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将至,八条腿的父亲开始学飞行

【 只 争 潮 汐 】
原标题 | Tidal Maneuvers
作者 | 德里克·昆什肯
译者 | 卢丛林

超新星爆发后,这颗漆黑如墨的行星失去了地壳和地幔。这颗巨大的行星紧紧贴着死去的恒星,沿椭圆形轨道运行,笼罩在一道道宇宙射线和微波之中,二者的磁场正融合成片片等离子云。羰基金属化合物在行星表面汇成海洋,海浪拍击着尖刺丛生的钢铁群岛。

靠着八只铁镍钳爪,皮克灵活地攀上了伸出海面的长杆。他的尾部,好几排与身体垂直的尖刺紧紧挤在一起,一排比一排长,尖端排成斜线,指向岛屿最高处。皮克居住的地方离顶峰很远。在这片狂躁的海边,他只能守住一片贫瘠而危险的海滩。
他曾是许多芽孢和子代的父亲,但它们现在都不在了。在他的第四肢下,孕育着一个新生的芽孢,一个缩微版的皮克。钢针交错出八条细小的腿,悬在它网状金属纤维交织成的胸腔产生的微弱磁场中。肢体上嵌着的金微粒小到看不见,但能感知得到。每条腿的末端都长有一个小钳子,披着由铁和镍组成的小甲壳,上面长满了平行的尖刺,尖刺之间可以相对滑动,让螯爪能够开合。头上棘刺的结节上,长有四个小小的眼柄。
皮克把目光从芽孢转向大海,他心里十分清楚,不管是他自己还是他的芽孢,都无法挺过下一次涨潮。他加强了自己的磁场,避免芽孢觉察他的情绪,但他怀疑这管不管用。芽孢可是既聪明又敏感的。
皮克爬到了离海洋更近的位置,想给芽孢上一课,以转移他的注意力。皮克用大螯从覆满身体的刚毛中剪了一根下来,他把这根刚毛举到汹涌的红色海浪上,将尖端探入海洋。再拿出来时,刚毛尖端已经消失了。他就这样一次次重复,每次刚毛都会消失一点,最后只剩一个小点。他让芽孢观察,让他用自己的磁场接触它、感知它。
从他们周围林立的荆棘丛里,皮克用大螯剪了根闪亮的尖刺。他把这根尖刺深入海中时,它僵硬地振动起来。他一次次地将它浸入海中,每次它都能保持完整。甩干上面的羰基液体后,他对芽孢展示这根尖刺。
“你能发觉不同吗?”他问道,“这是一棵植物。它是一个整体,所以无法运动。但是你我与之不同,我们是动物。我们是由很多部分组成的,它们靠磁场维系在一起。植物和动物都是由同样的东西构成的,但组合的方式不一样。但有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磁场——”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只螯抚摸着芽孢,“在海里不起作用。如果我们掉进海洋,就会粉身碎骨。”
在脉冲星发出的频闪无线电波和微波的笼罩下,芽孢凝视着海洋,但皮克怀疑他根本就没理解。皮克轻轻转换了他的磁场。重要的课程需要重复灌输。
皮克伸长腿,展开棘刺。芽孢模仿着,像一个荆棘球一般展开,以捕捉脉冲星发出的频闪。他们身上的尖刺能捕捉微波,并将其转化为电能。嵌在肢体上的金微粒会在无线电波的照射下发热,缓慢分解他们所摄取的营养物质,释放出一氧化碳,并留下新的一层镀镍钢板。
幸运的是,天开始下雪了。皮克和芽孢都饿坏了。羰基金属雪花从遥不可见的天空中整齐地一列列落下。每列落在尖刺上的雪花都会在尖刺末端堆积,或者被吸附于表面。在皮克和种群其他成员晒太阳的地方,他们将落在自己棘刺末端的雪花收集起来,抹在身上破损而疲惫的区域。
皮克的某个兄弟从左手边凑了过来,假装不是来找茬的。皮克也假装自己不介意。克特是位老朋友了,体积和年纪都跟皮克相仿。他靠八条闪亮的腿挺立着,但眼睛和上部的尖刺都开始粉化了。和住在岛屿中心附近的兄弟们不同,克特和皮克在海边过着悲惨的生活。下一波潮汐大概就会要了他们俩的命。
“早上好,皮克。”克特一边说一边挥舞着他的大螯,“芽孢们怎么样了?”
