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曹雪芹佚诗》案 周岭老师提到的周汝昌和吴世昌决裂的始末 哈尔滨师范学院卷入
我们(从敦敏、敦诚和张宜泉诗文里可以)知道:曹雪芹能诗,而且风格几近李贺(“诗追李昌谷”)。我们又知道,虽然张宜泉曾说曹雪芹是“君诗未曾等闲吟”(即称曹雪芹的诗不曾等闲而吟,均为有感而发,厚积薄发),但数量恐也不会太少,可而今我们能见到的,除了穿插在《红楼梦》中的(脂批称《红楼梦》作者有“传诗”之意),仅仅剩下了两句:“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出自敦诚的《四松堂集》:余昔为白香山《琵琶行传奇》一折,诸君题跋不下数十家。曹雪芹诗末云:“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亦新奇可诵。曹平生为诗大类如此,竟坎坷以终……)

然而在1973年前后,社会上突然传出消息,说发现了曹雪芹的这首佚诗。197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编印的《红楼梦研究资料》将这首“佚诗”刊登了出来。全诗共八句:
题琵琶行传奇
唾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
红粉真堪传栩栩,绿樽那蕲感茫茫。
西轩鼓板声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一时间,人们争相传阅,奔走相告。
1974年9月,南京师范学院编的《文教资料简报》(总第23期)刊出了吴世昌、徐恭时合写的文章,题为《新发现的曹雪芹佚诗》(1975年第1期《哈尔滨师范学院学报》予以转载),对此“佚诗”进行了详细的笺释、论证和评价。文中写道:“从这诗的思想性、艺术性,以及韵律、技巧等种种方面加以考察的结果,认为这是雪芹原作,绝无可疑。”盛赞“雪芹此诗是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统一、浑成的优秀范例”,可以用此诗“作为衡量别的相传是曹诗(如果还有的话)的尺度”。这样,所谓曹雪芹这首佚诗便在全国范围内流传开了。
但同时也有传闻,说此诗不是曹雪芹原作,而为“时人拟补”。
1976年4月增订出版的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录存了此诗。周汝昌并没有说明此诗的出处,只是在“按语”中称:“有拟补之者,去真远矣,附录于此,聊资想象。”
1977年,陈方撰文《曹雪芹佚诗辨伪》(《南京师范学院学报》1977年第4期),对佚诗的真实性明确加以否定。

这样—来,激怒了吴世昌。于是吴世昌再次撰写《曹雪芹佚诗的来源与真伪》,长达两万余言,发表于1978年第4期《徐州师范学院学报》,引经据典,慷慨陈辞,确认佚诗“不伪”。特别是针对有人说“拟补”之人就是周汝昌的说法,他痛加驳斥,认为以周汝昌的材质,断“补”不出。
次年,在1979年第6期的《七十年代》(香港刊物)上,发表了梅节的《曹雪芹“佚诗”的真伪问题》,直言佚诗不是曹雪芹原作,并说这是一个“骗案”,可以称为“红学界的‘水门事件’”。
紧接着,1979年第9期的《七十年代》上,刊登了吴世昌反驳梅节的文章——《论曹雪芹的佚诗,辟辨“伪”谬论》,坚持佚诗为真。
1979年第11期的《广角镜》(香港刊物)上,梅节发表《关于曹雪芹佚诗真相——兼答吴世昌先生的〈论曹雪芹的佚诗,辟辨“伪”谬论〉》。
至此,论战双方,唇枪舌剑,势若水火,已呈白热状态。
红学界一时间也因此热闹非凡,甚至连顾颉刚、俞平伯两位红学元老也被卷入进来(因为吴世昌在文末附录了顾、俞给他的信函)。
于是,人们开始追查这首佚诗的来源。
吴世昌说,诗是从陈毓罴那里抄来的;陈毓罴说,诗是从吴恩裕那里抄来的;吴恩裕说,诗是周汝昌抄给他的。

