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是上帝在你脑海中说话?(下)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异世界」。
科幻的魅力之一就是带读者走入不一样的世界。在今天的小说中,我们将跟着主人公一同去探寻旧时代的科技遗产。读到最后,你会发现事情并不是你最开始以为的那个样子。

|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神圣之声(下)
全文约1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四
哈菲佐拉的不辞而别让伊文斯接下来的旅程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尽管在名义上,他仍然是灰湾人“邀请”来的贵宾,但他受到的监管却不亚于被关在帆角港基地地牢最底层的俘虏:为了防止他像这艘船的合法所有者那样不辞而别,伊文斯只能整天呆在苜蓿花号那阴暗、潮湿、空气污浊的狭小舱室里,就连到甲板上呕吐都不行。他的武器和盔甲都被他的看守谨慎地“保管”了起来,两名灰湾卫兵时刻呆在他的房舱之外,一天三次将食物送进舱内,并把溢满了呕吐物的夜壶拿出去清洗。
尽管无法离开船舱,但伊文斯仍然偷听通过船员们的谈话得知,苜蓿花号正在航向北方——他透过船舱顶部的天窗观察到的星象也证明了这点。不过,这艘小型沿海商船似乎刻意避开了相对安全的航线:它时而突然折向海岸,在危险的礁石与岛屿间来回穿梭;时而又转向远海,强行闯过可怕的风暴与巨浪。水手们都被这不合常理的航行方式搞得叫苦连天,甚至就连看守伊文斯的卫兵们也在不停地抱怨。但伊文斯很清楚这么做的目的:“苜蓿花”号在躲避沿岸航行的商船,以免泄露自己的行踪。
半个月后的一天凌晨,当伊文斯在那张渗透了呕吐物臭味的“床”上睁开眼睛时,他惊讶地发现舱室并没有像他熟悉的那样来回晃动。接着,凯恩·韦的随从——也是他的表亲之一——推开了舱门,远远地将一只包裹丢到了船舱的地板上。“主席阁下吩咐我把您的武器和私人物品还给您,先生,”这个半大孩子怯生生地说道,“他希望所有人在吃完早餐后到岸上集合。”
“上岸?”伊文斯有些不可置信地打开包裹、取出了他的皮背心、短剑、双管手铳和弹药袋。他的武器被保养得很不错,手铳的枪机上过了油,匕首的刀刃被打磨得锃亮,弹药袋也被换成了新的,“我们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先生。”那小子在甩下这句话之后就一溜烟跑掉了,仿佛伊文斯是一头随时可能扑上来把他大卸八块的野兽。尽管头晕脑胀、满腹疑虑,但伊文斯还是迅速咽下了随后送来的那份简陋的早餐(一块长霉的硬饼干、变味的乳酪和干牛肉条),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披挂整齐,混在凯恩·韦的追随者中离开了苜蓿花号。
这艘商船停泊——或者更准确地说,搁浅——在一处与峭壁毗邻的小海湾的边缘,它的大部分水线下的船体已经露出了水面,遍布船壳表面藻类与藤壶正在清冷的晨风中逐渐死去,这说明它是在昨天落潮之前驶入这里的。在海湾周围散落着许多嶙峋的炭黑色礁石,厚重的雾气笼罩着曲折破碎的海岸线,远方的松林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队正在列阵待命、准备迎击来自海洋的入侵者的士兵。
在峭壁下的海滩上,凯恩·韦的一群追随者正在兴奋地列队,他们互相炫耀着手中的燧发枪、双管手铳与大刀,活像是一群嗅到了金丝雀气味的野猫,其中几个人还将一架由两只圆筒组成的工具举到眼前,轮流向东方眺望着,伊文斯认出那是望远镜——另一种科技时代的遗物。不过,船上的水手们可就不怎么高兴了:他们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一队灰湾卫兵赶到了甲板上,正在枪口的威胁下排着队爬进狭窄肮脏的船尾货舱,许多人紧张地四下张望着,似乎想寻找机会偷偷溜走。
“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当披着一件深灰色大氅的灰湾基地主席本人在卫兵护送下踏上遍布碎石的海滩后,伊文斯忍不住问道,“我们要去哪?”
“三十五年前,这一带曾经被称为赫尔蒙德基地,”凯恩.韦眺望着远方云雾笼罩下的山丘,声音中充满了期待与渴望,“我确信,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他们的堡垒之中。”
“赫尔蒙德?!”伊文斯失声道,“你疯啦?那地方闹鬼!”