“我现在只剩一个芽孢了。”皮克回答说,举起他的螯爪示威,“这波潮水夺走了我的上一批芽孢。”在他朋友的胸口处,皮克瞥见了三个小小的芽孢。
他们彼此试探。恐惧和兴奋扰动了他们的磁场,增强了他们的气息。他们倾听彼此金属毛发的动作,预测动向,估计力量和持久力。
“你在找新大陆吗?”皮克问道。他嗅到了绝望,但不知道是克特的还是他自己的。克特四根笔直的眼柄都颤抖起来。
“是的。”克特回答,把他的螯放到了身前。皮克将他的大螯张得很大。两片空心的螯壳非常吓人,里面满是一排排平行的纤维,由磁场塑形,也由磁场控制的肌肉。
“我觉得下一波潮汐会很糟。”克特看着皮克说道。克特的螯爪更大更锋利,但已经开始粉化了。“沿着海岸线的大部分地区都会被淹没,也许你住的地方会幸免。”
皮克沿着尖刺平原疾行过来,把他的大螯向克特的大螯伸去。皮克的小螯发出急促的咔嚓声,这进一步加剧了克特的紧张。
“我不知道潮汐会怎么样,但我的芽孢和我都需要这个地方。”皮克说,“他还很小,没有阳光就会粉化的。”
皮克的眼柄直立起来。克特震颤着上前一步一步,双方的螯爪碰到了一起。他们等待了数个频闪的时间,双方辛辣的磁场混合在了一起,这一亲密举动的下一刻,要么是双方交战,要么是一方投降。最终,克特让步了,他迈着七只较小的腿往后撤退。“祝你好运,皮克。”他退却的时候合上了大螯。
“照看好那些芽孢。”皮克回应道。
皮克则一直张着他的螯爪,直到对方走得够远,才照规矩合上。他还在颤抖,几乎虚脱。在这座岛更高的地方,在二到三层阶梯的位置,体积更大的兄弟们带着他们的芽孢,在更广阔的地盘上沐浴阳光。如果哪个在低层的兄弟敢往高处进发,他们就会痛下杀手。跨越这一片动荡而致命的海峡,有一座很小的荒岛,随着降雪不断增大。皮克移动眼柄,同时注视着他的芽孢、死亡之海、孤寂的小岛以及高处更加强大的兄弟们。皮克暗下决心,他的芽孢绝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死在潮汐之下。
当皮克完成翅膀外侧的方框和导引线时,簌簌下坠的雪花转为飘然而落。这东西是根据他曾见过的鸟类翅膀仿造的:钢丝交织成简洁的方眼网,用来捕捉潮起时渐增的静电。但工作尚未完成,如今不过是用螯爪抓着的一个空心的、由柔韧的铁镍纤维组成的框架。皮克和他芽孢的粉化都比之前更严重了。他已经在这上面花费了不少资源,而要完工则需要更多。
上一次涨潮夺走了他最后一批分离出的子代,也让飞行这个想法在他心里扎了根。他曾跳起来躲过一波海浪,滑翔了好一段时间,接着就一头撞进了一群体形更大的兄弟中,引发一阵骚动。皮克将这个不靠谱的点子视为绝望的征兆。他害怕死亡在下一次潮汐中等候着他的芽孢。他无论如何也要拯救芽孢。
皮克太心急了,没有听到莱普走近的声音。莱普动作流畅、身体强壮,他的小螯能紧紧抓住尖刺区域的顶端而不会滑落。他的长腿使他高出皮克一截,背后尖刺也分布得很均匀。莱普没有将巨大的螯爪张开,却在停下脚步后,挥舞螯爪炫耀。
“祝你有美好的一天,皮克。”莱普说,“你在做什么?”
皮克把他发抖的螯爪在身前张得大大的。“我正试着做个翅膀出来。”他说,“我想我明白鸟是怎么飞的了。”
莱普的第四个眼座因惊讶而蜷缩起来。
“真的吗?那可厉害了!你觉得能有用吗?”
