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转】寻香风三
客栈的掌柜盲老头每天都忙，因为店里的生意一直很好。
今天也不例外。
从一大早起来到天色擦黑儿，客人始终络绎不绝。也许是“有来客栈”这个名字取得巧妙，正好对应“千客万来”的好兆头，但这个名字还有别的意思……
我说了您也别当真，毕竟只是传闻罢了。
听说造访这间客栈的人，从来都没有活着回去的。一来二去，这里也成了江湖上盛传的“有来无回鬼门关”。
为何呢？
来这里的人为不住宿，也不是为了吃饭，他们进来以后都只问一个问题：
“请问店家，风三爷是不是常来这儿喝酒？”
对于这个问题，盲老头已经不知回答了多少次：
“风三爷的确时常来小店饮酒，您若是寻他，不妨在此稍等片刻。”
这天傍晚时分，还是一样的问题，还是一样的回答，一位年轻的剑客走进了这间大名鼎鼎的“有来客栈”。
还没等落座，他发现客栈大堂里都是人，确切的说，都是他的同类。
有来客栈的大堂并不宽敞，只有三四张老旧的桌子外带一堆站不稳的木椅，如果坐满的话有十多个人，然而这里时常是宾客满堂的。
人走了一批又来了一批，但他们的身份只有一个——江湖人；
人来了一批又走了一批，而他们的目的也只有一个——风三。
“又来一个要和风三爷过过招的？”
因为人太多了，年轻剑客只好和其他三个人拼桌。刚坐下就听旁边那个和他差不多打扮的青年对他这样说。
“不，在下只是路过此地，听闻风三爷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特来见识见识。”
他笑着把挂着包袱的剑放在身边，提起白瓷茶壶倒了杯水。
“又来了又来了，到这儿的人肯定都是冲着风三爷来的。”
年轻剑客听罢，便不再说些什么，只笑笑。
“少装蒜！谁杀了风三，谁就是新的天下第一高手！在这儿坐着的人，谁还不是为了这个？”
邻座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朗声叫道，他身边那把鬼头刀也被这喊声震得晃了几晃。
恶汉的话没人敢接，大家都只是自顾自的聊天喝酒。用不多时，年轻剑客点的酒菜已经摆在桌上了。
酒楼茶肆，向来不缺的就是传闻。无论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反正都不缺。也许是喝酒的时候太无聊了总得说点什么。
“这天下第一高手风三爷到底是个什么来头？”
“风三爷的事儿您都不知道，纯来看热闹的吧。”
说话的声音来自大堂正中间，最亮堂的那张桌子边上。衣着华丽的青年不知是哪家名门大派的子弟，折扇一张一合尽显王孙贵胄的做作派头。
他紧接着又说道：“风三爷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也是整个武林里武功最高的人。谁要是能杀了他，就是天下第一。”
年轻剑客心里暗自思忖着，就凭自己那几斤几两，天下第一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果能一睹风三爷真容，再讨教个一招半式也好。想到这里，他喝了一口刚倒上的酒，继续听那个公子哥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
“风三爷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剑客，一把“削香剑”不知杀了多少高手，十年前与陆仁甲陆仁已兄弟在锻镛崖大战数日，最终赢得了天下第一高手的美名。从此，江湖上再也没有谁敢说比风三爷更厉害。”
那人说着风三爷的生平轶事，竟然手舞足蹈起来。就像传闻里的人是他，天下第一的人还是他。
“不过……”
正在那人说得兴起之时，人群里又有一人抢过了他的风头，接过话茬说了下去：
“到现在为止都没人见过风三爷，好像他不存在似的。或者说……见过他的人，都被他杀了。”
抢了公子哥风头的，是位十多岁的少年。一身白衣的他颇有“江湖百晓生”的派头。
少年没搭理咬牙切齿瞪着他的贵公子，接着说道：“我偶尔也听经常行走江湖的人提起过，风三爷喜欢喝一种酒，一种用“停霜花”酿出来的酒。这酒，只有这里的盲老头会做。”
“怪不得大家都来这里寻他。”
也许是被少年的话勾起了兴趣，他接着问道：“但这风三爷有什么过人之处？还望阁下告知。”
少年见有人讨教于他，也乐得如此，便对他说道：“说这风三爷也不一般，他其实是个盲人。”
“盲人？盲人怎么用剑？”
不知是哪来的声音唐突插话，也令众人心生疑惑。是啊，盲人又如何使剑呢？
“盲人又不用眼睛拿剑！”
