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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蜃楼之馆 直至原典的故事 雾海之章

2023-07-20 00:14 作者:咳嗽水好好喝  | 我要投稿

    17 死者孤身一人

    远离孤苦无依的老人,世界再次失去色彩,恢复成死者等人所在的现实。第三道门关闭,女仆本该温柔牵着死者的手才对。

    发生了出乎意料的事,一只黑手从无尽的黑暗中伸了出来,抓住死者的手臂。死者大吃一惊却又发不出声音,死者不晓得是谁抓住自己,就这样被拖到门的内侧。

    对方和死者同样是黑影。

    黑影说了。

    「魔女呢?看到了吗?」

    黑影的语气很不安定,只能勉强称得上是声音,有点类似少年、青年、老人──所有声音混在一起的不和协音,顶多听得出来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死者觉得很诡异。

    牢牢抓住手臂的五指,显示出黑影怀抱的强烈情感。

    这道黑影大概失去了理智。

    「在旁边吗?」

    有看到魔女吗?她在旁边吗?──这才是黑影想问的吧。魔女是指引导死者的女仆吗?死者没有点头,因为那只是推测罢了。况且死者担心,点头会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

    死者拼命甩手摆脱黑影,急着离开这个地方。死者要回归自己的现实,这里不是属于死者的世界。仔细想想,死者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自己的世界,至少死者清楚感受到,这个场所是其他强烈意志拥有的领域。

    后方传来黑影的声音,不知道是怒吼或哀叹,死者总觉得停下脚步会被他再次抓住,第二次死者就没力气摆脱了,眼下也不是悠闲对谈的气氛。

    死者仗着一丝光明走到外面,外面依旧是失去色彩的长廊。身后紧闭的门中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没有人跑出来,也听不到声音。

    死者叹了一口气。一般来说,经历这种事情心脏会剧烈鼓动才对,可是死者的胸口毫无反应,死者终究只是一介死者。

    意料之外的事情还有另一桩。走出房门后,死者没看到女仆的身影,方才被黑影抓住,死者放开了女仆的手。

    难道,她被留在房门里了?

    「女仆啊,她去找您啰,因为您一直没有出来嘛。更何况这座洋馆阴阳怪气,她有可能从别的地方冒出来嘛。」

    忽然,死者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这是第三件意外的事情了,死者慌张地环顾四周。

    「您在看哪里啊?这边这边,没错,这边。墙壁啦,墙壁墙壁。」

    神秘人物用一种脱线的开朗语气说道。

    死者看着墙边,那里根本没有其他人,只有墙上挂着多幅绘画……

    不,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光景和第三道门打开前似乎有微妙的差异。死者凝神细辨,总算发现了症结。有一幅画变成纯黑色,那本来应该是一幅风景画才对,死者想起自己曾经觉得那幅风景画很奇怪。

    「没错,终于找到我啦。」

    这下错不了了。

    那种和洋馆气氛不符的轻快嗓音,是从漆黑的绘画里传来的。死者感到困惑,之前确实发生了不少奇妙的事,例如遇到手掌冰冷的女仆、被某人过去的记忆吞没、掉入镜子里面、被别的黑影抓住手臂等等……

    ……

    呃,如此算起来,这件事也就不值得惊讶了。

    「对啊对啊,一幅画开口说话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是吧?」

    风景画代为说出死者的震撼,死者陷入难以言喻的心情。

    「啊啊,好久没跟别人说话了,机会难得,我们就来聊聊嘛,聊完再找女仆也不迟吧?反正这座洋馆也没大到哪去……前提是没有掉进奇怪的地方啦。」

    风景画愉快地笑了,光听声音就有那么明确的情感,也算是罕见的情况了。死者先思考该如何是好,但没花多少时间就答应了风景画的要求。这是获得情报的良机,死者询问女仆许多问题,但重要的事她始终只字不提,从这层意义来看,从风景画身上能套出较多情报,这幅画应该也见证了洋馆的历史吧。

    「来吧,我们来聊聊吧!要问我问题也行喔,我会诚心诚意回答的。」

    死者恭敬不如从命,提了最初的疑问,亦即死者本身到底是谁?

    「咦,一下就问我这种事!?探求自我未免太哲学了吧,这在一朝一夕是回答不出来的,跟我一起苦思数百年吧。嗯?您不是这个意思?原来您是想不起自己的事情啊。我懂了,是失忆症是吧?哇哈哈,真是太神奇了!」

    死者越来越担心自己受不了风景画的乐天性情。

    不过话说回来,这份开朗也稍微拯救了死者。第三道门里有太多的误会,充满了后悔、悲叹、哀伤,负面情感也害死者失意落寞。就这方面来说,风景画的开朗驱散了死者身上的哀愁。

    「对此我也深表同情,但是我没办法回答您,因为您是毫无形体的黑影嘛!您的声音也模糊不清,分不出男女老少,只好麻烦您自己找出答案啦。」

    死者有些失望,但这也是意料中事。死者立刻提出下一个问题,试图瞭解风景画是何许人物。

    「如您所见,就是稍微变黑的风景画啊!」

    死者想问的不是这个,而且这也不是稍微变黑的程度。

    「您问我为什么是绘画?嗯〜为什么呢?啊啊,对了,我以前也是人,不是一直都是绘画喔。我以前是画师,不过我蛮后悔绘制某些画的……啊啊,所以我才会变成画啊,一定是后悔造成的。」

    ……后悔?

    「是啊,后悔,每个人总有一、两件后悔的事情吧?好比人生最大的后悔之类的。啊,既然是最大就不会有复数是吧?好,那就是人生最大的后悔。总之呢,经历了各种事情,我至今仍想对那孩子道歉,不过那孩子已经死掉了。」

    风景画的口吻依旧轻快却不失严肃,在开朗之中带有明确的悔恨。

    「对了,我变成绘画动不了嘛,您要是遇到那孩子,请帮忙转达我非常后悔好吗?」

    死者反问该怎么向死去的人道歉?风景画噗哧一笑,就像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风景画说:「这话出自您的口中也太奇怪了吧?」

    的确,这番话有道理。死去的人在馆内昂首阔步,那么有其他相同的存在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然而风景画从未提及自己和那孩子的身分,死者好歹要知道双方的名字,否则根本没办法代为转达。

    「啊啊,这么说也对喔。好吧,那孩子的名字是──」

    风景画的声音骤然停止。

    充满生气的嗓音变得疲弱茫然。

    「那孩子的名字叫什么啊……」

    当下的气氛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温和的气氛差点毁灭殆尽。死者不禁问了别的问题,向风景画打听女仆的事。

    「啊、啊啊,女仆是吧!」

    风景画又回魂了,风景画本身似乎也很感谢这件事。

    死者暗忖。

    表现得开朗明快的风景画,说不定也失去理智了吧。经历漫长的岁月磨难,风景画甚至遗忘了令自己心怀悔恨的人物姓名,他残留的记忆也所剩不多了吧。

    照此看来,风景画已是快要断线的风筝了。

    「女仆的事情何不询问她本人呢?你们不是在一起吗?

    ……她不肯据实以告?是喔,为什么?她讨厌您吗?」

    死者也在思考为什么,女仆……没有讨厌自己吧,大概。

    女仆动不动就要死者找回记忆,之前死者请教女仆的名字,女仆也避重就轻地说「等主人想起来,再称呼我的名字吧」。

    风景画笑道。

    「我倒想问问您是怎么看待她的?」

    死者无言以对。

    对于这个问题,说不知道好像太不负责任了,就算不瞭解她的为人,她也是一直陪伴在死者身旁的存在。

    初次见面时,她带给死者诡异的感觉,她的身上毫无生气,永远都在微笑的单调表情跟人偶一样冰冷空洞,她说的每一句话,死者都看不穿真意。

    不过,现在死者对她的感想不只这些。

    不可否认,女仆的言行充满谜团,死者还摸不透她是何许人也。她尊称死者主人,表面上十分仰慕死者,背地里却不知隐藏着何种情感。她对待死者温柔,偶尔又带点冷酷。

    只是,死者也掌握了部分线索。死者见过她在各个时代的模样,还有她和自己接触时的反应。她和白发少女关系匪浅,笑容下藏有动摇的神情,以及逐渐失去的人性……

    她是怀有恶意的人吗?死者并不这么想。

    死者想记起她的事情,也想瞭解那张冰冷面容下隐藏了什么东西。

    「哪怕有毁灭自己的可能,您也在所不惜吗?」

    是的,不能永远止步不前。

    「也罢,您都下决心了,那就随意吧。不过请务必记住,所谓的失去也是有意义的。您失去记忆化为黑影,她失去笑容以外的一切,全都是有理由的。我没有明确的答案,这纯粹是我的直觉啦。找出理由等于不得不面对真相,包括不忍卒睹的真相。或许,您是不愿回首才刻意遗忘的,再一次忆及过往就无法逃离那段记忆了。」

    死者沉默了,风景画笑着说他不是在威胁死者,风景画的语气很温柔。

    一向轻浮的风景画,不时会表现出温柔的一面。死者有个感想,自己似乎早就知道风景画是这样的人。

    「我认为啊,不愿面对真相也不是坏事。逃避或许很卑鄙,但也可能是保护自己的必要手段,谁有资格说三道四呢?」

    风景画说的事情死者似懂非懂,死者注视一片漆黑的风景画,风景画说道。

    「呐,您看过好几个记忆了吧?当中有自身的线索吗?」

    死者摇了摇头。

    「那么,这代表您的记忆在其他地方。」

    死者点点头。

    「不过,您打开那些记忆之门,心里又是怎么想的?难受吗?痛苦吗?悲伤吗?您不觉得……那些都是事不关己的悲剧,所以才有办法忍受吗?」

    死者动弹不得。

    「等您重拾记忆,就不得不接受那是属于自己的事实。假如是别人的记忆也就罢了,自己的痛苦过往……自己隐藏的情感、真相、痛楚再次被揭穿──您有勇气接受吗?搞不好改编成别人的故事比较轻松喔。」

    换句话说,风景画想表达的是……

    不要取回记忆。

    「我的意思是遗忘也不是罪过,总比坏掉要好吧。」

    为什么?

    「因为,如果您的真实身分……」

    怎样?