皮克将螯爪上的钳子呈一线垂直状,尖头直冲向莱普。在发动进攻之前,这是最后的礼节,皮克把腿收在一起并压低,把芽孢护在胸口。看到这个顽强防守的动作,莱普顿了一下。大多数兄弟此时应该已在逃亡,而莱普则可以开始追杀了。
“我不知道。希望如此吧。”
“我需要更大的空间。”莱普说,“栖息地太挤了,我养不活所有芽孢。”
莱普大螯上的钳子张开了,露出了一排排细针,它们针锋相对,沿着锋利的钢制甲壳来回滑动。皮克的大螯则一动不动。
“我打算吃掉几个住在海边的兄弟,然后在他们的领地上放养我的芽孢。”莱普说,“我发现你开始变得破破烂烂的,所以决定最好先从你开刀。”
“好主意。”皮克说,“那你就得让你的芽孢为涨潮作准备了。”
莱普的眼睛立得更高以示赞同,而后他又往前进了一步,螯爪高举,准备迎接任何抵抗。皮克沿着弯曲的海岸线,靠小螯飞速后退。没有做完的导引线和针尖发生了刮擦,其边缘浸入海水后就开始分解了。他用小螯剪断完成了一半的导引线。导引线掉到了棘刺区下面的水平交叉尖刺区,摊在上面泛着银光。
“这可真有趣,皮克。你怎么想到这样做的?”莱普问道。莱普用小螯捡起了那根导引线,注视着它。
皮克猛地向前冲去。礼节上是不推崇这种做法的,但也不禁止。他一头撞在莱普身上,大螯钳住了莱普脆弱的腕部。为了保护自己小小的领土,皮克对抗着更大块头的对手,他采用的策略如此出乎意料,让莱普目瞪口呆。皮克被兄弟的沉默弄得很难堪,他开口道:“要是我学会飞翔,就飞到别的岛上去。”
皮克加大了钳制的力量,但莱普胳臂上的尖刺不可胜数,顶住了压力。
“你很聪明。”莱普回应道,“看你在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冲击下,变得越来越破烂,我还担心过呢,尤其是你芽孢死掉的时候。”
金属断裂的啪啦声让他们两个都吓了一跳,莱普断掉的大螯向后落下。皮克感到一阵作呕,好像全身都要粉化了一样。他过去从未如此粗暴地对待他人,也从未如此绝望地感觉到暴力的必须,哪怕是在涨潮期间。皮克感受到了莱普犹豫不决的磁场,在莱普接住他那闪闪发光的断螯的一刹,情绪化为了困窘。莱普退却了。皮克的大螯被压伤了,但它依然紧紧闭合着。莱普向着这座岛稍高位置——他自己的领地撤退。
“记得告诉我翅膀是怎么做的,皮克。”
“当然。祝你那只螯爪好运。”
皮克慢慢安定了下来,全身放松,最后倚靠在了棘刺的顶端。他没感到一点活力,而且他的磁场还在震颤。他的小螯蛇形移动,捡起了纤维的残骸,剥下有营养的结头,将其中丰富的化学物质抹在凹痕和磨损处。
雪停了,他也饿得发抖。他看了看翅膀的骨架。他猜,距离真正飞上天,还有一大半工作要做。那是一张美丽而闪亮,但未完成的纱网。
芽孢饿得打颤了。皮克想要为他可怜的芽孢淌下些粉末。
在远处,一群群兄弟一边抽动,一边转移。他们把腿一只一只抬起,测量着静电荷——接近脉冲星产生的辛辣气氛。海面朝着靠近的星球升起狂风,吹击着不祥的乌云。但这还无法和涨潮相提并论,涨潮时,闪电将从这个世界爆发,直击他们的恒星。
皮克的尖刺垂了下去。岛屿上层没有他的容身之地。这一季,比他更强壮的兄弟兄弟有很多。他没有长多少,吃的也不够,也没能赢得足够的领土。他的芽孢都支离破碎地沉入了海底,仅仅留下一只。
他把一只螯爪从做了一半的翅膀上移到他的芽孢上。他抚养的小东西的磁场发出的震颤声过于安静。皮克将一只眼睛扭转到身下,观察那只小小的的芽孢。他的心顿时碎了。他盯着那只愚蠢的、尚未完工的翅膀看了看。怀着耻辱感,他有条不紊地将翅膀剪成条状,把它们敷在芽孢的腿和棘刺上。
