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考了三五分
某985大学的操场上，横七竖八坐着一群吃盒饭的学生。因为全市高校的堂食都被教委取消了，他们便来到操场吃饭。傍晚的太阳光从破了的体育馆天棚斜射下来，光柱子落在院墙外面晃动着的几副眼镜上。
眼镜们大清早起床内卷到下午，气也不透一口，便拿出手机占卜他们的命运。“龙带360，百航380，”一个已经保研的学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眼镜们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去年龙带不是才340么？”
“320也收过，不要说340。”
“哪里有涨得这样厉害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各处的毕业生像潮水一般涌来，过几天还要涨呢！”
刚才急切地查分数线的一股劲儿，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考的几道难题恰好复习过，选择题也蒙对了几道，大家都多考这么三五分，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
“还是不要读研究生的好，我们回家考公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保研的学生冷笑着，“你们不读研究生，人家能招你当宫物原么？各处地方多的是考公的研究生，头几批还没考完，海外读研的又有几批回来考公了。”
宫物原，留学生，那是未来的事情，暂时可以不管。而不读研究生，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不读研呢？宫物原，事业单位，国企民企，都是要招研究生的。
“我们去申请海外的研究生吧，”出国留学，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保研的人又来了一个“嗤”，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不要说英国美国，就是澳洲加拿大也一样。要GPAGRE雅思托福，你们有准备么？你GPA多少？”
“出国读研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现在提倡飞碧耀埠出径，天知道机票要讹我们多少钱！就算随他们讹，哪里来的现洋钱？”
“研究生，能不能多招一点？”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扩招，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这几年已经扩招一些了，你们要知道，每年考研的人增加七八十万，扩招多少能招进去这么多人？”
“这个分数线实在太高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百航是380，龙带又涨到360，不，你先生说的，340也收过；我们想，总该比350低一点吧。
哪里知道要考360！”
三四副眼镜从石级下升上来，旧眼镜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焦黄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反光的旧眼镜上。
“查查看，今年龙带分数线多少。”
“比去年都高的多，要360！”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迸裂了三四个。
卷是卷输了，马上回图书馆继续卷未必就会好多少，操场上乘会凉，打几把吃鸡，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这个赛季实在等着冲分。于是操场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台阶上吃鸡。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咒骂那黑良心的卷怪。有同学下线了刷Б站，给Б站上的新闻，鬼畜，以及红红绿绿的动漫，妖娆主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大航海，舰长充一个吧，”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
“国产手游刮刮叫，十连保底SSR，同学，抽一发去吧。”
“这里有各色口红，特别大减价，二百八一支，点击右下角下单。”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学生们把刚到手的生活费一笔两笔地交到主播手里。国V，国产手游之类必需支持，不能不氪，只好少氪一点。新出的机械键盘隔着屏幕把玩，刚刚合式，给爷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退出网页。有几个死宅抵制不住消费主义的诱惑，便给自己买了最便宜的盗版手办。手办的腿臂可以拆卸，要他坐就坐，要他站就站，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死宅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保研的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有几个学生还买了几罐酒，向没有堂食的食堂里买了一点肉，又从书包里变出饼干薯片来，便坐在台阶上开始喝酒。一会儿，这边人也半醉，那边人也半醉，个个人淌着眼泪。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大学里喝酒，你端起啤酒来说几句，我放下可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龙带360，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抑晴，就业不好，考研难。今年凌活就业，数据都上来了，考研还是难！”
“今年分数线比去年高的厉害；去年才340呢。”
“为什么要出来内卷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享受生活，躺平摆烂。我不买房，不结婚，宁可让爹妈关起来！”
“也只好回家呀。留百京立刻就是几万块钱房租。拿了家里的钱去缴租，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留下来背着重重的房贷！”
“工真个做不得了！”
“拿签证出国去吧。我看润出去的倒是满写意的。”
“润出去，研不考了，房贷也不用愁了，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
“我看，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我们专业的学长王哥，不是么？在上海什么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一万五。一万五，照今天的价钱，就是老家三平米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上海风成两个月，好多的厂关了门，王哥在那里住电话亭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焦黄的脸映着夕阳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像就会有陈年的高数题从眼镜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内卷，到底替谁卷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手机上阴阳怪气资本正负的凪乎回答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卷的。
我们吃辛吃苦，寒窗十年考个985，他们嘴唇皮一动，说‘研究生起招！’就把我们做题家一股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工资和房价，那就好了。凭良心说，一个月一平米，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耗材，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房地产公司是费了劲才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么，我们的工作也是下力气来做的，为什么要替房子白当差！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
“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沾便宜，米放在这里；往后没得吃，就来吃你们的！”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个没得吃的时候，什么地方有米，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声口。
“今年春天，孟买地方不是闹过抢米么？”
“保卫团开了枪，拘了两个人。”
“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被丰城，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各自回宿舍玩手机。操场上便冷清清地荡漾着夜色。
第二天又有一批学生来到这里聚餐。学校里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高校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