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文学向原创中篇小说)(第二卷)
第二卷
一
和外婆的葬礼一样,母亲的葬礼也是舅公包办的。那几天我就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脑子里什么也没有,舅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叫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我看着母亲躺在冰冷狭窄的匣子里,闭着双眼,表情有些痛苦,我猜是她的表情定格在了她痛苦地咳嗽的最后一刻。母亲化了妆,也染了头发,看起来美极了,就像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女忽然被死神夺走了心脏,却让少女的面容定格在了最美丽的瞬间。
葬礼的第三天,下起了雨,给母亲下葬造成了极大的困难。我看着几个强壮的男人,用绳子控制着匣子的盖子,让那个盖子稳稳地落在匣子上,我再也看不见母亲了。
母亲是一个单身女性,本不能进祖坟,但在舅公的坚持下,母亲最终还是进了祖坟,葬在外婆的身旁。
和外婆死时一样,家里拥挤了许多亲戚,就外婆和母亲遗产的继承爆发了激烈的争执。结束争执的依旧是舅公,他告诉众人,我是外婆这一系唯一的后人,愿意领养我的亲戚才能够得到遗产。舅公的一番话让很多亲戚都退缩了,最终姨母获得了我的抚养权,也继承了外婆和母亲留下的一切。
我跟着姨母来到了钱塘市,开始了我的第二段人生。
姨夫在市政府工作,姨母开着一家电器行,一家人过着还算比较富足的生活。他们家很大,比外婆家大得多,姨母用外婆和母亲的遗产购买了一台很大的彩电和一个冰箱,又卖了外婆的房子,得到了很大一笔钱。
他们有一个女儿叫林蔷,这个表妹比我小一岁,长得很可爱,丝毫不像姨夫和姨母。我的姨夫和姨母两口都长得不好看,不仅面容丑陋,身材也走了样。虽然不好看,但他们也比我和照片上的“陆山”长得好看多了。我时常会嫉妒我的这个表妹,就长相而言,我们都不像是各自的父母亲生的,只不过,我们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发育道路。
那时我和表妹都还在上小学,借着卖掉房子的钱,表妹被送去了市里一所出名的私立小学,而我则被就近送去了一个公立的义务制小学。对于自己的境遇,我并没有丝毫不满,因为能有地方住,还和之前一样上着学,我的生活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母亲不在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长相丑陋,也许是因为多了我这个累赘,姨夫和姨母并不待见我。他们在阳台上给我支了一个铁架床,铺上了廉价的被褥,又给我找了一个比较高的椅子,就算作我的房间。我平时就坐在床上,将椅子当作书桌写作业,作业写完后我就在自己的床上呆着,并不进入他们的世界。
他们时常骂我是“狗官和娼妇的杂种”。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所以他们说我父亲是人渣也好,狗官也罢,其实我并不在意,但他们说我的母亲是娼妇,这令我无法忍受。有一次我顶了嘴,遭到了姨夫的一顿毒打,自此之后,尽管怨恨,但我却不敢顶嘴了。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因为我一直被这样叫,心中也有了阴影,甚至和别人在一起时,也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低人一等,毕竟“杂种”怎么能和高贵的人类在一起呢?
过了一两年,姨夫迷上了打牌赌博,时常叫来一群狐朋狗友在家里赌。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我成为了一切负面情绪的宣泄点。姨母因为姨夫赌博产生的不满愈加发泄在了我的身上。有时我从房间中走过姨夫几人,也会无缘无故遭到一顿打。
“真是晦气,离我远点,都是因为你这个小杂种,我又输牌啦!”
有一次吃饭时,电视中的新闻正在播放对钱塘市药监局长的采访,我瞥了一眼,看到了一个令人厌恶的丑陋面容,正是我在照片中看到过的“陆山”。
姨夫也注意到了,他看了看我,想到了一个丑陋的计划。第二天他跟我的学校请了假,带着我去了药监局,敲开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陆局长你好,我是梅雨婷的姐夫,我带着一个人来看望你了。”
陆山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一个和我同样丑陋的脸,就像是照镜子一样令我感到恶心。这时我也认清了一个事实,眼前这个令人恶心的男人可能就是我从未见过的父亲。
陆山看到我,也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怨恨地看着我和姨夫。
“你想要什么?”
