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聆听篇终审入围22号《喜丧》
喜丧
我奶奶在不久前去世了,是喜丧,93岁。留下一家老破的书屋以及一屋的书。父亲明天就要喊人将书清掉。“如果是当年,这堆垃圾好歹还能换个好价钱。”他暗暗的说。我寻思就这样丢掉怪可惜的,所以今天搬了一些记忆中奶奶最珍视的几十本书回来。
趁着夜里闲着没事干,我整理这些白天带回来的书籍。这工作比我想象中更加无趣,这些书大致可以分为三种。用着鬼画符编写的再也无人能看懂的妖怪书,措辞毫无美感,宛如流水账式的手稿,已经一些作者不明,风格成迷的字画。我自认为是当前世上最了解奶奶的人之一,但翻阅这些书稿的内容时,它给我带来的感觉,硬要形容的话就只有四个字,“平平无奇”。
奶奶毕生经营着一家名为“铃奈庵”的老破书屋,不过她更为人所知的身份是小说《妖怪书屋》的作者。这本书的内容概括来说就是主角作为一家书屋看板娘和各路妖怪偶遇,相识,最终产生羁绊的一本志怪小说,行文和奶奶那些遗留的手稿是同样的流水账,只是用词遣句要好上不少。当然,从书籍的前言上便可得知,这得益于她得到了传奇作家“阿加莎克里斯Q”的协助。这本书是奶奶年轻时写的,但快到古稀之年才忽然爆火。一个东西的爆火总离不开时代背景,我翻了学校里的说法,旧时村子的人口不断膨胀,人妖之间的比例逐渐失衡,妖怪们难以制造足够的恐惧以维持自身存在。最开始只是几只草根妖怪的消失,但很快就进了恶性循环,妖怪的数量下降进一步的失去制造足够恐惧的能力,没有足够的恐惧,妖怪数量继续下跌。后来一部分妖怪消失,一部分妖怪选择前往新家园,幻想乡慢慢的成为了人类的世界。而恰好在《妖怪书屋》火起来的那年,最后一批妖怪也宣布集体离开幻想乡,那年人们便发了疯似的收集妖怪的遗物以作旧日的留念。我寻思这大概就是这本书能火起来的唯一理由了。
跟随《妖怪书屋》一同火起来的,还有铃奈庵本身。但数量激增的顾客自然是奶奶一个人应对不来的。而父亲却对此乐见其成,他老早就想让奶奶搬到村头高地上修的新房里了,客人太多忙不过来让他的理由又多了一分。父亲准备的新房不大,但和又老又破的铃奈庵不同,一切都是新的,鸡翅木做的书架和胡桃木做的茶几被精心打磨没有一根倒刺,在木匠精心打磨后还上了光,虽不至于一尘不染,但只要有风吹过上面的灰尘大多无法停留。我听父亲介绍这是特意用了外界的工艺才能做到这个效果。房子正东方的观景台可以鸟瞰整个人间之里,特意移栽的沉香树的枝丫刚好穿过观景台上方,散发微香的同时刚好能挡住烈日和风霜。大门左边是小半亩的花园,现在能看到的是栽满了菊花,而看不到的是这个花园是背后是一个苗圃,每当花季过去,园丁便会铲落衰败的花然后换上新的。让这个花园从春天到秋天,每一刻都是在绽放。
“阿大,那房子哪里不好啊,不仅是新修的,还离家近,有事也能马上照应到。现在客人这么多,让铃奈庵在那开,家里的工人们也可以帮忙,没必要守着这座老破房子了。”
每次老爹提出换房子提议时,奶奶总是撅着嘴,将头拧向一边,在那重复嘀咕着“客人找不到那边”,“这住得安心,不想折腾了”这样的怪话。对此父亲自然是不开心的,但我自然是开心的。因为这样便有了前去给奶奶帮忙的理由,逃离大人们的管控。
奶奶的铃奈庵在村尾,附近的人家早就搬离了,在一片破败中这座老房子便显得格外的新。一般来说,能踏上村尾这条路的只有两类人,到村尾的田里干活的,或是特意来书屋的。
而书屋里的客人大致也能分成两类,大多都是来抄书的,以及部分是来借书的。而单纯来阅读的客人,每周的话只有两三个。后来出现了多起魔理沙事件,气的奶奶带上老爹和扫帚亲自上门讨要,之后便愤而决定不再将书外借了。
