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岛传习录·其之一

挥刀三百余次。
赤冬仍向往常一样,在清晨练剑,寒暑无间。
尤其是最近。
半年后就是东国御前试合,她要挑战最强剑士之名,以报答一手栽培她的那位大人。
虽然故国眼下战乱频仍,自己也因流放被迫离开,但一年前,那位大人传书来说,天子御前试合仍于六月如期举行,她被允许以戴罪之身参与,如果能一举夺下第一,也可以令敌对势力为之胆寒。
这是她更加刻苦练剑的因由,专注于剑道,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凯尔希医生私下再三叮嘱嘉维尔,要时刻注意她的健康。
此时还是早晨五点左右,嘉维尔仍在蒙头大睡,并没有闲情逸致来督促赤冬不要过度训练,东方才开始显出一线鱼肚白。
不过,赤冬练剑,或者说战斗的时候,是很少用眼睛去注意周围万物的。
这倒并不是说她的心眼之技出神入化,而是她天生视力极差的缘故。
常规体检报告显示,赤冬的实力水平远低于常人。
当嘉维尔把这份报告提交给凯尔希医生过目的时候,后者一开始并没有流露出太过意外的表情。
经其他检验和检查结果确认,这并非是矿石病或其他疾病所导致,也无法通过现有技术矫正视力。
嘉维尔作了如下结论,凯尔希医生终于从实验器皿的上方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除却视力问题之外,赤冬极为健康,不过,也许她还有心病吧。
没有人敢在她面前提起视力障碍这件事。
嘉维尔不止一次目睹到她在走廊上撞到头然后揉着脑袋一脸痛苦的表情。
所以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
嘉维尔如此说道,她对凯尔希医生的医术一向有着充足的信心,这份信心,甚至超过了医生本人。
但是医生只看了她一眼,不带任何表情,打断了她接下来想说的话。
现在的情况而言,没有严重到影响她战斗,生活中偶尔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困难,就这样也无妨。
我们不能因为干员们撞到脑袋就策划某个没有保障的实验试图帮他们解决问题。
医生继续埋首专注于自己的实验中,不忘冷漠无情地挥挥手,示意嘉维尔离开。
此时乃是正月,年节甫毕,除了赤冬,以及凯尔希医生这样少数的存在,博士为首的一干人等,都还没有从假日轻松愉快的偷懒氛围中调整过来,用清道夫的话来说就是“罗德岛上影响整体良性氛围的有害垃圾”。
在私下里,不少人批判她是罗德岛嘴臭天王,但实际上少数几位了解她过往的同僚才知道,对清道夫而言,垃圾并不是什么骂人的粗口,因为她不幸的遭遇,事实上她在所有恶劣的环境中都能够行动自如,对食物也并没有特别的要求,无论是古米还是角峰精心烧制的美食,还是年一时兴起去厨房砰砰砰做出来,满是花椒和辣椒,让其他同事闻之色变的川菜,她都可以面不改色地吃下去。清道夫的适应力在整个罗德岛绝对是冠绝前茅的存在。
新雪初霁,即便视力弱如赤冬,也感到今天会放晴,冬日里暖暖的阳光,让人感觉很好,她停了片刻,擦了擦汗,又再度持起了太刀开始挥动,之所以能够在放弃视觉的情况下战斗,乃是因为日复一日这样苦练不辍的缘故。
天资和毅力,是她奋战至今的两个要素。
不知道什么时候,庭院里站了一个人。
一个高大的男子。
无声无息,强如赤冬,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感应到他,有如鬼魅。
什么人?!
赤冬喝道,她并不习惯此类突兀的玩笑。
难道是罗德岛的防务因过年而松弛,导致外敌轻易入侵?