姨夫听到这话,像赶苍蝇一般把我赶出了办公室。
“滚吧,没你什么事了。”
两人谈了很久,姨夫从办公室出来时带着奸计得逞的笑容,我知道,他成功地敲诈了陆山。
在我短暂的前半生中,受到了很多欺负,深深地感受到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真的是烂透了,不知道您有没有类似的感觉。但最令我厌恶的只有三个人,第一个自然是欺骗母亲感情的陆山,同时也是他给我遗传了丑陋的脸,才使我受到这么多的不公,剩下两人就是我心目中人渣的代表,也就是我的姨夫和姨母。
我很喜欢太宰治,他在书中写过这样一句话:假如你肯了解他们经常紧挨着绝望,不让风吹着动辄受伤害的小丑之花的惆怅,那该多好啊。
这个世界真的充满了虚伪与谎言,如果您也像我一样厌恶着这个世界,想要做些什么,请您务必记得叫上我,我也会像火把一样,贡献自己的微薄之力,烧掉这个面目可憎的世界。不过如果您要做的事有极大的风险的话,还请您忘记我说的话,倒不是因为我胆小什么的,我才不是什么懦夫,只是我要将更多的生命用在追求美的事物上,这是我在这个丑陋的世界生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放弃。
我应当感谢在我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外公,他留下了书房,留下了那些书,让我得以自小就变得比其他人更加成熟,也自小就深深认清了这个世界的丑陋本质。
我刚开始无法理解,为什么我的表妹那样一个未经世事的纯洁女孩会对我那样敬而远之,直到有一次我偷听到姨母同表妹的谈话,我才知道了缘由。
我是一个转校生,直到四年级才转进钱塘市的小学,当时班级里大家都组成了圈子,每个圈子的成员都团结一致,每个人都有着作为班级一份子的自觉,只有我作为局外人被排除在外。没有一个圈子肯为我留出一个空位,加上我无比丑陋的面容,使得我被孤立了。我就坐在教室的角落,看着别人在我面前欢笑,但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作为一个局外人只能一言不发,努力地充当好作为背景的角色。
有一次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就是深入阅读一篇令我们感到印象深刻的文章,然后在周一的语文课上谈论自己的感受。我并不喜欢书上的那些文章,觉得无比幼稚,毕竟我从小阅读的是高出这些文章无数级别的名著,单是每一句话中的底蕴就不是这些让学生们做阅读理解的文章所能相比的。我也不可能去阅读其他杂志上的文字,因为我不可能要求姨母额外花钱给我这个局外人买甚至一本杂志。所以我最终决定在课上谈论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到了周一的语文课上,每个人谈论的基本都是少儿文学读物上的文章,先诵读一段话,再分享自己的感受。我作为转校生,在班级名单的末位,因此我也是最后一个分享的。我凭借着记忆,将从小到大听母亲读过许多遍的《巴黎圣母院》最后一段卡西莫多与艾斯梅拉达殉情的那一段话背了出来,并结合当时自己的心境做了一些简单的评论,内容大概是丑陋的人会受到排挤、真正美好的爱情无法实现、只有悲剧才最震撼人心等等有些阴暗的话。
之所以选择《巴黎圣母院》,并做出这样的评论,在于我在卡西莫多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因为丑陋而处处受到排挤,我也在艾斯梅拉达的身上看到了母亲,美丽、纯洁、向往着最美好的爱情,同时被卡西莫多深爱着。
我分享完时也下课了,我的分享在班级里没有激起任何波澜,但老师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课后他将我叫到办公室质问了一番,他并不相信一个穿着简陋的孩子会有能力在那样小的年纪读完他都没有读完的长篇名著,也不相信我有能力做出那么不符合我年纪的、成熟而阴暗的评价。我向他保证自己的作业没有半分造假,但他却坚决不愿意承认,反而骂我是“曲解雨果的邪教徒”和“满口谎言的匹诺曹”,并叫来了姨母,对她说了我的许多坏话,比如说我对作业敷衍了事,我欺骗老师,还有我的精神一定出了些问题。
还有一次,大家把班费交给了班长,但一节体育课后班费不翼而飞,除了犯人以外,没有人知道是谁拿走了班费。老师在课堂上大发雷霆,一边说着不会怪罪犯人,一边叫犯人自首。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老师的火气越来越大,我作为融入不了任何圈子的局外人,被大家推了出去,成为了顶罪羊。
在办公室里,我一直不承认自己偷走了班费,但换来的只有一个个耳光。最后我的左脸被打得肿了起来,姨母也第二次被叫到了学校。我感到十分委屈,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要承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回到家后我又挨了一顿毒打,第二天浑身疼得几乎下不了床。之后的日子里即使我什么也不做,周围的人也一直对我评头论足。我在学校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监视,时常有人向老师打小报告,即使是老师也不愿再相信我。
我想,就是这两件事,使得我在姨母心中的形象,除了“狗官与娼妇的杂种”外,多了一个“天生的小偷”。姨母时常背着我叮嘱表妹远离我,因为我是一个天生的小偷。表妹十分纯洁,很听姨母的话,也因此在我们小学期间,她从未正眼看过我,从未和我说过哪怕一句话,也从未产生过任何交集。
二
对于表妹对我的冷漠,我并不在意,因为那样纯粹、那样可爱的一个女孩子,一定是没有半点肮脏的思想的,真正有问题的是那些肮脏的大人们。
您可能认为我有些偏袒表妹,这一点是您错了。我并不偏袒表妹,一个思想肮脏的人、一个鄙视我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第一个恋爱对象呢?是的,在云儿之前,其实林蔷才是我的初恋。
我和表妹关系的转机发生在我升上初中那年。小学时,我上学的路线和表妹上学的路线并不重合,但我进入市里学杂费最低的义务制初中后,却有一段路线和她发生了重合。
为了避免我和表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产生交集,姨母特意错开了我和表妹上学的时间,每次都在表妹离开家之后过一段时间才允许我去上学。托她的福,初中时我经常迟到。表妹是小学生,放学比较早,姨母叮嘱她放学后及时回家,不要在路上逗留。名义上姨母是担心她的安全,我知道,实际上只是不想让她在路上遇见我。
但意外总会发生,有一天学校因为要举办活动,提前了一节课放学。我回“家”的路上像往常一样低着头,走在偏僻的小巷子里。忽然从旁边的巷子里传来了表妹微弱的呼救声。我走进那条巷子,看到表妹被几只恶狗包围在角落,无助地坐在地上,书包扔在一旁,课本和文具都散落了出来。
我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壮着胆捡了一块石头扔向恶狗。恶狗被吸引到了我这边,表妹连地上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捡就逃跑了。
或许是因为我长得像只猴子,即使是狗也觉得厌恶。恶狗见到我更加凶神恶煞地吠叫起来,扑向了我。我被它们拽倒,在地上打滚,和它们经过一番缠斗才将它们打跑。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上的土,看到衣服破了几个小洞。我捡起散落一地的书籍和文具,收进了书包里,走出了那条巷子。
