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6一15)(冯至译) 海涅
6
有一个护身的精灵,
永远陪伴着帕格尼尼,
有时是条狗,有时是
死去的乔治•哈利的形体。
拿破仑每逄重大的事件,
总是看到一个红衣人。
苏格拉底有他的神灵,
这不是头脑里的成品。
我自己,要是坐在书桌旁,
夜里我就有时看见,
一个乔装假面的客人
阴森森站在我的后边。
他斗篷里有件东西闪烁,
他暗地里在手中握牢,
一旦它显露出来,
我觉得是一把刑刀。
他显得体格矮胖,
眼睛像两颗明星,
他从不搅扰我的写作,
他站在远处安安静静。
我不见这个奇异的伙伴,
已经有许多的岁月。
我忽然又在这里遇见他,
在科隆幽静的月夜。
我沿着街道沉思漫步,
我见他跟在我的后边,
他好像是我的身影,
我站住了,他也停止不前。
他停住了,好像有所期待,
我若迈开脚步,他又紧跟,
我们就这样走到
教堂广场的中心。
我忍不住了,转过身来说,
“现在请你向我讲一讲,
你为什么在这荒凉深夜
跟随我走遍大街小巷?
我总在这样时刻遇见你,
每逄关怀世界的情感
在我的怀里萌芽,每逢
头脑里射出精神的闪电。
你这样死死地凝视我——
在这斗篷里隐约闪烁,
请说明,你暗藏什么东西?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可是他回答,语调生硬,
他甚至有些迟钝:
“不要把我当作妖魔驱除,
我请求你,不要兴奋。
我不是过去时代的鬼魂,
也不是坟里跳出的草帚,
我并不很懂得哲学,
也不是修辞学的朋友。
我具有实践的天性,
我永远安详而沉默,
要知道:你精神里设想的,
我就去实行,我就去做。
纵使许多年月过去了,
我不休息,直到事业完成——
我把你所想的变为实际,
你想,可是我却要实行。
你是法官,我是刑吏,
我以仆役应有的服从
执行你所作的判决,
哪怕这判决并不公正。
罗马古代的执政官,
有人扛着刑刀在他身前。
你也有你的差役,
却握着刑刀跟在你后边。
我是你的差役,我跟在
你的身后永不离叛,
紧握着明晃晃的刑刀——
我是你的思想的实践。”
7
我回到屋里睡眠,
好像天使们催我入睡,
躺在德国床上这样柔软,
因为铺着羽毛的褥被。
我多么经常渴望
祖国的床褥的甜美,
每当我躺在硬的席褥上
在流亡中长夜不能成寐。
在我们羽毛被褥里,
睡的很香,做梦也甜,
德国人灵魂觉得在这里
解脱了一切尘世的锁链。
它觉得自由,振翼高扬
冲向最高的天空。
德国人的灵魂,你多么骄傲,
翱翔在你的夜梦中!
当你飞近了群神,
群神都黯然失色!
你一路上振动你的翅膀,
甚至把些小星星都扫落!
大陆属于法国人俄国人,
海洋属于不列颠,
但是在梦里的空中王国
我们有统治权不容争辩。
我们在这里不被分裂,
我们在这里行使主权;
其他国家的人民
却在平坦的地上发展──
当我入睡后,我梦见
我又在古老的科隆,
沿着有回声的街巷
漫步在明亮的月光中。
在我的身后又走来
我的黑衣乔装的伴侣。
我这样剖疲乏,双膝欲折,
可是我们仍然走下去。
我们走下去。我的心脏
在胸怀里砉然割裂,
从心脏的伤口处
流出滴滴的鲜血。
我屡次用手指蘸血,
我屡次这样去做,
用血涂抹房屋的门框,
当我从房屋门前走过。
每当我把一座房屋
用这种方式涂上标记,
远处就响起一声丧钟,
如泣如诉,哀婉而轻细。
天上的月亮黯然失色,
它变得越来越阴沉;
乌云从它身边涌过
有如黑色的骏马驰奔。
可是那阴暗的形体
仍然跟在我的后边,
他暗藏刑刀──我们这样
漫游大约有一段时间。
我们走着走着,最后
我们又走到教堂广场;
那里教堂的大门敞开,
我们走进了教堂。
死亡、黑夜和沉默,
管领着这巨大的空间;
几盏吊灯疏疏落落,
恰好衬托着黑暗。
我信步走了很久
沿着教堂内的高柱,
只听见我的伴侣的足音
在我身后一步跟着一步。
我们最后走到一个地方,
那里蜡烛熠熠发光,
还有黄金和宝玉闪烁,
这是三个圣王的圣堂。
可是这三个圣王,
一向在那里静静躺卧,
奇怪啊,他们如今
却在他们的石棺上端坐。
三架骷髅,离奇打扮,
寒伧的蜡黄的头颅上
人人戴着一顶王冠,
枯骨的手里也握着权杖。
他们久已枯死的骸骨
木偶一般地动作;
他们使人嗅到霉气,
同时也嗅到香火。
其中一个甚至张开嘴,
做了一段冗长的演讲;
他反复地向我解说,
为什么要求我对他敬仰。
首先因为他是个死人,
第二因为他是个国王,
第三因为他是个圣者——
这一切对我毫无影响。
我高声朗笑回答他:
“你不要徒劳费力!
