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踏进新学校
朝阳外国语学校是一所初高中连读的中学,在我上初一那年,就已经连续六年蝉联朝阳区高考榜第一名了,在中学这个圈子算是小有名气,所以我的父母当然也希望我能去这里就读。
就在我连小学都没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参加朝外的周末补习班了,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去参加补习,因为小学的我在整个年级也算是名列前茅的,差不多所有科目都接近满分,可是我还是去了补习班。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人外有人。
朝外补习的课就是基础的语数英三门课,可是老师讲的我大部分都听不懂,就好像自己在学奥数似的,所以大概也是第一次听课的时候不希望老师叫我来回答问题。奇怪的是,我的同学们好像什么都会,在课间的时候,远处的人有说有笑,神情仿佛透露着“这些东西不用听我就会”,而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会,老师叫他们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他们都能对答如流,仿佛来补习就是来走个过场,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因为什么都不会而来补习的。
压力,这就是朝外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长大了我才知道,所谓的补习班只是朝外筛选好学生的一个手段,以此来保证自己生源的优质。因为进朝外的唯一入口就是小升初,后面一律不接受转学生,所以每一届的人只会越来越少,学校因此也非常看重自己选进来哪些学生。
临近小学毕业的时候,各个中学都开始了面试,与高考那样以分数作为唯一标准的评判不同,小升初反倒像是在找工作。周末的时候妈妈带着我跑这跑那,去各个学校排队参加面试,甚至有的地方公交车要坐一个小时,对从农村出来,又在家门口的小学混了好几年的我来说,这一个小时的距离就像天涯海角那么远。
虽然那时的题目早就忘了,但我记得的是大多都是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是我答不上来的问题,学校就像公司一样,从各种刁钻的角度来考察一个学生的所谓的“素质”,而这种模糊的评判标准就给了学校非常大的运作空间。
朝外当然也不例外。在我们临近小学毕业时,朝外的补习班组织了一次大型考试,即补习班的毕业考试,这个考试成绩在暗地里就是对学生的评价结果,所谓的面试不过就是走个过场。我猜学校这么做大概是因为教委不允许对小升初组织卷面考试吧。
考试很难,非常难,甚至连总分数都不是我熟悉的百分制。这么多年过去,我连满分是多少都忘了,但依旧清楚的记得我考了285分,而学校的录取线是300分。
其他有些名气的学校,比如陈经纶,八十中,我的面试当然也非常不理想,摆在我面前的唯一选择就剩下家门口的社区中学了,去那里的好处就是可以跟绝大多数朋友继续做同学。当然最终我没去,因为朝外还是为我这样的学生留了一条路,那就是交赞助费。
朝外本质上是个私立学校,没有国家补贴,所以学费就异常的高,每年六千块,比我的大学还贵,即使这样,学校的大多数支出也是挣扎在红线上。或许是因为生源短缺,加上财政原因,学校为我们这种边缘学生留了后路,像我这种分,交一万五千块就可以入学。后来听说最多有人交了三万块。
2006年的一万五千块还是很值钱的,那年北京的房价也不过几千块一平米,所以在我面前就有了两个选择,交钱去好学校,还是不交钱去差学校,是做鸡头还是做凤尾。我清楚的记得我说过,“去了凤尾还有可能当凤头,去了鸡头就一辈子是鸡头了”,在这件事上我妈跟我的记忆有偏差,她坚持说去朝外是她决定的,仔细想想,以当时我被打压到失去信心的状态来说,这话也的确不像是我能说出来的。总之最终我还是成为了朝外的一份子。
朝外地处朝阳区北辰东路,也就是后来著名的奥运村,在我们上学的时候那边大概跟荒地差不多。学校坐落在小区与临街商铺的中间,跟我以前上的社区小学很像,一样的格局,一样的小。我的小学只有一栋三层的小楼,除了被U形的教学楼包围的一块小空地之外,就剩下一个200米的土操场了,所以来到朝外之后发现与操场并行的还有两个篮球场的时候,我还觉得这个学校蛮大的。一个年级竟能有十多个班也是我不敢想象的大,因为我的小学一个年级只有三个班。可是对另一些人来说,他们觉得朝外小的可怜,与他们以前的学校完全没法比。这一点我也欣然接受了,毕竟我的同学都是些学习又好见识又广的人。