皮克悲伤地翻捡自己的领地,从针尖组成的小山上爬过,刮下他棘刺上的薄膜。他腿部的毛刺在紧张中渐渐下垂。
他看到莱普在高地上放养芽孢。他接上了断掉的螯爪,同时用小螯在新长出的关节上涂抹营养物质以做保养。在脉冲星的无线电波和微波中,莱普身上闪闪发光。
皮克下侧的眼睛四处游移,指引着前爪行进,死死盯着前方纵横交错,吱嘎作响的尖刺。他的另两只眼睛在眼柄上转动,审视着周围的雪堆。皮克发现有一只鸟紧贴在棘刺下方,刚刚露出海面。皮克把他的大螯向前伸去,直到他的胸部紧紧贴到针尖上。他感觉到了可口的磁场,于是合上了钳子。鸟发出了一阵尖叫。
他把那只鸟拉进微波光线下,并将其展开。他从没有近距离观察过这种生物。它几乎有半个皮克那么大,六条营养不良的细腿由钢铁毛管组成,靠着磁力让毛管相互滑动来行动。它只有两根眼柄,但有四根强韧的铁镍线从躯干的刚毛上延伸出来,将这只鸟和方眼网的四角连在一起;这是它的翅膀。翅膀迎风舒展,皮克羡艳不已。它美得令人窒息。
“你好啊,小朋友。”皮克用小螯敲着鸟头说道。他把那具躯体放到了成排的针尖上,但用四只小螯护住了翅膀。他把鸟头切下来,拿给了他的芽孢。芽孢用上了所有八只螯爪接住了它,开始榨取营养物质,并肆意涂抹着。
这只鸟已经开始粉化了,它的磁场正在消失。皮克剪断了连接鸟近胸处和翅膀的连线。他将它举起并松开爪子,风吹过网时,它在他的螯爪里仍能保持静止。他感受到了它的轻盈,它渴望乘着星球上的静电荷扶摇直上。比起海面上一大堆无人居住的尖刺,它可是美丽多了。
皮克拆下每一根线,在其末端涂抹上营养物,然后将它们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缓慢而精确地,他调整了每个连接处的电荷,加热那些区域来分解羰基铁镍粒子,以便让新生成的金属拥有闪闪发亮的镀层,同时又相当脆弱。跟莱普的腕部一样。
皮克在方眼网周围加上了一圈同轴环带,完成了对翅膀的扩展。他趁雪花悬浮着,既没下落也没上升的时候,在其他边角附上了线。包括皮克在内,每个兄弟都突然感受到了一阵慌张和对涨潮的恐惧。它正向他们逼近,皮克发现自己的言语能力,还有守礼之心,都慢慢被本能的恐惧所淹没。
几道闪光过后,雪花开始向上飞舞,以磁感线的方向为参考则是向下。兄弟们感受到一阵轻盈,好像岛上的静电荷在排斥他们。浮力在他们的腹部、背部、腿部上的毛发中鼓动,螯爪落在尖刺上时会感到微微的阻力,抬起爪子时会感受到一丁点推力。芽孢开始发抖,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我们在接近太阳。”皮克喃喃低语。芽孢和皮克感受到了彼此的惊骇。皮克在颤抖中试着让自己冷静。他举起第四条腿和芽孢:“看到太阳了没?它不停闪光,把大海拽向自己,撼动我们的磁场。受我们星球上的静电排斥,雪花才开始往上升。这就是鸟能够飞翔的原因,也是我们感到身体变轻的原因,更是我们能飞到更好地区的原理。在那里,谁都无法威胁你。”
已经轻微粉化的芽孢在自己的磁场里蓄势,皮克感受到了一阵电流。他的孩子在向他输送能量,将自己仅有的一点能量分享给他。皮克的眼座不悦地纠缠起来。皮克将一只螯爪伸到了孩子上方,缓和其磁场中的扰动,皮克像安抚其他那些夭折的芽孢一样安抚他。
皮克感觉自己正在粉化。他的腹部平坦,上次储存的营养物质现在已经变成了加宽翅膀的一部分。在潮汐平息之前,不会再下雪了。如果皮克想活下来,那就全要仰仗恒星发出的微弱微波。
皮克的兄弟们个个忧心忡忡。像皮克这样个头较小的都面向山顶,随时准备冲向他们在第二、第三层上的兄弟,希望能在一片混乱中占据高地。他们都在等待。头一批发动冲击的鲜有活口,即使是一些个头较大的兄弟也会被最强壮的兄弟击退,继而被大海卷走。绝望在他们中间蔓延。