又不知是谁说的俏皮话，让大堂里一阵哄笑。
“此言差矣”，少年站起身来扫视众人，继而微笑着说道，“风三爷虽然两眼无物，但他天赋异禀，血含异香，这正是他的与人交手时的绝学，风三爷的高招就是——”
“小子！再不出锅，菜就糊了！”
正当那少年“百晓生”要接着往下说时，正在倒酒的盲老头忽然一抽鼻子，扭头对店里后厨的方向喊道。
可厨房离着大堂老远，他哪儿能闻到呢？
大堂众人被这一打岔弄得哄堂大笑，谁知用不了多久，糊味儿还真的飘了出来。
“诸位客官莫怪，小老儿的徒弟正在学烧菜，火候儿总掌握不好。”
说着，他转身要去后厨，却被身边一个身着灰白道袍的人拉住了。
“老人家，您的鼻子可够灵的。”
“小老儿眼睛不好，如果没有这副好鼻子好耳朵，恐怕活不下去啦。”
老者说罢，去了后厨帮忙，而那少年皱了皱眉继续说下去：
“再说风三爷那看家本事，正是天下无双的嗅觉。但凡与人交手，他必先将手割破，将自己的血洒在对手身上。风三爷的血带有异香，就算眼中看不见对手，只靠这股香味也能辨明方位。”
少年说着，两手一拍当做醒木，“啪”地一声，赢得了满座喝彩。
“这正是风三爷的雅号，‘寻香风三’的来历。”
众人听罢，啧啧称奇，纷纷叫好，间或有人低声说道：
“真是奇人，江湖之大无奇不有，我们也是少见多怪了……”
店里一阵喝酒吃菜声，大堂里人声鼎沸，仔细听去都是对风三爷的赞美，什么“剑神在世”，什么“剑圣风三”，但他们似乎也没忘记自己的目的：
打败风三，让自己成为新的天下第一。
“这风三爷也挺好认嘛，只要看看他的手就明白了。”
年轻剑客说着，看向正在为自己盏中添酒的盲老头，忽然愣住了。
“老人家，您这手是怎么回事？！”
众人听了纷纷看向他与老者。
原来那盲老头的手上正有一道被利器割伤的伤口，另外还有数道早已愈合的疤痕。
刚才那异乎常人的嗅觉，此时手上受伤的伤痕，这些难免会让有心之人在意。年轻剑客心下思忖着，莫非……
不知何时，四周原来的喧闹渐渐平静。
也许不久之后，将是一场血战。
刀剑缓缓离开鞘身的细微声响环绕客栈大堂，甚至有些性急的人早已拔出兵刃，只待时机刚好便要一拥而上。
但盲老者显然看不到这一切，只是缓缓说着：
“唉……说来惭愧，客官莫要笑我啊。前些天劈柴，柴刀给握反了，我那倒霉的徒儿连叫都不叫一句。白养他这么大了！妈的！”
或是盲老头的语气过于可怜，反而让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滑稽起来。众人听了纷纷做无奈状，又放下兵器继续闲谈饮酒。
客栈大堂又是一阵人声鼎沸，大家越说越起劲，从风三的生平说到待会儿用什么招式和风三比拼，还有几个人想着成名之后的种种美事。不过他们说来说去，也没有人真正见过风三。
“寻香风三”的形象越来越真切，但也越发让人不可捉摸了。
因为江湖，一直都是传闻的江湖，真作假，假亦真。
坛子里的酒一碗碗喝下去，盘子里的肉一块块吃进去，从满桌佳肴吃到杯盘狼藉，风三爷却始终没有来。
眼看着外头早就漆黑一片，入了夜。有些性急的人早就按捺不住，纷纷向盲老者问道：
“老头儿！这风三到底来不来啊？”
“我们都等了差不多一下午了！”
“你这还算好的，我今天寅时就来了……”
盲老头此刻正忙着为客人倒酒，但也皱眉疑惑道：“风三爷每天都这时候来啊，真是奇了怪了。”
“莫不是怕了？”
忽然，议论纷纷之中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话语。
众人听得这话，纷纷看向角落里那个说话的壮汉，但比起他这人，靠墙倚着的那把剑反而更惹眼。那把剑足有一人多宽，也有一人多长，说是剑，倒更像是个棺材板加了一个剑柄和两道刃。
“你放屁！风三爷才不是那种人！”
这时说话的明显是风三的拥护者。江湖上也有不少这样的人，并不想着争夺什么名号，只是觉得和自己的偶像过招，已经是一种荣幸了。
“还有什么好说的，怕不是见我们这里人多，有谁偷偷去报信儿了。”
壮汉见自己的挑衅有人回应，更加趾高气扬，仿佛自己已经打败了风三爷似的。
“那可是天下第一的风三爷，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但那么多寻仇的，哪次有人活着回去了？风三爷剑下不留活口啊。”
“你们都说风三爷如何如何高明，我看未必。”
“对啊，要不江湖上这么多人都想挑战风三，总不会谁都没见过他吧。那个什么天下第一，怕不是吹出来的名气……”
“风三爷还没见到，又何必先让自己吓破了胆？”
“哼，那就这么着吧！等会儿风三那厮来了，你们谁都别出手，俺自己就能一剑劈了他！”
那汉子挥舞着棺材板儿似的的大剑。
“就是就是，看俺一刀剁了他！”