我看,无论在哪一方面
你都是属于过去。
滚开!从这里滚开!
坟墓是你们自然的归宿。
现实生活如今就要
没收这个圣堂的宝物。
未来的快乐的骑兵
将要在这里的教堂居住,
你们不让开,我就用暴力,
用棍棒把你们清除。”
我这样说,我转过身来,
我看见默不作声的伴侣,
可怕的刑刀可怕地闪光──
他懂得我的示意。
他走过来,举起刑刀,
把可怜的迷信残骸
砍得粉碎,他毫无怜悯,
把他们打倒在尘埃。
所有的圆屋顶都响起
这一击的回声,使人震惊!
我胸怀里喷出血浆,
我也就忽然惊醒。
8
从科隆到哈根的车费,
普币五塔勒六格罗舍。
可惜快行邮车客满了,
只好乘坐敞篷的客车。
晚秋的早晨,潮湿而暗淡,
车子在泥泞里喘息;
虽然天气坏路也不好,
我全身充溢甜美的舒适。
这实在是我故乡的空气,
热烘烘的面颊深深感受!
还有这些公路上的粪便,
也是我祖国的污垢!
马摇摆它们的尾巴,
像旧相识一样亲热,
它们的粪球我觉得很美,
有如阿塔兰特的苹果。
我们经过可爱的密尔海木,
人们沉静而勤劳地工作,
我最后一次在那里停留,
是在三一年的五月。
那时一切都装饰鲜花,
日光也欢腾四射,
鸟儿满怀热望地歌唱,
任命在希望,在思索──
他们思索,“干瘪的骑士们
不久就要从这里撤走,
从铁制的长瓶里
给他们斟献饯行酒!
‘自由’来临,又舞蹈,又游戏,
高举白蓝红三色的旗帜,
它也许甚至从坟墓里
迎来死者,拿破仑一世!”
神啊!骑士们仍旧在这里,
这群无赖中有些个
来时候是纺锤般地枯萎,
如今都吃得肚皮肥硕。
那些面色苍白的流氓,
看来像“仁爱”、“信仰”和“希望”,
他们贪饮我们的葡萄酒,
从此都有了糟红的鼻梁──
并且“自由”的脚脱了臼,
再也不能跳跃和冲锋;
法国的三色旗在巴黎
从塔顶忧郁地俯视全城。
皇帝曾经一度复活,
可是英国的虫豸却把他
变成一个无声无臭的人
于是他又被人埋入地下。
我亲自见过他的葬仪,
我看见金色的灵车,
上边是金色的胜利女神,
她们扛着金色的棺椁。
沿着爱丽舍田园大街,
通过胜利凯旋门,
穿过浓雾蹈着雪,
行列缓缓地前进。
音乐不协调,令人悚惧,
奏乐人都手指冻僵。
那些旌旗上的鹰隼
向我致意,不胜悲伤。
沉迷于旧日的回忆,
人们都象幽灵一般──
又重新咒唤出来
统治世界的童话梦幻。
我在那天哭泣了。
我眼里流出眼泪,
当我听到那消逝了的
亲切地喊声“皇帝万岁!”
9
我早晨从科隆出发,
是七点四十五分;
午后三点才吃午饭,
这时我们到了哈根。
饭桌摆好了。这里我完全
尝到古日耳曼的烹调,
祝你好,我的酸菜,
你的香味使人销魂!
绿白菜里蒸板栗!
在母亲那里我这样吃过!
你们好,家乡的干鱼!
在黄油里游泳多么活泼!
对于每个善感的心
祖国是永远可贵──
黄焖熏鱼加鸡蛋
也真合乎我的口味。
香肠在滚油里欢呼!
穿叶鸟,虔诚的小天使,
经过煎烤,拌着苹果酱,
它们向我鸣叫,“欢迎你!”