    「是我的……」

    是你的什么?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什么啊?咦?怪了,是我的……什么咧?我干嘛变得这么认真啊?」

    空气中又渗入诡谲的异样感,那是某种东西完全坏掉前的危险气息。死者放弃瞭解这个答案,急忙叫风景画别再想了,否则风景画真的会疯掉。

    死者知道风景画也有自己的问题,追究那些问题是大忌。要保持风景画正常,不过问才是最好的方法。

    话说回来,风景画说的也有道理,已经遗忘的事情也许是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体验过往,无异于服下剧烈的药物。

    尽管如此。

    死者也想找回记忆,不然死者连自己回到这座洋馆的原因都不晓得。

    「……是吗?那我会替您祈祷的,祝您前程似锦。」

    死者想微笑回应风景画,无奈变成黑影的死者没有传达表情的方法。死者希望至少自己的感谢之意听起来充满温情,一如对方轻快爽朗的口吻。

    「说了好多话,我好困喔。呼哇,要一起睡吗?抱在一起睡吧?啊,不行吗?是喔,也对啦。」

    和风景画的愉快谈话快到尾声了,死者必须去寻找女仆才行。

    「啊,对了。」

    风景画叫住死者,最后他还有事情要传达。绘画里有什么东西动来动去,喀沙喀沙、窸窸窣窣……死者听到很难形容的声音。

    「这东西给您,拿去吧。」

    风景画吐出一把钥匙,不,正确来说是一把钥匙掉出漆黑的图面,看在死者眼里很像是用吐出来的。

    总之看上去是一把很老旧的钥匙,死者正想捡起来,手伸到一半却犹豫了。钥匙上面黏黏的,还沾了奇怪的颜色。

    「呃,那只是沾到颜料啦,不要紧的!」

    死者怯生生地拿起钥匙,说服自己钥匙沾上的是颜料,这样对死者的精神卫生也好……是说,这又是哪里的钥匙呢?

    「这把钥匙是她随手乱丢的啦,真是太没礼貌了。不过她会讨厌这把钥匙,代表这东西很重要吧,您不妨确认看看当中有何玄机。那么,这次我真的要睡了,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面──」

    话一说完,风景画当真睡着了,黑压压的表面转眼变回名副其实的风景画。

    死者拿着钥匙迈步前进,最后死者没有打听出这是哪里的钥匙,只好靠自己去寻找了。

    这还是死者第一次在洋馆内独自闲逛。

    ◆◆◆

    现在死者来到一扇打不开的门前。

    死者本来想用钥匙试开每一扇门,但上锁的房间只有一个,要是这扇门打不开,那这把钥匙就不是拿来开门的,届时,死者不免要怀疑这扇门里有什么东西了。

    死者慎重插入钥匙。

    钥匙一转,发出了开锁的声音。

    锁头轻易打开了,死者的担忧没有成真。门上的合叶响起咿咿哑哑的声响,死者不由自主地进入其中。死者进去时多少有点紧张,好在那是一间普通的寝室,没有像之前那样猛然落入别人的意识中。死者保有自我,站在一成不变的寝室里。

    死者心想,房里可能藏有什么东西吧。死者在室内徘徊,却没找到任何成果,于是困顿地坐到床上休息。

    就在这时。

    「看吧,有光线照进来比较好啦!」

    炫目的光华掩盖整个房间,晶莹闪亮的程度几乎可以听到光线撒落的声音。不对,也许真的有那种声音吧。小鸟的啁啾、树木枝叶的摩擦、远处的水流声,一切都是早晨特有的音色。

    死者茫然了,过去从未发生类似的情况。失去色彩的世界,在不受他人记忆的影响下主动恢复色彩。这是死者亲身体验的艳丽世界,美到连沉寂的心脏都开始带有温度。

    有个女人站在死者面前,由于逆光的关系死者看不到她的五官。不──不光是逆光的缘故,她的身影也模糊不定。

    死者问她,你是谁?

    「你不是说我可以打开窗户吗?」

    不过,换来的是答非所问。

    「呵呵,乖啦乖啦,不要闹脾气嘛,清晨是最美妙的时光喔?新鲜的空气加上小鸟欢庆崭新一日的啼叫声,还有林木温柔的细语,不享受一下这些美妙的东西太浪费人生了。好了,快点起床吧。」

    女人伸出手来,死者想握住她的手,但双方的手掌毫无交集。她越过死者,试图叫醒其他人。

    她想叫醒的人,并不在这个房间里。

    「难得有阳光照入,我们来做点有意义的事吧!例如呢,我想想喔,有了……打扫怎么样!我想一定会扫出很多不堪入目的东西喔,好比一大堆灰尘之类的。」

    死者像在看一出完美的独角戏,女人对着空无一人的空间说话,表现得十分开怀。她的态度越是充满生气、越是热闹欢腾、越是温柔可人,死者就越深陷在哀愁之中。

    「……过去我对你有太多的误解……你问我是什么误解?就是残酷冷漠,完全不懂人心的家伙啊!我以前是那样想的。」

    她的一举手一投足,深深吸引死者的目光。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真是甜美的声音啊。

    「事实呢……秘密,不告诉你!」

    她满脸通红地笑了。死者看不见她的表情,却深信她在笑。

    「……再次请你多多指教了,未来还有很多时间,请你多瞭解我吧,我也想更加瞭解你的事。」

    她的眼中没有死者,死者异常心痛。

    死者不解,为何自己会难过?

    为何自己会痛苦?

    「呵呵呵……」

    死者终于领悟了,为何自己的心灵会大受激荡,心脏痛苦难当。

    死者难过自己无法道出她的名字。

    死者悲痛自己看不清她的身影。

    死者哀怨自己──竟想不起她的事情。

    女人慢慢消失,死者就算伸手挽留也毫无意义,根本抓不到任何东西。死者没办法呼唤她,也没办法请她驻足回首,死者什么都办不到。

    全是那时候放手的关系。

    ……之后寂静降临,女人消失的同时,世界也失去了色彩,变回阴暗寂寥又缺乏生命的世界。死者周遭的世界变回原状了,就像在讽刺死者,这份空虚是最符合死者的世界。

    死者一时之间无法动弹,心灵被遗忘在某个遥远的异地。从窗户看出去,连一丝晨曦的气息也没有,鸟鸣声、林木徐徐、绿意的气味、透明的清风──死者再也无法相信这世上曾经存在那些东西。

    死者听到了宛如嘲笑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鄙视自己。萦绕耳畔的笑声听起来是个年幼的少女,声音兼具妖艳的气息以及岁月淬炼的犀利。换言之,那是一种异质的笑声。

    死者感觉在很久以前有听过这个笑声,但却始终想不起来。每当死者回想过去,就得面临巨大的痛苦。强烈的恐惧袭上心头……死者害怕自己的肉体崩溃,被永恒的黑暗吞噬。

    受不了恐惧的死者夺门而出。

    身后回荡着嘲弄的笑声。

    ◆◆◆

    离开寝室后,死者到了各式各样的地方,既没有找到女仆也没有重大发现。琐碎的发现是有几项,好比在暖炉前摇摆不定的安乐椅、牢牢锁死的玄关大门、大门后方传来的亡者叹息。起初那些都是令人惊讶的大事,但现在已被死者归纳成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最终,死者站在一道老旧的门前,推开双扉大门后,死者来到一处宽敞的空间。室内罗列着腐朽的长椅,内部还有彩绘玻璃。

    彩绘玻璃上画的是大天使,而且据说是测量灵魂重量的天使。

    ……死者似乎还记得这些事情。

    「您喜欢天使吗?」

    死者听到自己探求已久的声音,回头一看,女仆站在门边微笑,她也正好来到这个房间了。两人分别的时间不长,死者却有种好怀念的心情。

    死者否定了女仆的提问,彩绘玻璃上象征祝福与奇迹的天使,对死者来说太沉重了……也许死者是惧怕自己的灵魂价值被测量吧。

    「是吗……我也不怎么喜欢呢。可是这是为什么呢?天使本该是我们敬爱、依靠的存在啊……大概是我没有依靠天使的资格吧。」

    女仆走近死者,用充满慈爱的动作,双手轻轻包覆死者的手掌。

    「我找您好久了,主人。求您了,千万不要轻易放开我的手,幸好我们重新相会了,下次会怎样可就说不准了。」

    女仆凝视死者的脸庞,有些不开心地嘟起嘴巴。也不晓得是不是错觉,她的表情比一开始活泼许多,这纯粹是细微的变化,也有可能是死者误会了,然而死者真心希望她的表情有所改变,总比冰冷的笑容温暖多了。

    死者向女仆道歉,女仆也满足地笑了。

    「您是独自来到这里的吗?有碰上什么有趣的事吗?」

    最重大的事情,莫过于和风景画聊天吧,死者告诉女仆那件事。

    「唉呀,绘画会讲话?主人也懂得开玩笑了呢,呵呵……」

    该不会……女仆不知道风景画的存在吧?

    「不是开玩笑的?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呢,我没有头绪就是了。啊啊,不过仔细想想,主人知道我不瞭解的事情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您是这座洋馆的主人,是名符其实的主人喔。」

    恐怕,风景画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话吧?

    死者不再多想,只大略说明自己和风景画的对谈内容。女仆笑眯眯地专心聆听,对死者的据实以告似乎非常开心。

    结果一讲到钥匙的话题,气氛为之丕变。

    「寝室的钥匙……?」

    死者问女仆,寝室的钥匙是你丢进风景画的吗?

    「怎么会呢,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那是谁丢的呢?

    「这……我也不清楚,这座洋馆只有我们两个四处走动而已。对了,肯定是风景画随口胡诌的,呵呵,真是令人困扰的画作呢。」

    死者很难接受这个说法,但女仆都说没有头绪了,那也无可奈何。接着死者说出自己在寝室见到的明媚光景,当时的心境很难诠释,但死者还是慎选词句努力表达,不想随便用三言两语形容那个在朝阳中的活泼女性。

    女仆一直笑盈盈地听着。

    死者对女仆的笑容不疑有他──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可是随着话题持续下去,死者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女仆的笑容和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方才死者感受到女仆的表情变丰富──如今女仆又变回冷淡、虚伪的人偶笑容了。

    这就是气氛改变的原因了。

    女仆的微笑底下,究竟隐藏着何种表情呢?是愤怒、悲伤、还是痛苦?死者还没办法看穿她的笑容。

    「多谢主人告诉我那么有趣的事情。好,我们休息很久该动身了,下一扇门就在附近而已。」

    女仆牵起死者的手,催促死者前行。死者同意之余也瞭解到一件事,女仆浮现完美微笑时,死者难以企及她的心灵。

    「其实呢,主人,我得告诉您一件重要的事情。第四道门,是最后的故事了。」

    死者疑惑了,自己的记忆都还没恢复,就要面临最后一个故事了?莫非最后一道门,必然有和死者相关的往事吗……?