但阿坤叔是不属于上述两类人,他不下田,也不进屋,他是给屋里的人和田里的人卖烧肉和茶水的。他每天都会从门口路过,一开始两次,后来是三次,再后来便索性不走了。他外头看着屋里的客人,我在里头盯着外头的烧肉,金黄的脆焦皮给与了酥脆口感的想象,脆皮下方的透明跟白玉以3:7的比例层叠,叠满了Q弹和紧实。即便一点也不饿,也能如此的馋人。但我自然是没钱的,阿坤叔自然也知道我没钱。他将我招呼了过去,给了我一块烧肉,指了指书屋,向我低语了一句。
“没钱的话,拿东西换也行。”·
那年的夏天,奶奶是老的,顾客是吵的,烧肉是香的,而书是旧的。阿坤叔的笑是狡猾的,我也回以了狡猾的笑,那场阴暗中的交易是真实的,而后来阿奶拿起扫把追着我打也确实是恐怖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奶奶眼里贵重的书自然是被收起来的,在书架上层的里侧,每本单独的用油纸包好,有一些还会特意的放在专门的盒子里。如果想去拿下来,总得搞出不小的动静。那些所谓的“妖魔书”内容多半是些奇怪的符号,奶奶说她能看得懂,我也姑且是信的,反正也没妖怪会站出来戳破她的吹牛。妖怪只存在我听闻的故事中,不存在于我的记忆里,所以我对这种没法看懂的书自然是没兴趣的,不过父亲倒是喜欢将这些书偷偷带出去显摆,只是每次回来都落得一顿臭骂。
在外人的奉承下,我的父亲几乎成为了成功的代名词。他是一位总能抓住时代变革带来的机遇的奇才。他提前一年多便向河童订制了大量的水车的零件,在河童离开时,拿着这些水车零件套取了当时新兴的“人里水利”的20%股权。他在掌管新闻的天狗们宣布离开幻想乡的那天,拿着几本相册就换了一仓库的纸张和油墨,然后他借助本居家的那几台破旧印刷机,第二天《本居头条》便送达村里的千家万户。之后还搞了一个名为“本居宴”的商会,带头接下了妖怪消失后无以为继的各种宴会 ,如今也已经成为了幻想乡大部分宴会的方案提供商。总之,他是让早已没落的本居氏回到人里大家族的行列的奇人。只是外人不知道他的那些光鲜下,是惊人的庸俗。他向来不待见把自己关在书屋里看书的奶奶,而是崇尚具有冒险精神的爷爷。明明有最好的读书条件,却只在寺子屋读了三年便跟着爷爷去闯世界。在文化水平上,字能大致认全但大多不会写,也就算数还能称得上熟练。但在社交场合下却强撑着"文化人"的面子,只不过那文化人的表面功夫是靠着一群他嘴中“腐朽的知识分子”在背后出谋划策撑起的,我看过账本,那些人每天只需要几枚铜板就能打发,不比阿坤叔收入高多少。
在《妖怪书屋》最火的时候,我见过他好几次他偷偷摸出铃奈庵里奶奶珍藏的书,然后宴请宾客前来“欣赏”。虽说是显摆,但现在回想起,在那些饭局中,老爹除了一句“好东西”外便找不出其他的话语用作称赞。只是多数时候,他能将称赞的工作转嫁给对方,然后父亲再夸一句“有水平!”(我知道他也找不到更有水平的词了)。在这样觥筹交错中,他还能让专程而来的各位宾客满意而归。
在饭桌上教育时,父亲常常向我念叨着阿爷,说他的能力都是跟着阿爷学的。但阿爷是死得早的,我对他只有模糊的记忆。只是依稀的记得当年阿奶的嘴似乎是更络绎的,而阿爷是沉默的一方,他只是在一旁听,有时只是会微微的笑,也不知道是在认同还是在忍耐。阿爸说,是阿奶看上了阿爷的聪明才和他结婚,阿奶说,是阿爷对他的敬仰将她感动到了才愿意和他结婚,并且博丽巫女能作证。总之有一点可以确定的,阿爷是草根出生,而阿奶也确实算是大家闺秀。
那些夏天我从奶奶的嘴中听到许多妖怪的故事,不过不是对着书讲的那种。奶奶并不擅长对着书讲故事,她总是读着读着便忘了说话,自顾自的看书去了。奶奶的妖怪故事是从生活中来的,又穿插回生活中,多数时候她本人还会参和其中。