表妹在巷口站着,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抓住衣角,我猜她已经哭过了。我将书包递给了她,她接下书包,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向我道了谢:
“谢谢你,哥哥。”
我感到她的这一声“哥哥”叫的十分勉强,应该是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说出口的。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看了看她,身上没有一点伤,看上去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我能从她的表情中感受到愧疚与惊恐。她长得很可爱,加上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我对她动了心。
回“家”的路上,我和她并排走在一起,交谈了很多。她告诉了我一直以来姨母对我的评价和说我的坏话,我一一反驳了那些话,告诉了她事情的真相。和我之前想象的一样,她是一个十分单纯的女孩子,拥有足以配得上她的姣好面容的单纯。
我向她介绍自己从小读过的书,给她介绍自己眼中糟糕的世界,为这个纯洁如白纸的女孩认识世界画上了第一笔。回到家时,我已经俨然成为了她心目中的英雄。
姨母见我俩一起回家大惊失色,叫表妹先回了卧室,而她则毫无缘由地训斥了我一番,指责我带坏了她的女儿。我感到不解,为什么她能认定自己的女儿被我污染了。她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主观地认为我带坏了她的女儿,仿佛只要和我呆在一起就是一种罪过。我越发地怨恨起姨母。
至于我的狼狈模样她却丝毫没有在乎,因为我向来是孤身一人,有时也会被一些不良学生无缘无故地找茬,所以遭到殴打、弄得狼狈不堪在她看来只是稀松平常的事,甚至在她看来或许我本来就是一个争强好斗的坏孩子。
训完我后她走进了卧室,再次告诫表妹离我远点。进门前我就告诉表妹,今天发生的事情不要告诉姨夫和姨母,她也确实照做了。她努力向姨母描述真实的我,但反而和姨母起了争执,混乱中姨母气急败坏地扇了表妹一耳光。
我应该感谢这一耳光,因为我相信没有它,很可能之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我的复仇也无法顺利进行。
训斥完表妹,姨母走出了卧室,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瞪了我一眼,顺手抄起喝了一半的饮料瓶扔向我,叫我滚开。
我听着卧室里两人的争执,觉得大快人心。被我视为人渣之一的姨母被我惹恼令我感到了一种成就感,同时我在心中萌生出了一个向姨母复仇的绝妙计划。
我亲爱的姨母呦,一直以来我都期望您将我视为平等的人类对待,但您却违背了作为一个人的本分,将他人的尊严肆意地践踏,将我视为垃圾一般的存在。您对我很失望,我对您也同样失望。既然如此,我便不会再遂你的意,我要将表妹从你的身边夺走,我要让她相信我这个骗子的话而不是相信你的话,我要让她成为我的表妹而不是你的女儿,这便是我的复仇。
三
故事听到这里,您或许会觉得我是一个很阴暗的人吧。但是请您想想,一朵花,无论是否有香气,无论是否长得好看,都禁不住狂风的摧残。我经受了太多的摧残,只能看到自己被风吹成残枝败叶,所能想象到的美丽只可能是镜中不会被风吹到的花朵。我只能去追寻那些虚假的美丽,您又怎能期望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我不会怨恨狂风呢。
那时还出现了一个人,在我的生命中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叫勾贤,也是我现在除了您以外唯一能够吐露心声的知心好友。
我的成绩很一般,特别是语文成绩。可能是因为我的思想太过阴郁的缘故,但我想更多的原因在于起初我作为一个小学生,不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的真情,不懂得如何去曲意奉承。所以我进入的初中也是市里升学率并不令人满意的一个初中,但正是这个初中使得我和表妹产生了交集,也遇见了影响我一生的好友。
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习惯了独来独往,习惯了坐在教室的角落,在课堂上望着窗外发呆,却不会被老师注意到。我的家庭情况很特殊,反映到我个人身上就是贫穷,而且我长相丑陋,在第一只脚踏入初中校园时就已经做好了初中继续独处的打算。
事实上也正如我所想的那样,往往越差的学校越不关心纪律,也越能给到学生更好的随意交流的平台。本来就认识的同学相互之间依旧保持着很好的关系,其他大多数同学也基本上在一周时间内就顺利地融入了既有的圈子,形成了一个个小团体。一段时间内无法融入小团体的人们成为了众人眼中孤僻的异类,包括我在内。
这些人们总是更容易受到排挤,倘若存在某些不良团体,我们也总能成为完美的霸凌对象。我们班上有一个乡下来的学生叫做勾贤,他的家人们在城里租了房供他上学。他的长相也很一般,至多也就比我稍强些,而且加上他是班里唯一的农村学生,那些出生在城里的学生们大概都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看不上他,因此他和我成为了班里唯二被孤立的学生。
因为被孤立,我们的座位被安排在了一起,课堂上分组学习的时候我们俩也正好能组成一组。值日时也是一样,认识的人们两两凑在一起,最后剩下的我们只能分在一起。不过或许是因为两个人的缘故,当我们在一起时也没什么人来主动惹事,渐渐地我也不再受到霸凌了。
某天早上值日时,勾贤坐在方玉滢的桌子上,我猜他是在借此发泄不满。桌子的主人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也是班级里女生的中心人物,同时也是带头疏远他的人。
“真是令人不爽,那些城里人也不知道是皇族还是贵族,生活高高在上的,丝毫看不见我们这样的人。想必我们的任何行为在他们看来也就和臭虫无异吧,真叫人感到不可思议。隔壁班的刘婷也是农村来的,就因为她长得漂亮,反而一群富家公子整天围着她转。真教人不爽,你也看不惯那些人吧?”
我扫着眼前的地,对于勾贤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说的刘婷我也知道,但我想她的性格比起我们这种阴暗的人本身就更讨人喜欢,无论是城市还是农村出身对她而言想必根本就不重要。其实我也打心底里看不起勾贤,他不仅像我一样长得、穿得寒碜,言谈举止更是粗俗不堪,带着农村人天生的粗野俗气。
现在想来,虽然我口口声声说他是我的朋友,但我可能从来没把这个朋友当作一回事,我们两人在一起可能只是同样被迫害下的无可奈何,或者是我们都对彼此有所图谋,借以躲避欺凌或是填补心中的空虚。
或许我从未真心将他视为生命中重要的一份,和您不一样,您优雅的言行举止深深地折服了我,与您这样的人做朋友是我的荣幸。特别是现在您还收留了我,在我的心目中,您已经被抬高到了和母亲一样的高度。
勾贤努力地寻找着话题,希望引起我的注意。
“你看过俄国人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
“看过一些,但是没看完,俄国作家的叙事风格我不是很喜欢。”
“是吧,我就知道你看过!这本书可是世界名著,那些庸俗的人才不会看呢。想必那些少爷们成天都在看着少儿绘本哈哈大笑吧。”
“你看过别的书吗?”