    「希望最后一道门里的故事,能帮助主人恢复记忆……」

    女仆转过头来露出一个妖异的笑容,翡翠色的瞳孔闪耀着动人的光彩。

    两人走到房间内部,离彩绘玻璃也越来越近。死者尽量不去看大天使,以此躲避那种被俯视般的压迫感。

    死者看不清昏暗的室内,这个房间似乎能通往别的场所,房内有个敞开的出入口,二人鱼贯进入其中。这条路简直和魔物口中差不多,没多久他们便离开了狭隘的空间。

    前方有一道螺旋阶梯。

    死者抬头往上看,上方是层层叠叠的环状阶梯,给人直达天际的印象,不过前方一片黑暗,不禁令人怀疑是否通往地狱,搞不好……死者自以为往上爬,实际上是往下走。

    「这里是瞭望塔。」

    女仆一如往常,毫不犹豫地前进。死者牵着她的手,也踏上了螺旋阶梯。

    「这本来是城堡或大型教会才有的设施。」

    走着走着,螺旋阶梯仍未到达尽头。

    「不可思议的是,这座洋馆居然有瞭望塔,呵呵呵……真不知道是要守望什么呢?」

    石造的墙壁上随处可见镂空的四方形窗户,外面同样黑压压的,没有往上走的感觉。

    「再来要看的最后一扇门,是距今最古老的时代。时间是中世纪,也是上帝与恶魔更接近人类的时代……」

    两人持续攀登漫长的螺旋阶梯,前往女仆所说的最后一道门。

    「请主人目睹,当中温柔又唯美的悲剧故事。」

    等光线越来越微弱──离地面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时,他们看到一扇破败的门……门上隐约留有血迹,表面有被锐利物体贯穿的痕迹。

    死者早已看惯血迹,相较之下,第二道门的血迹更加凄惨,可是站在这道门前,死者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内心也逐渐冻结。

    「没问题的,放心吧,一切都过去了。」

    这时,空无一人的阶梯下响起尖叫的声音。

    杀死魔女!

    焚烧污秽之人!

    惩罚异端!

    处刑!处刑!处刑!

    死者心生恐惧回头观望下方时,女仆打开房门跃入其中。

    被女仆牵住的死者,重心也随之失衡。

    之后,死者缓慢地──

    堕入寂静的黑暗中。


    18 路途的尽头

    少女奔驰在苍郁的密林中。

    她不敢停下脚步,复数的脚步声从后方逼近,那些人神色癫狂,大声嚷嚷要杀掉魔女。他们无疑是异常的暴徒,却没有英雄愿意拯救少女逃离虎口。

    对少女来说,这个世界疯了。

    而那些异常的人群,才是正义的一方。

    「呼……呼……呼……啊啊!」

    或许是疲劳或地面不平的关系,少女不幸跌倒了。娇小的身体倒在尘土上,情势变得非常危险,双方的距离急速拉近,脚步声已在不远处了。少女心念一转躲到树丛里面,她拼命缩起身子,手握念珠向上帝祷告。她向抛弃自己的上帝,祈求一线生机。

    暴徒的脚步声就停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暴徒嘶吼着:「魔女呢?魔女跑到哪里去了?快点找出来杀了她──」

    少女用力捂住嘴巴,甚至不惜弄痛自己,否则牙齿会响起打颤的声音。少女全身上下抖个不停,她很怕颤抖的身体摇晃到树丛,但又无法克制自己。

    这段时间并不长。

    少女却觉得永无止尽。

    ……曾经舍弃少女的上帝,这次似乎愿意伸出援手,暴徒们离开少女附近,前去搜索其他地方。少女得救了,至少暂时得救了。

    少女松了一口气,她还不敢马上松懈下来,紧张僵硬的肌肉和关节始终没有放松,有好一阵子她都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良久,黑暗的世界来临,周遭的光源消失了。茂密的树林里,连月光也透不进来,俨然是夜行生物专属的舞台。一只目光炯炯的猫头鹰独自鸣唱,远处还有狼的嚎叫声。一个柔弱的人类少女,在黑夜徘徊是很危险的,乖乖待在树丛里也许更为妥当。

    不过少女离开了树丛。夜行生物可能会攻击她,但这不是唯一的残酷威胁,太阳一旦升起,那些信仰虔诚的暴徒会开始搜捕少女,比起相信人类,她宁愿在动物身上赌一把。

    话虽如此,少女没有目的地,纯粹是盲目逃窜。她持续着彷徨的孤独旅途,寻找不知是否存在的安息之地,如果有一起逃跑的同伴,多少还能抚慰她的心灵吧,遗憾的是,少女没有同伴,她一直是孤伶伶的。

    「主啊……伟大的圣灵啊……」

    少女献上祈祷,这是孤独少女仅存的依靠了,除了相信这没有实体的虚无概念,她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请赐予我指引方向的光芒吧。」

    上帝肯聆听她的声音吗?

    「求您垂怜我,大发慈悲吧……」

    信仰能否救她一命呢?

    「主啊,伟大的圣灵啊,我会永远崇拜、敬爱您的。」

    同为上帝的信徒,那些人打着上帝的名号要烧死她。

    「请赐予我一条生路吧……」

    真正的上帝,究竟在谁的心中呢?

    「……伟大的圣灵啊……」

    少女隐约明白自己快到极限了,不只肉体快到极限,连心灵也快崩溃了。其实少女非常清楚,不管逃到哪里都没有安身立命的地方,到头来还是受人欺凌侮蔑的命运。相同的事情过去一再发生,事到如今是不会有奇迹降临的。

    这点她早就瞭然于心了。

    「伟大的……圣灵啊……」

    少女快要放弃了,她知道自己一屈膝,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她好想就此解脱,但却拼命活下去──这并不是对生命抱持希望的关系。

    而是一个单纯、残酷的教诲束缚着她。

    上帝严禁人们自绝性命。

    她信仰上帝,以至于被上帝的教诲束缚。自绝性命是大罪,犯下大罪的人会堕入地狱,她不想背叛天父,所以再痛苦也得活下去。她只能把过去的苦难当成试炼,更不可以怨恨上帝。

    『因为,我是敬爱天父的。』

    有人附和少女的声音,不晓得是少女的心声或是另有其人。

    ……最后,少女走了整整一夜。没被夜晚的野兽袭击也许称得上幸运,换个角度想,这也代表她的痛苦还要持续下去。

    良久,林中飘荡清晨的气息,空气中开始弥漫浓雾。在周遭视野不良的情况下,就算太阳升起也没有意义,少女宛如走到了陌生的异世界。

    ──所以,当她看到眼前凭空出现一座洋馆,很难接受那是现实。

    少女怀疑自己早就死了,说不定自己早被暴徒杀死,来到了天国之类的地方。可是洋馆的气氛太阴暗,和祝福天使居住的地方相去甚远,整体看上去虽不到废墟的程度,却有一股寂寥感。

    少女对洋馆散发的孤独气息感同身受,对一栋建筑感同身受蛮奇怪的,但这座被世界遗忘和抛弃的建筑,几乎是少女的写照。

    感同身受有时候是一种慰藉,少女确信假如真有所谓的奇迹,那绝对是这一刻了。

    这里就是少女的安宁之地。

    少女走进馆内,好在大门的门栓没有锁上,少女一个人也能打开。室内有刺鼻的灰尘和霉味,她笃定这里没有其他人。

    馆内的黑暗像经过压缩一样浓密,看样子所有窗户都被百叶窗严密封死,或是被木板钉死了。少女试着打开,不过这个工作需要很大的力气,柔弱的女孩无能为力。

    少女在黑暗中探索,一般人会害怕黑暗,不过她有更害怕的东西,黑暗的世界反而很接近安宁。

    她来到一扇老旧的门前,双手推开房门,门板响起沉重的声音朝室内打开了。少女伸手确认环境,亦步亦趋地前进。里面等距摆设了几张长椅,少女很熟悉这种构造。

    原来这里是教堂。

    萧瑟的宅第里设有教堂,本身是件奇怪的事情,然而少女敬爱上帝,这是一件值得祝福的喜事。她越来越喜欢这座洋馆,也坚信这里是自己流浪的尽头。

    满布黑暗的室内夹杂着一丝光线,少女寻找光线来源走到了房间的最深处。起先她以为──那是普通的墙壁,不料手掌摸到柔软的触感。那大概是一块布匹,用来盖住窗户或什么东西的帘幕吧,少女使劲打开它。

    瞬间,少女看到了天使。

    少女徜徉在乳白色的光晕中,外界的雾气缓和了阳光,调配出幻想的色彩。高高在上的天使威武庄严,却又绝非冷酷无情。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彩绘玻璃。

    阳光照亮的不光是天使,还有齐肩通透的白发,以及深红如血的瞳孔。少女拥有的特殊外貌,也坦露在日光下了。

    可是现在没人会嫌弃她的容貌。

    「好漂亮。」

    纯白的少女喃喃自语。也许还有其他表现方法吧,但这是她最自然的感想,就好比牙牙学语的幼儿说出了崭新的语言,她暂时遗忘过去所有的痛苦。

    为什么要遮住这么美丽的东西呢?啊啊,真想和别人分享这份美景。彩绘玻璃在中午的强烈日照下,想必又是不一样的景致吧,傍晚时分的深蓝天空,一定也会替天使的彩绘玻璃增色不少。

    少女兀自陶醉时,有人走近她的背后。

    她以为洋馆杳无人烟,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安息之地──

    「……请不要触碰帘幕。」

    说不定事实并非如此。

    少女惊讶地回头,放开了手中的帘幕,帘幕再次遮住彩绘玻璃。黑暗世界重新降临,却不到目不可视的地步,她的视线前方有一团朦胧的火焰,是蜡烛的火光。

    少女看不清对方的脸庞,只知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男子。男子穿着宽松的长袍和大衣,留着一头杂乱的长发,活像隐世的贤人。

    「不、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这里有人……」

    少女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正常人不会住在满是尘埃的漆黑房子里。

    「请你出去,这不是小孩子该来的地方。」

    男子严厉地下达逐客令,少女愣住了。洋馆的主人要她离开,她不得不照办,谁叫她是非法入侵者呢。况且少女的性格乖巧,平时的她保证会二话不说直接离开。

    不过,今天的她正好相反。

    「可否让我留在这座洋馆呢?」

    少女也很意外自己竟会积极地提出要求。洋馆对她来说有很大的魅力,她不惜违背自己乖巧的性格也要留在这里。

    连男子也不禁动摇了。

    「……是我听错了吗?」

    「不,我确实想留在这里。我一直在逃跑……终于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场所,这个地方就是我的安息之地,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有必要的话,我也愿意提供生活上的照料。」