随着伊文斯的这句话,一阵惶恐的低语迅速在船尾的水手群中传开了。赫尔蒙德,在联邦境内,与这个名字有关的恐怖故事可谓家喻户晓:赫尔蒙德基地曾经是联邦最强大的成员之一,统驭着位于上达尔马提亚沿海的上百个村子和大片肥沃的土地。它的公民富裕而友善,而它的领袖们则痴迷于保存和重新发掘科技时代遗留的知识与技术。但在三十五年前,一场毫无预兆的灾难却在一夕之间彻底毁灭了这里。在一个凄风苦雨的秋夜,所有居住在基地围墙之内的人——无论是议员和军官,还是普通的士兵、帮厨和工匠们——全都莫名其妙地发了疯。从周边村落赶来的农民们发现,这些可怜的人要么像野兽一样漫无目的地狼奔豕突、相互撕咬;要么一动不动地枯坐在角落里,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
闻讯赶来的联邦传道会牧师宣称,这些人被来自地狱的恶灵附了身,他们为赫尔蒙德人不幸的灵魂举行了祷告仪式,随后就以“驱魔”的名义一把火烧了基地,而当时的执政官阿纳斯塔修斯四世则宣布将这块全新的无主之地收归联邦政府所有,并在这片气候宜人的海滨建起了他的夏宫——当然,那座雅致的官邸位于海岸山脉的另一端,远远避开了那座不祥的废墟。现在,只有一个分队的联邦卫兵驻扎在那里,以防盗匪和流寇将基地废墟当成巢穴。
“赫尔蒙德根本没有什么鬼魂,三十五年前所发生的事不过是我舅舅所策划的一次阴谋罢了——他担心赫尔蒙德基地威胁到他的权势,于是就将它化为了废墟,然后将罪行推卸给子虚乌有的鬼魂,”凯恩·韦大声朝他那支小小的军队宣布道,“我们在那座城堡中只会找到一样东西,那就是希望——重拾科技时代荣光的希望!复兴人类文明的希望!终结黑暗的希望!”他“霍”地一声抽出腰间的短剑,像拔出石中剑的亚瑟王一样将剑尖指向天空,“诸位!我们现在投身的是一项最为伟大而高贵的事业,每一个参与这一事业的人都是人类文明的英雄!你们的功绩将被千百代人永远铭记!”
或许是受到了凯恩·韦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论的感召、又或许只是出于大战之前广场的激动与兴奋,总之,在场的所有人都爆发出了一阵热情洋溢的欢呼——当然,那些正被赶进货舱的倒霉船员们除外,几十把火枪和长刀在“科技时代万岁!”“提奥多罗斯家族去死!”的口号声中被举过了头顶,一些人甚至还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凯恩·韦不得不等待了好几分钟,直到所有人都宣泄完毕之后,才带着队伍向山的另一边开拨而去。
赫尔蒙德基地的废墟并不难找——这座占地面积巨大的基地几乎塞满了海岸线以东不远处的一整座山谷,与他们登陆的海湾只有一山之隔。在基地外围,曾经注有数尺深水的防护堑壕早已干涸淤塞,成为了一圈不到一人深的浅沟,腐朽的吊桥坍落在沟底的淤泥中,被焚毁的堡垒大门则只剩下了些许碳化的残迹,但色调黯淡的灰色墙面却大致保持着完好——传说中,赫尔蒙德人的城墙是由一种被称为“混凝土”的科技时代产品加固的,而他们的建筑师也是世界上最后一批知晓这一秘密的人。在基地中央,堡垒顶端的木结构建筑早已焚毁殆尽,只有一座摇摇欲坠的钟楼矗立在大门上方。伊文斯注意到,钟楼里的铜制大钟早已不见踪影,却突兀地支棱着一根银闪闪的金属竿子,也不知到底有什么用途。
“活见鬼,是天线,”伊文斯听到凯恩·韦低声咒骂了一句,“没想到他们居然还有能用的无线电。”
“无线电是什么?”伊文斯好奇地问道。
“那是科技时代的通讯手段,可以让声音传播得像光一样迅速,”灰湾的主席答道,“在科技时代结束之后,我们的祖先曾经利用残存的技术重组过一些,但在很久以前就没有人会造这玩意了,就连维护和使用它们的技术也只有极少数人还能知晓,”他摇了摇头,挥手招来了两名带着十字弓的军士,“阿纳斯塔修斯现在就在夏宫,跟他一起呆在那儿的还有他的全体朝臣,以及整整一个团的禁卫兵,如果我们在拿下这里之前走漏了消息,这支军队只需要一个钟头就能赶到这儿。到时候……”他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明白吗?”
“明白了。”伊文斯点了点头,与此同时,随着一声沉闷的弓弦响声,站在天线下的联邦哨兵突然捂住了喉咙,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片刻之后,另一个听到响动的士兵爬上了钟楼,随即也遭到了同样的下场——两尺长的十字弓矢将他生生钉在了一根柱子上,脑袋和四肢耷拉着,看上去活像是一具被挂起来的牵线玩偶。
“为了人类文明!”当第三个倒霉鬼捂着中箭的胸口,像一袋面粉一样从钟楼上滚下去后,凯恩.韦抽出长刀,带头冲过了久已淤塞的堑壕,从腐朽坍塌的基地大门中率先冲了进去,第一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卫兵只来得及将手搭在腰间的手铳握柄上,就在一闪而过的寒光中被切开了喉咙。另一个人试图端起自己的火铳,却被一发正中眉心的铅弹削掉了半个脑袋。凯恩·韦的追随者们就像一道突然从地下涌出的山洪,冲进了成群毫无戒备、手足无措的守卫当中。金属利刃交击的脆响和从人类喉咙里发出的呐喊混成了一片,垂死的呜咽在转瞬间就被痛苦的呼号所盖过;黑火药在枪管中爆燃的声音无情地敲击着每个听众脆弱的耳膜,空气中回响着子弹的高歌。
尽管驻扎在基地围墙之内的联邦士兵数量几乎是发起攻击的灰湾人的两倍,但接下来发生的仍然很难被称为一场公平的战斗:无论在组织水平还是战斗意志上,有备而来的灰湾人都完全压倒了他们的对手,甚至就连并非自愿参战的伊文斯也被身边狂热的气氛所裹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这场嗜血的狂欢之中,而当凯恩·韦手下的一名军官和他的副手双双中弹倒下时,他甚至自告奋勇地补了上去,成为了尖刀小队的临时领导者。
肃清基地外围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基地中央那座已经因为长年失修而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堡垒的外墙同样没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但是,在最初的惊慌和混乱之后,守卫者们似乎终于回过了神,当第一批灰湾人呐喊着冲进堡垒宽敞的前厅时,两个班的联邦步枪手已经等在了那儿,在用破烂的桌椅和其它家具垒成的临时防线后朝着进攻者们扣动了扳机。
在眨眼的功夫之后,伊文斯身边仍然站着的人的数量已经减少到了原先的一半,但这并不重要——此时此刻,在他的眼中,整个世界仅仅是拦在他们面前的那排步枪手,仅仅是他们的喉咙、胸膛和头颅。他将手铳里的子弹打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步枪手的脑门里,然后用短剑戳进了第二个牺牲品的胸口——后者甚至还没来得及拔出腰间的弯刀。战斗的呼号声响彻在这座厅堂之内,但大多数灰湾人都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在这场战斗的边缘,两个人影正穿过一片狼藉的大厅边缘,向不远处的楼梯口溜去。
“钟楼!他们要去钟楼!”一名凯恩·韦的表亲首先发现了这一点,他开枪击中了其中的一个人,但转眼之后,另一个联邦士兵就将匕首捅进了他的肚子,“不能让……无线电……”这个黑头发的年轻人用只有恰好赶到他身边的伊文斯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拦住他!”
