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
一
吴言不清楚昏迷多久，恢复意识时，尼昂的尸体已经僵硬，手下压着浸满血痕的键盘，稳固屏幕边的胶带已被灼焦，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整齐排布的弹孔仿佛经过缜密计算，整齐排满屏幕后的墙壁。
吴言不知道尼昂在生命最后时刻是否播下“种子”，设备已经损毁，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存在补救的可能。此刻，智械占领了长廊，或许是一百只，或许是一千只，或许还要更多……总之，吴言目所能及之处，皆是敌人。
十二小时前，五人小队在茫茫沙海中发现目标——一座建造在黄沙下的城市。
“该死，确定是眼前的沙丘？”艾克肩上扛着精心调试的“激枪”，右手食指始终扣在扳机上，时刻准备战斗。
“除了前进，你别无选择。”尼昂是五人中最乐观的，尽管小队成员都很清楚，这是一次自杀式行动，不论能否完成任务，他们都很难全身而退。
吴言凭记忆找到一年前的沙丘，凭借吴言的坐标艾克在沙丘上很快发现通往黄金城的竖井，潜入行动异常顺利，除了几台非战斗智械，小队没有遭遇任何抵抗。
“还需要三分钟时间。”尼昂着手入侵主脑，实时向队长杨莉报告进度。
“智械……去他娘的……”对讲机中传来艾克疯狂的嘶吼，与此同时，负责保守另一条路的吴言被智械活捉，失去意识……
二
坦然面对死亡，能够逃离黄金城见到同类，吴言很满足，很荣幸能够从人类口中了解世界的真相，他知道木马计划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还是欣然接受，吴言坚信，人类会赢得智械战争。
智械没有像处置其他人类一样处置吴言，围着，只是围着，直至长廊的尽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包围吴言的智械退散。
“欢迎回家。”锈迹斑斑的“老管家”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消瘦虚弱的老人。
老人的状态很差，看起来就像一具尘封百年的古尸——布满如树皮表面沟壑的皮肤，松弛无光，堆满皱纹的脸鲜有生机，若不是一双蓝色瞳孔在眼窝里滚动，没人会认为这幅佝偻的躯体尚有生命。老人缓慢的抬起干瘪的右手，颤抖着向吴言伸来、
吴言不知为何，老人的手仿佛具有某种魔力，令他无法拒绝，情不自禁伸出右手与老人握着在一起。
“体温，人类的体温！”吴言没想到在黄金城上层还有人类，四目相对，是人类眼中独有的光，即便是工艺最精湛的类人智械，也模仿不出这份灵动与真实。
“你是人类？”吴言心中尽管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向老人求证。
“当然。”老人并不避讳，当着数不尽的智械说道：“你该不会认为智械都是依靠自我意识活动吧！”
智械不是自我意识活动？智械从被创造就是同主脑绑定，显然智械不能独立于主脑，所以……吴言回想起据点居民对他介绍的智械历史：智械是人类创造的机器，由超级量子计算机（既主脑）控制，主脑自我意识觉醒后，认定人类是敌人，故而发起智械战争。老人的话与人类的描述存在出入，这令吴言产生无所适从的恐惧，下意识甩开握在一起的手向后退，试图与老人保持距离。
“人类的知识发掘比我预想的更慢，没有传承的人类果然很难认识真相。”老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脸上的失落不知是因为衰老还是因为失望。