    「……你说这种地方是安身立命的场所?」

    「是的,这里是很美妙的地方,我第一眼见到洋馆,心里就洋溢一股温情,而且……这里也有天使。」

    「……你在说什么傻话。」

    「我很清楚自己跑来叨扰还说了奇怪的话,可是求你了……拜托。」

    少女拼命恳求。她在心灵快要崩溃的时候找到了一座寂静的洋馆──而且馆内还有天使,现在这些要素足以说服她,来到此地绝对是上帝的指引。

    少女走近男子想表达自己的真切之情。男子的身分不明,但在少女眼中,眼前的男子比迷信的暴徒要好多了。

    男子沉吟道。

    「不,你错了。」

    「咦?」

    「你不知道这座洋馆被称为什么吗?」

    少女不解地歪着头,瞧见少女的反应,男子察觉少女是偶然造访此地。要赶走心怀不轨的恶徒方法多得是,唯独像少女这种真诚祈求的人,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过,该说的事情还是得说,男子冷漠地告诉少女。

    「大家称呼这里──被诅咒的魔女居住的洋馆。」

    魔女。

    在这个时代,魔女是受人忌讳的存在,污秽的存在必须被上帝的业火净化。魔女会欺骗、陷害他人,带来不幸的灾祸,百姓非常害怕恶魔、魔女、异端、污秽之人,以及所有深受黑暗诱惑的异形。

    哪怕是开玩笑,也绝不可以提起邪恶的存在,可是男子却说此地受到诅咒,而且还有魔女。

    换言之,男子说的是事实。

    「那也没关系。」

    少女并不害怕,她微笑以对,声音听起来也很温柔。

    蜡烛的火光照亮少女,这时男子才注意到,她的容貌和一般人差异很大。

    另外,她是一位令人惊艳的美丽少女。

    「我也被人称为魔女。」

    于是乎,被称为魔女的年幼少女,邂逅了潜伏在黑暗中的男子。

    纯白的少女和前三个故事中出现的她很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个时代的她是最年幼的,年纪还算是个小孩子。

    除此之外,死者发现了一件奇妙的事。

    死者是用上帝的视角俯瞰他们,没有融入他们的记忆。死者观看着他们的故事,没有失去自我,这点和先前不同,死者没有直接感受到那些人的情感或思念。

    简直像是一出设计好的戏码。

    19 被诅咒的青年

    少女和男子的生活悄悄揭开了序幕,到头来,男子没办法赶走少女。他没有把少女当成佣人使唤,也没有当成客人招待。

    互不干涉是男子提出的条件,因此他们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有共处的时间。

    少女独自调查了洋馆,一开始她不觉得洋馆有住人,实际绕一圈才发现生活所需的房间都整理得井井有条,仓库里也有储备的粮食。男子允许少女随意取用,少女也没有饿死的风险,蜡烛同样能拿来用,少女行动起来也更加方便。

    住在黑暗的洋馆,和少女至今的生活截然不同。洋馆里有吃有喝,又有祈祷用的教堂,更不用担心遭受迫害,生活称得上极为舒适惬意。

    正因为这样,少女十分愧疚。她获得了各种照料却无法提供任何回报,那个青年也拒绝和她接触,不期望她报答。少女很烦恼,自己能否做出一点贡献。

    最后,她想到的答案是打扫环境。

    有一天,少女来到满是书本的房间,她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书库,应该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书本。这并不是少女特殊,真正特殊的是这座洋馆──或是青年才对。书本是贵重品,一般人终其一生都无缘碰到书本,这才是普通的状况。

    「难道,他是身分很高贵的人吗……」

    少女茫然地嘀咕。书库随便一数都有超过上百本的书,根本不是个人拥有的藏书量,光想到这些书本的价值,少女不由得紧张僵直。

    惊奇的事物近在眼前,少女产生一种敬畏的心情,然而对未知事物的好奇心,远比敬畏之心更强烈。她把烛台放在地板上,试图抽出其中一本书。她无法压抑加速的心跳,夏娃偷尝禁果时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不过,她没有偷尝到禁果。书本的扉页没阖好,和其他本书的书签线缠在一起,不幸的是,少女没发现这一点。

    简单地说,她引起了书本崩塌的事故。

    「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落下的书本砸中,少女心慌意乱。她认为自己犯下的失误,就像打翻了宫廷展览的名贵珠宝。她焦急地捡起书本,祈求当中没有破损。

    「你在干什么啊……」

    好死不死,青年看到她闯祸了。

    「对、对、对不起!我、那个,我在清扫书本,然后……对不起!」

    「呃,你冷静点,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四周很昏暗,少女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他的声音里有意料之中的傻眼气息。少女反覆深呼吸,结果吸入太多灰尘而咳嗽起来。

    「咳咳……对、对不起,我想来帮忙打扫,结果不小心弄掉书本了。」

    少女撒了一点小谎,其实书本掉落是好奇心害的。

    「打扫?我没拜托你打扫吧。」

    「是的,可是我希望帮上你的忙,结果反倒给你添麻烦了……那个,真的很不好意思,万一书本破损,我会花上一辈子赔偿的。」

    「……你太夸张了,破损也无所谓,又不是多重要的东西。」

    一般市民倾家荡产也买不起的书,男子竟说不是多重要的东西。少女凝视着男子,怀疑他究竟是何方神圣?男子先行撇过头说道。

    「……不过,请你自己整理好,我是不会帮忙的。」

    「那、那当然!我怎么敢麻烦你呢。」

    青年点头后准备离开现场,但少女却怯生生地叫住他。

    「那个,可否请教你的名字呢?」

    「……没必要吧?」

    「这个……要称呼的时候很不方便啊……」

    「我说过了,收留你的前提是互不干涉,你不要来找我就得了。」

    「我……我还是想知道。」

    「为什么?」

    「我很在意你的事情。」

    青年眉头深锁,细长的浏海遮住了眼睛周围的表情变化,看似失去光芒的双眸,带着某种警戒的神色。

    「你瞭解我想要怎样?」

    少女一脸茫然,反应正好和他相反。

    「也没有要怎样啊……?」

    微妙的沉默油然而生,少女赶紧补充。

    「我、我想瞭解你并没有什么企图,也许你是贵族,有过这种生活的难言之隐,也不能被别人知道原因……所以我没有打探你隐私的意思,能称呼你的名字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个过于纯真的少女根本不可能利用别人,那是她最不擅长的事情。青年心底也很清楚这一点,他纯粹是摆脱不了根深蒂固的厌世心理罢了。

    过了一会儿,青年叹了口气说道。

    「我叫米歇尔。」

    「米歇尔先生是吗!好棒的名字,是取自大天使的名字呢!」

    「哪里棒了,取成恶魔的名字还比较好。」

    「不要这么说嘛,这是发音很美的名字啊。呵呵,米歇尔先生……米歇尔先生……」

    米歇尔的表情显示,他不喜欢少女一直叫他名字,但少女笑得很开怀,他也不好意思冷酷以对。

    诚如少女所言,米歇尔是取自大天使米迦勒的名字。米迦勒是测量灵魂重量的天使,手持天秤和宝剑,威风凛凛的姿态深得众人敬畏、景仰、尊崇,和现在的米歇尔可谓天壤之别。

    米歇尔也问少女一个问题,来逃避被直呼姓名的尴尬,少女抬起头来。

    「你之前在逃避追捕对吧?」

    他的疑问太简洁,不过少女倒是理解了他的意图。

    「是的。」

    「你是罪人吗?」

    少女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不,我是无辜的。」

    米歇尔颔首。

    「我想也是。」

    米歇尔这次真的转身离开,象征对话结束了。少女大感意外,她以为米歇尔会更多疑,询问得更详细,至少,米歇尔这种反应她还是第一次遇到。

    少女回过神来,再次叫住米歇尔。

    「啊,对了,米歇尔先生!」

    「又怎么了?」

    「我问了你的名字却忘了自报姓名啊。」

    少女莞尔一笑,表情温柔又充满慈爱。

    「我叫吉赛儿。」

    两人得知对方的姓名,死者也终于瞭解白发少女的名字。

    吉赛儿,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可是这真的没问题吗?死者心中郁闷难解,却又不知这股郁闷所谓何来。死者怀抱疑问,继续观看故事发展。

    ◆◆◆

    米歇尔是个缺乏感情起伏的男子,但纯白少女的来访着实令他伤透了脑筋。他本来的想法是,少女撑不了多久就会主动离开洋馆,没人会愿意待在这种空洞无聊的地方,在这里无缘过上健全的生活。

    然而少女真心喜欢这种生活,品性也相当善良。米歇尔获得的天使之名,给她使用才当之无愧。

    她确实是一个纯真、温柔、直率的女孩。

    因此米歇尔很困扰,待在他身旁的,最好是充满恶意、令人火大、由衷惹人厌的家伙比较好。

    如此一来,他就不必面对心痛的结局。

    「米歇尔先生!」

    某天,米歇尔在走廊遇见少女,少女喜孜孜地接近他,但他却冷漠以对。

    「站住,不要接近我。」

    被米歇尔直截了当地拒绝,少女眼中增添一抹哀伤,然后过意不去的道歉。本该冷漠以对的米歇尔,看了少女的反应也露出受伤的表情,不过少女应该看不出来,因为米歇尔的表情变化很细微,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而且昏暗的环境和长发也遮住了他的情感变化。

    「……你有什么事?」

    「那个,馆内有猫咪喔。」

    「什么?猫咪?」

    「是米歇尔先生养的吗?」

    「我养动物?怎么可能。」

    「那是猫咪擅自跑来的啰……米歇尔先生,请跟我来一下,就在这边!」

    看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米歇尔的思考也愣住了。他提出了互不干涉的条件,为何少女毫不介意地上前攀谈?米歇尔本该无视少女,最后却还是听了少女的话。

    两人走下仓库,他们身在同一个场所,却保持着一段不可侵犯的距离。的确有只猫咪缩在仓库的角落,可能是从某个地方跑进来的吧。

    「我接近它它也不会逃跑,所以我猜是不是米歇尔先生养的……」

    少女走近猫咪,猫咪发出虚弱的叫声,没有要逃跑的迹象。在森林出没的一定是野猫,不过这只野猫也太亲近人类了。

    事实上,猫咪并不是亲近人类。

    「啊……这孩子受伤了。」

    猫咪脚上有伤,想必是寻找没有外敌的场所才会偷偷跑进洋馆吧,之后它精疲力尽,才动弹不得地缩在这里。

    少女一蹲下来,猫咪便发出警戒的叫声,方才虚弱的鸣叫也不是在撒娇。

    「别害怕。」

    少女温柔地说。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确实,少女的手不会伤害任何性命。

    「乖喔……」

    米歇尔凝视受伤的猫咪,眼神异常冰冷。

    少女决定照顾猫咪,直到猫咪的伤势康复,米歇尔对此不表赞同也没有激烈反对。他太小看猫咪了,他以为猫咪的伤势治好就会自动滚蛋。

    想不到事与愿违。

    「喵〜」

    一个礼拜后,伤势痊愈的猫咪并没有离开,而且还躺在地上喵喵叫,表现得极为放松自在,不肯离开少女的脚边。少女走到哪猫咪就跟到哪,米歇尔不太理解,猫咪是这么没戒心的生物吗?