开学第一天,或者准确的说是报道第一天,因为那时刚8月10号左右,我找到了自己的教室,在最后排的一个角落坐下了,在小学我也是坐这里的。我们班有两个班主任,一位英语老师,一位体育老师,尽管他们反复强调两人没有正副之分,但在我们甚至家长心里还是把英语老师当做更重要的那一位。
老师刚讲了没两句话,教室后面的门就被打开了,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孩,背着与体型不相称的大书包走了进来,不知他是迟到了还是迷路了,总之他呆呆的表示了一下歉意之后就在唯一空着的位子上坐下了。
班主任讲了什么我根本不记得,不过紧接着的全年级大会,校长讲的两句话我却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两句校训,也不知道我是真的记得,还是因为这句话讲的太多,所以我确信那天校长肯定说过。校长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太太,拄着拐走上讲台,平静但有力的为我们讲解了两句校训,“做最好的自己”,“诚信至上”。
“诚信至上”大概影响了我们所有人一生,学校讲究无监考原则,所有的校内考试都不会有老师监考,全凭学生自己自觉不作弊。在反复灌输这种理念的氛围影响下,我,以及绝大部分同学大都可以拍着胸脯说,这辈子不管考什么从来没做过弊,从中学至今从来没有。虽然有各别爱抖机灵的同学在上了高中之后学会了打打小抄,但这些不影响他们从小就被培养的真诚善良的本性。
至于另一句,甚至是在更重要的位置上的“做最好的自己”,直到今天我也不大理解校长的心情。
意识形态上的东西讲完过后,就轮到实际点的了,校长为我们说明了提前半个多月把学生叫来学校的原因。学校的另一大特色教学就是知识与实践相结合,初一初二和高一高二四年,全都要有军训和社会实践,军训好理解,所谓的社会实践就是学校组织,集体去课本上提到过的一些著名的地方,亲身感受社会和历史。而我们提前的这半个月,当然不会是社会实践这样的好事了,提前报道是为了通知大家去军训的。
不仅仅是要去军训,平时在学校里,校长也严格要求同学们保持军队作风,体现在男生必须是寸头,女生必须是齐耳短发,任何时间都要穿校服,且不允许带任何配饰。鞋子虽然不集体配发,但是要求所有人必须穿黑色的鞋。为了抑制攀比之风,校长甚至连鞋子的价格都有明确要求,不能穿200块以上的,其他的东西,比如手表,虽然没有明确要求,但指导原则就一条,凡是贵的就不行。这条要求令我印象深刻到,直到今天买鞋的时候也忍不住跟两百块做个比较。
校长训完话,回到班里班主任又交代了几句,我们就各回各家了。回去的路上,因为大家第一天报到,没有校服穿,而且只过了一天互相不认识,所以就没有打招呼之类的。然而我却在公交车上认出了一个同班同学刘晓,就是那个愣头愣脑最后一个到的小孩,聊过之后发现,我们两家在同一个方向,我只比他多两站,所以我能坐的车他都能坐,于是他就成了我在朝外的第一个结伴回家朋友。
回家之后我要求爸妈严格按照校长的指示做准备,鞋子甚至两百块买了两双。到了日子我就兴奋的上路了,可能是从小独自上下学的关系,我对这长达16天的军训之旅心里满是期待,丝毫没有对家里的留恋。到了学校,我们按班坐上大巴车,就被送往了军训基地。在路上,班主任,也是我们的英语老师Nancy,问我们英文名,因为报道那天她提过要为自己取一个英文名,以后上课的时候用,我把校长的要求记得清清楚楚,却偏偏忘了这条,好在刘晓说他多准备了几个,因为老师说可能会重复,让大家尽量取不常用的,或者多准备几个名字。于是他就分给了我Jack这个名字,他自己叫Jason,离谱的是Jack这个常见的名字居然没有人跟我重复,所以一直用到了高中毕业。
大巴开了许久,周围的景色逐渐荒凉,直到今天我也不会记路,所以根本不知道当年去了哪。军训基地大概是个训练新兵的地方,或者是临时布置的,设施及其简陋,每个班男女生分开,各自由一个教官带领,住宿的地方是两排面对面的平房,这里只有一间女厕所。宿舍中间有个细长的小广场,可以用来集合,从中间的通道走出去的地方是个很大的土操场,在操场对面才有男厕所,半夜想上厕所的话,只能在通道处跟执勤教官登记,横穿整个操场才能到。
有厕所的那边实际上是教室,这也是我到了才知道的,原来所谓的军训,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是上课,与我们以前的补课差不多,只有早上和晚饭前的一点时间,才是站军姿踢正步这样的传统军训内容。
