后每经过关帝庙必定进去叩拜。母亲知道后,便问:“你都祝愿些什么呀?”大男笑着说:“只祝愿关老爷明年便让我像十六七岁那样大!”母亲笑儿子太纯真。但说也奇怪,从此后大男的身量和学问都长进迅速,到十岁,看上去已像是十三四岁的样子了。下笔能成文章,连塾师也改不动一个字。一天,他又对母亲说:“过去你说等我长大了,就告诉父亲的去向,现在可以说了吧?”母亲摇头说:“还不行,还不行!”又过了一年多,大男俨然是成年人了,益加询问父亲的下落,何氏迫不得已,便将往事一一告诉了儿子。大男悲痛不已,想要去寻找父亲。母亲说:“儿还太年幼,你父亲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匆忙之中哪里就找得到呢?”大男一语不发,自己走了。到了中午也没刚家,何氏急忙去私垫询问塾师,说是早饭后就没来。何氏大惊,出钱雇了人,到处搜寻,却杳无踪影。
大男从家里出走后,毫无目标地沿路奔跑,自己也不知要到哪里去。路上恰巧碰到一个人,要到夔州去,自称姓钱,大男便一路讨着饭,跟着他前往。钱某嫌他走得慢,替他租了匹驴骑着,不久便花光了全部盘缠。到了夔州,二人吃饭时,钱某暗在饭中下了迷药。大男吃了后,昏迷过去,不醒人事。钱某将他驮到一座寺庙中,假称是自己的儿子,路上得了病,又花光了路费,情愿卖给僧人挣点盘缠。寺僧们见大男长相不俗,都争着买。钱某拿到钱后,扬长而去了。寺僧给大男灌了些水,才把他稍微弄醒了过来。庙里的长老听说这件事后,就去探望大男,很惊奇他的长相,详细询问后,才得知事情的经过。十分可怜他,赠给路费,让大男走了。
有个泸州秀才,姓蒋,考试落第归来,途中碰见大男,问知缘故,非常赞许他对父亲的孝敬,便带着他一块同行。到泸州,让大男住在自已家里,一个多月里,多方打听访查。有人说福建有个商人姓奚,大男便辞别蒋秀才,要去福建。蒋秀才赠给他衣服鞋帽,同村的人也凑钱资助他,大男便又上路了。路上碰到两个布商,也要去福建,邀请大男一块走。走了几程路,布商窥探到大男钱袋里有银子,便将他引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捆住手脚,将钱袋子抢走了。正好有个福建永福县的陈姓老翁,经过这里,发现了大男,替他解开绳索,用车子运到家中。陈老翁极为富有,各地的商人,大都出自他的门下,老翁嘱托南来北往的商人代为寻访奚成列。又留住大男,让他陪伴自己的儿子读书。从此后,大男就住在陈老翁家,再不外出流浪了,但此地离成都太远,跟老家越发难通音讯了。
何昭容失去儿子后,一个人生活了三四年。申氏日益减少给她的费用,想以此逼她改嫁。何氏却矢志不嫁。申氏便将她强卖给一个重庆商人。商人将何氏劫到家中,到了夜晚,何氏用刀自伤。商人不敢再逼,等她伤好后,又将她转卖给一个盐亭地方的商人。到盐亭县后,何氏仍然宁死不从,又用刀自刺心窝,至于从伤口里看见了内脏。商人非常恐惧,只得替她敷药疗伤。伤好后,何氏请求商人让自己出家做尼姑。商人说:“我有个同行,天生不能行房事,一直想找个女人理理家务。这跟做尼姑也没两样,还可以让我稍挽回些本钱。”何氏答应了。商人便用车子将她送了去。进入大门,商人的同行迎出门来,何氏一看,竟是奚成列!原来,奚成列从家里出走后,早已弃文从商。盐亭商人因为他没有妻室,所以想将何氏赠给他。二人相见,悲喜交集,各自述说分别后的经历和苦难。奚成列才知道还有个儿子一直在寻找自己,没有回家。便嘱托客商同行们,代为访查大男。何氏从此后由奚成列的妾变成嫡妻了。只是何氏以前倍尝艰辛,染上多种疾病,再不能劳作,便劝奚成列纳妾。奚成列有了前番的教训,不愿再娶。何氏便说:“你放心。我如想和别人争床第之欢,几年来,早已跟了别人生儿育女了,还能和你有今天吗?况且,以前别人强加给我的苦难,至今心有余痛;我又怎能再把苦难强加给别人呢?”奚成列于是嘱咐一个同行,为自己买个三十多岁的老妾。过了半年多,同行果然买了老妾回来。进入家门,奚成列一看,买来的老妾竟是原来的嫡妻申氏!申氏也认出了奚成列,两人都惊骇不已。