    简直就像误认母鸟的小雏鸟啊。

    「呵呵呵。」

    少女在大厅陪猫咪玩耍,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米歇尔看了一脸不悦。

    「米歇尔先生也来摸摸猫咪吧?毛茸茸的很舒服喔。」

    「我才不想摸猫咪呢。」

    「你讨厌猫咪吗?」

    「所有动物我都讨厌。」

    「那我不能养猫咪啰……」

    米歇尔正想回答「当然不能养,这不是废话吗?」但一看到少女寂寞的笑容,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小孩子在这种时候,应该会耍脾气或神情落寞才对吧?

    为什么她会露出寂寞的笑容呢?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别人需要……」

    少女主动开口,似乎是察觉了米歇尔的疑问。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会被当成麻烦,我的外表很奇怪,又受不了太阳光,晒太阳的时间一久身子就会不舒服,大家都说我的灵魂罪孽深重,才会得不到阳光的恩惠。我开始了赎罪的生活,却没有被原谅的一天,我的头发依旧苍白,眼睛依旧血红,身体也依旧不适应太阳,最后父母无法忍受众人的侮蔑,就把我抛弃了。」

    米歇尔默默聆听少女的自白。

    「我不恨父母,他们会放弃我也是无可奈何,毕竟谁都不想碰上麻烦事,如果我离开可以换来大家幸福,我也甘愿这样做。」

    米歇尔心中逐渐燃起一股沉静的怒火,他不知道自己在生谁的气,是太过牺牲奉献的少女?还是怒火中烧的自己?亦或是这个不公不义的世界?

    「不过,我这种人也能帮助猫咪啊。」

    少女看起来很幸福。

    「猫咪也需要我。」

    米歇尔闭起眼睛,彷佛不愿面对。

    「我终于知道这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

    米歇尔重重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说道。

    「你想养猫就随你开心吧,不要让猫咪接近我就好,我真的不喜欢猫。」

    少女非常高兴,看少女高兴的模样,米歇尔自觉做了一件好事,可是这个想法很快就消失了。他深受失落和懊恼苛责,只是没表现出来,眼前的世界越是温柔,就越让他感到痛苦难当。

    不幸的事件,也就此发生了。

    ◆◆◆

    有一天,少女没看到猫咪。平常猫咪出门散步,没多久就会回到少女身旁撒娇,更何况米歇尔说过猫咪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物,稍微不见踪影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少女试着说服自己安心,内心的焦虑却始终挥之不去。

    她第一次见到猫咪时,猫咪的脚上有伤,那只猫咪大概不擅长打架吧,倘若在户外遇上其他动物挑战,受了重伤该怎么办呢?少女光想就胆战心惊。

    她在馆内徘徊呼唤猫咪现身,猫咪一直没出现,不晓得米歇尔知不知道猫咪的行踪?米歇尔拒绝和猫咪扯上关系,知道的可能性不高,但凡事总有例外。

    少女很轻易地找到了米歇尔,他在大厅里面。

    「啊啊,米歇尔先生,我有事情想问你──」

    少女打招呼时,看到一条长尾巴从米歇尔的臂膀滑落。

    她心想,原来米歇尔早就发现猫咪,而且还亲密地抱在怀里,他嘴上说讨厌猫咪,举止却呵护备至,也许他说讨厌猫咪是骗人的?或者是一时心生怜悯吧?

    少女嫣然一笑,庆幸猫咪平安无事。

    不过当米歇尔转过身来,少女的微笑冻结了。

    猫咪在米歇尔怀里死去了。

    「为、为什么?」

    少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可是藉着微弱的烛光,她能看出猫咪的身体过度松弛。猫咪不是在放松休息,而是完全瘫软,鲜红的舌头滑出嘴角,模样甚是凄惨悲凉。

    活泼可爱的猫咪不见了。

    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

    换句话说,少女的不安应验了。猫咪是遇到外敌身亡的吗?少女感觉自己面无血色,内心充满自责的念头,要是自己好好看着猫咪,就不会发生这种悲剧了。

    然而米歇尔的一句话,粉碎了她的自责。

    「是我杀的。」

    少女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杀了你的猫咪。」

    米歇尔他,杀了猫咪。

    这句单纯的话语化为复杂的形式,在少女脑中盘根错节。

    「为什么……」

    「我讨厌猫咪。」

    ──米歇尔真是这样的男人吗?

    少女不太瞭解米歇尔,他为人寡默又不易亲近,也从没提及自己的生平,从他匮乏的表情中,难以得知他在想什么。

    然而,他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个人好恶,轻易杀害比自己弱小的生物吗?

    少女相信米歇尔是个善人,她虽然不瞭解米歇尔的人品,但仍认为他是个温柔的人。

    说不定,这都是少女的一厢情愿吧?

    当时,米歇尔的脸上头一次浮现明确的笑意,那是一种生人勿近的扭曲笑容,恐怕是在嘲笑少女吧。米歇尔的脸庞隐藏在长发下,仔细一看才知道他的五官很端正,所以笑起来也特别充满邪恶的气息。

    「我一开始就警告过你,要你赶紧离开了。」

    少女不发一语。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少女不懂这是为什么,照理说他们处得还不错啊?他们保有各自的安宁,没有太过深究对方的隐私,偶尔还小有交流不是吗?可能对米歇尔来说,他很讨厌这种生活吧?

    「你早该知道,被诅咒的洋馆里绝不会住着什么善男信女。」

    少女咬紧牙关,强忍着生命中初次感受到的哀怨。

    「快给我滚出去。」

    米歇尔下达了最后通牒,他的意思是,这次再不乖乖听话,你就等着被生吞活剥。他用表情告诉少女──我收留你是一时兴起,现在离开我就饶你一命。

    少女默默思考,接着叹了一口气缓解紧张的情绪,慢慢转身背对米歇尔。米歇尔的表情显示,他对少女的反应很满意。

    不过说时迟那时快,少女突然回头冲向米歇尔。

    「……咦!?」

    米歇尔错愕不已,连忙退开一段距离。他的动作十分夸张,当中还有恐惧的感觉,他们没有撞成一团,距离却拉近不少。

    少女凝视米歇尔的双眼。

    「米歇尔先生,你果然不擅长说谎呢。」

    「你、为、为什么……」

    「我一直很好奇为何你极度排斥其他人,不对,不只是人,就连猫咪也一样。你在跟我们说话时,总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肯接近我们,我不小心弄掉书本时,你也坚决不肯伸出援手。依我猜测,你不是不肯帮忙……而是没办法帮忙吧?」

    米歇尔眼中透出惊讶的神色。

    「如果你真的讨厌人类,对我应该会更冷酷无情才对。」

    「我、我对你很冷酷啊……」

    「那才不算冷酷呢,我至今见识过许多人类的恶意,因此我很清楚,你不是有意冷漠以对的。」

    「你错了!我是真心讨厌你,还有那只猫……!」

    「你说谎。请告诉我吧,米歇尔先生,跟我说你真正的想法。」

    「……唔。」

    米歇尔的反应十分狼狈,少女从没见过他露出那副模样。如果少女没有言中事实,他是不会有那种反应的,米歇尔确实有难言之隐。

    「……你不告诉我,我绝不会离开。」

    米歇尔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少女这句话没有恶意,他却一副受到可怕威胁的表情,事已至此,米歇尔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发出沉重又深长的叹息,那是一种生无可恋的痛苦叹息。

    「──跟我来吧,直接给你看比较快。」

    两人来到后花园,所谓的花园并没有经过整顿,应该说是小树林比较贴切。被黑暗支配的室内没有昼夜之分,户外则是月明星稀的黑夜,春天的脚步已近,夜风仍旧冰冷。

    「这里埋了很多东西。」

    冷风几乎吹散了米歇尔虚无的声音。

    「有小狗、小猫、老鼠、虫子,以及人类。」

    米歇尔站在没有杂草的地方,开始挖掘脚下的泥土,少女看出他是要埋葬猫咪。

    「我生在首都郊外的名门世家,本来应该会胎死腹中才对。我母亲被卷入权力斗争,遭人下毒暗杀,我本该随着母亲的肉体腐朽,但母亲忍受剧毒折磨努力把我生下来,我一出生她就去世了。

    可是,为了诅咒一切……说不定她的灵魂附在我身上没有离开人世吧。

    从小我周遭就不断发生怪事,和我有关的人一个个死于非命,不分好人或坏人。首先是照顾我的奶妈去世,再来是检查我的医生,还有试图暗杀我的刺客,所有碰到我的人无一幸免。」

    黑暗中有一只蝴蝶像被花朵吸引,飞到米歇尔手上。少女看到那一幕情景,一时半刻难以置信。米歇尔所言不假,蝴蝶一下就死掉了,身体如同枯叶碎裂,缓缓飘落地面。

    蝴蝶大概没料到,自己沾到的不是花蜜吧。

    「……我的肌肤上有剧毒。」

    那光景太过荒诞离奇,少女却不得不相信。她亲眼目睹死亡造访,理解了米歇尔极力疏远她,害怕她靠近自己的用意,还有带给少女幸福的猫咪死去的原因。

    「那只猫太傻了,它太习惯亲近人类。」

    米歇尔的声音不再冷淡,而是富含感情的悲伤语气。

    「我都那样疏远它了。」

    少女可以想像事发经过。对人类敞开心扉的猫咪跑去找米歇尔撒娇,米歇尔看到猫咪断气,深受痛苦和懊悔苛责。

    害死猫咪的青年必须想方设法赶走少女,他深刻体认到自己是何等的祸害。

    「你待在这座洋馆,是要避免伤害其他人吗……」

    「我没那么高风亮节,只是怕了,不敢背负害死其他人的责任,也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