“还没呢,那可是世界名著啊,人这一生就是该读名著,一生能读完一本名著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不免更加鄙视起勾贤。但那时我已经开始学着掩饰自己的情绪,学会了察言观色,视周围的气氛做出最为恰当的反应。
“你说的没错,好书总是经得住读的。”
勾贤跳下桌子,激动地走到我的面前。
“没错,特别是奥先生写的那个朱赫来,可帅了,我很崇拜他,等我再长大些也要参军,我要掀起一场革命,让那些低贱的富家少爷们腐烂去吧。”
“奥先生?”
“这本书的作者啊。叫奥斯什么。”
“奥斯特洛夫斯基?”
“对,奥斯特什么,俄国人的名字真长,我只记得住姓。”
我并不想纠正他的错误,只想把话题转移到书上,尽快结束关于作者姓名的闹剧。
“那本书我不太看得懂,不过你说的掀起革命什么的我倒是有些印象,是苏联红军吧?那本书里我喜欢冬妮娅,但是冬妮娅和保尔的恋情无疾而终让人有些惋惜。”
“他们最后没有成一对吗?书里保尔喜欢的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吗?他们两情相悦,一定是你记错了吧。”
“我对这些情节有些印象,应该不是我记错了。我虽然看不懂那本书,但心里总会为冬妮娅这些美丽的女性感到愤愤不平呢。我不理解保尔眼里成天充斥着的斗争和暴力,难道为了斗争就可以不顾及自己和喜欢的人的幸福吗?还有丽达也是,明明保尔和她已经基本上要成为恋人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就散了。”
“你在瞎说什么呀,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不就是奋斗吗。还有,书里有丽达这个人吗?”
“想必是我弄错故事了吧,抱歉,之前我可能说错了。”
“就是说嘛,我怎么可能记错呢?我要成为一个优秀的战士,像朱赫来一样。我和你真的挺投机的,以后也做朋友吧,再陪我聊聊这本书。”
就这样,我们成为了朋友。对我们的关系我一直抱持着无所谓的态度,毕竟我也从不期望能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唯一我认为自己从他身上学到的就是如何逃课。
事实上,由于初中教学质量不高,也从未有人对这个学校的学生有所期望,只要不做出影响到学校的风评形象的事,老师们也基本不会管。早恋、逃学在这里就是家常便饭。或许姨母将我送到那个初中,本身就是带有恶意的。
最后一节自习课上,我和勾贤来到了教学楼的后面。我望着围墙,感到了浓浓的恐惧,腿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想要回到教室。
“优秀的战士不惧任何挑战,怎么会被这区区一堵墙挡住。”
勾贤说着率先翻过了墙。他是农村出身的,动作十分灵活,翻墙而出的一瞬间竟令我感到一丝优雅。但很快我就察觉到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忽然烦躁起来,对他、对自己更加厌恶了。
他在墙的对面向我伸出了手,鼓励我、煽动我。我尝试着伸出手,抓住了冰冷的铁围栏,撅起屁股试图在墙上行走。但是我失败了,跌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硌得屁股疼。我已经打算放弃了,当时只想安安分分呆在自己应该在的地方。但勾贤又翻了回来,鼓励我再试一次。
“翻吧,我托着你。高高地跳起来,扒住更高的地方。”
我滑稽地扭动着自己像猴子一样丑陋的身躯,却并不能像猴子一样灵活。我感到羞愧极了,但是却有一双手封住了我全部的退路。
最终我还是成功地翻过了围墙,同时也翻过了自己心中一直存在着的墙。
翻出了学校的围墙,我得以每天下午在表妹放学时和她一起走回家。却在快到家时不得不和她分道扬镳,我只能和勾贤在外边再玩一会才能回家。
“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妹妹,真是对你刮目相看。”
这是勾贤见到表妹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察觉到勾贤话里隐藏着的一丝猥亵念头,让我更加鄙视他。每天下午我和表妹走在一起,都觉得勾贤极度碍眼,但也不好叫他走开,只能默许了他和我们走在一起,只不过我们都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实在不耐烦了才与他聊上几句。
我给表妹分享书中看来的故事,也让她具有了看书的兴趣。当我故作高深对某段情节发表评论时她总是崇拜地看着我。特别是一些爱情故事,我借来母亲曾经讲述时说的话转述给表妹,假装那些是我的思想,更是在那个单纯的少女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看到少女渐渐倾向于我,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却也因为编造了太多谎言而感到羞愧。同时,我还有一丝惊恐,因为我每天都会跟表妹讲一本书。记忆中的故事越来越少,我仿佛能看到有一天我绞尽脑汁再也想不出任何故事时,表妹带着同其他人一般鄙夷的眼神看着我。
姨母很关心表妹,表妹向姨母提出的需求基本上都能得到满足,我用那些故事吸引表妹,也在心中产生出了一个新的计划。因为要避开姨母的视线,每天和表妹分开后我并不能回家,只能和勾贤在街上闲逛,后来我开始带着他去书店。在书店我们并不看书,因为不会有人允许两个脏兮兮的小孩去弄乱崭新的图书。我所做的只是记下那些感兴趣的书名和作者,然后告诉表妹,在她的要求下姨母会把那些书买来,如此一来也基本上就等同于我拥有了那些书。
当表妹有一本新书时,总是先会把新书给我。我在不会有人打扰的家庭私人空间看,也在课堂上把书放在腿上看,反正一直没什么人会打扰我。我看完一本书,就把书还给表妹,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讲故事给她听。我记忆中的故事不会枯竭了,因为总是有新的内容补充进来,同时我的地位也在表妹的心中越发牢固。
四
在我的影响下,表妹也变得越发离经叛道起来。她开始相信姨母说的不全是真的了,姨母与她本就是两代人,代沟在我的影响下渐渐不可调和。她开始与姨母吵架、质疑姨母的决定,眼见她们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差,我感到自己的复仇越来越成功。
因为家庭矛盾,想必也有一部分表妹情绪剧烈变化的原因,她的成绩越来越差,最后顺利地辜负了姨母的期望,在小学的毕业考试中成绩一塌糊涂,特别是语文,和我一样。
深夜听到姨母和姨夫吵架的声音与她独自在卧室哭泣的声音,我感到无比畅快,想必我的心里养着一条腹蛇吧。这条腹蛇在吞噬着我的情感,吞噬着我的理智,使我的内心变得越来越符合我的外在。
这并不是说我的脑子出了问题,请您相信,我一直都是正常的,我一直都是崇尚爱与美的,即使我的行为充满了邪恶,但我的初心依然是好的。就像我美丽的母亲一般,也像最初单纯的表妹一样,我总是纯洁无比的。只有最不符合爱与美的败类才会激发我心中的腹蛇,然后再被我的复仇之火燃烧殆尽。
也许是姨夫的数次讹诈让陆山心生畏惧,某一天电视新闻中忽然播报钱塘市药监局长被调派去了另一个省的姑苏市,我相信这是他通过各种关系远离姨夫的一种手段。
姨夫好赌,不仅仅是打牌,他学会了打麻将之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姨母也看不惯姨夫,数次劝诫他,但姨夫始终不肯收手。被逼无奈,姨母只能把家里的钱藏起来。没了陆山的钱,姨夫的赌博也陷入了窘境。
“已经十二点了,该回去了,明天再玩。”
我对那一幕印象深刻。当时已经快到十二点了,姨夫叫来的人打了个哈欠,假惺惺地想要离开,姨夫急忙挽留。
“别走啊,继续玩,来,下注!玩累了可以睡我家。”
“还玩呢,你都没钱了。”
客人们的哄笑声传入了我的私人空间,搅得我不得安宁,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谁说我没钱了!我老婆不是还有钱吗,老婆的钱就是我的钱!”