用不着他提醒,在干掉了一个试图挡路的敌人之后,伊文斯立即与几名灰湾战士一道追了上去。但这个身材瘦小的家伙就像杂耍艺人肩上的猴子一样灵活,他先是从两个灰湾人的合击下成功脱身,然后又顺手抹了第三个人的喉咙。当伊文斯追上这条漏网之鱼时,这家伙已经跑到了堡垒顶层,离通往钟楼的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你,站住!”伊文斯抢先朝对方开了一枪,但幸运之神在这个关键时刻却并没有继续眷顾他,子弹打在了一根腐朽的横梁上,落下了一大片湿漉漉的木屑。还没等他装上下一发子弹,他的小个子对手就已经扬起了细瘦的胳膊,将一把匕首掷向了伊文斯的脸。他下意识地跳向一旁、试图躲避那件致命的利器,但脚跟却突然撞上了一块松动的石板。
接着,一整级楼梯从他的脚下消失了。
五
枪声从他头顶的方向传来。
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低沉的钟声听起来格外压抑刺耳,伊文斯一边干咳着,一边按照他从帆角港基地的军医长那儿学来的技巧迅速将自己的身体状况检查了一遍——尽管滚下一条倾斜的石头甬道,然后又一头摔在坚硬湿冷的石板地面上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体验,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并没有在这一过程中受到比擦伤、瘀伤、划伤更严重的伤害。虽然疼痛难耐,但他的四肢仍然能屈伸自如,脑袋也还安在腔子上。
我在哪?这是出现在伊文斯脑海中的第一个问题。他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答案——在与那名敌人的打斗中,他无意间触动了机关,掉进了一个隐藏在城墙内的暗道入口。在赫尔蒙德基地发现密道并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毕竟,在几乎所有基地中,隐秘的暗道和密室就像围墙与堑壕一样必不可少。基地里各种各样见不得光的勾当都必须在这些不见天日的舞台中上演,当然,它们也是基地的居民们在危急时刻的最后希望。
结束了。伊文斯摇了摇头。他没能阻止那个守卫抵达安装有无线电的钟楼,这意味着阿纳斯塔修斯·提奥多罗斯很快就会带着他的禁卫兵团怒气冲冲地赶到这里。毋庸置疑,灰湾人的计划已经彻底完蛋了,所有跟着凯恩·韦来这里寻访“神圣之声”的家伙恐怕都只有死路一条——就他所知,联邦的现任执政官对于“宽恕”这个概念可没多少兴趣。
当然,这一切现在都与他马克·伊文斯无关了——亲眼看到他触动机关、落进暗道的只有那个发出警报的小个子哨兵,而不出意外的话,那家伙现在多半已经被凯恩·韦那些愤怒的追随者们乱刀分尸了。换言之,只要他呆在这儿别出声,就可以安全地从这件他被迫卷入的麻烦事里脱身——假如他能找到离开这里的路的话。
黑暗的地下室里没有任何光线,而伊文斯也没有事先随身携带一套照明装置的先见之明,因此他不得不学着过去曾经见过的那些盲修士们的样子,用双手在潮湿的墙壁上慢慢摸索,试图找到门的位置。他的努力很快就取得了成果——地窖的门扇铰链早已锈蚀殆尽,他稍稍一碰,这块薄薄的木板就轰然倒塌,露出了一条幽深狭长的地窖,以及……一团火光。
“是你?!”
当伊文斯看清那张被火把的光线映成砖红色的面孔时,他差点以为自己是在掉下来时摔伤了脑袋、所以产生了幻觉:哈菲佐拉·法佐里、帆角港的商业代表兼情报提供者,正站在素有闹鬼恶名的赫尔蒙德基地的地下密道之中。这位图兰商人身上的长袍已经破烂不堪,深褐色的头发脏得就像刚从护城河底掏出来的软泥,他脚上的皮鞋只剩下了一只,那支镶金嵌银的手铳也不见了踪影,但手中却捧着一只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灰色匣子,一条细长的黑线从匣子的一端伸出,消失在他耳鬓旁的一束发辫下面。
“法佐里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向主席……”伊文斯突然想起了什么,“是你向执政官通风报信的?”