    难过自白的青年,岁数比少女大上许多,但在少女眼中,他就和年纪相仿的少年无异。他始终孤单一人,得不到任何人的疼爱和需要,持续被众人拒绝。

    少女对他的境遇感同身受。

    这种共鸣,比少女初次来到洋馆时更加强烈。

    青年的背影勾起少女的怜惜之情。

    可惜,少女不能抱住青年。

    不能害他再杀生了。

    「……有时我是很好用的王牌,所以贵族才会尽量留我活口。我待在森林里的洋馆,不时会收到贵族送来的物资,仓库里的粮食和书本都是这样来的。」

    米歇尔道出真相,其实这座洋馆并非恐怖的诅咒之地,而是承受哀伤之人的生命尽头。这里没有罪人,所谓的真相也总是微不足道。

    「这就是一切的真相,这下你也该明白,我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

    「也许吧。」

    「那么,请你离开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留下来。」

    米歇尔大惑不解地回过头,少女的表情坚定不移。

    「你没在听我说话吗?我──」

    「我并不怕死,我还活着,只是遵守上帝的教诲。」

    自杀是大罪。

    自杀的人会堕入地狱。

    少女不敢背叛上帝。

    「……这里终究是我安身立命之地。」

    「不过,万一我不小心杀死你,我……我会悔不当初啊!」

    「那我们小心留意避免悲剧发生吧,例如在身上绑铃铛之类的,就不怕黑暗引发的事故了。」

    少女无法抱紧米歇尔,她改用言语倾诉真心,希望传递到米歇尔的心坎里。

    「因为……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我的另一半。」

    这也是米歇尔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需要。

20 魔女的心愿

    「──对了,你说这里住着被诅咒的魔女,那是编出来的故事吗?」

    过了一个礼拜,少女在书库里想起这个话题。米歇尔坐在书桌另一边,表情同样淡薄,但他没有刻意佯装冷酷了。现在的他,与其说是神秘的伶俐男子,不如说是有些阴沉的迷糊青年。

    真相揭穿后,他们的距离也拉近了,当然,那是指精神上的距离,并不是实质上的。两人既是朋友也是家人,相处起来总是和乐融洽,彷佛最初的距离感从来不存在。他们的个性原本就很契合,就某种意义来说,他们也算是同类。

    少女在脖子套上附有铃铛的项圈,青年对此不表赞同,少女又不是家畜,但少女很喜欢附有铃铛的项圈。

    他们一起读书消磨无尽的时光,少女本身不识字,米歇尔负责教她读书。

    「不……那是当地自古流传的故事。」

    「我还以为是编出来避免闲杂人等接近呢……」

    「洋馆的窗户被钉死,也是一开始就那样了,反正阴阳怪气的房子也蛮适合我的,唯独……那个彩绘玻璃是我遮起来的。」

    「为什么要遮起来呢?」

    「和自己名字有关的天使彩绘,未免太讽刺了吧?」

    「是吗……?」

    「是啊。」

    少女露出苦笑,这点小事何苦计较呢?在她看来,米歇尔是名副其实的善良青年。

    「没有阳光照入蛮可惜的呢。」

    这句话纯属闲聊,没有太重大的意义。严格来说,阳光是少女的敌人,少女也不讨厌洋馆的阴暗气息,只是觉得看不清米歇尔的表情有点遗憾。

    米歇尔稍事思考后说道。

    「有一个地方能看到阳光喔。」

    「咦?」

    「……要去看看吗?」

    少女点点头。

    「嗯,我想去!」

    就这样,他们两人爬上了螺旋阶梯。依照米歇尔的说法,从教堂内部进入的瞭望塔,最上层会有阳光照入。少女琢磨着,这里的螺旋阶梯不晓得要爬几层,要到达最上层可得费一番功夫。

    他们走得很慢,以免喘不过气来。

    「刚才啊,我们不是提到魔女的话题吗?」

    少女主动开口,安静地爬这道螺旋阶梯实在太漫长了。

    「你也太执着魔女的话题了吧。」

    「我不管走到哪里都被当成魔女,所以特别在意嘛……为什么那个人会称为被诅咒的魔女呢?」

    「那是地方传说,也难以辨别真伪,关于本地的史料是这么记载的。」

    史料记载的故事如下:

    ……过去,这片土地上住着一个可以实现心愿的魔女,有一阵子附近的村落长期乾旱,百姓祈求魔女实现降雨的愿望。

    不过他们苦苦等候就是盼不到雨水落下,自私的百姓大动肝火,指责魔女是骗子。

    魔女被处以火刑,冉冉飘升的黑烟化为乌云,在村中降下恩惠的雨水,农作物也重获一线生机。村民认为他们是击退魔女的英雄,魔女才是造成乾旱的祸首。

    没想到恩惠之雨扭曲了众人的心灵,土地本身充满丰饶的光彩,人心却变得丑恶疯狂──最后村民开始自相残杀。

    幸存的百姓说,魔女并没有死去,而是化为无形的诅咒。

    魔女的诅咒害死不少人,实际上,诅咒不光是夺人性命,也有实现愿望的功效。诅咒扭曲了村民的意志,却也实现了他们渴望的恩惠,因此当地留下了一则传说。

    付出大量的牺牲,魔女就会实现心愿作为回报──

    「现在大家也相信这个传说啊……」

    「是啊,可是我不是当地人,反而觉得这是编出来的故事。」

    「为什么呢?」

    少女好奇地歪着脖子。这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要视为无稽之谈很容易,但她觉得命运乖舛的米歇尔很有可能会信以为真吧。

    「严格来说,魔女根本不必实现别人的心愿,那些百姓有求于人还侮蔑魔女是骗子,夺走了她的性命……魔女诅咒他们就够了,何必实现他们的心愿?这个故事全是站在百姓的角度编出来的。」

    确实,米歇尔说的没错,被诅咒的魔女一事,完全没讲到魔女的心情。

    「如果这座洋馆真有魔女……我希望有一天能见识一下,顺便问出当年的真相……」

    少女不怕魔女,也不怕污秽的存在或黑暗世界。

    她没有害怕的必要。

    终于,看似无尽的螺旋阶梯爬完了,两人来到最上层,前方有一道古老的木门。

    里面是空无一物的房间,没有值得一提的东西,也正因如此,当中的一缕光芒特别耀眼夺目。

    房内的高处有一扇窗户,光线从中笔直透入,恍若天使的阶梯。他们自认没有光芒也活得下去,事实也的确如此,可是当他们看到黑暗中的一缕光芒,仍然感到庄严崇高。

    少女深受吸引,走入光芒之中。

    她高举双手,活像在瀑布下沐浴的女孩。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阳光照起来很舒服呢。」

    阳光刻划出少女的一切,包括不失光泽的纯白秀发、晶莹剔透的肌肤、似乎能洞察任何事物的红色瞳孔,所有特质在绝妙的搭配下蕴酿出神圣气息。

    米歇尔会盯着她猛瞧,也算是情有可原的事。

    他以前没看过日光下的少女。

    「这里真是好地方呢……」

    米歇尔同意少女的说法,内心却有不一样的感想。这里无疑是个好地方,少女也十分美艳动人,带她来真是正确的决定,有幸见到她神圣的姿态是一件好事。

    然而……

    无法碰触她的事实更令米歇尔哀伤。

    「……有一个辞汇比魔女或恶魔更适合你。」

    「咦?」

    「你……」米歇尔想说你就跟天使一样。

    他中途改口,嘶哑地说:「你很漂亮。」

    ◆◆◆

    死者眺望他们营造的纯粹世界。

    这两个薄幸的美丽灵魂,保持着如履薄冰的危险平衡。

    吉赛儿。

    死者试着念出这个名字。

    『没错,她就是吉赛儿,也是所有悲剧的核心,可怜的少女。』

    死者又听到某个人的声音。

    语带嘲弄的声音。

    是在嘲弄谁呢?背负可悲命运的青年?被称为魔女的纯白少女?

    或者──死者才是被嘲弄的对象?

    『来,让我们继续观赏,替这个世界画下美丽句点的故事──』

    ◆◆◆

    道完晚安后,少女准备回去自己的房间。

    少女的生活过得非常充实,也许在幸福的常人眼中,这种封闭的生活足以令人疯狂,不巧的是,他们生下来就没享受过幸福,因此这点小小的幸福是他们应得的,任何人都不该侵犯他们的生活。

    因为他们没给任何人添麻烦。

    少女享受着小小的幸福,听到玄关响起了声音。之前有猫咪闯入洋馆,少女以为是其他动物跑了进来,要是动物不小心碰到米歇尔,他又要难过了吧。少女前往玄关的方向,想要防患未然。

    她太陶醉在安宁的生活中了。

    明明不久之前,她根本没享受过安宁。

    世界对她也从不友善。

    她忘了这一点。

    「──找到你了,该死的魔女。」

    玄关的大厅里有个陌生男子──不对,他是追杀少女的暴徒之一。少女发现对方锲而不舍地寻找自己,不禁愕然了。

    她终于想起自己是一头弱小的羔羊。

    「杀了你,我就是英雄了。」

    男子浑身充斥杀意。

    起初,羔羊无法理解眼前的现实。

    天生的外貌和体质使得少女经常遭受迫害,她也很习惯不合理的侮蔑了。双亲抛弃她这个女儿,所有人都把倒楣事算在她头上,她动不动就被视为麻烦,少女认为那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待遇。

    不过,现在少女尝到了安宁和幸福的滋味,也尝过了别人的温柔。

    她知道真正的理所当然是什么。

    而且这身遭人忌讳的外表也有人大力赞赏。

    因此,她心中产生了某个念头。

    『为何我得遭受这种不公平的待遇?』

    这是她本来就该有的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拒绝和疑问。当这个想法浮现心头,她深藏的情绪也一并爆发了。

    「我从来没有害过你们!」

    少女有生以来头一次愤怒地反驳。

    「我是无辜的!」

    她喊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你们的生活有任何苦难,也跟我没有关系!」

    她喊出了正当的言论。

    「你们该向上帝祈祷,而不是憎恨别人!」

    她太过单纯了。

    「上帝会聆听你们祈祷的!」

    她不该相信正当的言论和善意能够感化人心。

    「我才不管你有没有罪。」

    尤其是遇到这种人。

    「……咦……」

    「杀死传说中的魔女,村人都会崇拜我。」

    「……」

    「搞不好我的名声会传入领主耳中。」

    「……」

    「这样我就有机会获得名誉或金钱啊。」

    「……」

    「不仅如此,要获得爵位也不是梦啊!」

    ──少女很失望,她瞭解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对这个人来说,她只是满足私欲的工具。