听姨夫的口气,想必他是喝高了。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呻吟,他抓住了姨母。
“钱在哪里?都给我拿来!”
“我哪有什么钱,钱都花在家里了。”
“你胡说!”
姨夫抽出了皮带鞭打姨母,客人们一边起哄,一边虚情假意地劝姨夫,但听声音应该并没有人阻止他。
听着客人们的起哄声,姨夫借着酒劲更加卖力地抽打姨母。听着姨母的哭闹声和求饶声,我感到心里痛快极了。想必表妹曾试图阻拦姨夫,但没有收到什么成效,因为混乱中也出现了表妹的哭声。
“把钱给我!”
“钱在枕头里,不要再打妈妈了!”
表妹绝望的声音传了过来,正如我预谋的一样。我发现了姨母藏钱的地方,把那个地方告诉了表妹,等待着姨夫将那些钱拿走。
“你疯了吗!那是蔷蔷上学的钱啊!”
姨母的声音也显得无比绝望。我听着姨母带着哭腔嘶吼的声音,心中畅快无比。
您想必会觉得我无比卑劣吧,竟然会牺牲表妹上一所好学校的机会。但正如我所说的,您怎能期望被狂风摧残的我不会怨恨狂风呢,不仅是我,我相信每一个和我一样遭遇的人都会这样做的。我是理智的,我并没有断绝我心爱的表妹的生机,因为比起学校里的虚伪,您绝不能说我让表妹认清周围的一切是件可悲的事。如果她依附于我,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去让她过上真实的生活。
如果没有我的插足,也许表妹会成为懂事的孩子,姨母不必为她操心,她也能维系住濒临破灭的家庭,甚至劝说姨夫改邪归正。而这一切全部化为了泡影,因为我的插足,这就是我的复仇。但我深爱着表妹,如果没有我的插足,她绝不会发现这个世界丑陋与虚伪的本质。
姨夫终于把家里的钱全部赌尽了,也丢了自己的工作,整日在家浑浑噩噩。母亲葬礼上继承的遗产,仅存下来的就只有彩电和冰箱。
家里没了钱,对我而言几乎没有半点影响,但表妹却再也无法继续上私立学校。她的成绩并不优秀,即使姨母再不情愿,和我就读同一所学校也无法避免。忍受着一地鸡毛的家庭生活,我和表妹度过了那个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假期。并不是说那个假期实际有多长,只是我们不得不处在始终无法相互交流的煎熬中,感觉一个假期顶得上一生。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我终于迎来了和表妹的同窗生活,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二段算得上快乐的岁月。
在我和勾贤的诱惑下,表妹也学会了逃课,每天最后的两节自习成为了我们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和表妹的羁绊也在这些自由时间快速加强。
勾贤总是带着我们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玩,美其名曰探险。
“优秀的战士要勇于探索。”
他还是总将“战士”二字挂在嘴边,依然憧憬着奥氏笔下的朱赫来。有一次他不知从何处听到了风声,带着我们去了一片工地。由于他是农村出身,身手比较机灵,只有他逃离了保安的视线。我们倒也乐得只有两人,因此不去管他,在工地外聊着天等他探险回来。那一次探险后,警方根据他提供的证词,依法处罚了违法施工的那片工地,我们也受到了表彰。
尽管他对于这一类的“正义行动”总是满怀期待,但事情总不会进行得那样顺利,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会被当成不懂事的小孩被保安抓住。虽然其中也有我和表妹拖后腿的缘故,但这样的行为归根结底只是一个小孩的妄想游戏。事实上,我们几个小孩也不可能接触到那么多非正义的行为,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找个合理的借口逃课去玩。
虽然每次行动都是我们三人一起成行,但我和表妹总是兴致不高,只有他期待着每次的探险,我和表妹只是跟他呆在一起,享受着只有我们独处的时光。
五
在我初二的最后一周,也就是快要考试的时候,我们三人再次逃了课,用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去湘湖玩。为了避免被别人发现我们的学生身份,我们都把校服脱掉装进了书包,穿着校服下的便装。
当时气温很高,表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瞒过姨母的视线把这一身穿出来的,但这样打扮的表妹无疑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的美好回忆。阳光明媚,表妹修长白皙的小腿裸露在外,美丽的脚踝和水晶凉鞋融为一体,阳光在表妹的凉鞋上发生反射,十分刺眼。那时的表妹就如同茉莉花一般美丽洁白,令我不禁想到了母亲。
我隐隐约约在表妹身上看到了母亲的身影,觉得有些自卑,不敢和她并肩行走,只能落后她一步走在后面,目光也无处安放,只能低着头盯着她的双腿。
勾贤就像个傻子一样,什么也没有注意到,拎着作为书包的布袋,吵吵闹闹地走在最前面,两只布鞋肆意飞舞着,破坏着我眼中属于表妹小腿的美感。我能察觉到他也和我一样仰慕着表妹,所以我打心底里鄙夷他这种出风头的行为,并对他个人也感到有些厌烦,但却从未点破,因为那时我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起码有他这样一个朋友对我而言也是必要的。
“每天我都最盼着下午了,伟大的战士总是期待着未知的探险,何况还有你们陪着我。每次和林蔷妹妹走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也成了人上人。那么多富家公子都得不到林妹妹的青睐,她却能和我走在一起,真让人笑掉大牙。谁还会瞧不起我这个农村人?”