我还记得有一日早晨奶奶去买菜,没走多远便发现书屋冒起了白烟,奶奶大喊了一句“烟烟罗又出来造次!”便拉着我往回跑。
那件事其实只是煲葛汤的炉子用的柴太湿了。
有一段时间,奶奶总说有个死鬼易者阴魂不散老在缠着她,害他看书时常昏迷。
后来我发现只是单纯书看累了睡着了而已。
就像这样,奶奶能将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不顺心都找到妖怪去怪罪,妖怪们也是命苦的,明明早就混不下去了还得被奶奶拿出来发光发热。如此说来,《妖怪书屋》这本书或许是靠这样的胡编乱造给弄出来的。
但奶奶最终没等来她的妖怪顾客,甚至随着夏日的离去,人类顾客也日渐稀少了起来,就连阿坤叔也不再路过书屋。热潮退去,书屋也回归到了往日的冷清。
奶奶也不是总呆在室内的,在只要有一个凉爽的午后,如果没有顾客,奶奶大多会走到书屋的门外。一把躺椅,一壶茶,还有一两本妖怪写的书。妖怪书我看不懂,或许只有奶奶自己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能看懂。所以我坐在一旁的板凳,看人类写的书,直到坐不住,便跑去远处是稻田摸螺。在结穗的时节,秋日的凉风还会飘来一阵稻香,如果远方传来哒哒哒的引擎声,那凉风还会送来新鲜的臭。担粪的陈老汉开着拖拉机从门口穿过。
陈老汉是那片稻田的主人,他的膝下无儿女,在爷爷死后。他便是奶奶在这条后街中唯一能看到的同龄人。他住在这条街更靠上的位置,一个人操劳着村尾的十多亩瘦田。听大人们曾说过陈老汉的命不好,他的双亲死得早,而亲戚也趁机霸占了他家田地,然后又以“一口饭”的价格“雇佣”他去耕那块原本属于他家的地。直到这个亲戚寿终正寝,而他的儿女又搬离了此地,年近半百的陈老汉才有了翻身的机会。这二十多亩的瘦田是年轻时的他不敢想象的财富,在他手中每一寸的土地都没被浪费,硬生生靠着耕耘这块瘦田在暮年时重新建了房,甚至有了他想组建家庭的传闻。
但陈老汉是看不上奶奶的,当然,奶奶自然也看不上他。每当拖拉机的哒哒哒声响起,奶奶总会怨怨的瞥一眼路过的陈老汉。在她看来,陈老汉和他的大粪污染了这个本该清爽怡人的秋日午后。而陈老汉路过书屋门口时,也时不时缓下速度,就为了去瞪一眼在门口闲坐的奶奶。陈老汉认为奶奶她不该在那无所事事啥也不干,浪费着这个适合工作的凉爽午后。有时即便他们的目光会对上,但也从不会多言,奶奶紧握着书,陈老汉紧握着方向盘,他们紧握各自的芳香。
父亲是不知道这段无言的恩怨的,所以才会心安理得的收下陈老汉送上门的瓜果,这时的陈老汉便成了老爹饭桌教育的正面典型活跃着,在我看来,父亲对陈老汉所种瓜果的称赞的措辞,远比他对妖怪书的称赞来得更加生动和真诚。
后来陈老汉也死了,死法如他的人生一般普通,就是干活时忽然发了中风,摔倒在田里没人看到便一命呜呼了。我还记得那天下午因为没能等到拖拉机声,奶奶读书时的身子时不时的往外探的模样。至此,午后的拖拉机声便不再响起,随之消失的当然还有那块稻田,如今书屋的门外只有一片的荒芜。
再后来,在我读四年级后,学业开始繁忙起来,能跑到书屋看奶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在度过几年后,我却开始怀念起最初的那个夏天。怀念的只是那一份稀松平常的喧嚣,是顾客的翻书声,奶奶怪罪妖怪时的责骂声,阿坤叔在门口的叫卖声,凉风吹过树叶的飒飒声,甚至是陈老汉拖拉机的噪声。这些声音大多和我无关,但没了它们,我甚至会怀疑起自己是否还活着。那是盛夏不带一丝微风的闷热,夏蝉也被热到了沉默,奶奶也是沉默的,到如今她或多或少也该明白,她的妖怪客人不会再来了。唯有老钟的疙瘩声在那昭示时间确实过去了。
