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双伞)泊舟借梦(全一篇)
蓬莱有很多故事,也有很多故事里的人,都随着海风一并葬于海中。
再惊才艳艳的人,在一年又一年后,都变成了记忆里模糊的影子。
行至蓬莱,到一处歇脚,酒馆最不缺故事,那些曾经带着传奇色彩的人本就是最好的故事,酒馆的老板娘在众人的起哄中,讲起了一个很美好的爱情故事。
蓬莱岛主方温晗曾有两位亲传弟子,那是一对兄弟。
原本,他们是要一内一外,成为少主顾洺的左右手的。
兄长方晨,虽为天乾,却天生体弱,武力不佳,但多智近妖,算无侧漏。
弟弟方夜,地坤之身,却是难得的武学奇才,饶是在一干天乾中,他的武功也是排得上号的。
那时少主尚未归家,方夜还在长歌求学,方晨已经能将蓬莱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方晨体弱,他本是没有想过成家之事的,直到他遇到了方眠。
蓬莱爱慕方晨的人很多,唯有方眠真的从最底层走到了他的身边。
最开始,方晨只是觉得新上任的那位与他地位相当的方眠大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可细想对方从一干弟子中脱颖而出,又了无印象。
那时方晨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泽兑对他的不臣之心,只将对方当做心思敏感的同僚,多加照顾。
直到好友相告,“那方眠的眼睛都快掉你身上了,你不会还以为那是同僚之谊吧?他分明是与你起了龌龊的心思!”
“能得一人喜爱,乃是某的幸事。某虽不知其情谊,但喜欢之事,又岂能以‘龌龊’二字,一言蔽之。”
方晨初闻的确有些惊讶,可又觉得欢喜本就是人之常情,既是常情,也不必觉得冒犯。
后来方眠眼见心思点破,还是要眼巴巴地凑上前,方晨才恍然想起,原来很多年前,他们原是见过的。
不过是当年递给方眠的一方素帕,却让他记了一辈子。
“当初之事,不过举手之劳,我未放在心上,你也不必挂怀,”方晨那时并未将那过往的小事看得太重,他道,“你一路走至今日,是要成为更好的人,而非冠上我的枷锁。”
“可我本就是为一人而来,才成为了更好的人。方晨,我要站在你的身边,才有了今日的我。你不是我的枷锁,是我的心之所至。”
方晨不知道,当年惊鸿一瞥,方眠摸爬滚打数十载,从呼之来去的杂役到如今的方眠大人,本就是为了到他身边去。
方眠真的很喜欢方晨,可他又恪守着分寸,不肯逾矩半步。
“老大,喜欢就上啊,你把哥几个天乾按地上揍的时候,可没这么磨磨唧唧。”
“我即真心喜爱他,这份感情就不该成为他的负担。我从淤泥里爬出来是要与他并肩,而不是为了让云朵染上尘埃。”
渐渐地,方晨也会想起方眠时,不经意露出笑意来。
“晨儿近期心情似乎很好?”方温晗注意到弟子的情绪,笑问,“我们晨儿这是遇到心上人了,唯有欢喜,没有阴晴。”
“师尊,他与我表明了心意,却恪守分寸,不与我添半分困扰。这般,我如何欢喜上他?”方晨虽被称生得一副七窍玲珑心,可于情爱到底不通。
他那时还年轻,不知爱能成就一个人,也不知爱会毁了一个人。
“这世间,唯有真心最动人心帛,既是真心真情相待,便是恪守礼数,也合该是能品到其中心意的。我们晨儿,是红鸾星动了。”
方晨只觉得师尊说得极有道理,便等在方眠的门外,待他议事完。
“阿晨,你怎么来了,”方眠眼中的惊喜太过明显,连方晨都莫名觉得高兴了些。
“我想来问问你,可还需要一个并肩而立之人。”方晨说得那般认真,却足以让方眠知晓答案。
“荣幸之至。”
他们的感情太过顺理成章,虽是泽兑与天乾的组合,却受到了诸多祝福。
方眠修习得愈加刻苦,方晨体虚,往后他不仅要护住他的爱人,还要替他的阿晨照看好他的胞弟,以后那也是他的弟弟。
方夜学业有成归来之时,听闻得便是自家哥哥被个泽兑拐跑的消息。
方夜真的很爱他的兄长,连带着看方眠的眼神都带着不悦。
“老大,你这小舅子好像不是很喜欢你。”
“我拐跑了人家唯一的哥哥,他不喜欢我不是应该的吗?他是与阿晨最亲的人,他比谁都更希望他的哥哥幸福。我的出现是要他多一个重视他的兄长,而非抢夺他的长兄。”
方夜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方眠对兄长的用心,可又带着一种少年人的叛逆。
“你跟我哥还未成婚,我是不会改口喊你哥夫的,就算是贿赂我都不行!”