“真相？智械猎杀人类，导致人类无法获得充足的食物和水源，至于黄金城，在自由人的理解中，就是一座庞大的人类饲养场。”吴言直言道，过去一年他见过太多，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有给予传承，也许是我最糟糕的决定，起码对你，不该像他们一样。”老人并不在意吴言的态度，继续讲道：“我不能离开太久，随我来，属于你的过往，全部归还它的主人。”
“为人类，献出生命。”吴言不愿配合老人，他是人类，愿为人类而战，直至死亡。
老人嗅到危险的气息，无奈的叹息，他不必为自己的安危担忧，对他而言，地球上没有比黄金城上层更安全的地方——目所能及之处，乃至脚下的黄金城中一草一木，一人一狗，每时每刻都在被量化成各种数据，传输到他的脑中，黄金城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除了时间，地球上没有东西可以威胁到他。
三
吴言只是被控制了身体，不仅意识清醒，还能自由思考，感知身边的环境变化。
智械抬着吴言，就像抬着一具尸体，走过没有尽头的白色长廊，在全金属的“门”前停下。
“就到这里。”老人颤颤巍巍从轮椅上站起，颇具仪式的站在门前，向前一步，迈进金属“门”，随着身体浸入，墙面荡起道道波纹，波纹撞击地面又荡起余波，与新生的波纹碰撞，回荡出两道更微弱的波纹，如此往复，直至墙面恢复平静。
智械放下吴言，粗暴的将他推向墙面。
“哎呦！”吴言撞的七荤八素，智械按着吴言的头，用力在墙上反复摩擦，无法通过，只换来几声哀嚎。
墙面微微凸起，随即又泛起波纹，老人从墙内探出头，确认吴言身份无误，“或许是培养时发生基因突变，导致生物数据出现偏差，重新导入生物数据就能解决。”
“什么鬼东西？”吴言的四肢仍不能自由活动，瘫在地上，额头的伤口涌出一条血线，顺着脸颊向下拉长。
“液态记忆金属，‘它’认识的人可以自由出入。”老头轻描淡写的解释道。
吴言在黄金城生活了二十多年，见过不许多人类现代发明——起码当时他是这样认为——不过比起那些小玩意，液态记忆金属显然更神奇。
“完成。”管家用含糊不清的机器音对老人提醒道。
“啊？它能说话……”吴言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管家布满锈迹的身体没有发声装置，大概也不会配备语音模块，缺少这两块组件还能发出声，那说明……吴言不敢想，用力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再见，老朋友。”老人拥抱管家，转身迈进液态金属墙，他的脚步又快又稳，与几分钟前截然不同。
墙面波纹平息，吴言再次被推进金属墙中，这一次非常顺利，墙面就像粘稠未干的油漆，只需稍稍用力，便能拨开通过。吴言穿过液态记忆金属墙，睁开眼，纯白的房间，老人坐在插满线缆的“王座”，看上去比穿墙前年轻了许多。
四
“欢迎来到黄金城的中心。”老人身体向一侧倾斜，四肢无力的自然下垂，头顶在扶手与背椅的夹角，自然又舒服的撑起身躯，“你没有关于我的记忆，自我介绍一下吧！”
老人短暂顿挫，介绍道：“我就是人类口中的主脑，你可以称我为布鲁斯或者复制人布鲁斯，那真是一段值得回忆的时光。”老人闭上眼，露出幸福的微笑。
“布鲁斯……”吴言陷入沉思，老人的口气，似乎在暗示他们曾经相识，但吴言在脑海中反复搜索，始终未能记起半点关于布鲁斯的事情。
“你不必为此费神，身体只是记忆传承的载体，即使你能找到关于布鲁斯的记忆，它们也不属于你，记忆中的布鲁斯也不可能是我。”老人沉寂片刻，从“王座”站起，艰难的走到吴言的面前，握住他的肩膀，瞪着蓝色的眼睛，神秘兮兮的抱怨道：“地球上的原生人类已经灭亡，我们都是复制人，我和智械能做的只剩让文明苟延残喘，去他妈的新文明！”
老人抱住吴言，哭诉道：“我认为我能做到，但我错了，不到一个世纪，我累了，很绝望……每分每秒都在煎熬，我坚持不下去……”
吴言撑开老人双臂，扶着他坐回唯一的椅子，忍不住自嘲：“该不会认为智械是依靠自我意识活动吧？呵呵呵呵，真是可笑，人类！”