再后来就是我开始工作了,而奶奶在摔了一跤后身体就越来越差,只能在疗养院慢慢疗养,书屋自然也开不下去了。我和奶奶的交集也越发的稀少,也只有过年的时候,会前去探望个一回。父亲回去的次数更多,但无非就是为了以此为契机叫上三哥六嫂磋顿麻将,给本该安静的房间制造大量的噪音而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忘了生命中还有奶奶这一号人。直到一天周六的早晨,父亲叫醒了我。
“你奶奶身子快不行了,今天有空一起去看看吧。”
然后在偶然间的提问中,我才从父亲口中得知,原来奶奶今年,已经九十三了。如今整个人间之里和奶奶同辈的人,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病床前,被子将奶奶盖得严严实实,她刚刚经历了一场严重的肺炎,面如黧土,只剩下瘦骨伶仃的下颌和脸颊骨。白发散乱地铺在枕头上,一动不动。从棉被下只露出他两只枯瘦如鹰爪的手。皮包骨的五指苍白交错,指节突出,皮肤松弛下垂,掌心深陷下去,脉搏一起一伏的卡拉锁骨下,仅存的生命随时可能息止。
“阿大,我带着你的孙儿来看你了。”
奶奶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看到似乎有反应,父亲提高声量,又喊了一句。
“阿大,你的孙儿来看你了!”
只听见奶奶忽然发出一串哼哼的呻吟,她似乎有话对我说。父亲对我使了个眼色,我将耳朵靠过去。她的话语如今已然言不成音,能道出的只是单纯气流冲撞喉咙发出的声音,每发出一个音都得停顿好一会,在发出第六个声音后,奶奶的气息停顿了下来,似乎等我回应。我尝试将奶奶支离破碎的音节连成了话。
“要 用 功 读 书 啊....”
奶奶用尽生命也要挤出的,只是一句普通且过时的话语。
“你放心,我有在用功读书的。”
奶奶听闻我的回应,又开始尝试挤出一句话。
“要听你爹的话,”
奶奶的每一个音都比上一个更加的微弱,停顿的时间也更加的长,她还想说什么,但后面发出的音已经完全无法分辨了,只是嘴巴一张一之间发出的无意义的喘息.意识到我已经完全听不清后,奶奶的话语停止了。
在回应完奶奶后我在房间里和奶奶又呆了一阵,回过神时,父亲已经离开了房间。他只是站在屋外默默的抽烟,父亲从未有过抽烟的习惯,这支烟也不知道是那个叔伯递给他的。我喊了他一句他没回应,烟雾中飘荡中无言,他默默的把烟抽完,然后回头朝着我喊。
“走吧,下午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忽然想通了什么。
我的奶奶停留在过去不知何处,我的父亲只想着未来不知去往何处,只剩我一个留在现在。
奶奶的葬礼始于一盏长明灯。
是扑克牌大地上彻夜的深耕,
是早晨将人熏得入味的檀香。
是冒牌巫女数钱时狡猾的笑,
是在火盆中燃烧的成吨宝藏。
成箱炮仗的硝烟散去,
棺材就放在大马路上。
避之则吉的牌子一立,
形成了血栓般的长廊。
父亲拿红包贿赂行人,
引路人在旁戏谑死亡。
棺材上最后一枚硬币被取走,
昭示这场闹剧才最终得到收场。
不过还需静待人群散去,
才能得到最终的埋葬。
直到来年的春雨再度落下,
奶奶终再度舔到生的希望。
死亡,温暖安详。
(全文完)
加分项
天人感应,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