柯特太靠近那些大块头兄弟了,皮克心想。柯特的腿和胸部满是粉尘,眼座和尖刺都耸拉下来。这一季他一个芽孢都没活下来。柯特和皮克年纪相仿,但性情古怪,他对大海过分痴迷,常做出一些危险举动,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而,许多更保守的兄弟都已经在意外中丢掉了性命,粗枝大叶的柯特却得以残喘至今。
别第一个上,皮克心想。让别人先行动。
柯特奔跑起来。他的螯爪在针尖上劈啪作响,听起来就像是尖声哭号。也许他是在祈祷好运降临,就像皮克面对莱普时那样。皮克英勇无畏的攻击事迹已经在栖息地传开了,莱普已经沦为笑柄。皮克可不认为好运会再次重演。
柯特大螯前举,迈开他的七条腿横穿过棘刺区。他直冲向中等个头、守在第二层上的赛普。皮克不怎么了解赛普。他来自岛屿的另一侧,比皮克大一辈。也许柯特打算等到最后一次闪光时转向,让赛普没有时间发动攻击。赛普的大螯夹住了柯特的头。
皮克的眼柄不悦地交叉在一起。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早,以致于除了赛普谁都没有得到好处。之后,另一个排头兵会再试一次。包括皮克在内,好些兄弟都在向赛普贺喜,后者正俯下身子享用战利品。皮克的实力不够,排头、居中、殿后都做不来。翅膀让他变得更笨拙了,但他想试飞的话就必须上高地。

海浪变得狂暴起来,逼迫皮克跟其他外环上的兄弟一同往高处进发。没有谁充当先头部队,但他们都感受到了逐渐上升的压力——来自其余兄弟的相斥磁力。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夹杂在风暴的轰鸣声中。莱普跟着整个中层往后撤退,眼座搜寻着他身后体形最大的兄弟,同时螯爪对着身前的皮克。
皮克的翅膀让兄弟们困惑,因此他拥有的空间比他的块头所应有的要大一些。皮克把眼睛转向后面,看到了逐渐高涨的波浪和正被淹没的低岸。从这里起飞离海太近了,但皮克也太过弱小,没法向高地杀出一条路。脉冲星发出的微波在涨潮期间更强烈,但也更不稳定。
沿环带往下,两个兄弟短兵相接。随着螯爪碰撞,交流也变得越发简单。战线在前移,第三层一个大块头从高处向莱普发动了攻击。上扬的飞雪让皮克的视野变得模糊。参战者发出嘶鸣、尖叫,装模作样的交流不复存在,对涨潮的原始恐惧驱使着他们。
皮克移动起来,去填补空档,那地方之前莱普不让他进驻。但他两侧的兄弟更强壮,周身更加闪亮,他们先一步冲了过去。皮克驻足不前,他们摇晃起自己的大螯来招呼彼此。下方,他看到浪头距离尖刺的顶端只有不足一个身长了。皮克已饿得虚弱不堪,他上前试图说两句,但恐慌淹没了礼节。
皮克感觉得到,随着海浪的一次次拍击和吞噬,他身下棘刺的磁场在不断转换和动摇。他前方的两个兄弟眼座猛地一抽,向高处跑去,直直冲向前方由巨螯组成的铜墙铁壁。皮克把一只眼睛望向后面,看到小山一般的海浪咆哮着冲了上来。他嘶叫着,迈开所有八条腿,冲那些螯爪飞奔而去。他在针尖组成的平台上辗转腾挪,挤进大群兄弟之间的缺口。皮克埋头猛冲,而他原先身边的同伴被海浪绞成了碎片。
在他周围,兄弟们的歇斯底里令人窒息,比逃跑的恐慌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压力。他感到呼吸困难,兄弟们也都一样。他们被削弱、粉化。他们不发一言就彼此猛咬猛击。皮克的眼座移动着迅速地扫视着每个兄弟。他们行动起来就像一个整体,向高处的尖刺移去,皮克周围的兄弟比和他同处一环甚至高一环的兄弟体形更大,大得多。而且他们察觉到了皮克磁场的弱小。