“欢迎你,同乡,”──他们鸣叫──
“你长久背井离乡,
你跟着异乡的禽鸟
在异乡这样长久游荡!”
桌上还有一只鹅,
一只沉静的温和的生物。
她也许一度爱过我,
当我俩还年青的时候。
她凝视着,这样意味深长,
这样亲切、忠诚,这样伤感!
她确实有一个美的灵魂,
可是肉质很不嫩软。
还端上来一个猪头,
放在一个锡盘上;
用月桂叶装饰猪嘴,
仍然是我们家乡的风尚
10
刚过了哈根已是夜晚,
我肠胃里感到一阵寒颤。
我在翁纳的旅馆里
才能够得到温暖。
那里一个漂亮的女孩
亲切地给我斟了五合酒;
她的卷发像黄色的丝绸,
眼睛是月光般地温柔。
轻柔的威斯特法伦的口音,
我与听到,快乐无穷。
五合酒唤起甜美的回忆,
我想起那些亲爱的弟兄。
想起亲爱的威斯特法伦人,
在哥亭根我们常痛饮通宵,
一直喝到我们互相拥抱,
并且在桌子底下醉倒!
我永远这样喜爱他们,
善良可爱的威斯特伦人,
一个民族,不炫耀,不夸张,
是这样坚定、可靠而忠心。
他们比剑时神采焕发,
他们有狮子般的心胸!
第四段、第三段的冲刺,
显示得这样正直、公正!
他们善于比剑,善于喝酒,
每逢他们把手向你伸出
结下友谊,便流下眼泪;
他们是多情善感的栎树。
正直的民族,上帝保佑你们,
也赐福于你们的后裔,
保护你们免于战争和荣誉,
免于英雄和英雄事迹。
他总把一种很轻微的考验
赠送给你们的子孙,
他让你们的儿女们
漂漂亮亮地出嫁──阿门!
11
这是条顿堡森林,
见于塔西图斯的记述,
这时古典的沼泽,
瓦鲁斯在这里被阻。
柴鲁斯克族的首领,
赫尔曼,这高贵的英雄,
打败瓦鲁斯,德意志民族
在这片泥沼里获胜。
赫尔曼若没有率领一群
金发的野蛮人赢得战斗,
他们都会成为罗马人,
也不会有德意志的自由!
只有罗马的语言和习俗
如今会统治我们的祖国,
明兴甚至有灶神女祭师,
史瓦本人叫作吉里特!
亨腾贝格成为脏腑祭师,
拨弄着祭牛的肚肠。
奈安德会成为鸟卜祭师,
他观察鸟群的飞翔。
毕飞──裴菲尔要喝松脂精,
象从前罗马妇女那样,──
(据说,他们这样喝下去,
小便的气味会特别香。)
劳麦不会是德国的流氓,
而是个罗马的流氓痞子。
弗莱里拉特将写无韵诗,
像当年的贺拉修斯。
那粗鲁的乞丐杨老爹 ,
如今会叫做粗鲁怒士。
天啊!马斯曼将满口拉丁,
这个马可•图留•马斯曼奴斯。
爱真理的人将在斗兽场
跟狮子、鬣犬、豺狼格斗,
他们决不在小幅报刊上
去对付那些走狗。
我们会只有一个尼罗,
而没有三打的君主。
我们会把血管割断,
抗拒奴役的监督。
谢林将是一个塞内卡,
他会丧身于这样的冲突。
我们会向柯内留斯说:
“任意涂抹不是画图!”──
感谢神!赫尔曼赢得战斗,
赶走了那些罗马人;
瓦鲁斯和他的师旅溃败,
我们永远是德国人!
我们是德国人,说德国话,
像我们曾经说过的一般;
驴叫作驴,不是阿西努斯,
史瓦本的名称也不改变。
劳麦永远是德国的流氓,
还荣获了雄鹰勋章。
弗莱里拉特押韵写诗,
并没有象贺拉修斯那样。
感谢神,马斯曼不说拉丁,
毕西─裴菲尔只写戏剧,
并不喝恶劣的松脂精
象罗马的风骚妇女。
赫尔曼,这都要归功于你,
所以为你在德特摩尔城
立个纪念碑,是理所当然,
我自己也曾署名赞成。
12
在夜半的森林里
车子颜簸着前进,
戛然一声车轮脱了轴,
我们停住了,这很不开心。
驿夫下车跑到村里去,
在夜半我独自一人
停留在树林子里,
四围一片嗥叫的声音。
这都是狼,嗥叫这样粗犷,
声音里充满了饥饿。
像是黑暗里的灯光,
火红的眼睛闪闪烁烁。
一定是听到我的来临,
这些野兽对我表示敬意,
它们把这座树林照明,
演唱它们的合唱曲。
这是一支小夜曲,
我看到,它们在欢迎我!