    如果男子是基于正义行动,不知道该有多好,就算是错误的正义,至少她还能相信人类的善意。

    不过,事实并非如此。

    少女心想。

    被诅咒的魔女,或许也是这样的心境吧。

    男子残酷地挥舞利剑,砍向呆若木鸡的少女。

    ◆◆◆

    米歇尔在房内准备吹熄蜡烛时,听到了物体碰撞的声响。

    他一时以为少女又把书弄掉了,但不安的预感实在太过强烈,他没有像少女那样过度相信安宁的生活。

    当少女细微的尖叫声传入耳中,米歇尔赶紧放足狂奔。奔跑的风势吹熄烛火,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幸好他在馆内生活了十几年,对馆内的构造早已瞭若指掌,黑暗无法阻止他的脚步。

    米歇尔穿越回廊来到连接玄关的大厅,通往户外的大门被打开,夜晚的月光照耀出两道人影。

    陌生的男子逼近少女,米歇尔在瞭解状况前反射性地采取了行动。本能敲响了危险的警钟,没时间多做思考了。

    「吉赛儿──!」

    米歇尔冲向陌生男子,两人撞成一团摔倒在地,整个过程仅是刹那之间的事。在场所有人的行动全被肉体支配,脑中没有称得上是思考的东西。黑暗中有人短促地呻吟,飞快退到后方,那不是米歇尔,而是入侵的男子。

    男子手上还拿着剑,剑身沾到了水气,在月光微弱的黑暗世界中几乎看不到色彩。

    然而,即使看不到色彩也推算得出来,剑身沾到的是什么液体。

    少女吓出无声的悲鸣。

    「妈、妈的,吓我一跳!你是魔女的同伙吗!」

    男子保持警戒,剑尖对准米歇尔。米歇尔亟欲起身,口中流露痛苦的呻吟。他按住自己的侧腹,那里的衣服变色了,染血的面积也迅速扩大。少女好想冲过去搀扶米歇尔,就在她差点移动脚步时,想起了断气的猫咪和碎裂的蝴蝶。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碰触米歇尔。

    「她、她……不是魔女……」

    米歇尔神情痛苦,吐了一口温热的气息,遗憾的是,眼下双方的优劣已经很明显了。米歇尔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架,他不知道打斗的方法,更没有防身克敌的武器,在打斗的领域中,他不晓得有什么反败为胜的技巧。

    入侵者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他嚣张地说。

    「我跟你说,事实如何我才不管,我说她是魔女她就是魔女,这家伙的外表也很像魔女吧!」

    米歇尔领悟到对话是没有意义的。

    「我不相信诅咒之类的玩意,世上的一切都是眼见为凭,奇迹、魔术、诅咒都是不明确的东西,崇拜或害怕这些不明确的东西简直无聊透顶!不过大多数的人都相信,那我就来利用一下!」

    男子一副很愉快的模样。

    「要恨的话,就恨天运不佳的自己吧!」

    男子兴奋地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中──

    夹杂了另一个人的笑声。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你、你笑什么?脑袋有病吗?」

    「哈、哈、哈哈,没什么,我只是庆幸……你是个自私自利的愚蠢之徒。」

    「……啊啊?」

    「这样我和她都不必心痛了。」

    「你在讲什么鬼话?」

    「我感谢你的愚蠢。」

    「妈的──」

    男子高举兵刃──当他要挥剑时,发出了困惑的声音,身体也剧烈震颤。突然失去重心的身体,直接摔倒在地上。

    之后,男子承受惨绝人寰的痛楚。

    「咿、呀、呀啊、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内脏如同受到千刀万剐,从身体内侧慢慢腐败一般。男子甚至无暇思考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疼痛夺走了他所有的思考能力。

    「依照过去的经验,体积大的生物死得比较慢。」

    男子早已听不到米歇尔的话,米歇尔也知道这一点,他俯视着尖叫的男子说道。

    「刚才我奋不顾身地撞向你,还很担心万一你是善人该怎么办呢。」

    男子的尖叫达到最高潮。

    「你要是懂得自省,我也会良心不安啊。」

    男子痛苦打滚、疯狂磕头。

    他受不了死亡的剧痛,精神也错乱了。

    「所以我真的很庆幸。」

    渐渐地,男子的动作越来越虚弱。

    「你是个无法对话的家伙。」

    男子在急速变暗的视野中,看着俯视自己的恶魔。

    他这才发现诅咒是存在的,但一切已经太迟,他连悔恨都做不到,就此失去了意识。

    换句话说──

    胜负已完全揭晓。

    刺耳的寂静降临,少女总算放松了。她勉强鼓舞自己站好,没有直接瘫坐在地上。

    「米、米歇尔先生……!」

    她不安地呼唤米歇尔,入侵者失去了性命,米歇尔也不是毫发未伤。

    「我没有生命危险,放心吧……不要接近我。」

    少女点头如捣蒜,米歇尔得靠自己治疗伤势,不能替他缠上绷带,少女很过意不去。

    可是米歇尔表情爽朗,有别于一脸沉痛的少女。他恶魔般的神情已不复见,气若游丝地笑了。

    「米歇尔先生?」

    「我第一次替自己感到光荣呢。」

    洋馆多了一具尸体,还有诅咒之力。在这种诡异的世界里,米歇尔脸上带着一般青年的笑容,也就是说,他很普通地笑了。

    「我救了你,对吧?」

    少女努力微笑,却止不住眼中的泪水。

    「是的,那当然了……」

    这时候,他们没有注意到。

    少女白皙的肌肤上,沾到了些微的血迹。

    那是微不足道又无可挽救的失败。

    ──隔天早上,少女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

    <h3 class="sigil_not_in_toc">21 尽头的另一端</h3>

    少女的状况逐步恶化。

    过了三天,她已经没办法从床上起身了,脸颊也不再红润,和死人一样面色如土。

    可能是沾到的血量稀少,她的衰弱相对缓慢,也没有受到强烈痛苦折磨。然而,这对米歇尔来说终究是绝望的事实。

    少女的死期将近。

    「为什么会这样……」

    米歇尔片刻不离少女的身旁,他不吃不喝,一直沉沦在悔恨之中。当初,他相信自己拯救了少女,其实正好相反,寄宿在他肉体上的诅咒,对任何人都同样残酷。

    哪怕是他赌上性命也想守护的重要对象。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

    少女连话也说不好了。米歇尔不晓得自己该露出何种表情,是要装作若无其事?或像过去那样面无表情,还是乾脆笑出来比较好?

    说穿了,米歇尔不是那么坚强的人。

    看到青年难过的模样,少女虚弱地笑了。她斟酌遣词用字,务求慎重表达自己的心意,少女必须选择尽量安慰青年的话语。

    「你真的──救了我,你救了我的心灵,是你教导我普通生活和闲聊的幸福。」

    米歇尔心想,这些话是他要说的才对。

    「我、过得很幸福。」

    这份幸福应该持续下去的,他们没有奢求过分的愿望,只想过着宁静安稳的生活,而这也不是什么会遭天谴的心愿。

    「我很庆幸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

    米歇尔摇摇头,也许他是在否定生离死别的遗言,或是否定自己的诞生吧。

    「米歇尔……」

    少女呼唤米歇尔的名字,用对待宝物般的温柔语气,称呼米歇尔不断憎恨的天使之名。

    「我们在上帝的跟前再会吧。」

    说完这句话,少女与世长辞了。

    米歇尔痛恨这个世界的不公不义,世上空有诅咒却没有奇迹。少女才碰到一滴毒血就香消玉殒,没有戏剧性的发展,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轻易死去,再也开不了口。

    人类的性命是很脆弱的。

    话虽如此,米歇尔不希望这个准则套用在她身上,她是米歇尔心中特别的存在,也是第一个接受自己、像家人那样陪伴自己的对象。

    米歇尔企求奇迹发生。

    他想获得救赎。

    于是,他衷心祈祷。

    『如果这座洋馆里真有实现心愿的诅咒魔女,请救回她的性命吧!』

    ……米歇尔拼命祈祷,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这世界,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

    米歇尔不知道自己失魂落魄了多久,他猛一回神,听到了怒吼和破坏大门的声音,声音听起来很遥远,是从玄关传来的吧。米歇尔在门上加了门栓,以免少女再次遭受袭击。

    而今,防护的措施也没有意义了。

    米歇尔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现在发生了什么事,看样子有一群人来到了洋馆。米歇尔仔细聆听怒吼的内容,那些人想要杀死魔女,他们是虔诚的暴徒,不是自私自利的猎人。米歇尔杀了入侵的男子,给了那些暴徒揭竿起义的理由,所以他们齐心协力来到被诅咒的恐怖洋馆,要上演传说中消灭魔女的戏码。

    米歇尔已经不在意了。

    他真的不在意了。

    怎么样都好。

    反正自己的身心都掏空了,想杀的话就动手吧。米歇尔生无可恋,乾脆引颈就戮前往上帝的跟前也好。

    不过,少女美丽的尸体打断了米歇尔的思绪。

    ……那些暴徒,会烧掉少女的尸体吧。

    肯定会的,魔女必须处以火刑。

    少女的肉体失去了灵魂,被破坏也不会有痛苦了,不过一想到她美丽的肌肤、头发、眼睛被残酷焚毁,米歇尔空虚的心灵顿时感到痛苦难当。

    米歇尔忍受不了。

    他绝不容忍少女的尸体被破坏。

    他要保护少女死亡的安宁。

    这个无辜的纯真少女,得运到有光芒的地方才行。

    米歇尔下定决心,抱起了少女的尸体。

    一直想要触碰的身体,早已没有任何温度。

    米歇尔前往瞭望塔最上层,走上螺旋阶梯的途中,下方发出了轰然巨响。想必是大门被木捶打破的声音,那些暴徒在馆内四处搜索,拼命寻找魔女的身影。

    米歇尔既不愤怒也不害怕,他只是急着护送少女。

    等暴徒发现瞭望塔的入口,米歇尔也抵达了最上层,最上层的房间里,依旧有上天赐予的一道美丽光芒。

    米歇尔把少女的尸体摆在阳光下,他深信少女的灵魂一定会升上这道天梯,前往敬爱的上帝身旁。

    他轻抚少女的脸颊,比自己掌心还要小的脸颊,让他再度体认到少女有多年幼。回首少女被迫背负的人生,米歇尔悲从中来,他实在没办法敬爱上帝。

    「愿你的灵魂永远安息。」

    米歇尔喃喃自语,他没有祈求在上帝的国度和少女相会,他很清楚自己没办法和少女前往相同的地方。

    「我该前往的场所,是地狱的深渊。」

    米歇尔和少女诀别了。

    他走下瞭望塔的螺旋阶梯,等待暴徒杀进来。

    他没有武器、不懂战斗,也不是特别孔武有力的人。

    唯独,有一件事情是无庸置疑的。

    米歇尔将创造出杀戮地狱。

    ◆◆◆

    ……傍晚的黑暗降临,在瞭望塔最上层的少女苏醒了。

    「……?」

    少女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起先她还以为自己到了死后的世界。她感觉身轻如燕,心情畅快无比,所有的疼痛和苦楚都消失了。

    她抚摸胸口,心脏还有跳动,显然这是现实的迹象,难不成自己得救了?