大堂里喧闹着。人们越说越是兴起，越说语气越是轻佻，仿佛风三爷从天下第一的高手，变成了一文不值的臭狗屎。之前那个用剑入神的“寻香风三”，此时却被方才吹捧他的人贬的一文不值。
“这江湖可没那么好混，能人之上有人能人，高人之外有高人。客官们都悠着点儿。”
盲老者说罢，转身给那个年轻剑客上了一盘炒肉丝。
砰————
突然，不知是谁打碎了酒碗，落在地上发出一阵脆响，可这些人并不在意。
然而就在打碎酒碗的同时……
噗————
灯，无端地灭了。
不是一盏两盏而已，大堂里的油灯在一瞬间全部被斩断了灯芯，灭了。
“老人家，灯被风吹灭了，劳您点上吧。”
年轻剑客说着，忽然心里一惊。这门口灯笼好端端地亮着，哪里有什么风？
“老人家，老人——”
两盏灯笼也灭了。
此时的大堂一片黑暗，什么声音都没有，就像客栈里从来都没人来过似的。
只有水滴的声音，嘀嗒，嘀嗒，嘀嗒……
待到盲老者重新添灯时，屋子里早已没有一个活人。满堂的尸首无一例外，都是被一招封喉。
风三，来了？
风三，又走了？
盲老者固然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碗片一边叹着气。
“唉……说得这么热闹，结果都是草包。没那个能耐还想当天下第一？”
过一会儿，后厨里走出个年轻的黑矮后生，一身布衣但看着格外凶狠。他见满堂的尸体不由得眉头紧皱，因为之后这些“肉”都得他去处理，他最烦这件工作。
“师傅，这些肉咋弄？”
后生少年问道。
“肥的……炸油，瘦的嘛做成酱肉，麻利点儿。”
“是！”
盲老头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枚小瓦片，随手一挥，打落了门口灯笼边上的一只蛾子。
之后又叹着气，收拾散落地上的瓦片。
“师傅，这‘风三’的传闻真就这么好使？”
后生捡了四五具尸体背在身后，摞的高高的。就在他准备回后厨料理的时候，转身向盲老头问道。
“干你的活儿得了。”
盲老头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碎片，没好气地对徒弟说道。
“我就是想不透，为什么一个没头没脑的传闻，就能引来这么多傻子来送死？”
“谁让咱们这是‘天下第一高手’光临的客栈呢。听好了小子！世上有些人就是这副德性，也不管自己不管自己几斤几两，总想一夜成名。所以只要有这么个“天下第一”的诱饵在，就管保那些阿猫阿狗上钩。”
“可是师傅啊……死在‘风三’手上的人这么多，那些死者背后的门派不会追查到咱们这儿吧？”
“那些人才不在乎这个，反而会更加怨恨那个什么‘风三’，他们也会帮咱继续把‘寻香风三’的传闻编得更离奇。不过这倒正好，他们把这故事传得越邪乎越诡异，才越是有人想要亲眼见识，来这儿自投罗网。”
老者冷笑着看向满地的血迹斑驳。
“但是这么多肉咱也用不完啊。臭了咋整啊？”
那后生看向厨房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被剥了衣服，有的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你管那么多干啥！臭了也没事，做菜的时候佐料放重一点能盖住味儿。反正也是明天给那些来找死的‘猪崽儿’吃。真是的，外头猪肉那么贵，官府也不放话管管，唉……”
盲老头收拾完地上的血迹，嘴里还是不住念叨着。
不过没关系，今天的肉用完了，明天还会有人给送来，“风三爷”会把现成的肉给送来。
也许风三从没来过这儿，又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风三。
夜半，大街上早就没了白天的喧嚣。
宵禁的时候总会有城防的官兵在街巷巡逻，但城里的驻兵并不是一直都这么敬业，四处逛逛看看，打个照面，然后就赶紧回去睡了。
三更天的梆子声刚过去，有来客栈的大门又被叩响，盲老头赶忙开门迎客。
还是同样的问题，还是同样的回答：
“店主，天下第一剑客是不是常来你这儿喝酒？”
“正如客官所说，风三爷确实常来小店饮酒。不过……眼下夜已深了，客官且在此住下，明日再做打算如何？”
“也好。”
“敢问客官尊姓大名，小店也好登记造册。”
“好说，在下风三。”
这时一阵寒风吹过了大堂，灯又灭了，过了许久也没被点亮。
黑暗中，有来客栈的大堂里早已没了血腥味，只留一片异香。
地上，又多了两具尸首，一老一少。
究竟是先有了风三，还是因为有了“寻香风三”的传说才有风三这个人，已经没人知道了。
只是江湖，还是那个遍布传说的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