我立即摆好姿势,
用深受感动的态度演说:
“狼弟兄们,我很幸福,
今天停留在你们中间,
满怀热爱对我嗥叫,
有这么多高责的伙伴。
我这一瞬间感到的,
真是无法衡量;
啊,这个美好的时刻,
我是永远难忘。
我感谢你们的信任——
你们对我表示尊敬,
这信任在每个考验时刻
都有真凭实据可以证明。
狼弟兄们,你们不怀疑我,
你们不受坏蛋们的蒙骗,
他们向你们述说,
我已叛变到狗的一边。
说我背叛了,不久就要当
羊栏里的枢密顾问——
去反驳这样的诽谤,
完全对我的尊严有损。
我为了自身取暖,
有时也身披羊袭,
请相信,我不会到那地步,
热衷于羊的幸福。
我不是羊,我不是狗,
不是大头鱼和枢密顾问——
我永远是一只狼,
我有狼的牙齿狼的心。
我是一只狼,我也将要
永远嗥叫,跟着狼群——
你们信任我,你们要自助,
上帝也就会帮助你们!”
这是我的一段演说,
完全没有预先准备好;
柯尔卜把它改头换面
刊印在奥格斯堡《总汇报》。
13
太阳在帕德博恩上升,
它的神情十分沮丧。
它实际在干一件讨厌的事情──
把这愚蠢的地球照亮!
它刚照亮了地球的一面,
它就把它的光迅如闪电
送到另一边,与此同时
这一面已经转为黑暗。
石头总为西锡福斯下滚,
达纳乌斯的女儿们的水筲
总不能把水盛满,
太阳照亮地球,总是徒劳!──
当晨雾已经散开,
我看见在大路旁
曙光中有一件耶稣的塑像
被钉在十字架上。
我看见你,我可怜的表兄,
每一次我都满怀忧愁,
你这呆子,人类的救世主,
你曾要把这世界解救。
高级议会的老爷们,
他们把你虐待摧残。
谁叫你谈论教会和国家
也这样肆无忌惮!
这时你的厄运,在那年代
还没有发明印刷术;
不然关于天上的问题
你也许会写成一本书。
对地上所有讽喻的字句,
检查官会给你删去,
书报检查在爱护你,
免得在十字架上钉死。
啊!只要把你的山上说教
改变为另外一种文词,
你能够不伤害那些善人,
你有足够的才能和神智!
你却把兑换商、银行家
甚至用鞭子赶出了圣殿──
不幸的热狂人,你如今
在十字架上给人以戒鉴!
14
潮湿的风,光秃的大地,
车子在泥途中摇荡;
“太阳。你控诉的火焰!”
它像号角一般鸣响。
歌词里有一个凶手,
他生活愉快,得意洋洋;
最后发现他在树林里
吊在一棵老柳树上。
凶手的死刑判决书
被钉在柳树的树干;
这时复仇者的密审查──
“太阳,你控诉的火焰!”
太阳是有力的控诉者,
它使人给凶手定下罪案。
娥悌里临死时喊道:
“太阳,你控诉的火焰!”
我想起这首歌,也就想起
我的保姆,那慈爱的老人,
我又看见她褐色的脸,
脸上有褶子和皱纹。
她出生在明斯特地区,
她会歌唱,也会讲说
许多阴森森的鬼怪故事,
还有童话和民歌。
我的心是多么跳动,
当老人说到那个王女,
她孤零零独坐荒郊,
把金黄的头发梳理。
她被迫充当牧鹅女,
在那里看守饿群,
傍晚赶着鹅又穿过城门,
她十分悲伤,不能前进。
因为她看见一个马头
突出地钉在城门上,
这是那匹可怜的马,
她骑着它到了异乡。
王女深深地叹息:
“噢,法拉达,你挂在这里!”
马头向着下边叫:
“噢,好苦啊,你走过这里!”
王女深深地叹息:
“要是我的母亲知道!”
马头向着下边叫:
“她的心必定碎了!”