听着他说“笑掉大牙”这种粗俗的话,我打心底里觉得他无比粗野。
“勾贤哥你这种行为也就是所谓的自我安慰或者叫顾影自怜。我可不是跟你出来玩的,我是跟着哥哥才出来的。”
对于表妹的讽刺勾贤并不在意,他也乐得掺和进我和妹妹之间。
“哥哥你知道吗,听说就像苏轼、白居易二位先生修葺西湖一般,这湘湖是宋朝的理学家杨时修的。”
“杨时是哪个先生?”
“就是程门立雪的那个杨时,据说那时多旱灾,杨时修了这个湘湖用于蓄水。”
“这个我倒是没听说过,我对宋明的那些理学家不怎么了解。”
勾贤急忙插嘴,似乎是想宣扬自己的存在感:
“理学家有什么不知道的,王阳明朱熹不都是理学家喽。”
表妹并不在意勾贤的话,转身看着我说:
“虽说湘湖可能确实是杨时修的,但我觉得也并不一定是当地缺水修来蓄水的。毕竟即使是宋朝,钱塘市遭到旱灾的景象我也实在想象不出来。毕竟就在杨时修湘湖前不久苏轼才为了通淤泥而在西湖上修了苏堤,将西湖改造一新。西湖离这个地方并不怎么远,而且再加上走不了多远就是钱塘江,这里会缺水的样子我完全无法想象。缺水说不定不过只是歌功颂德、美化自己的一个谎言。
“在那时候苏轼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样,博学多才,众人看他就跟看镜中花一样,仰慕、嫉妒却触碰不到。那么那些儒生说不定怕苏东坡抢尽了儒学的风头,就想着效仿苏轼,拙劣地在镜子上描上自己,编这么个借口展示一下自己的存在感也说不定。”
听着表妹的话,我感到她在我的影响下越来越叛逆,甚至连古人的事也要评头论足。但是这样的表妹却让我看到了另一种与众不同的美。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表妹,毕竟对于历史我确实没有多少了解,对于那些儒士我更是知之甚少。
“听你这么说简直是担心自己的学识能力被人看轻而刻意做的一样。”
“谁说不是呢。就连那杨时的‘程门立雪’故事说不定也是刻意吹嘘出来的一个故事,也许那时候大家都欣赏那种刻苦求学的精神,杨时或者他的学生、好友才编出这么一个故事。古人都喜欢吹嘘自己,给自己或别人加上各种各样的品德。就像黄帝的故事一样,蚩尤都被说成是魔神了,无论是死尸还是神仙,或是那舞干戚的刑天,不都是为了赞扬黄帝的功德而肆意杜撰的吗。毕竟再怎么说,一个人如果真的快要被雪给埋了,在医学上这个人也早该失温了,哪有人快被雪埋了还能一动不动活着的?”
虽然知道表妹只是在凭她的臆想评论古人,但我越听越觉得她是在说我,无论是刻意卖弄自己还是无时无刻不在强调自己的存在,都是禁锢住我的锁链,让我不能成为真实的自己。我感到非常惊恐,如同被脱光了走在街上一般,自己的丑陋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我却只能蜷缩在角落,忍受别人的嘲笑。
我的思维告诉我的身体要保持镇定,身体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嘴巴也不受控制地动起来:
“即使一个人已经非常出名、非常闪耀,但还是会怕别人看不见自己。他们需要比普通人更加卖力地展示自己的存在,担心自己被黑暗吞没,担心被别人遗忘,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啊!”
大脑并未加工过的话源源不断地从我嘴里冒出来,想停也停不下来。
“像那些人尚且这样,普通人又能怎么样?一般的人没有什么突出的特点,没有功绩,甚至没有罪恶滔天能遗臭万年的恶行。除了像小丑一样地刻意表现、卖弄自己,又如何让别人看见自己,避免被人遗忘的下场呢?
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出了窍,站在一边听自己的身体说着话。
“我们不能把月亮固定在水中,让它始终熠熠生辉,且不说月亮是独一无二的,水里也画不出什么东西,所以只能是拼了命地往镜子上画花。一来自己看向镜子时多了一朵花,自己不至于那样丑陋,二来别人经过镜子时,上面多了一朵花也总是引人注目……”
“真是够了!你们简直就像是在嘲笑我没文化嘛。”
也许是对我们旁若无人的对话感到不满,勾贤粗暴地打断了我,开始宣扬起他今天的探险计划。
“以前听我们村里一些人说湘湖的净澜亭附近靠近湖的地方埋着先祖留下的财宝,我们就去找一找。话说回来,不知道先祖为什么不自己把钱花了而是埋在地里,自己死了也用不到啊。”
相比于西湖无时无刻的人声鼎沸,湘湖非常冷清,宽阔的路上没有什么人影。当时天气晴好,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浑然天成,反倒令人惋惜。
不过一路上没见到什么人,却为我们的探险提供了绝妙的条件。虽然没有进一步的线索,但勾贤却兴致勃勃地从布袋里拿出一个不带长柄的铁锹头,在净澜亭旁的湖边随便找了个地方开始挖。
我和表妹就站在一边,看他独自寻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我们的行为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他走过来喝止了我们,要把我们带到景区管理处叫家长。
自然无论是表妹还是我,都绝不能让姨母知道此事,所以我们只能慌忙逃窜,但表妹却不慎失足落入了湖里。
我最先做出反应,趴伏在岸边,向表妹伸出了手。她挣扎着抓住了我的手,但我却低估了她的拉力,反而被拽入了湖中。保安不会游泳,出乎意料的发展让他愣在了原地。勾贤也许是从小调皮惯了,水性也很好,他急忙脱掉上衣跃入湖中,抱住了表妹,把她送回了岸边。
我也不会游泳,只能努力挣扎着让自己浮出水面,但湖面还是淹没了我,我呛了一口水,感觉意识在慢慢远去。
湖面的那个光亮是什么?真美啊。那就是我一直以来寻找的美丽吗?
