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弱德的悲剧之美
叶嘉莹先生提出了一个新名词:“弱德之美”。而如果若要谈谈这叶嘉莹先生的“弱德之美”,我想就要从三个角度入手。
一:“弱德”它到底是什么?
二:“弱德”它究竟美不美?
三:知道“弱德之美”有什么用?
那么“弱德”,它到底是什么呢?要揭晓这个问题,我想先要从“弱德”这一词是从哪里而来的这一问题入手。
叶嘉莹先生的“弱德”,是在叶嘉莹先生品鉴朱彝尊的爱情词《静志居琴趣》之时,诞生而来的。而这首词所描述的,是一段禁断之恋。
朱彝尊,是一名清官,但同时也是一名穷官。小的时候,他的家境非常的贫苦。在长大做了官后,因为为人清正,再加上当时封建社会的制约,朱彝尊仍旧相当的贫苦。因此,天价的聘金和彩礼,对于朱彝尊来说是一件难以承担的重压。后来,在媒人的搭桥引线之下,朱彝尊入赘了一个有着很多女儿的家族,并与其中一位结成了婚姻,而这场禁断之恋也由此展开。因为这一家的女孩子很多,入赘后,住在了妻子家中的朱彝尊就免不了经常与他妻子的姐妹们天天见面。而在他妻子的姐妹中,有一位九岁左右的小女孩与朱彝尊有了良好的关系。朱彝尊从小就认识了小女孩,并教导小女孩识字和诗书。而在这一来二去之中,两人便产生了感情。而朱彝尊的《静志居琴趣》,便记录着这一段不被世人所谅解和承认的爱情,叶嘉莹先生便从这禁断之恋中品出了“弱德之美”。
那么“弱德”究竟是什么?
叶先生说,弱德之美“当然不是伦理道德的美,不是什么忠君爱国啦,这都不是。”以此为出发点,“弱德”便是一种与大义式的伦理道德所背道而驰之弱势之德。也正因如此,弱德想要存在,便必定会处于“正道”位置的伦理道德的压抑之中。但与此同时,叶先生又说:“弱德不是弱者,弱者只趴在那里挨打。弱德就是你承受,你坚持,你还要有你自己的一种操守,你要完成你自己,这种品格才是弱德。”“弱德”是背弃伦理道德的、是被压抑的、是痛苦与悲剧性的、但又是承受之下所深藏着反叛的、坚持着自己,并欲图自我完成的道德。
既然“弱德”是什么已经明确了,那么“弱德”到底美不美?
若是从其产生角度看,这个问题其实有些本末倒置。“弱德”之美,是叶嘉莹先生为了描述如上朱彝尊的禁断之恋之美所创造出来的一个词语。这种美来自于朱彝尊情感之真挚,而非是由“弱德”本身所带来的性质。所用“弱德”一词,更多是为了将这种禁断之情的美与伦理道德下的“健德”之美加以区分。换句话说,对于“弱德之美”来说,美是先决条件,“弱德”则是区分手段。举个逻辑类似的例子:Pierre Schaeffer的《Étude de bruits》刚发布时,先前没人听过类似的曲子。这是一个超出了传统乐界想象的实验品,但亳无疑问,《Étude de bruits》是美的。乐界为了描述这种美,便创造了“具象音乐之美”或“电子音乐之美”这一形容方式,这与“弱德之美”同理。
但又像具象音乐一样,“弱德”在拥有了自己的指涉后便也具有了产生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美的潜力。那么这样的“弱德”本身,究竟美不美?
“美”,是一个价值判断,要做出价值判断,必定需要一个价值尺度。而作为违背了伦理纲常的“弱德”,其美必定不能依赖于伦理纲常本身。换句话说,“弱德”的正当性来源必定是反传统的。因此,作为反传统代表的后现代所高度倡导的人的原始感性或许就成了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弱德”处于一个反正统的窘境,但其持有者在承受着高压,但仍然艰强的维持着信念,试图自我完成,这必定依赖于一种强大的欲望作为原动力。不论这种欲望是情欲、性欲亦或是其它的什么,其均会有一种后现代式的非理性美。而“弱德之美”,则是对这种非理性美的坚持和“健德”之理性的抑制间所达成的微妙的平衡。“弱德”是美的,美在这种自我天然欲望与情感的坚持,美在这种受压又不折断的柔韧,美在这种悲剧性的矛盾本身。
知晓“弱德之美”,对今天的我们有什么用呢?
“弱德之美”,由叶嘉莹先生从古籍中提炼而来。但千年以来,“弱德”出现最广泛的时期可能正是当下。20到21世纪的过渡时期,是伴随着指数式爆炸的信息流增涨的时期,是社会由现代向后现代转变的时期。在这样一个时期,理性主义达到了有史以来的巅峰,而后现代的非理性也在人们的心中滋生和弥漫开来。社会伦理和分化异化对人们的挤压越来越紧促和冰冷,而信息流的激荡下,人们内心的越来越强烈而丰富的情感日益被忽视和去人格化。后现代人,便是与生便处在这样一种矛盾的激荡之中。
个人的欲望,时常与一般社会伦理所相悖。而在知识作为霸权的理性主义的今天,以一人之力想挑战社会文化机器已经几乎了一件不可能的事。在这种激烈的矛盾与对立之中,“弱德”则以反传统的身份从传统中脱身而出,提供了一条走向中庸的道路。“弱德”既不同于后现代无政府主义者不切实际的抗争,又不同于传统保守派不加反思的附和。“弱德”既是弱势,却又从不是弱者。
在有了“弱德”的方法论指导下,“弱德之美”的美学,则指出了一种对悲剧式人生的感受方向。
在尼采《悲剧的诞生》一书中,他提出了酒神和日神这两个概念:“日神阿波罗是光明之神,其光辉代表着人类的理性和穆静。”“酒神则象征着原始冲动的放纵,是一种痛苦与狂欢交织着的癫狂状态。”而当酒神与日神相矛盾时,一切悲剧便从此中诞生。能完全归顺于体制和“健德”,达到孔子“从心所欲,不愈矩”的人,在这世上终究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处在这种酒神与日神的矛盾中,处在悲剧中是一种人生的常态。而“弱德”本身,便是一种对人们应对如此悲剧的姿态的具体诠释。“弱德之美”,则是一种对如此悲剧的感受方式。
在尼采的眼中,人是“为了人生而艺术”的。在他看来,“生存充满苦难,悲剧不可避免”,但不应因此否定生命的意义,而是“肯定悲剧的存在,以审美的眼光笑着面对人生的悲剧性。”正如同他的名言一样:
“受痛苦者渴求美,也产生了美。”
而“弱德之美”,正是一种对弱势人生的悲剧性的欣赏。它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形而上学的美学慰藉,指导我们用艺术的角度欣赏自己的人生——即便它是悲剧的,也正因它是悲剧的。
“弱德美学”的一切从《静居志琴趣》中而诞生,也请允许我用《静居志琴趣》将此文作结。
“叶底歌莺梁上燕,一声声,伴人幽怨。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