我屏住呼吸倾听,
当老人讲到红胡子的故事
她态度更严肃,语气更轻,
讲说我们神秘的皇帝。
她向我说,他并没有死,
学者们也信以为实。
他隐藏在一座山中,
统帅着他的武装战士。
山名叫做基辅怀舍,
山里边有洞府一座;
高高圆顶的大厅里
吊灯阴森森地闪烁。
第一座大厅是马厩,
在那里可以看见
几千匹马,准备齐全,
站立在秣槽旁边。
它们都驾了鞍,笼上辔,
可是所有这些马匹,
口也不叫,脚也不踢,
像铁铸的一般静寂。
任命看见第二座大厅里
战士们在枯草堆上睡倒,
几千名战士,满脸胡须,
都是英勇顽强的面貌。
他们从头到脚全幅武装,
可是所有这些好汉,
动也不动,转也不转,
他们都躺的稳,睡的酣。
第三座大厅高高堆积着
宝剑、斧钺和标枪,
银制的铠甲,钢制的盔胄,
古代法兰克的火枪。
大炮很少,可是足够
组成一堆战利品。
一面旗帜高高竖起,
它的颜色是黑红金。
皇帝住在第四座大厅,
已经有许多世纪,
他靠着石桌,手托着头,
坐的也是一座石椅。
他的胡子一直拖到地,
红得象红红的火焰,
他屡次蹙紧眉头,
有时也眨动双眼。
他是在睡,还是在沉思?
人们不能查看仔细;
可是一旦时机到了,
他就会猛然兴起。
他便握住那面好旗帜,
他呼喊:“上马!上马!”
他的武装队伍都醒过来,
从地上跳起,一阵喧哗。
一个个都翻身上马,
马在嘶叫,马蹄杂沓!
他们驰向喧嚣的世界,
吹起行军的喇叭。
他们善于骑马,善于战斗,
他们得到了充足的睡眠。
皇帝执行严厉的审讯,
他要把凶手们惩办──
高贵的少女日尔曼尼亚,
她卷发金黄,仪表非凡,
曾受过凶手们的暗害──
“太阳,你控诉的火焰!”
有些凶手坐在城堡里笑,
他们自以为能够藏躲,
他们逃不脱复仇的绞索──
逃不脱红胡子的怒火──
老保姆的这些童话,
听着多么可爱,多么甜!
我的迷信的心在欢呼:
“太阳,你控诉的火焰!”
15
一阵细雨淋下来,
冷冰冰像是针尖。
马忧郁地摇着尾巴,
在泥里挣扎,全身流汗。
驿夫吹动他的号角,
我熟悉这古老的角声──
“三个骑士骑马出城门!”
我觉得恍如梦境。
我昏昏欲睡,我就睡着了,
看啊!最后我梦见
置身于那座奇异的山中,
在红胡子皇帝身边。
他再也不像一座石像
坐在石桌旁的石椅上;
他的外表并不尊严
象人们平日想象的那样。
他蹒跚踱过几座大厅,
东拉西扯和我亲切交谈。
他象一个古董收藏家
把珍品和宝物指给我看。
在武器厅里他向我说明,
人们怎样使用棍棒,
他还把几支剑上的锈
用他银鼠皮擦光。
他拿来一把孔雀羽扇,
给一些铠甲、一些盔胄,
还给一些尖顶盔,
掸去了上边的尘土。
他同样掸掉旗上的灰尘,
他说“我最大的骄傲是──
还没有蠹鱼咬烂旗绸,
旗柄也没有被虫蛀蚀。”
当我们来到那座大厅,
几千名战士装备整齐,
都睡倒在那里的地上,
老人说起话来,满心欢喜:
“我们要轻轻地说话走路,
我们不要惊醒这些人;
一百年的岁月又过去了,
今天正是发晌的时辰。”
看啊!皇帝轻悄悄地
走近那些熟睡的兵士,
在他们每个人的衣袋里
偷偷地掖进一块金币。
我惊异地望着他,
他这么说,面带微笑:
“我发给每个人一块金币
作为一个世纪的酬劳。”
马在养马的大厅里
排成长长的静默的行列,
皇帝搓着自己的手,
好像是特别喜悦。
他数着马匹,一匹又一匹,
拍打着他们的肋部;
他数了又数,他嘴唇颤动
以令人可怕的速度。
“这些马还不够用,”
他最后懊丧地说道──
“兵士和武器都已充足,
但马匹还是缺少。
我派遣出许多马贩子
到全世界四面八方,
他们为我选购良马,
已经有相当大的数量。
等到马的数目齐全,
我就开战,解放我的祖国
和我的德国的人民,
人民忠诚地期待着我。”
皇帝这样说,我却叫道:
“开战吧,你这老伙计,
开战吧,马匹如果不够,
就用驴子来代替。”
红胡子微笑着回答:
“开战完全不要着急,
罗马不是一天筑成,
好东西都需要时日。
今天不来,明天一定来到,
栎树都是慢慢地生长,
罗马帝国有一句谚语:
谁走得慢,就走得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