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铁论》第十一回合原、译文对照(论儒第十一)
接刺复第十
御史进曰:“太公相文、武以王天下,管仲相桓公以霸诸侯。故贤者得位,犹龙得水,腾蛇游雾也。公孙丞相以春秋说先帝,遽即三公,处周、邵之列,据万里之势,为天下准绳,衣不重彩,食不兼味,以先天下,而无益于治。博士褚泰、徐偃等,承明诏,建节驰传,巡省郡国,举孝、廉,劝元元,而流俗不改。招举贤良、方正、文学之士,超迁官爵,或至卿大夫,非燕昭之荐士,文王之广贤也?然而未睹功业所成。殆非龙蛇之才,而鹿鸣之所乐贤也。”
御史上前一步说:姜太公辅助周文王和武王取得天下,管仲辅助齐桓公成为诸侯的霸主。故贤者得位,犹龙得水,腾蛇游雾也。公孙弘(汉武帝时的丞相)因向汉武帝讲述《春秋》,很快就做了丞相,处于周公、召公之列。掌握国家大权,为天下准绳,衣不重彩,食不兼味,以作为天下的表率。然而对治理国家却没有什么帮助。博士(汉朝官名,掌管书籍,作为皇帝顾问等)褚泰、徐偃等遵照皇帝的旨意,以特使身份被派遣到全国各地巡察,选拔孝廉,劝说百姓,但社会的风气并没有得到改变。(政府)招举贤良、方正、文学之士,提拔升迁他们的官爵,有的官至卿大夫,这难道不是像燕昭王那样选拔士人,像周文王那样广纳贤才吗?然而并没有看到他们建立什么功业。大概他们并没有什么非凡的才能,也不是《诗经·鹿鸣》里所说的贤人吧!
文学曰:“冰炭不同器,日月不并明。当公孙弘之时,人主方设谋垂意于四夷,故权谲之谋进,荆、楚之士用,将帅或至封侯食邑,而勀获者咸蒙厚赏,是以奋击之士由此兴。其后,干戈不休,军旅相望,甲士糜弊,县官用不足,故设险兴利之臣起,磻溪熊罴之士隐。泾、渭造渠以通漕运,东郭咸阳、孔仅建盐、铁,策诸利,富者买爵贩官,免刑除罪,公用弥多而为者徇私,上下兼求,百姓不堪,抏弊而从法,故憯急之臣进,而见知、废格之法起。杜周、咸宣之属,以峻文决理贵,而王温舒之徒以鹰隼击杀显。其欲据仁义以道事君者寡,偷合取容者众。独以一公孙弘,如之何?”
文学说:冰和炭不能放在同一个容器,日月不能同时照明。公孙弘做丞相时,武帝正谋划攻打四夷,所以诡诈的计谋得到采纳。荆楚一带的兵士得到征用,将帅有的封侯食邑,而攻克敌城,俘获敌军的人都得到厚赏,也因此奋起杀敌的人就多了起来。其后,干戈不休,军队多的可以互相观望,穿盔甲的兵士疲惫不堪,而政府费用不足,所以设置险阻以使国家增加财利的臣子兴起,而姜太公那样的贤人却隐居起来。挖沟渠疏通泾水和渭水以通漕运,任用东郭咸阳、孔仅建立盐铁国营以为国谋利,富人可以用钱买官爵、免除刑罚、除去罪责。国家用钱的地方很多而官吏却徇私舞弊,上下兼求,百姓疲劳不堪,还不得不遵从法律。所以酷吏们得到重用,严酷的法律也建立起来了。杜周、咸宣之流以严峻的法律条文办理案件取得富贵,王温舒之徒像老鹰一样杀害罪犯而得以扬名。(文学举例出的三个人都是武帝时期有名的酷吏。)这时想用仁义之道辅助君主的人就少了,而采取不正当手段迎合君主的人多了,仅仅公孙弘一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第十一 论儒
御史曰:“文学祖述仲尼,称诵其德,以为自古及今,未之有也。然孔子修道鲁、卫之间,教化洙、泗之上,弟子不为变,当世不为治,鲁国之削滋甚。齐宣王褒儒尊学,孟轲、淳于髡之徒,受上大夫之禄,不任职而论国事,盖齐稷下先生千有余人。当此之时,非一公孙弘也。弱燕攻齐,长驱至临淄,愍王遁逃,死于莒而不能救;王建禽于秦,与之俱虏而不能存。若此,儒者之安国尊君,未始有效也。”
御史说:文学效法你们的“祖先”孔丘,颂扬他的功德,自以为从古至今,他是独一无二的。然而,孔子在鲁国、卫国一带宣讲儒道,在洙水、泗水一带实行教化,他的学生并未因此而变好,当时的天下也并未因此而治理好。鲁国反而衰弱得更厉害了。齐宣王奖励儒术,尊重游士,孟轲、淳于髡(稷下学宫元老)一类的人享受上大夫的俸禄,不担任具体职务而议论国事,当时在齐国稷下学宫的先生有千余人。那时,可不只是一个公孙弘那样的人。然而弱小的燕国攻打齐国,竟能长驱直入,直至国都临淄,齐愍王仓皇出逃,最后死在莒[jǔ]地而儒生却不能挽救;齐王建被秦国擒住,儒生们也和他一起当了秦国的俘虏而不能使齐国生存。像这样,儒生治理国家,巩固王位,从来是没有什么成效的。
文学曰:“无鞭策,虽造父不能调驷马。无势位,虽舜、禹不能治万民。孔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故轺车良马,无以驰之;圣德仁义,无所施之。齐威、宣之时,显贤进士,国家富强,威行敌国。及愍王,奋二世之余烈,南举楚、淮,北幷巨宋,苞十二国,西摧三晋,却强秦,五国宾从,邹、鲁之君,泗上诸侯皆入臣。矜功不休,百姓不堪。诸儒谏不从,各分散,慎到、捷子亡去,田骈如薛,而孙卿适楚。内无良臣,故诸侯合谋而伐之。王建听流说,信反间,用后胜之计,不与诸侯从亲,以亡国。为秦所禽,不亦宜乎?”