“没错,”哈菲佐拉声音沙哑地答道,“从苜蓿花号上逃出来之后,我就搭上另一艘预先安排好的快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这里——嘿,别误会,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奉命?奉谁的命?”
“当然是我的命令。”从图兰商人身后的阴影中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片刻之后,第二个人走进了火把的照明范围之内。这位高大的蒙面水手曾在苜蓿花号上与伊文斯有过一面之缘,但他还是头一回听到对方说话。而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像是……
“伊格内修斯先生?”当帆角港主席伊格内修斯·纽文取下裹在脸上的那条肮脏头巾时,伊文斯下意识地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很疼,这不是梦。
“很高兴能在这里遇到你,马克,”伊格内修斯·纽文朝着伊文斯微微颌首。神情一如既往地镇定而冷静,但语气中却透出了些许急促,“恐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截获的通讯表明,阿纳斯塔修斯的人已经包围了基地。我相信他们很快就会从俘虏嘴里问出凯恩·韦和他的表亲们的去向。跟我来!”
伊文斯没有质疑这项命令。按照过去的经验,当伊格内修斯·纽文用这种笃定的口气说话时,立即照做是最正确的选择。“您为什么要派法佐里先生通风报信?”他揉了揉仍有些疼痛的膝盖,一路小跑追了上去,“为什么要伪装成这种样子?又为什么要到这下面来?”
“作为这件事的参与者,你有权知道所有真相——我以我的荣誉向你发誓,”伊格内修斯答道。他一直走在这支小小的队伍的最前端,胸有成竹地拐过一个又一个出现在黑暗中的岔道,“但现在还不行。我只能告诉你:我之所以必须亲自来到这里,是因为某些事只有我本人才能完成……至少是以正确的方式完成。”
这并不是伊文斯想要的答案,但他明智地没有继续提问。阴暗湿冷的地道就像动物的肠子一样回环曲折,看不到头,其长度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有好几次,伊文斯都以为看到了出口,但却很快发现那不过是又一个下坡或者急转弯而已。“我们就要到了。”伊格内修斯在一个拐弯处保证道。但到了下一个拐弯处,黑暗仍然没有尽头。
终于,在拐过不知是第十五还是二十个弯以后,这条又冷又湿的肠子总算是到了头。在地道的出口处是一座巨大的地下洞穴,如同水面般光滑的灰色洞壁显然出自人类之手,一种黯淡的、就像深冬正午阳光般的白色光线从巨洞的地表渗出,照亮了周遭的一切。这座巨洞的面积和高度都令人咋舌,即便将地面上的赫尔蒙德基地整个儿塞进去都绰绰有余,要是放在平时,仅此一点就足以让伊文斯瞠目结舌,但现在,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并非洞穴本身巨大的体积,而是洞里的其它东西。
在他十九年的短暂生命中,伊文斯从未见过像这样的东西:如果非要找个他熟悉的概念进行类比的话,他觉得这玩意有点像帆角港码头常见的那些在沿海航行的单桅平头驳船。但它的长度却比五十艘最大的驳船头尾相连还要长得多,而且外壳是用一种泛着金属光泽的银灰色材料打造而成的,细看之下却又有些像来自东方的上釉陶瓷。这个大家伙停放在洞穴的正中央,被几根细长的、像是桌腿一样的东西支撑着。在它微微隆起的顶部还分布着一些既像扇子、又像盾牌的金属制品,弄不清楚到底有什么用处。
“谢天谢地,他们还没有开始,”在看到这个庞然大物之后,帆角港的主席并未表现出丝毫惊讶,反倒露出了几分如释重负的神情。这让伊文斯进一步坚信,伊格内修斯·纽文过去曾经来过这里,“也许是船上的设备出了什么故障,要么就是凯恩·韦并不真的清楚该怎么操作它。或许我们还来得及——不!”
一种可怕的感觉如同一记重拳般狠狠地击中了伊文斯。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凭空拖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个无边无际、可以撕裂一切的漩涡中。无数急流正像冲破防波堤的巨浪般灌进他的意识深处、毫不留情地吞没了他的记忆、覆盖了他的思维、像争夺一块腐肉的野狗般疯狂撕扯着他的人格内核。千百万个声音同时在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响起,每一个声音听上去都既陌生又熟悉,而且还伴随着一种微妙的、仿佛钝刀子割肉似的疼痛。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块被放在铁砧上的铁块,正被无以计数的声音组成的重锤毫不留情地全力捶打;又像是一堆刚被撒下了种子的泥土,包含着无穷尽信息的根系正在他体内不断扩张,仿佛要将他钻成一块千疮百孔的干海绵……
在这场风暴席卷伊文斯的脑海的同时,他听到了哈菲佐拉的声音——图兰商人急促的喘息与低语很快就变成了凄厉的尖叫,最后又逐渐低落,只剩下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啜泣。接着,他突然一跃而起,哭喊着向身后的地道冲去。“不要管他!”当伊文斯下意识地想把对方拉回来时,伊格内修斯开口制止了他——他的声音充满痛苦,但依旧镇定,“集中注意力!记住你自己是谁!”