    喜悦之情充满少女的心灵,如果自己当真得救了,那她得率先告诉米歇尔,毕竟她的死亡让米歇尔痛苦万分。她要跑去告诉米歇尔,他们互相接触也不会有事了。米歇尔大概会很高兴吧,说不定还会喜极而泣呢,万一米歇尔哭了,就好好抱住他吧。

    少女踏着轻快的脚步开门走出房外。

    没想到,眼前是一片地狱的光景。

    「……咦?」

    鲜红的血液从螺旋阶梯滑落,上面躺了好几个神情痛苦的男子,也有几个男人倒在阶梯下方,大概是踩空的关系吧。

    接着……

    少女看到自己的脚边。

    「……天啊。」

    是她想紧紧抱住的青年。

    「怎么会……!」

    全身流出大量鲜血。

    「不、不要……」

    米歇尔已经气绝身亡了。

    「不要啊──!!」

    这是一幅极其绝望的景象。

    实现愿望的魔女,的确发挥了传说中的能力。

    楼梯下方堆砌着大量的牺牲、大量的尸体、大量的绝望。

    付出牺牲实现愿望──与传说分毫不差。

    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结局是不是太残酷了?

    死者心痛地质疑。

    『是啊,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

    这时死者听到了某个人的声音,死者身旁站了一个女人,总是如此、一直如此、向来如此。

    可是这一刻,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所以呢──』

    那个女人并没有逗留在死者身旁。

    她前往了绝望痛苦的纯白少女身旁。

    『我主动提了一个建议。』

    于是,少女遇见了魔女。

    ◆◆◆

    「我打从心底同情他们,也深受感动。他们的情意唯美动人,羁绊尊贵庄严,因此我决定实现他们不同的愿望。」

    幻影慢慢消失,茫然回首的纯白少女,以及凄惨的尸山血海远去──死者回到一片漆黑的世界。瞭望塔最上层连一丝光芒也没有了,一如往常的黑白世界,是死者的归宿。

    在那里,死者和魔女对峙。

    「白发少女拒绝接受青年的死亡,但我的力量无法让死人复生,即便是实现愿望的魔女,也没办法修复破灭的肉身。少女得知这个消息非常失落,她哭着求我想再见青年一面,然而我有不同的想法,想见面也不一定要在这个时代啊……」

    魔女浮现了诡谲的笑容。

    「我祈求了她的轮回转生。」

    魔女慢慢走近死者。

    「只要他们的羁绊够深厚,纵使经历再多困难,来生也总有机会碰面的,我说的没错吧……?」

    魔女询问死者的意见。

    「转生的二人再次相会,携手同心过上平稳的生活,这才是唯一的快乐结局。很不幸的是,白发少女重生的时代,那个青年并不存在,而她自己也遗忘了青年。」

    魔女温柔地牵起死者的手,阴柔的纤纤玉指轻抚着死者的手背。

    「遗忘青年的少女,和各个时代的男性共度不同的命运。时而和他们相恋、时而像家人般支持他们……她该真心相待的对象另有其人,也难怪悲剧会发生了。」

    死者没有答话,魔女继续说道。

    「不过,错的不是白发少女,真正有错的……是少女始终等不到的青年。假如他们真的情比金坚,他一定也会祈求和少女相会吧。」

    两人的视线交错。

    「青年抛弃了少女。」

    这句话……

    死者听了……

    好沉痛。

    「我希望您瞭解这一点,瞭解以后,您就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吧?您愿意和我生活下去,不再痴痴等候了吧?我第一次见到您,就被您深深吸引了。」

    死者的心灵开始激荡。

    「唉呀……您还不懂是吗?」

    不,死者知道她想说什么,也听出她在暗示死者的身分是谁,但死者没有答话,总觉得这是一个绝对不该同意的问题。

    「那就没办法了,由我来告诉您吧。」

    魔女的叹息,甘甜尤甚蜂蜜。

    「您正是白发少女,立于所有悲剧中心的女孩──吉赛儿。」

    真相的拼图逐一拼凑完成,历经多次悲剧的白发少女,还有守望白发少女的女仆,指的正是在场的二人。换言之,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的故事。

    「好了,您不用再害怕,这里只有我们两人,不要再苦等那个不会出现的青年了,结束不断重复的悲剧吧!陪伴我在空无一物的世界,享受无尽的温柔时光吧,我会永远温柔待您的!」

    魔女亢奋陶醉的语气,夺走了死者的思考能力,或许,这也是很美妙的生活吧。死者并不讨厌她,而她也会遵守约定,永远温柔对待死者吧。

    痛苦的日子到此为止了。

    这样很好。

    称得上最好的结果。

    不会有人受伤。

    也不必再思考任何事情。

    ……啊啊,确实是最快乐的结局啊。

    「来,主人──」

    ──真的吗?

    真的这样就够了?

    拼图真的完成了?

    会不会只是看起来正确,其实根本似是而非?

    难道没有缺漏的部分?

    没有矛盾的地方?

    没有不合理的内容?

    这个决定──

    是否会伤害到最重要的人?

    不会后悔吗?

    『搞不好改编成别人的故事比较轻松喔。』

    某句话在死者的脑海苏醒,倾刻间,死者几乎恢复理智。

    之后死者发现,答应她的提议才是真正的逃避,她纯粹是改编真正的故事,藉以逃避痛苦而已。逃避的结果,或许能让心爱的人欢笑──

    但那是虚假的快乐。

    死者要破除虚假,揭开过去的真相。这是为了迈向未来,而不是虚构的幸福。

    那时候,死者没能说出她的名字,现在非说出口不可。

    死者非找回真正的故事不可。

    非找回她的笑容不可。

    非找回──

    真正的自己不可!

    你绝不可以找回真正的自己。

    留在这个世界

    ,你、我、她都是幸福的,对吧?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特地准备这个故事?

    你怎么不懂这是我的体贴?

    不要再丑陋地挣扎了,就此结束才是最好的下场。

    「不对!这不是我回来的目的!」

    不是有人跟你说,那都是事不关己的悲剧,所以你才有办法忍受?其实你比自己想像的更加脆弱,当你目睹自己的悲剧,你一定会闭起眼睛逃跑的。

    因为你的灵魂承受不了。

    你自己也很清楚。

    你比谁都清楚,没错吧?

    「的确,我曾经灰飞烟灭,不过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也成功回到这里了,我该面对这个事实!」

    啊哈哈……真逗趣,你知道自己做出了多愚蠢的决定吗?

    你的决定是在破坏保护自己的外壳,最后你会面对真正的绝望,灵魂毁灭殆尽。

    可是,在这安宁的黑暗中你能保有自我,这里才是安身立命之地。

    更何况,她的笑容下已经没有任何情感,她老早就疯了,你还以为自己救得了她吗?

    不可能的。

    一切都是白费心机。

    事到如今,你救不了任何人的。

    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一个也救不了。

    「无所谓,就算是这样,我也──我也必须找回一切!」

    唉唉……

    你实在是……

    愚不可及。

    那么,非常遗憾……

    我只好连最重要的你……

    ──也一起诅咒了。

    ──死者心中响起枷锁解除的声音,失去色彩的世界一成不变,死者却感觉和过去完全不一样。

    理由是死者心意已决,誓言要找回真正的自己。

    死者终究是死者,也是极度脱离世间常理的存在,但现阶段的死者──已经不能称为一个死人了。

    换言之,死者恢复成一个男性了。

    ◆◆◆

    包覆在我身上的黑影消失了,我个人的一切也现形了。例如骨瘦嶙峋的关节、青筋浮现的手背、还有听起来颇为冷淡的嗓音,这些都和白发少女相去甚远。

    然而,这才是真正的我。

    我好不容易才找回的自我。

    我的过去并不存在于之前的记忆之门,只是现在我很清楚,我和她的记忆碎片,飘散在这座洋馆之中。

    「第四道门是虚假的故事。」

    因此,我必须点破才行。

    「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我必须找回来才行。

    「我们什么事都还没谈到。」

    找回真相。

    「没错,这一切都是错误的……」

    她惊讶地张大眼睛。

    「……吉赛儿和米歇尔的故事中,没有白发少女存在。」

    真相和故事完全不同,没有夺人性命的诅咒之血,也没有敬爱上帝的年幼少女。过去发生的悲剧──不对,凄惨可悲的过去是更加现实、更加赤裸裸的东西。

    我们是很不幸没错。

    但一点也不美丽。

    「你、你……你到底是谁……」

    她首次表现出狼狈的神情,她惶恐地看着我,老实说令我蛮受伤的,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她的开朗和纯真消失到哪去了?

    为什么她要追求白发少女?

    为什么我们之间会产生重大的误会?

    这一切都必须揭穿,我该找回的不只是自己的真相。

    「我不是来见白发少女──而是来见你的。」

    而且你也不是魔女。

    真正的你,才不会带着神秘的笑容。

    也不会说些模棱两可的话。

    你不是旁观者,不是黑子,更不是旁白。

    你才是──

    「──吉赛儿。」

    我真正该重逢的人物。

    「一起找回我们的过去吧。」

    ◆◆◆

    于是乎──

    故事的主角和女主角终于再会了。

    为了揭穿错综复杂的真相,时间开始转动了。

    真正的魔女、过去存在的多位男子、白发少女、馆内残留的无数记忆──

    这一切将前后串联,指向单一明确的未来。




海市蜃楼之馆 直至原典的故事 雾海之章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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