不惜打着军训的幌子,也要把我们提前抓去补课,这就是学校的教学策略,也就是高压教学,与传闻中的山东或者河南这样人口大省的学校差不多。按校长所说,因为我们是初高中连读,所以我们会在前五年的时间里学完所有课程,然后留下最后一年的时间重学所有知识来备战高考,不止这次军训,以后的各种各样的补课全都是为了这同一个目的。
因为从小就是“好孩子”,就像买鞋子那样,我一直对老师的话言听计从,在军营里就是对教官的话言听计从,站军姿说不让动就是不能动,即使汗流进眼睛也绝不能动一下。在军营里吃饭的时间是有限的,基本上十分钟就要把饭吃完,这也成了影响我一辈子的习惯。
当然有人并不像我这样甘愿当听话的学生。我们的床是两两挨在一起的上下铺,在上铺住我旁边的同学王一程Thor,在应对军训上就没有我这么听话。到了军营之后,他时不时的会干呕,总是呈现出一副病恹恹的状态,他自己说是老毛病了没办法,所以他既没回家,教官也不让他参加训练。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跟他在床上聊天,我突然问他“你怎么不吐了”,然后他才干呕了几下。其实对于王一程的病,大家心里多少都会猜忌,也有人会确信的说他是在装病,可是在我心里总是不能下论断,一方面我不喜欢无视规则的人,一方面又对打破规则这件事感到兴奋,所以对他这个人总是一边想了解,一边心里有点隔阂。甚至回到学校之后,他还坚持说自己是真的生病,所以我对他的那种难以抉择的态度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上了高中之后再提起这事,Thor才大大方方的说:“那当然是装的啦!”
我这人对环境适应的很快,军训生活虽苦但也没抱怨什么,反而觉得挺有趣的。军训过了将近一半的时候,有一天上床睡觉前,没有任何理由和征兆的,我就突然想家了。平时在家的时候我总是猫在自己的房间里,周末也经常出去找同学,所以对家里的留恋不深。可是时间一久,我才发现自己从来没离开家这么长时间。正好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老师给每个人发了一瓶冰红茶,算是给我们的中期奖励。拿到饮料之后我在瓶子上画了8个等分的格,每天喝一口,这样喝完的时候就就可以回家了。后来瓶子上的痕迹被Nancy看到了,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就如实说了,结果她笑着说不用那么省着,让我赶紧喝完它,之后还会发的。于是我就放心的喝了,不过直到军训完回家我也没等来这第二瓶饮料。
军训的生活也不是完全单调的补课,既然来了军营那就要有点特色的活动,我零星的记得一些发生过的好玩的事。
抵达军营的第一天,教官教我们整理内务,叠豆腐块,铺平床单,回了家之后我还坚持了几天这个习惯。第一天教官还教了我们扎背包带,也就是紧急集合的时候怎么把被子随身带上,关于紧急集合,我相信大部分人的经历都是一样的,只有第一天刚熄灯不久后,连长吹过一次紧急集合哨,后来尽管我们天天提心吊胆,把衣服放在床边睡觉,紧急集合却再没有过第二次。
中间组织过一次集体采摘,我们几百号学生跑到林子里去摘桃子,算是改善生活的一项,大概是出于资金限制,每个人有采摘重量的上限。不过有的人并不热衷于吃桃,所以回到宿舍之后就把包着桃的塑料袋往床下一扔就不管了。结果过了一周再想起来的时候,那场面简直可以用可怕来形容,塑料袋打开的时候,黑雾一样的小虫子一齐涌了出来,看的让人头皮发麻直往后躲,后来教官出面把那袋桃全给扔了。我的桃也没吃,好在我摘得都是些绿的没熟透的,所以没生虫子,就是忘了后来这些桃子的下场了。
军训结束前,年级阻止了一次定向越野比赛。教官为我们解释了什么是定向越野,他们曾经每人一个简易地图和指南针,翻越几十公里的丛林和山路找到指定目标地点,我们也会有一样的配置,不过场地限定在这个不大的军营里。按教官说,要领就是看清你现在在哪,然后配合指南针找准地图上标识的方向。每个人都会在出发时领到一个打卡器,军营里分布着几个编好号的打卡机,我们需要按顺序找到他们并且打卡,不同的地图会有不同的路线,最后回到出发点时记录总时间,并不是比赛或者考试,就是让我们体验体验。