追来追去,众人的目光落到周汝昌身上。
关于吴恩裕从周汝昌手里得到此诗,以及此诗的“来历”等情况,吴恩裕在1979年11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曹雪芹佚着浅探》一书中写道:“1971年冬,余在皖北濉溪之五铺镇,得周汝昌同志函示全诗,并云:‘此诗来历欠明,可靠与否,俱不可知。’(1971年12月26日由北京所寄函)得周函后,余又函询该诗之所自来,据汝昌于1972年1月14日复函云:‘(上略)至其来源,系人投赠,原录一纸,无头无尾,转托人送到。弟不在寓,亦未留他语。使弟一直闷闷,设法探访奇人。事实如此,原诗已奉目,弟绝无珍秘“来路”之意,当荷见信。此与蜡石笔山照片之远投颁惠,同为异事,可为前后辉暎(裕案:原即作“暎”,下略)。’据此两函,则汝昌虽获此诗,因不知其来源也。1972年春,余自皖去沪转杭,由杭返京后,与汝昌相晤时,仍谓不知投诗者为谁氏。……然近见彼于新版《红楼梦新证》750页已刊入‘全’诗;据汝昌之附记所云:‘按雪芹遗诗零落,仅存断句十四字。有拟补之者,去真远矣,附录于此,聊资想象。’则又并非自承。似此迷离惝恍之言,实令人难于判断此‘拟补之者’之为谁。然余所最不解者则为:倘系汝昌自补,何以1973年汝昌刊于《文物》第二期《红楼梦及曹雪芹有关文物叙录一束》一文之提纲初稿(该文系余代《文物》所约,提纲初稿均先交余处,后转《文物》)中,竟有解释该‘全’诗一节?以故余彼时认为:此六句诗当然非彼所补。虽其后汝昌又函余将该节取消(该文提纲《文物》编辑部未看到),倘非出自曹氏而系彼自己所补,即提纲初稿亦不应写入也。余意汝昌考证《红》、曹,历有年所,辨伪析疑之不暇,讵可含糊其词,以滋世人之惑!时至今日,何靳一言,以释众疑?”(第232页)
在这里,吴恩裕希望周汝昌能站出来释疑。
为此,胡文彬、周雷造访了周汝昌。周汝昌说,“佚诗”是一个陌生人送来的,他当即就记在了自己当天的日记上。
有日记为证,且言之凿凿。胡文彬信这话,他认为周汝昌当时没有必要编故事。(其实,所有的人都会像胡文彬先生一样,压根儿想不到周汝昌在这个当口还会编故事。)
“佚诗”的真伪,在红学界依旧争得不亦乐乎。
终于,到了1979年,周汝昌在《教学与进修》杂志上,发表了《曹雪芹的手笔“能”假托吗?》一文,承认所谓的“曹雪芹佚诗”是他拟补的。然而,我们从其标题看,感觉周汝昌并没有丝毫的愧疚,反倒还有几分得意:曹雪芹的手笔“能”假托吗?当然能了,我周汝昌就假托了,而且“假托”的令一些学贯中西的大学者都深信不疑!
后来,到了2001年9月,周汝昌才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天·地·人·我》一书中,有则“附记”,记述了当时的情况:“我作此戏补诗,未欲示人。时吴恩裕先生在干校,常常惠札相念,亦不忘研芹之事。他说见了雪芹的著作,有自序与董邦达序,但不肯录示。我疑其不真,乃戏言:我有雪芹诗,咱们交换吧。他果然抄来二‘序’,我一看是伪作,便将戏补诗抄与了他。他是干校结束返京后才让人见到此诗的。”(这是不是周汝昌又在编故事呢?遗憾的是,唯一的当事人吴恩裕先生已经过世了,一切遂都变得不得而知了。)
为此,周汝昌道歉说:“第一首(周汝昌拟了两首)因被人传出去了,有些同志来问及它,我当时因碍于某种原因,不欲说出原系自拟之作,但已着重声明:这是现代人拟补的,千万不要误以为是‘真’的!这种声明,在任何场合都没有含糊过。不过,今天既然将谜底揭出,我还是该向那些同志表示歉意。”
这件事,沸沸扬扬,几近十载,周汝昌才站出来说明情况,才道歉,的确有些晚!别的不说,单是吴世昌的“一世英名”,就生生地毁在了周汝昌手里!所以,即便是周汝昌承认“曹雪芹佚诗”是他拟的,吴世昌依旧不信!他说周汝昌不可能拟补出那首诗来,不然你再拟补一首我看看!周汝昌果然又拿出了他拟补的第二首。吴世昌傻了!自此,吴世昌与周汝昌便不共戴天。有人称,周汝昌1976年4月将这首“佚诗”收进他增订出版的《红楼梦新证》时,为什么不公开说明此诗是由他“拟补”的呢?倘若如此,恐也就没有了这一桩令人劳心劳神且无聊至极的“红学公案”。
梁归智先生在其《红学泰斗周汝昌传》(漓江出版社2006年4月出版)一书这写到此事,梁归智说:“这一公案,确是周汝昌一时孟浪之举,不过它既反映了周汝昌对有关曹雪芹的一切热望了解之心切,也表现出周汝昌写诗的才能的确很高,能让以研究唐宋诗词和《红楼梦》名家的吴世昌将拟补之作信以为真,足以说明问题。”(第288页)
梁归智说周汝昌此事“孟浪”,我不知如此评语是否贴切,但常听人讲:这件事,是周汝昌自恃才高,拿别人当猴耍!且不说被周汝昌骗得一愣一愣的吴世昌一干人,就是梅节等,十数年时间,引经据典地历数其“伪”,也无端地耗费了许多心力!
而陈维昭先生在其《周汝昌:新红学的巅峰》一文中写道:“……甚至,他可以续作曹诗冒充真品让一些成就卓著、恃才傲物的考证专家出尽洋相、盛名毁于一旦。”(载《红楼》2004年第3期)这,大概是周汝昌将所谓的“曹雪芹佚诗”公开示人的真正用意,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周汝昌的“不大厚道”。陈维昭又在该文中称:“……周氏的性格和思想并不复杂。他的性格与思想,借用周一良先生的一句话,叫‘毕竟一书生’——单一、平易、清澈……”在我看来,这样的评述,失了论人论世所应有的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