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可说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天空，又道：“我们先吃东西吧。”

我点点头。我们随意走进了一家小饭馆，大概因为天气寒冷，又是星期日早上，所以并没什么别的客人，不过话说回来，又有谁会一大早去小饭馆吃早餐？心事重重的彭楠直接把点菜的决定权交给我，我也就随便点了几个。饭菜肯定要过一会才上桌，我觉得这一段时间我应该展现一下老朋友的关怀；但可惜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反而是他再度主动开口。

“工厂的倒闭其实并没有怎么让我的家境恶化，因为我父亲到底还是有钱，他有别的厂子。要说当时他想勉力维持的话，也不是不行。然而，老杨的家属一直在闹，我帮不上忙，吃药看病的事也被他发现了。他勃然大怒——我不知道他为何对自己患病的儿子勃然大怒，总之，他选择了像对待小时候调皮的我一样，用皮带抽了我一顿，不允许我再去工厂，也不再给我工资，不允许母亲给我生活费，甚至不允许我在家吃饭。他说什么神经病都是日子过得太好闲出来的，把我赶出去体会一下穷人的日子，就好了。”

我无法可想，勉强安慰道：“老人家上了年纪未免都会这样想的，他们经历过……额，他们可能经历过更难的日子……”

“不，你不用安慰我，其实被赶出去，我倒是觉得开心了许多。”彭楠苍白的脸上亦是浮现了一丝勉强的笑，“因为终于可以逃脱那个充满了可怕幻象的厂子了，身上也暂时有点积蓄不愁吃穿。只是……”

“……”

“只是，几天后，我偏偏还想起我有一本重要的书还放在厂子里。于是我去了，大老远发现厂子外关着门，而几个工友就或蹲或坐，守在厂门外。我赫然想起一件事……”

“嗯？”

“厂子关了门，我爸会不会借口亏损，而不给他们发薪水？”

“……”

“因为大部分都是连劳动合同都没签的黑工，而有一些表面上是有合同，但其实是一个劳务派遣合同，早在我进去的时候，我就发现，如果有一天，我爹卷钱跑路了，他们要打官司，就会发现那个几乎全部违法违规的合同的甲方不是我们，而是一个皮包公司。”

“……”

饭菜端上来了，我不敢直视他，我怕我俩都尴尬，只得看着桌上的饭碗，尽量诚恳道：“彭哥，你不要说你干过——你爸干过的黑心事，我怕我们的情谊会因为我的良知而维持不下去。”

“你已经尽力维持了，我知道，什么我爸干的黑心事，我身为他儿子，我从小依仗他过着优渥的生活，我也是吃了别人血肉的人，我难道不是既得利益者，我难道不该负责任？只是我……我无能。”

我除了叹息也只能道：“吃饭吧。”

他沉闷地应了一声。

或许是这恼人的疾病影响了他的食欲，我自己吃得倒还算香，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往嘴里塞食物，又面无表情地嚼几口，吞下去，机械式地吃完了一碗饭，又喝了些汤，看我似乎也吃得差不多了，才不知为何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

“你好像真的很少烦恼。”

他有点羡慕了？我想到刚才他也说了一句“你好像没有不开心”，便隐约有些异样的感觉了。于是我不由得又笑了笑，认真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今天休息。”顿了顿，我不知道为什么，到底加了一句：“若你看到我工作时的状态，你也不会觉得我烦恼。”

“……”

“刚才，其实我在想，你说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不，或许从某种意义上，它就是真的，精神世界的映射。”我说到这里，看着他突然闪着异常光芒的眼神，不免有些后悔我这一时口快；我这种一时间上头的表达，会不会影响他的病情？

而等了好一会也没有等到我下文的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催我说，最后却还是站了起来，道：“可以回你家去再说吧。”

“不是，我只是一时……就，文学化的表达，你懂的，我不是你那种意思……”

“你执着地认为……不，就算我确实是个病人吧，但你又有没有想过，我既然去求助过专业的医生，吃过专门的药，我会没想过那种东西吗。”

“……”

这一刻，我深知我或许不该再和他独处，和他聊这些奇异的东西了；他是个需要治疗的病人，而且严重起来是会爬到了别人位于六楼的阳台翻窗而入的；但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我要继续听下去，于是我鬼使神差地站了起来，同意他继续跟我回家去。他叫来老板结账，给钱的时候，却突兀地问了一句：“老板，您做外卖吗？”

“啊，做啊。”

“被吸血得很厉害吧。”

“……啊，这？”

“啊 ，他是问您平台抽成很多吗？”我急忙道，老板倒是笑了，只是回答的时候到底面露难色：“确实一年比一年高了，跟吸血也没两样。就是他乍这么一问，我这没反应过来。”

“……”

走出小饭馆，我感觉我的脸色很不好，我想我此刻的脸色是煞白的；他的突然犯病使我愕然；而我为何能帮他圆过来，也是让我感到越发不安的。

但似乎事情确实往越发不好的方向发展了。

“任敏，你也看得到的，所有人都看得到感受得到的，整个世界都有问题，但敢说出来的我，就是疯子。”

我回答不上来，只是沉默地往前走去，在他即将再口的时候，我本想打断他的陈述，却又没有；只是放任他继续往下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