我是马克·伊文斯。伊文斯在心中默念道,竭力试图将汹涌而来的无数个声音摒除在外,我是马克.伊文斯,伊文斯家的次子,抵挡这些声音的努力并不轻松,这就像试图只用一只手拦住夏季水位暴涨的河流,但他竟然成功了。我是马克·伊文斯,帆角港人马克·伊文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
当这股可怕的无形潮水终于退去时,伊文斯发现自己正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汗珠布满了他的脸颊。哈菲佐拉已经不知所踪,而帆角港的主席正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脸色苍白得活像是结了一层薄霜。
“那是什么?”伊文斯抹了一把额头,心有余悸地问道。他很清楚,自己方才能够逃脱纯属侥幸——这是一场覆盖面积极为有限的袖珍风暴,而他仅仅被风暴的边缘轻轻扫了一下,就险些成为了癫狂与死亡的俘虏。假如他们早下来几分钟,假如他们离那艘“船”更近一些的话……
“是的。那就是传说中的‘神圣之声’。千万人穷尽毕生心血寻找的东西——它确实存在。但却与人们的想象……不尽相同,”伊格内修斯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好了,我们现在最好赶快上船——赶在其他人找到这里来之前。”
六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艘“船”上的一切都与伊文斯的过去的经验大相径庭——和他见过的其它船只一样,这艘外型怪异的“船”的内部空间也被分隔成许多船舱,但这就是两者之间仅有的共同点了。这艘“船”里的舱室大小不一,分别摆放着不同的东西,其中一些——比如桌椅、地毯和挂架之类——是伊文斯认识的,但大多数物品都看不出用途来:那些像箱子一样的、顶部开满孔洞的东西是什么?而另一些镶嵌在舱壁内部、表面装点着透明薄片的东西又能派上什么用场?一些较小的舱室并不比伊文斯在基地兵营里的卧室大到哪里去,另一些则足可以并排放下两三艘像苜蓿花号那样的商船。有的舱室里黑灯瞎火、活像被盗墓贼掘开的古墓入口,但大多数舱室都被柔和的灯光照得通透,亮得晃人眼睛。在上船后不久,伊文斯就再度感觉到了那种声音——或者说,那种声音的余波。就像燎原大火之后残留的余烬,虽然已经不再可怕,但仍然残留着灼人的热度。
伊格内修斯显然对自己的目的地了如指掌。在从船腹部位的入口登船后的几分钟里,他以惯常的自信毫不停留地穿过一处又一处舱门,走过一条条迷宫般的通道,只是偶尔才暂时放慢脚步、抬头打量镌刻在舱门顶端的标签。最后,他在一扇敞开的双层大门后停下了脚步,单薄的眉毛皱了起来。
在伊文斯眼里,这扇门后的舱室和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些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灰色桌椅、各种他不认识的古怪仪器、溢满舱室的柔和灯光。但与其它舱室不同的是,这间舱室里有人:十来个有着黑色头发和低矮鼻梁的韦氏家族表亲或躺或坐在散乱的桌椅之间,其中一大半显然已经死了,只有少数几个人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在舱室最前端的椅子上坐着一具耷拉着脑袋的尸体,这人的头部向后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失去血色的嘴唇上还残留着一丝诡异的、仿佛自我解嘲般的笑容。
“他是个聪明人,”帆角港基地的主席将凯恩·韦从椅子上拽了下来,放到了他那些死去的表亲身边,“就像三十五年前的赫尔蒙德人一样。他们都从‘神圣之声’教派的典籍中发现了事实的残片,将这些残片以正确的方式拼凑在一起,并最终找到了真相——最终将他们引向死亡的真相。”
“我不明白。”
“你的古语水平如何?”伊格内修斯突然问道。
“勉强能听懂。”伊文斯答道。所谓“古语”其实就是文明失落之前的邦联通用语、也是各种现代语言的原型。尽管从理论上讲,这种语言与联邦标准语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只有少数学者才能真正使用它。
“很好。”伊格内修斯点了点头,像弹琴一样按下了凯恩·韦方才面对着的那张金属台子上的几个凸起物。片刻之后,一个女人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伊文斯的面前。他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但很快就注意到,这个新来者不过是一个如同雾气般飘渺的幽灵、一个由光线构成的幻影。
“我是简·梅,邦联运输舰‘巴尔德’号的首席医务官,”这个女人伸手整了整鬓角的短发,用一种仿佛竖琴弹奏般的声音轻快地说道。她看上去只比伊文斯大四五岁,有着一副东方人的面孔,看上去就像是凯恩·韦的某个表妹——当然,伊文斯知道,这个女人多半在好几个世纪之前就已经化作尘土了,“这是我在‘巴尔德’号上的第一次视频记录。”她的表情不太高兴,小嘴撅着,似乎正在做的是一件无聊而烦人的工作,“我和我的团队于4074年1月4日由外柯伊伯带航天中继站转调至‘巴尔德’号运输舰,奉命前往新阿瓦隆的科研中心接回一批‘智者’,并在途中为他们提供保健与医疗服务。
“邦联新闻网在过去半个月里只正常播送过三次信号,据说是因为革命联合阵线的恐怖分子炸毁了某些中转系统。军方的通讯倒还算正常,但他们告诉我的东西也不比新闻强多少……我现在只知道,新阿瓦隆遭到了某种基因武器的攻击,恐怖分子们显然抓住了我们的弱点——他们想一举重创邦联的技术能力,或者以此为要挟迫使我们坐下来谈判。在出发前,我足足提交了三次申请,希望那帮军方的老爷们能给我一份这种生物武器的基因图谱,可他们却说这是该死的秘密!我不明白——”