文学说:没有赶马的鞭子,就是造父也不能驾驭四匹马。没有权势地位,就是舜、禹也不能治理好天下的百姓。孔子说:“凤鸟不至,黄河当中没有出现河图,我就完了啊!”所以,良马拉小车,没法跑得快;圣德仁义,也没办法施行。齐威王、宣王时,重视招揽贤人,国家富强,威震敌国。到齐愍王时,奋二世之余烈,向南占领楚淮,向北兼并强大的宋国,使十二个诸侯国归附,向西威逼三晋(韩、赵、魏),击退了强大的秦国,使其他五国都归顺齐国,邹鲁的国君和泗水一带的诸侯都向齐愍王称臣。由于齐愍王贪功无厌,不断征伐,老百姓难以忍受。许多儒生的进谏不被采纳,儒生各自走散。慎到(法家创始人之一)和捷子(稷下学宫大佬)逃亡而去,田骈(道家学派中坚人物)到了薛国,而孙卿(荀子)到了楚国。内无良臣,故诸侯合谋而伐之。齐王建(齐国末代君主)听流言,信了反间计,用后胜(齐国宰相)的计谋,不与诸侯亲近,所以亡了国,被秦国俘虏,不也是应该的吗?
御史曰:“伊尹以割烹事汤,百里以饭牛要穆公,始为苟合,信然与之霸王。如此,何言不从?何道不行?故商君以王道说孝公,不用,即以强国之道,卒以就功。邹子以儒术干世主,不用,即以变化始终之论,卒以显名。故马效千里,不必胡、代;士贵成功,不必文辞。孟轲守旧术,不知世务,故困于梁宋。孔子能方不能圆,故饥于黎丘。今晚世之儒勤德,时有乏匮,言以为非,困此不行。自周室以来,千有余岁,独有文,武、成、康,如言必参一焉,取所不能及而称之,犹躄者能言远不能行也。圣人异涂同归,或行或止,其趣一也。商君虽革法改教,志存于强国利民。邹子之作,变化之术,亦归于仁义。祭仲自贬损以行权,时也。故小枉大直,君子为之。今硁硁然守一道,引尾生之意,即晋文之谲诸侯以尊周室不足道,而管仲蒙耻辱以存亡不足称也。”
御史说:伊尹以厨师的身份侍奉商汤王,百里奚因养牛有方结交秦穆公,开始都是苟合,后来他们得到信任,才协助君主成就霸业。像这样(的人才),什么话不听从?什么办法不实行呢?所以,商鞅开始用王道劝说秦孝公,孝公不采纳,随即以强国之道(劝说),终于建立了功业。邹衍(阴阳家代表人物、五行创始人)一开始用儒术游说各国国君,没有被采纳,后来用阴阳五行“五德始终”说,来说明国家兴衰,终于名声显著。所以,马只要能行走千里,就不一定非要胡、代的良马;士人贵在做事成功,而不在于能说会道。孟轲墨守成规,不知世务,所以受困于梁、宋。孔子能方不能圆,故在黎丘挨饿。现在你们这些后世的儒生,勤于修德,却时常缺吃少穿,口是心非,困在原地不愿向前行走。自从周朝建立以来,已经一千多年了,你们还只讲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每发议论,都要参照他们中的某一个,把办不到的事拿出来加以赞扬,这就好像瘸子,嘴上说走得远,而实际上却不能走一样。有才智的人可以采取不同的途径取得同一的结果,不管他们做或不做某件事情,其最终目的是一样的。商鞅虽然变法改革教化,目的在于强国利民。邹衍运用“五德始终”学说,也是为了达到“仁义”的目的。祭仲(郑国权臣)牺牲自己的主张,采取权宜之计行事,是识时务啊。所以受点小委屈,得到大伸张,是君子的做法。如今你们见识浅薄而又固执,死守儒道,像尾生(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为情而死的青年)那样死不回头,在你们看来,就是晋文公用计谋使诸侯尊重周室,是不值得称道的,管仲蒙受耻辱辅佐齐桓公称霸,也是不值得称赞的。