就在我陷入绝望之际,勾贤再次把我抱了起来,脑袋重新浮上水面,我急忙贪婪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庆幸自己劫后余生。
保安担心事情闹大,也不再逼迫我们叫来家长,对我们进行了一番批评教育后放走了我们。即使是勾贤,经历了这样一场劫难,也失去了继续探险的欲望,我们三人一言不发,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车费是表妹支付的。
勾贤先下了车,我和表妹继续留在车上。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今天妈妈不在家。”
下车后我们并排走在一起,因为姨母不在,我们也无需避嫌,不必再装作我们形同陌路。
虽然是和我爱慕的表妹走在一起,但让我很震惊,我心中没有丝毫波动,不妨说,可能当时我还沉浸在窒息的恐怖感中。
“谢谢哥哥,今天我很开心,一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我一直很崇拜哥哥,所以当我今天落水时,哥哥你第一个向我伸出援手,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对于表妹的表白,我不知该怎么回应,只能勉强对她笑了笑。
我直到现在也依然是爱慕着她的,但当时为什么会那样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感觉自己心中有一种复仇过后的空虚感,而且似乎当时有一瞬间我产生了恍惚,仿佛表妹不再是我熟悉的表妹。就好像,一直追逐的某个事物,自己接近时发现好像反而更加模糊了,也许我又想起了母亲吧,期望表妹能像母亲那样美丽。
六
进门之后,就如同表妹说的一样,家里并没有人,桌上留着姨母的一张纸条,说她晚上才会回来。
湿漉漉的表妹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换衣服或是擦干自己的头发,出其不意地扑进了我的怀里。
表妹发育的很好,虽然比我小一岁,但个头和我其实差不多高。她的身材也很好,十分纤细。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行动搅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手足无措,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们两人身上的湖水还在滴落,掉在门口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这时我才感到有些冷,本能地贴近了表妹,希望从她的身上汲取一丝温暖,想必她也是这样的。
房间里寂静无声,气氛非常旖旎。我正想要伸手抱住怀里的表妹,忽然传来了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我们还没来得及分开,门就开了,姨母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外,看着眼前令她难以置信的一幕。当时姨母已经被愤怒占据了全部的心智,她几乎用尽全力地朝我骂道:
“你这个娼妇的杂种在对我的女儿做些什么?长得像个猴子一样的没娘娃,看着就让人觉得恶心。不过是没人要的垃圾寄住在我家,不要太得意了!给我滚出去!我再不想看见你。”
她气急败坏地顺手拿起鞋柜上的衣架抽打我,将我赶到门外,重重地拍上了门。
我也被姨母的脏话骂得一肚子怒火,却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我想拿脚踢门,但脚伸出去时却又生出了退缩的念头。我呆呆地立在门外,什么也没有做,听着屋内传出的动静。
“妈妈……”
“啪!”
似乎并没有给表妹辩解的机会,姨母的耳光声传到了门外。
“谁叫你和那个杂种私自来往的?”
“他是我哥哥……”
“啪!”
表妹的语气也变得激动了起来。
“你别一口一个杂种的,他是我哥哥,只有你一直把他当成是小偷、杂种,起码他会关心我做什么,这一点已经比你强一百倍了!我就实话说了,我就是喜欢哥哥,又能怎样?”
“啪!”
“你个小丫头,竟然向着一个外人,良心被狗吃了吗!我说他是小偷怎么了?他偷的东西还少吗?”
“你亲眼见过他偷什么东西了?”
“别跟我顶嘴!你知道他是谁生的吗?他妈就是娼妇,给狗官做情人,我都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
“原来你还知道哥哥和我们是亲戚吗?你别想一直操控我,我才不是你的人偶,我不会顺你的心意,如果你不愿意接受哥哥的话,这个家我也没必要呆了!”