“我早晚是要跟你哥成婚的,这声哥夫也不急于一时,我总能听到不是吗?”
“哼,喜欢我哥的人可多着呢,你可得看好了。”
方夜那时年纪还小,又是地坤,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骄纵,少有几次得动手却是为方眠鸣不平。
“什么叫云泥之别?淤泥中亦能生出清荷,沙砾也能化为珍珠,出身并不代表一切。方眠是与我哥并肩之人,他从未将云朵拉下泥潭,你们凭什么说他卑贱!”
“我是不喜欢他,但这不代表我会否认他为了我哥做出的努力。我只是不习惯兄长的视线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又不是眼瞎看不到真情。”
他们的婚事还是得到了应允,岛主亲自为他们定下了婚期,祭舞也同意在大婚那日为他们送上祝福。
“这个美好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老板娘吸了一口烟斗,吞吐云雾,“我再给你们讲一个不那么美好的故事吧。”
那是蓬莱百年来损失最惨重的海战,海贼为祸一方,少主平乱,布防图被泄露,蓬莱武力尽数被瓦解。
无数人葬身大海,再无归期。
少主最倚重的两位心腹,连带着领队的方眠大人,皆失了踪迹。
方晨与方眠皆死于反贼之手,少主带伤百里追踪,只来得及救下方夜。
那是方夜一生的梦魇。
他看到方晨与方眠挡在他的面前,为他挡下所有。
看着他最敬爱的兄长故去,看着方眠挡在他的身前,坚守着他的承诺。
“夜儿,你是我唯一的弟弟,做兄长的,怎么能不保护好弟弟呢?”
“阿晨的身体不好,我说过会保护好你们的,断没有食言的道理。”
“我们夜儿是个地坤呢,再坚强也不该冲在前面,不然要我们做什么?”
“他们都瞧不上地坤,但方夜,你听着,如果今天,我跟你哥都无法活着离开,你得好好活着,让他们看着,你也是蓬莱有血有汗的好男儿,不是那娇滴滴的菟丝草!”
“夜儿,我不希望你囿于仇恨,但如果你觉得活着很痛苦,就暂时把复仇当做支撑下去的动力吧,可仇恨不能成为你余生的全部。”
“我知道你比谁都希望阿晨幸福,同样的,阿晨还有我,也希望你能幸福,哪怕这世间往后再无我们。”
“方夜,跟少主走,我走不了了,”方眠喘着气,趴在地上,连站起来的气力都没有了,可他还要去牵方晨的手,“阿晨身子弱,一个人待在这会害怕的,说好了一辈子,就这么走了哪里算数。”
“阿晨,此生得与君相逢,足矣。”
方眠是真的累了,这一睡,再也没有醒来。
鲜血伴着灰尘一齐混杂在交握的双手上,他们走到了高处并肩,最后也要一齐归于尘埃。
最后的最后,方夜为他们换上了早早做好的婚服,葬在了一起。
差一点,他们就能成婚了,他就该改口了。
方夜为他们操办了一场冥婚,参加的只有少主顾洺和他自己。
“他们生前没有大婚,如今我这个做弟弟的,总要操心些。”
他给他们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就写着:兄长方晨携哥夫方眠之位。
他把酒撒在墓前,便算天地为媒,敬了酒。
他是真的很讨厌方眠,可这杯酒敬过,他还是要叫一声哥夫。
他固执地想,他们生前未能成婚,死后合棺,也算做了一世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