文学曰:“伊尹之干汤,知圣主也。百里之归秦,知明君也。二君之能知霸主,其册素形于己,非暗而以冥冥决事也。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何其苟合而以成霸王也?君子执德秉义而行,故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孟子曰:‘居今之朝,不易其俗,而成千乘之势,不能一朝居也。’宁穷饥居于陋巷,安能变己而从俗化?阖庐杀僚,公子札去而之延陵,终身不入吴国。鲁公杀子赤,叔眄退而隐处,不食其禄。亏义得尊,枉道取容,效死不为也。闻正道不行,释事而退,未闻枉道以求容也。”
文学说:伊尹辅助商汤,是因为知道他是个圣主。百里奚归附秦穆公,是因为知道他是个贤君。这两个人知道商汤王和秦穆公能够成就王、霸功业,是因为他们的谋略平素在自己身上表现得清楚,而不是不明事理糊里糊涂地决断事务。孔子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怎么可能苟合在一起就能成就霸业呢?君子遵行仁德,秉持礼义,仓促匆忙时必须这样,颠沛流离时也必须这样。孟子说:“处在现在的时代,不改变现在的风俗习惯,即使发展成千乘之势,我也是不能和他同处一个早晨的。”宁可挨饥受饿住在简陋的小巷里,怎么能改变自己的主张而去顺从恶习呢?过去因为阖闾杀了吴王僚,公子季扎就离开吴国而去延陵,终身不入吴国。鲁宣公杀了公子子赤,叔眄因此就隐退,再也不接受鲁国的俸禄。损害礼义而获得尊位,违背道义而取得(君主)容纳,是至死也不能那样做的。只听说自己的正直主张得不到实行就放弃职位隐退,没听说过可以违背道义而去求得(君主)相容纳的。
御史曰:“论语:‘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有是言而行不足从也。季氏为无道,逐其君,夺其政,而冉求、仲由臣焉。礼:‘男女不授受,不交爵。’孔子适卫,因嬖臣弥子瑕以见卫夫人,子路不说。子瑕,佞臣也,夫子因之,非正也。男女不交,孔子见南子,非礼也。礼义由孔氏,且贬道以求容,恶在其释事而退也?”
御史说:《论语》上说:“亲自干了坏事的人,君子是不会到他那里去的。”孔子嘴上这样说,实际却没有那样做。鲁国的季孙氏(鲁国权臣,“三桓”之一)行为无道,赶走了鲁昭公,夺取了鲁国的政权,可是冉求和仲由却做了他的家臣。《礼记》上规定:“男女不授受,不相互敬酒。”可是孔子到了卫国,通过宠臣弥子瑕(卫灵公男宠)晋见卫夫人南子,子路为此而不高兴。弥子瑕是个佞臣,孔子通过他去晋见卫夫人,走的不是正道。男女之间不应交往,孔子去见南子,就是背离了礼义。礼义是由孔子那里宣传出来的,他尚且违背道义以求得(君主)容纳,哪里还谈得上什么正直的主张得不到实行就放弃爵位而隐退呢?
文学曰:“天下不平,庶国不宁,明王之忧也。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烦乱,贤圣之忧也。是以尧忧洪水,伊尹忧民,管仲束缚,孔子周流,忧百姓之祸而欲安其危也。是以负鼎俎、囚拘、匍匐以救之。故追亡者趋,拯溺者濡。今民陷沟壑,虽欲无濡,岂得已哉?”
文学说:天下不太平,诸国不安宁,这是英明的君王所忧虑的。上无天子,下无地方官,天下混乱,这是贤圣所忧虑的。所以尧为洪水泛滥忧虑,伊尹为百姓忧虑,管仲遭到囚禁,孔子周游列国,都是忧虑百姓遭受祸害而想使他们脱离危险啊。因此他们不惜做厨师、遭囚禁,四处奔走以拯救百姓。追赶逃亡的人,自己就要快跑,拯救溺水的人,自己一定会沾湿。现在百姓陷入沟壑,想要救助他们又想不沾湿,这怎么可能呢?
御史默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