我在出发之后严格的按着教官指导的做,却发现第一个打卡机死活找不见,按着指南针的方向和看着人多的地方总是找到其他的号码,直到我在场地里转了两圈才终于明白了要领,地图画的这么清楚哪里用得到指南针,直接冲着目标地点去就行了,然后我终于按顺序打完了卡回到了起点。在起点每个人会领到一张纸,就像超市的收银小票似的,告知你各个点的用时,教官拿着我的条不可思议的看着我说:“你跑了十分钟?!”,后来听说最快有人两分钟就回来了。
在整个军训的过程里,辛苦的当然不止是我们,老师也是一样的。朝外的初中讲究狼性教育,带我们的班主任都是刚毕业的学生,拿着两千一个月的工资干着最苦最累的活。坐着大巴返回学校的时候,我记得男生们在车里帮着大家往下拿箱子,那时候觉得自己力气蛮大的,于是积极主动的上去帮忙,谁知道有一个箱子超乎我想象的沉,像个大石头似的怎么抬都抬不动,好在有旁边人帮忙才没被砸到,我感叹说这谁的箱子这么沉,Nancy说是她的,里面都是书和试卷所以才这么沉,当时不由得感叹老师也是很辛苦的。
军训结束后,所有人都晒黑了两个色调,而我们回到家的时候还没到9月1号,所以稍微休息了一下才正式进入初中生活。
不管是补习班还是军训,授课的方式与我一直以来以为的没有什么区别,就是老师讲课学生听课而已,真正回到校园后,朝外就体现出它有特色的地方了。
这其中最有特色的应该就是英语课了。我们叫做外国语学校不是没有道理的,校长在报道第一天的讲话中就反复对我们强调外语的重要性,在这一点上她当然是对的。于是在校长的重视下,我们的课本都是从国外进口的纯英文教材《new headway》,授课也是全程英语,这也是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起英文名。我们的全英文课程都是像Nancy这样的老师来教,从来没请过外教,像我们这种有英语老师做班主任的班,甚至连平时的训话都免不了听英语,我清晰的记得有一次做眼保健操的时候,老师趴在我耳边提醒我说:“how many fingers do we use”,因为做第四节的时候教程说的是两个手指,而我用了三个手指在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忍不住吐槽,难道不是用三个手指的更容易按对地方吗。不过当时我没说什么。
为了让我们学好英语,校长也是不厌其烦的给我们讲各种学长学姐的故事,我记得其中一个是说一个学姐,她的兜里总是揣着一本纯英文的小说,没事拿出来看看,靠着这种阅读习惯,她的英语成绩非常非常好。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如果我有那样的阅读水平,我也天天拿着英文小说看,那可是凭本事光明正大的看小说啊!就是因为当初校长的教诲,后来机缘巧合下我买了一整套英文版的《哈利波特》,可惜直到今天我也只在大学的时候读下了第一本魔法石,中文版和电影版倒是看了很多遍了。
在英文的授课上,还有校长推崇备至的“分层教学”,将学生分为AB两个班,A班的能力强,教学进度快,所以讲一些拓展内容,B班能力弱,所以着重教基础内容。每两个班合并在一起,初中的时候我是七班,所以A班的同学跟八班A班合并,在另一个教室上课,而我们这种数量较大的B班就还留在本班,所以一到英语课,人就会变少,坐在后面的同学就可以往前挤一挤。
数学课采用了相同的分层教学方法,我不记得第一次分班是自己选的还是看的成绩来着,总之我这两科全都在B班,反正不管是让我选还是看考试成绩,这个结果大概是不会变的。
说来也奇怪,这种分AB班的理念是想尽量做到差异化教学,但难免学生就被打上了能力差的标签,校长虽然尽力避免大家在物质上攀比,却尽可能的把学习上的攀比心态放到最大。听说早年高中的学长学姐,连学号都是按成绩排的,每到考试按学号坐的时候,进教室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成绩最好的人。这种氛围很难评价是好是坏,至少对于初中的我来说还没法评价,现在想想这种做法成立的条件大概还是以“诚信至上”为基础的道德教育,缺少一颗善良的内心的话,谁知道这种氛围会滋生出什么样的歧视链。
除了朝外本身的特色让我惊奇之外,初中的方方面面都让我感觉到不一样。这里没有霸占副科课程时间的主课老师,每一个老师都只专教一门课,除了音乐美术之外,还有书法这种我完全没想过的课,连体育课也不是单纯的自由活动了,老师真的会教我们一些东西,球类也好体操也好,都是以前没接触过的。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秩序井然,同学们个个都那么自信,虽然自己心里会觉得有些难以融入,但总的来说我喜欢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