原来,申氏自丈夫出走,又卖了何氏后,独居了一年多。哥哥申苞让她改嫁,申氏顺从了哥哥。但田产却被奚家的子侄们占住,不允许申氏出售。申氏只得卖了自己的东西,换了数百两银子带到哥哥家。有个保宁地方的商人,听说申氏嫁妆丰厚,就用重金引诱申苞,将申氏娶了去。没想到商人已经年老无用,不能再有床第之欢。申氏怨恨哥哥,从此不安于家,又是上吊,又是投井,将商人闹得无法忍受。商人一怒之下,将她的财物搜掠一空,要卖了她给人作妾。没想到人家都嫌申氏太老,没有要的。后来,商人要到夔州去,便带着申氏一起前往,正好碰上奚成列的同行要买老妾,二人一谈即妥,商人便将申氏卖了后自己走了。申氏见了奚成列,又惭愧,又惧怕,一语不发。奚成列询问同行,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便对申氏说:“假设你在保宁嫁的是壮年男子,我们就再也没有相见之日了,这也是天数啊!但我今天买的是妾,不是娶妻,你可先拜见昭容,行嫡庶之礼!”申氏认为这是自己的耻辱,不愿行礼。奚成列骂道:“过去你作正房,是怎样的来?”何氏忙劝免了,奚成列不让,抄起棍棒,逼着申氏行礼。申氏迫不得已,只得向何氏行了拜见礼。但此后却始终不屑于奉承何氏,自已在别的屋子里劳作。何氏全部宽容下来,也不忍心去检查她是勤是懒。奚成列每次和何氏饮酒谈天,往往让申氏在一边支使,何氏总是让丫鬟代替,不让她在前面侍奉。
一次,正值陈嗣宗做了盐亭县的县令。奚成列和同村一人发生了小争执,那人便到县衙告他“逼妻作妾”。陈县令不准诉状,将那人赶出了大堂。奚成列很高兴,晚上正在私下和何氏颂扬县令的恩德,忽然有小童叫着敲门,进来说:“县令陈公来了!”奚成列十分惊骇,急忙寻找衣服鞋子,县令已到了卧室门口。奚成列越发惊疑,不知怎么办才好。何氏仔细看了看县令,急忙出门,说:“这是我的儿子大男!”说着便大哭起来。陈县令也伏在地上悲痛哽咽。原来,大男改随了陈老翁的姓,起名嗣宗,已经做了官了。
起初,陈嗣宗自京都科考返回,绕路赶到老家,才知道两个母亲都已改嫁,内心极度哀痛。同族的人得知昔日的大男已经显贵,便将他家的田产房舍全部退回。陈嗣宗留下仆人经营,希望有朝一日父亲能回来,自己则返回了福建陈老翁家。不久,陈嗣宗被任命为盐亭县令。但他一心要再去寻找双亲,想辞官不做,陈老翁苦苦劝阻,才作罢。正好来了个算卦的,陈嗣宗便让他给算算。算卦的算了算说:“小者居大,少者为长,求雄得雌,求一得两。去做官大吉大利。”陈嗣宗听说,便去盐亭上了任。因为找不到父母,立誓居宫不吃荤腥。这天,有个村人告状,看到状子中写着奚成列的名字,陈嗣宗暗自惊疑,秘派心腹人细细访查,果然是父亲!便乘深夜微服私访,竟意外地连母亲也一块找到了,心中更加相信算卦的算得神。临走时,嘱咐不要宣扬,拿出二百两银子,让父亲治办行装,返回成都。
奚成列赶回老家,只见房屋全新,家里仆役、马匹众多,已经成了高门大户了。申氏见大男已经富贵,也就越发收敛了些。她哥哥申苞认为不合理,又打官司,为妹妹争嫡妻的位子。官府查知实情,大怒,说:“你贪图钱财,让你妹妹改嫁,已经换了两个丈夫,还有什么脸争过去嫡妻的位子!”将申苞狠狠地鞭打了一顿。从此后,何氏、申氏的名分益加明确了下来。申氏把何氏当作妹妹看待,何氏也乐意把她当作姐姐,衣服饮食,从不独占。申氏起初还怕她会报复,到现在更加愧悔。奚成列也原谅了申氏过去的过错,让内外家人都称她“太母”,只是不能像嫡妻那样封“诰命”罢了。
异史氏说:“佛家讲颠倒众生,不可思议,不过造物主安排得多么巧妙啊。奚生一个丈夫不能在妻妾之间自立,乃是一个庸庸碌碌之人。如果不是孝子加上贤母,哪么能有这样的离奇巧合,终身坐享富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