录像戛然而止。
“她提到了‘智者’。”伊文斯说道。
“没错。”伊格内修斯点了点头,再次按下了那个凸起物。
“这是第五十九次视频记录,”梅的影像闪烁了一下。她变瘦了,显得憔悴了不少,“我们总共弄出来了九千人——这还不到新阿瓦隆上科技人员总数的百分之一。但我相信,‘巴尔德’号很可能是仅有的一艘成功逃离的船只。就在我们从太空港起航后不久,叛乱分子就发动了全面进攻——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做实在没什么必要。那些人都完了……完了……
“情况比预料得要糟,糟得多。大多数‘智者’不是已经被感染,就是因为可能受到感染而被隔离了。在14个标准时之前,军方最后一次联络我们,向‘巴尔德’号传达了新的命令。我们在地球上的巴尔干半岛西北部降落——在过去,这里曾经是被称为‘克罗地亚’的国家的领土。但在过去一千年里,地球居民几乎已经全部迁往地外殖民区,这颗行星仅有的居民只是为数不多的考古工作者和少数几个反现代主义者公社的成员。邦联安排我们躲在这儿显然是明智之举——由于没有任何军事或者工业目标,这里不会引来叛乱分子的注意。唯一的问题是,由于引擎发生故障、再加上本地没有飞船维护所必须的反重力船坞和储备能源,‘巴尔德’号事实上被困在了这里,如果没有外部援助,我们就无法离开。
“要是我们出发前多带点物资——”
伊格内修斯按下了另一个凸起物。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叛军的基因武器已经失控,它不仅瓦解了邦联的根基,也连带着扫荡了它的创造者们,就连跟随我们来到地球的‘智者’们也无法幸免,”梅的影像消失了,另一个女人取而代之——不,那其实还是梅,但她已经完全变了个人:衣衫褴褛、神情沮丧,乱蓬蓬的头发活像一丛杂草,其中还混杂着不少白丝,“我现在可以确定,这次攻击是蓄谋已久的——新阿瓦隆上的所有人在几年前就被感染了,但病毒漫长的潜伏期使当地医疗人员一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当症状表现出来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杀死病毒并不困难,但患者的基因由于感染而发生的变异却无法逆转。
“对‘智者’而言,这种变异是致命的——临床观察和尸检均已证明,只要他们试图通过超维信息网直接接触信息流,就会出现痉挛、精神分裂,甚至是足以置人于死地的癫痫症状。接收到的信号频率越强,症状就越严重;反之,只要对信息网本身进行物理隔断,这种变异就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她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笑声,“去他妈的不会造成任何影响!与信息网隔绝的‘智者’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而我们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该死的,我们就是一帮不学无术的白痴!废物!愚蠢的杂种!一直以来,我们依赖超维信息网数以百万计的基站储存知识、依靠少数‘智者’维系着整个文明体系的运转,而其他人却无所事事,任由低俗娱乐和垃圾信息塞满空荡荡的脑瓜!我上百次向邦联和叛军的控制区发出信息,但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回应——当然,这并不奇怪。没有了信息网和‘智者’,我很怀疑还有几个人有能力对维持社会运转的自动化系统进行起码的编程维护!我们现在就像是一群失去寄主的寄生虫……”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渐不可闻的抽泣。
“我曾寄希望于这种变化是暂时的。但现在看来,我的希望恐怕要落空了:在过去七年中,达尔马提亚殖民地有一百七十五个新生儿出生,但他们全都遗传了有缺陷的基因。即使是‘智者’与地球本地居民生下的后代也不例外。不过,在许多情况下,后一类结合所产生的新生儿表现出了某些与‘智者’类似的特殊能力:比如远超常人的文字与图像记忆力,以及迅速进行逻辑分析与计算的能力,我相信这些能力极有可能是‘智者’的隐性基因在与普通人基因结合时选择性表达的结果——但不幸的是,他们同样也拥有与他人相同的基因缺陷,”梅深吸了一口气,“总之,尽管遭到了一部分人的反对,但我们还是决定将仅有的一套超维信息网中转系统发射到地月系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上,并将‘巴尔德’号保存在一处古代民防设施内。从理论上讲,即便无人操作,大多数基站仍然可以自动运行数千年之久。假如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们的后代能有幸摆脱这种诅咒,他们也许能够利用船上的设备激活中转系统,然后——”
毫无预兆地,简·梅的影像定格了片刻,就像一座被光所冻结的冰雕。接着,她消失了。
伊文斯下意识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尽管对方提及的许多概念都是他闻所未闻的,但要弄清楚大意却不成问题:“她说的‘信息网’……”