门再次打开了,表妹红着眼跑了出去。姨母激动地看着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没有说一句话,重重地抽了我一耳光。我感到有些头晕目眩,脸上火辣辣地疼。
表妹离家出走了。
姨母无暇再顾及我,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表妹,甚至还报了警,但一整天的寻找都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由于赌博的瘾越来越大,此时姨夫已经和我们分居了,只在没有钱的时候回家。对于这次表妹离家出走,想必他也收到了消息,但是他却并没有任何行动。
姨母外出寻找表妹时,我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躺在铁架床上,感受着脸上的疼痛,想到了表妹和我抱在一起的一幕。我并不担心表妹的安危,只是在心里不断确认着自己对于表妹的感情,最后我得到了一个结论,我是确确实实爱慕着她的,就像我对母亲的感情一样,但她对我而言却并不是必要的,也就是说,在我的心中,即使没有她,或许我也能毫无愧疚地继续正常生活下去。比起表妹的下落,我更加关心的是之后我的生活会怎样,我之后又该以怎样的感情、怎样的态度面对表妹。
两天的寻找无果,姨母也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坚持,向我妥协,并承诺如果我能找到表妹,将不会再干预我们的生活。她的头发在短短两天内稀疏了很多,也白了很多,想必她做出这个承诺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的,即使心中万分不情愿,但她只能妥协,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
自己一直以来的斗争取得了伟大胜利,我心中自然非常畅快,但我对于表妹的下落也毫无头绪。我假装自己知道表妹的线索,成功瞒过了姨母。我知道表妹在学校里有几个玩得比较好的朋友,但我却跟她的这几个朋友毫无交集,我只能去找勾贤,期望他能帮我想想办法。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表妹就藏在勾贤家的公租房里,脸颊瘦削了几分,身上也带着没有洗澡的酸味,显得十分颓废。
我成功地带回了表妹,姨母也兑现了她的承诺,这次离家出走事件在表妹和姨母之间产生了无法弥补的巨大裂缝。
我和表妹的关系,虽然没有人明确说过,但我们已经默契地以情侣的模式相处了。话虽如此,也不过就是一起上下学,经常聊天,最多就是在没人的地方牵一牵手。由于我们从未公开过我们的关系,勾贤可能尚且对表妹仍存有一丝幻想,上下学路上还是和我们在一起,让我觉得他愈发碍眼。
很快就到了暑假,我和表妹独处的时间也更多了,姨母对于我们的关系也非常担心,害怕我们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关系在愈发增多的独处时间中并没有丝毫进展,反而我们两人在家独处时常常各看各的书、各干各的事,场面总是陷入寂静,谁也不愿意主动打破这种局面。这个假期和勾贤一起出去玩的次数也屈指可数,甚至绝大多数时间我都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朋友。
就这样,一个暑假平平无奇地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在新的一个学期,表妹似乎与我保持着一些距离,甚至就连牵手这样的事也不愿意做。我担心表妹离我而去,拼了命地在她面前展示自己的存在。她不知从何时起,迷恋上了诗词,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喜欢,她也不愿意告诉我缘由,但为了迎合她,所有她读过背过的我也都要完完整整地背下。她买来字帖练字,在精美的贺卡上写一些话,我不知道她在写些什么、在给谁写,但我也在那段时间努力练字,让自己尽可能和她多一些共同语言。
也许是在我的影响下她变得太过叛逆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地我再也看不懂她。每一天虽然她都出现在我的眼前,依然那么纯洁、那么美丽,但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我努力地奔跑,拼命地奔跑,竭尽全力地努力,却只能看着她从我身边擦肩而过,丝毫不愿驻足。我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路人,无论我多么努力地伸出双手也无法触及到她。
我记起了她某一天跟我说过的话:
“我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个男生,他喜欢诗词,非常有才华。他还给我写过一首诗,让我非常感动。而且他一直都在练琴,手特别好看而且很灵活……”
毕竟我长得这样丑陋,双手长满长长的体毛,怎么能和一个钢琴家纤细修长的双手相提并论呢。
真是讽刺,我凭借着自己的文学素养骗到了表妹,却又被别人插足,靠着文学骗走了她。现在想来,我和表妹相处的时光留给我最大的财富就是让我有了丰富的古典文学的积累,让我大学期间的故事得以发生。
我们的三人组合出现了一丝裂缝,然后这个裂缝不断扩大,最终把我们三人的和谐关系彻底撕裂了。表妹不再愿意和我们两人来往,三人上下学变成了我和勾贤两人一起上下学。过了一段时间,表妹在学校里和那名男生宣布了恋情。那个男生如同表妹说过的一样,是一个长相出众、才华横溢的优秀青年,和表妹十分般配。
由于表妹不愿意再加入我们,我也没有和勾贤继续保持亲密无间的必要了。他的粗野我一直以来都无法忍受,表妹离开后我也不愿意和他一直呆在一起,于是也不再逃课和他出去鬼混了。
我担心姨母察觉到我和表妹之间的嫌隙,再次从我身边将表妹夺走,然后顺理成章地将我打入万丈深渊,因此我从未表现出和表妹的不和,表妹也一样,在家里依旧保持着和我的互动。如果非要用一种感觉形容的话,似乎她将我仅仅当作了一个年长的亲人来对待。
舅公在这一年病倒了,姨母和他似乎达成了一个协议,只将我抚养到大学就和我划清界限。没过多久舅公就死了,我在灵堂外第三次看到了这个老人,看到了他的遗像。
由于和表妹还有勾贤之间的来往渐渐减少,我反而可以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学习中,在初三的一年时间里,成绩竟然取得了极大的进步。
“我要离开这个对我知根知底的地方。我要去参军,像朱赫来一样,我要成为一名战士。”
毕业前夕勾贤这样跟我说,然后他就消失了,并没有参加中考。之后的三年时间我和他再也没有交集。
由于最后一年的踏实学习,更关键的是,我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知道分析语文试卷中出卷人期望看到怎样的答卷。我的中考成绩达到了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水准。
姨母把我送到了一个寄宿制的高中,每个月给我一定的生活费,起码我的生活能得到保障。终于有机会把我这个毒瘤从家里分割出去,想必她也解决了一大难题吧。去到新的地方、新的高中,我也没有交到新的朋友,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但那个高中以升学率闻名,学生起码都安分守己,我倒是也没受到过欺负。
我和表妹依然保持着书信往来,但频率在逐渐减少。表妹因为沉溺早恋的缘故,中考成绩也不甚理想,只能就近去一所普通高中就读。
姨母也努力促成了和姨夫的离婚协议,并取得了表妹的抚养权。将那个人渣从家里分割出去,对她而言想必意义也不下于将我赶出这个家吧。
如前面所说的,我在一个寄宿制高中就读,平时都呆在学校,并不回那个寄人篱下的那个家。但每逢假期和重要节日,学校所有职工都要放假,我也不得不回到那个家。在那个家,我的私人空间也没有发生改变,依然是阳台上铁架床附近的区域。我依然不和姨母交流,虽然我仍迷恋着表妹,但她对待我的态度却完全变成了对待一个普通亲戚的态度。
高中三年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过去了,什么也没有发生。第一年,什么也没有;第二年,什么也没有;第三年,依旧什么也没有。
高中结束后,我从那个家独立了出来,也和表妹断了联系,什么也没有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