他垂直向上跃起。岛上的静电斥力将他和那些向上飞扬的雪花一起,托举到更高的地方,与此同时,他张开了自己东拼西凑的翅膀。他离地面越来越远,腿和螯爪不断地扭动。他转了个向,乘着静电倾斜着缓缓下落。圆柱形的巨浪突然冲天而起。
他向翅膀输送电力和电荷,腿部一阵痉挛。他发现自己急速攀升时,由于一条腿产生了更多电力,盘旋的圈子变得越来越小。岛屿和乱作一团的兄弟们被丢到了左下方,他迷失了方向。荒岛消失了。现在,左边是他出生的岛屿,而右下方则是猩红的海洋。
他的眼座耸拉着,腿部也放松了。除了恐惧,他感受得更多的是身体的粉化和疲倦,他婴儿期后就再没有过的感觉。他滑翔着迂回前进,用腿控制储备电荷的喷射,从而调整方向。在他左手边遥远的地方,在他的岛和他正在浴血奋战的兄弟们的附近,有一座他魂牵梦绕多日的小岛。
他笨拙地向下俯冲,搜刮胸部的多余电荷来托起翅膀,托举它飞到岛屿上空。他穿越狂风飘向他的目的地。飞溅的浪花穿透了他的磁场,令他的移动痛苦而艰难。那座小岛被一道巨浪吞没,过了好几次闪光的时间才出现,表面覆满了营养物质。皮克在空荡荡的大海上空滑翔。他翅膀上的电力控制并不平衡,这使得他被往天上抛去,严重向左倾斜。那座荒岛在他身下摇摆,他再一次朝向海洋飞去。热风将向上飞的雪花卷向他的眼睛。
连接他肩膀和翅膀的线有四根,他的大螯高抬起来剪断了其中的一根。纱网向上飞起,而他则猛地向下坠去。由短针组成的岛屿充满了他的视野,雪花从下方拍击着他的身体,留下道道条痕。芽孢因恐惧而发出哀号。皮克慌张地转动腿,猛地挤出最后一点电能。他弓起自己的身体,让后腿伸到身体下方。
他着陆了。
他饿坏的漂亮的芽孢发出一声尖叫,依然被他的第四条腿牢牢地护住。皮克转了一下他的眼座,发现有一只丢了。钢铁棘刺嵌入了他身上尖刺的空隙中,他剩下的两个眼座看到这一幕,不禁颤抖起来。他的臀部失去了两条后腿的支撑,松垮垮地垂在翻滚的海面上空,十分疼痛。他的胸膛是一团厚厚的平行铁镍纤维,这团纤维会在他的磁场中滑移,从而移动他的小腿,然而现在他的小腿断成了参差不齐的残肢,他的磁场也正在衰减。
他对芽孢轻声低语,安抚着他。皮克的磁场震颤着,他孩子的磁场也摇摇欲碎。他的孩子正在受苦,缺乏食物又充满恐惧。这个地方很危险,距离那座岛还有一半的路程。中心区域离海既不远也不高。这整座岛还比不上皮克刚刚放弃的那片领地。
他用螯爪钳住尖刺,将损坏的部分躯体在尖刺上蹭掉。随着他磁场的崩解,他的第六条腿化成了碎片掉落。他看着第六条腿滚落到身体下方,感到一阵轻松。他仅靠着四条腿蹒跚前行,胸部下边被一根根尖刺戳得生疼。海浪袭来。
岛屿中心孤零零地矗立着一根低矮的杆子。迎着烈风,皮克挣扎着爬了上去,一直到他的鼻子与顶端平齐。狂风横穿过磁感应线,把雪花撕得粉碎,将他出生地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海水又一次淹没了他的小岛,他不得不悬挂在唯一的杆子上,距离致命的海潮只有一螯宽的距离。他用一条腿护住了芽孢,在切断芽孢与自己身体的联系时低吟了一声。
“这个时候不适合出生,小宝贝,但是你在这里更安全。”他一边说,一边把孩子放在杆子顶端。他一直等到那些小爪子在杆子周围把牢了,才把孩子留在那里独自发抖。他把胳膊放在芽孢下面,但没有安抚芽孢痛苦的哭喊。
皮克感到身下有东西在拽他,力度很小、很突然,也并非磁力。他匆匆向下看去。他的第四条腿往下的部分身体消失了,被海水分解了。他在惊骇和晕眩中将杆子抱得更紧了。