吴言蹲在老人面前，捂着脸痛苦的笑着，人类是无知的，自己也是，他为什么没有想到？人类东躲西藏，逃避智械追杀五十年，竟然没能察觉真相，人类的敌人始终都是人类。
吴言平复情绪，猛然站起，掐住老人的脖子，“主脑！死吧！”他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尼昂的“种子”就是为摧毁主脑而创造，主脑既然是人类，只要让这个人自然死亡，一切就能结束……
五
“结束了！”
老人没有挣扎，嘴角带着微笑，安然赴死，他完成了使命，让躯体得到解脱。
吴言疲惫的坐在地上，目光呆滞，盯着罪恶的双手，沉寂在杀戮的快感中。他是第一次杀死同类，兴奋消散，恐惧与懊悔涌上心头。老人的尸体还瘫躺在眼前，椅子背面十几根管子不知何时从正面涌出，伸出如发丝般纤细的金属刺刺入老人的头颅。
“复制人四号已接入，开始传输！”
“有效信息提取已完成。复制人四号已启用。”
语音播报结束，纯白的房间黯然无光，墙面及穹顶的灯光熄灭，洁白的墙面不知何时覆盖上一层漆黑，边沿泛着微光的地砖也逐渐黯淡，最终变成一整块透明玻璃，全裸的男人从地下缓缓升起，整个房间旋转了九十度，躺在金属床上的男人变成站着躺在金属床上。
裸男睁开眼睛，蓝色的瞳孔，就像布鲁斯一样。他面无表情的用手触碰玻璃，玻璃表面荡起道道波纹，他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嘴角勾起浅笑，收回融入玻璃的手，在黑漆漆的“地下室”挑选了一套考究的黑色西装，穿过玻璃墙，出现在吴言面前。
“我是复制人布鲁斯，欢迎来到黄金城。”男人肢体动作僵硬，说话时不带任何情感，像刚走下生产线的类人智械一般。
吴言盯着男人的眼睛，蓝色，是那个蓝色，同老人的蓝色双眸一模一样，他们就像同一个人，若不是老人的尸体还留在倾倒的王座上，吴言甚至认为眼前的男人就是返老还童后的老人。
复制人布鲁斯面对吴言同样陷入沉思，片刻，他找回关于吴言全部记忆，不自然的抿动嘴角，模仿吴言的样子皱起眉头，或许是因为难以理解表情的含义，或许是通过表情传达情绪太过费神，总之，几分钟后男人就放弃了模仿，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
“谢谢你。”男人突然开口说道。
“啊？”吴言被他搞懵了，他们似乎并不相识，也不曾见过。
“是他对你说的。”男人面无表指着尸体，“他有很多话想对你讲，最渴望的是感谢。”
“你能与死人对话？”吴言将两位布鲁斯理解为父子关系，老布鲁斯死亡，小布鲁斯继承“王位”，继续对黄金城的统治。
“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应该是我，我应该成为他，但是你们入侵了系统，在我体内留下了不该存在的东西。”男人扶正“王座”，又扶起吴言，“文明不能一成不变。”
“我是四号复制人，他是三号，在此之前，还有二号和一号，我们都脱胎于同一个母体布鲁斯·布朗，只要母体基因还在，就能复制出千千万万个布鲁斯，继承同一份记忆，明白吗？”
“呃……所以，不论有是多少代复制人布鲁斯，其实都是同一个人？”吴言感觉这很不可思议，如果真是这样，人类岂不是找到了一条通往永生的道路。
“当然不是。复制人在思想上只是传承，我们是独立的个体，面对相同的困境，大概率做出不同的决择。复制人布鲁斯最核心任务是记录和传承，将布鲁斯·布朗在旧文明所见与当下黄金城正在发生的历史记录传递下去。”
“活着的人形史书。”吴言总算搞明白了这颗“主脑”，但这并不能为复制人布鲁斯超控智械奴役、猎杀人类脱罪，恰恰相反，这反而坐实了他的罪行。
“可以这样理解，但有一点不对，他所做的都是为文明延续，相信如果是你，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男人肆无忌惮的通过连接主脑的超级计算机窥视吴言的思想，并毫不避讳的告知对方。