“从严格意义上讲,所谓的‘神圣之声’其实是由超维信息网基站发送的信号波束,”帆角港主席说道,“凯恩·韦至少说对了一点:‘智者’的血脉确实没有断绝,它仍然流淌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的血管中。在文明失落之前,每个人都可以从超维信息网中实时获取信息,但与普通人不同,我们的祖先不需要用阅读与记忆的方式对信息进行再处理——他们经过改造的大脑能够以数万倍于常人的速度,直接接收由中转设备转发的信号。‘智者’们用不着记忆知识,更不必担心遗忘,遍布银河的超维信息网就是他们的大脑,而他们生活的意义仅仅是思考。他们是邦联科学大厦的构筑者与维护者,也是旧时代的阿喀琉斯之踵。在大战末期,邦联的敌人试图利用这点击垮他们的敌人……他们成功了,代价则是整个文明的末日。”
“可是……”伊文斯舔了舔嘴唇,“您怎么……”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伊格内修斯逐个打量着身边的那些死人和快要死去的人,一丝哀伤从他的眉宇间一掠而过,“是啊,二十年前,在游学途中意外发现这里的那个年轻人不过是个自以为是、天真无知的傻瓜,对‘神圣之声’教派的典籍与旧纪元的传说一无所知。他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乱碰运气,结果却误打误撞通过舰载电脑得知了一切——从某种意义上讲,无知有时也是一种幸运:正是因为无知,我才没有像凯恩·韦和当年的赫尔蒙德人那样急不可耐地饮下这杯甜蜜的毒酒;也正是因为无知,我才得到了这个……机会。
“科技时代的荣光或许不会回来了,但这杯毒酒却并非无用。”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走向了位于伊文斯身后的另一处控制台,“至少,我还可以用它完成一件事。”
“且慢。”一秒钟后,伊文斯听到了自己的佩剑出鞘的声音。
七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伊格内修斯打量着伊文斯手中的剑。这纯粹是一个陈述句,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
“没错,阁下。”伊文斯说道,“您之所以来到这里,只可能是为了一件事——您想利用‘神圣之声’,并利用它取代阿纳斯塔修斯·提奥多罗斯。”
“你只说对了一半,”伊格内修斯点了点头,“我确实打算利用这件科技时代的遗物,但我无意取代任何人。我要的是毁灭他们——不仅仅是那个懦夫本人,还有聚在他身边的那帮骗子和哈巴狗们。在过去的十年里,执政官的党羽和宠臣们一直在利用他的虚荣与骄傲怂恿他与东方诸国进行战争,用千万人的鲜血为他们自己捞取那点可鄙的好处——”他伸出一只手,开始一根一根屈起手指,“约翰·福斯,他的家族获得了在战争中夺取的全部领土的包税权,我得承认,这家伙确实很充分地运用了新到手的权力;贝克尔·金,靠着执政官的特许状没收了所有东方商人的财产;贝特冉·德·阿伏罗,这个混蛋通过他小舅子的关系弄到了独家为远征军提供后勤服务的权利,对东方人来说这倒是件好事儿——被他的劣质奶酪和腌肉消灭的联邦士兵比被他们打死的还要多……”他朝地面上啐了一口,“像这样的蛆虫比帆角港马厩里的跳蚤还多,咱们的执政官阁下可真是替自己结识了一帮好伙计。”
伊文斯点了点头:“那您打算怎么做?”
“我要重启这里的设备,就像凯恩·韦所做的那样,”伊格内修斯说道,“用一个信号激活轨道上的中转站,然后把信号强度和信号覆盖面积都设定为最大——我想,这个范围的半截应该不会低于二十里,正好是从这儿到执政官夏宫的距离。”
“最……最大?!”
“我们没有冒险的资本!”伊格内修斯严肃地说道,“根据几个小时前截获的无线电通讯,我可以确定阿纳斯塔修斯已经得知了在这里发生的事。但我无法确认他的具体位置:他有可能仍然呆在夏宫,但也可能已经带着他的禁卫兵团赶到了赫尔蒙德的城墙外!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因此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不。”
“为什么?”
“因为这是……邪恶的,”伊文斯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词汇,“这么做会开启一个危险的先例!如果……”
“我知道。你是对的,马克。所以我事先准备了这个,”伊格内修斯从那条肮脏的水手短裤的腰带下取出了一件物体。这是一个散发着黄铜光泽的圆锥体,体积不比婴儿的拳头更大,表面明灭不定的红蓝双色光点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这是一件旧纪元的遗物,“在这颗行星上,只有‘巴尔德’号的通讯系统可以向超维信息网的中转站发送请求信号。而在这件事结束之后,它将不复存在。”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圆锥的顶端,那些光点立即以更快的速度跳动了起来,“以旧纪元的标准而言,这个小家伙的威力不算太大——但毁掉这里的一切已经绰绰有余了。所以请相信我,今天的事只会发生一次。”
“一次就已经够糟了,”伊文斯摇了摇头,“你只需要杀死一个人——”
“仅仅杀死一个人毫无意义,”伊格内修斯的声音中露出了些许愠意,“你和我一样清楚,在宣战书上盖章的也许是一个叫阿纳斯塔修斯·提奥多罗斯的华而不实的蠢货,但真正策划并让这一切变成现实的,是那些用他人的鲜血为自己谋取权力和财富的恶棍!只有将这群蛆虫全部送进地狱——”
“同时让更多无辜的人为他们陪葬?那个什么中转系统可没法区分谁是恶棍,而谁又只是恰巧路过这里的旅人和住在这附近村里的老百姓!这么做会害死好几万人——”
“而与东方人毫无意义的十年战争已经葬送了我们四十万好男儿,制造了上百万的孤儿和寡妇!”伊格内修斯打断了他的话,“凯恩·韦和他的追随者们试图结束这一切,并为此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你希望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吗?”