接下来出现的是闪电。汩汩涌出的电荷从岛屿上和海洋中跃出,探入天空,充入雪花,把它们变得炽热。电荷涌入太空,向脉冲星表面移动,一路爆炸不止。在它的尾迹中,整个世界都在燃烧,在发光。羰基金属在爆炸中分解成一氧化碳和覆盖在各处的固态铁镍金属层。
大海上层沸腾了,毁天灭地的烈风在低空呼号,疯狂地破坏着这个世界。狂暴而饥渴的飓风噬咬着皮克的身体,液态的雨滴摧毁了他的磁场,但他还在坚持。他把芽孢紧紧按在杆子上。狂风残暴地撕扯,直吹得天地倒转。顶着能将他吹飞的狂风,皮克依然紧紧地护住芽孢。
随后,狂风稍稍平息,缓和下来,再次从左往右扫过。
大海在他们下面咆哮。大部分海水已经蒸发,让大气变得更浓稠,成了一锅令皮克窒息,触爪可及的浓汤。在空荡荡的洋盆地里,他们的岛屿就像一座针堆积成的高山耸立着,周围是尖刺组成的峡谷,这峡谷向外蔓延,直到靠两只眼睛难以估测距离的远方。他原来待的那座岛暴露在沸腾的海洋中,被一道窄窄的海峡和这里隔开。

“看啊,小宝贝。”皮克低声嘶鸣,“看我们现在多安全。看看周围,海离我们多远啊。我们安全了。”
瑟瑟发抖的孩子看着父亲滑下杆子,刮下了一片片钢铁碎屑,眼神里充满怀疑。皮克的螯爪碰到其他棘刺时,他几乎都没有抓握的力气了。他静静地躺下,歪歪扭扭地在针尖上栖息。他的尖刺膨胀开来以收集脉冲星发出的微波,补充他那缺乏能量且不稳定的磁场。芽孢忽然毫无规矩地爬了下来,靠在皮克的腿上取暖。
“你看到了吧,小宝贝?你熬过了你这辈子的第一次涨潮。我们受了伤,还很虚弱,但我们活下来了。过不了多久就会下雪,到那时我们就会好受些了。”
就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样,浅灰色的羰基铁雪花落了下来,将营养物质撒落在岛屿和它们的居民身上,并开始缓慢地再度填满海洋。
FIN.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孙薇:
本篇的父亲不同于《背影》,倒更像是《当幸福来敲门》中的威尔·史密斯,无论如何艰难,始终要为孩子撑起一片天空。
一开始,作者用大量篇幅铺陈环境的恶劣,竞争的残酷,让父亲付出的牺牲和立下的决心都更显难得,也让飞行这个似乎不切实际的想法变得合理起来。
通篇小说节奏紧凑,却也有张有弛。看到皮克将螯爪伸到孩子头上,轻轻安抚的时候,我们禁不住要落下泪来。这一刹那的温柔,让皮克的形象更加丰满。最终,看到他们扛过这次涨潮之后,我们也松了一口气。
而小说中的技术细节也非常真实,包括“大螃蟹”的身体机能,星球的地理构造,灾难发生的原因都让读者能毫无困难地代入角色。
欢迎在评论里分享你与父亲的故事。
责编:孙薇;校对:Punch、何锐
作者:德里克·昆什肯,居于加拿大魁北克,自2006年开始发表作品,类型多为硬科幻及太空歌剧,也有恐怖惊悚题材。曾在《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等杂志上刊登过多篇小说,先后被译为中文、波兰语等。曾荣获埃伦·达特洛年度最佳恐怖故事奖、巴恩年度最佳军事科幻与太空歌剧奖、里奇·霍顿年度最佳科幻与奇幻奖。他曾距离极光奖只有一步之遥,且获得了《阿西莫夫科幻小说》的读者选择奖。作品《洄游》、《神祗窃贼》、《刺之道》、《在日光照耀的阴影下》、《量子魔术师》等都已有中译本,另著有《英雄回家时》、《来自未来的花粉》、《纪元航程》、《冥后天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