不待对手答话,她挥刀如疾风般斩了过去,微弱模糊的视线之内,只见那人穿着带有金色纹样的黑衣,留着稍显凌乱的短发,头上有一对弧度流畅,笔直向天的角。
之所以还能看得这般仔细,是因为男子一度站得很近的缘故,离赤冬只有不到三尺的距离,而这人好整以暇出现在她太刀的范围内,无疑是最为彻底的挑衅。
无论是头上那对角,还是男子的突兀举动,都让赤冬按捺不住教训他的念头。
男子伸出手指在刀身上一弹,一股劲风将太刀带着歪向一边,赤冬几乎拿不住刀,这令她更为震惊,眼前这人,实在是平生仅见的强敌,只用一根手指之力便可以震开自己疾风怒涛般试探的一刀,她顺势回旋了一圈,太刀在手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倾斜着斩向对方下盘,男子却宛如坐在椅凳上那样随意,只见他一撩袍摆,双腿先后大幅度地翻了开去,却并没有还招。
赤冬这电光石火的一击也完美的落空,握住刀柄的双手沁出了冷汗。
对手若非绝世高手,就是鬼怪。
没有气息,没有多余的动作,一如熟知她的所有,剑路,运剑的方式,动作习惯,游刃有余地闪开。
这怎有可能。
正当赤冬把定心念要继续进攻的时候,男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几岁拿到的免许皆传?”
“十六岁。”
赤冬想也不想就回答道,答完心里又是一惊。
男人的声音又似乎没有恶意,就像他的武学,深不可测,又没有霸道,危险的气,自小便在练习封闭视觉的赤冬,对于气的感应远胜于他人。
还没等她思索,男人又道。
“很好,信影流的高手,按你方才心中所想,继续进招罢。” 只见男子半扎马步,右手前伸张开,手臂微屈,后手置于腰间握拳,再见那男子双眸。
一双眼如血赤红。
“你头上的角,令我厌恶。”
赤冬闭上眼,深呼吸,体内气息流转,又握了握刀柄,调整好了一个有利于进攻的姿势。
她要施展‘羽飞’。
“住手吧。”一个温和慈祥的声音响起。
穿着一身黑色忍服,留着利落白发的女忍停下了动作,眼前这一位说话人正是她此行任务所要暗杀的目标,她费尽心机,等了七天七夜,才等到这个机会,她的侍卫着实难缠,终日守在她身侧,身披甲胄,腰悬利刃。
这天她不知为何,将侍卫调遣了出去,独自一人在御馆的殿中读着闲书,若不是身负索人性命的任务,今夜如此月色,倒不失为美景良辰。
“抱歉,在下乃是奉命而来。”女忍者道,她要暗杀的目标,乃是一位中年贵妇,约五十余岁的年纪,有一些初老之相的皱纹,但她面容姣好到能让人看出,年轻时其一定是位美人的程度。
女忍者白雪并非是多愁善感之人,但眼前的贵妇优雅从容,虽是敌人,也不免让她生出敬畏之情。
“杀了我,战火也不能终止,你和你的主君,真的是在为正确的事努力吗?”贵妇和颜悦色的道,她的手始终静静地翻阅着面前的书册,翻页所花时间,较之自己出现之前,不多,也不少。
白雪心里想,她没有答话,作为一名忍者,她只知道奉命行事,至于其背后的根由,那不是她可以参详的范围。
血峰合战后,东国再度陷入了内乱,其中有一位原本效力于南朝光元一派的武将因不满身为家主的兄长再一次挑起内战,率部投向了北朝,并因此使这场战争更快的结束。
但表面上的停战,并未为世间带来太平。
“二十年了。”贵妇叹了口气,她停下了观书的动作,抬起头来,望向上方天顶暗格中藏匿着行刺的白雪,“二十年间,我那位兄长屡次三番派人行刺,最终却都因失败而告终,这次,是你。兄长大人似乎从来不明白,因他一人的野心而挑动起战乱,是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要动手,还是听她将话讲完?
白雪竖起耳朵,聆听着御馆之内的动静,两者都同样有诱惑力,她不是一个双手干净的人,也见过太多人在临死之前哀嚎求饶,丑态百出。
但唯有这位主君之妹,与众不同,若非立场相对,她绝不愿取她性命。
“这个国家满目疮痍,已经受了太久的战争之苦,人民渴望太平之世,为此,我才率领部众离开了兄长,”贵妇悠悠道,她的语调之中充满了对往日之情的遗憾和追忆,“兄长雄才大略,是东国百年难得一现的治世大才,若他将这份才能用在安定世道上,定能为东国带来长久的繁荣,可他野心勃勃,不止是想戡乱救世,甚至想谋取天子尊位代之,继而侵略他国。”
“兄长始终不明白,人心所向才是大义。他机关算尽,最后只会众叛亲离。”
“你也需要找到属于你的大义,而非一味愚忠于你的主君,很抱歉,我还不能让你取走性命。”贵妇和蔼地说,她拍了拍手。
“你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