“你……能读取我的？”
“你是黄金城制造的复制人，次级脑传输系统在婴儿时期就已经植入大脑。”作为黄金城最重要的秘密，过往三代布鲁斯都不曾提起，然而四代复制人与前三代截然不同，体内的“暗流”使他生出疑虑，加之从时间而言他还只是一个新生儿，人类很多行为他都难以理解。
“主脑是有意让 我逃出黄金城？在通过读取我的思维获取人类情报？我……都做了什么！”吴言恍然大悟，人类每次重大行动都会引来智械绞杀，原来出卖人类的人就是他自己。
“人脑很复杂，以旧文明的超级量子计算机算力，只能实时读取城内二十二人，且损耗巨大。只有在主脑认为受到巨大威胁时才会启用。”男人否认了通过吴言获取人类情报，同时将三号复制人布鲁斯的计划和盘托出，“清道夫J先生错判目标是一次意外，布鲁斯只是顺势而为，寄希望你能带给人类更多有效信息。人类不信任智械，借你之口向人类讲述更为适合。”
“你能返回黄金城他很意外，你是三号复制人钦定的新主脑。”
“为什么？”听到这句话，吴言大惊失色，布鲁斯趁机将吴言推按在椅子上，不等吴言做出反抗，发丝般纤细的针尖刺入体内，巨量数据涌入脑中。
六
吴言睁开双眼，他置身于数据堆砌的世界，地面由数据铺砌，建筑由数据堆砌，甚至人也是由数据组成，在超级量子计算机中，人类的一切活动都可量化为数据，包括它自己。
“欢迎来到智械的数据池，老师。”
吴言眼前的由绿色代码组成的数据人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位由金黄色代码堆砌而成的数据人，他的外貌与布鲁斯几乎一模一样。
“老师？”吴前低头看向自己，他的身体是由绿色代码堆砌而成，与那些消失的数据人没什么不同。
“人类被智械统治管理的新文明模型最早由吴前博士提出，此外吴博士还创造了第一位复制人，也就是我的父亲——比尔·布朗。而你正是使用吴前博士的基因培养出的复制体。”
“布鲁斯·布朗？”吴言想起四号复制人布鲁斯刚说过的话，主脑皆源于布鲁斯·布朗先生。
“不重要，旧文明已经结束，原生人类注定灭亡，成为主脑延续人类文明，你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布鲁斯·布朗不希望吴言被过往束缚，既然来到数据池，那他就要向前看，成为能够延续人类文明，平衡智械进化的主脑。
“为什么？为什么要创造这样的文明？智械毁灭人类，猎杀人类，奴役人类……”
“嘘！”布鲁斯的指尖顶在吴言双唇前，手掌缓缓移到他的头顶，闭目读取吴言过往经历，“原来是这样。”
“吴前博士最大的成就不是构筑新文明模型，也不是完善复制人技术，而是早早就认识到，不能让人类统治人类，人类的统治，只会毁灭人类文明。”
“人类仇视智械，人类只相信人类，然而人类所有伤痕、痛苦、毁灭都是人类为人类带来的。只要地球上还存在两个人，人类的战争就不会停止，他们会抢夺对方的领土和财富，他们会将战争持续到另外一方彻底消失。旧文明就是因此而灭亡，原生人类就是因此而灭绝。”
“灭绝？怎么可能！人类灭绝，那据点是什么？”吴言反驳道。
“复制人。原生人类将基因库深埋地下，躲过一劫，除了你和我，地球上所有人类，都源于人类基因库。”
“不可能……我不是……这不可能！”
布鲁斯·布朗将主脑操控智械复活人类的数据注入吴言体内，“你还没有准备好，不适合成为主脑。”
吴言在现实世界醒来，四号复制人布鲁斯站在他的面前。
“为什么？”吴言还沉寂在智械的数据池中，他了解了第一次智械战争，看到了能源危机和病毒肆虐，最终他见识了人类战争的疯狂。
“不为什么，生命本质如此，生存就是生命的意义，也是生命的原罪。杀死我，你就是黄金城的主脑。文明、人类，存在还是毁灭，皆系于你的选择。”
吴言低下头，看着双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