“我记得您曾经告诉过我,死亡本来就毫无意义,”伊文斯说道,“更不能成为作恶的借口。”
“是的,”他的前监护人点了点头,“但是,与其坐视联邦在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中流干最后一滴血,相比之下,我宁愿选择小恶——我相信你能理解这一点。”
“不。”伊文斯最后一次说道,“我不能。”
“你不会阻止我的,孩子。”伊格内修斯将目光从伊文斯的剑锋上移开,信步走向了控制台,“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誓言、将一切都告诉了你。现在,问问你的良心,让它替你作出决断吧!我知道——”
当一道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后背贯入体内时,伊格内修斯·纽文下意识地垂下目光,看到了透出自己胸膛的沾血剑锋。
我做了什么?
马克.伊文斯看着自己的佩剑。他的导师兼前监护人的鲜血正从剑尖点滴落下,如同一串断线的红色玻璃珠。他的思想一片茫然,如同被大雾遮蔽的原野,回荡在他脑海中的只有一个声音,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一个不断谴责着他的声音……
我做了什么?
伊文斯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毫无印象——他们在他出生后的第五个春天就已经离开人世。他的哥哥对他不闻不问,急匆匆地将这个包袱丢给了帆角港的主席。对他而言,伊格内修斯·纽文,这个礁石般刚强的男人不仅是他的导师,也是他的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
但现在,他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时间仿佛在伊文斯身边凝固了。在他意识的角落里,一个声音正在小声地嘀咕着,希望为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开脱辩解。但这个声音仿佛被层层冰壳禁锢着,模模糊糊、听不分明。正如伊格内修斯·纽文所说的那样,他询问了自己的良心,而良心让他握紧剑柄、刺了出去。但现在,让他做出这件事的良心却像嗅到野猫气味的老鼠一样躲了起来,留下他一个人面对无穷无尽的、无法逃脱的自责的拷问。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剑,直到剑刃上的血迹不再滴落,醒目的鲜红变成令人压抑的殷红。
接着,他听到了脚步声,许多脚步声。
“啊,干得不错……先生。”一个油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说话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人,他身穿一套华丽的制服,缀在上面的各种饰品和勋章让他看上去活像是个会走路的珠宝展台。平心而论,这个有着一头金色秀发和海蓝色的双眼的年轻男子长得不丑,但却无法令人产生好感——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语气中毫不掩饰的对他人的蔑视。在对伊文斯说话时,他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对方,仿佛伊文斯只是一块用过的抹布,或者某种听不懂人话的蠢笨东西。
“看来,这场微不足道的可耻叛乱已经结束了,”联邦的领袖继续说道。在他身后,数十名高视阔步、穿金戴银的将领和顾问几乎将宽阔的舱室挤满了一半,每个人的胸口都挂满了由他们自己设计的花里胡哨的勋章和饰带,看上去活像是一大群从滑稽剧的戏台上跳下来的木偶。两名背着步枪、身着黑衣的卫兵则架着精神失常、面如死灰,正在不停喃喃自语着的哈菲佐拉,“那些卑怯的叛徒以为我们会躲在士兵、壕沟和鹿砦之后,但他们错了——勇气从出生的一刻起就蕴含在提奥多罗斯家族的血液中,并注定成为那些心怀不轨者的梦魇!”执政官的拥蹩们连忙争先恐后地制造出一阵欢呼,活像是一群看到了胡萝卜棒的骡子。阿纳斯塔修斯五世微笑着朝他们逐个点头示意,然后径直从伊文斯身边走过,“看,这就是不足量力的叛徒!”
“我早就知道,某些不逞之徒一直在密谋反叛联邦……”他一脚踏在了伊格内修斯的胸口上,后者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从嘴角吐出了一丝血沫。见此情形,阿纳斯塔修斯满脸嫌恶地退到了一旁。接着,他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伊文斯,“……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属下并非都像他们一样不忠,”他将一件东西丢到了伊文斯脚下,那是一把短刀,刀柄被夸张地铸成了一个咆哮的金色恶魔脑袋,“把叛徒的脑袋放在我的脚下,小子,然后向我宣誓效忠。也许我会考虑任命你为帆角港的下一位行政长官。”
在接下来的一瞬间,伊文斯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剑柄。仅仅杀死一个人毫无意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下佩剑,捡起短刀,走到了他的导师身边。
伊格内修斯看着他,但目光中却没有分毫谴责和怒意。当伊文斯蹲下来时,他的前监护人的手指费力地动了一下,那个散发着黄铜光芒的圆锥体掉在了他的脚下。
“你是……对的,”伊格内修斯瞥了那件旧纪元的遗物一眼,“要完成这件事,最下面……正中间……按两下。”
“快点,先生,”执政官的声音变得不耐烦了起来,“别让我认为你在同情叛徒。”
“遵命。”伊文斯拿起了那个外型近乎完美的圆锥,将它翻转了过来。它的底部是最纯净的白色,但正中央的一点却是深红的。白的像雪,红的像血,“是的,很快就好。”
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马克·伊文斯看到了耀眼的闪光。
(完)
编者按:这篇小说让我想起了许多西方中世纪风格的小说和游戏,比如冰火、猎魔人等。割据的王国、城邦、地方势力,落后的生产方式,然而在世界的某处,似乎有着超越凡俗的魔法或科技的痕迹,让人们趋之若鹜地去探寻。世界毁灭后又重建,旧世界的科技已经成为遗迹和传说,尽管这一主题在科幻小说中已经被无数次书写,但索何夫精致的文笔和丰富的细节依然把我们带到了一个无比真实的后文明时代。关于“神圣之声”和网络信号的巧妙联系,在科幻与宗教之间,搭建起了一座可以被我们的理性所触摸到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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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安尼亚拉号》截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