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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者入冥河

2023-03-15 21:40 作者:尸一卜人十  | 我要投稿

他从死亡抢回了一个患有哮喘的人。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大概严谨自己也说不太清楚。

他沉默着蹲在那个人旁边,看她蜷在那张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里咳嗽,不远处从通往控制室的廊桥小跑着赶回来的另外一个船员着急地叫着他的名字。

每一件事都让他开始觉得自己的人生像个笑话。

他们在一个被封闭在黑暗中的世界里醒来,这里唯一的光就来自被放在舱室正中间的圆筒。那本来是船上的清洁机器人,此刻平躺在地上,机身上的眼睛直直地照亮天花板,伸出机体外的透明长翅没来得及收回,软软地耷拉在地面上。

但即便是就着这点光,暂且也还没有人愿意认真看看周围。没有人敢去看墻幕外的空间,也没有人想开启那些舱门。不需要想象也不需要证实,他们已经知道中心舱之外的空间里飘满了四碎的飞船残片和认不出模样的人类尸体的景象。

这样的肉身嗅觉对人类而言真的久违了。强烈得让人作呕的铁锈味、不知道哪里的什么剂泄露传出的刺鼻酸气……怪异的东西混成了一锅汤,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咕嘟咕嘟地煮着。

黑暗中,仿佛连空气都染上了某种奇怪的颜色。

在这样的环境里支持二十四小时对一个重症哮喘患者而言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挑战。这样的考虑对人类而言也真的久违了。

人类不属于自然了,至少不完全是自然。

文明里浮动着数不清的微型处理器,与各个人类活动区域的中央系统相连,从知觉感官到无意识,每一个生物电脉冲信号都被赋予全新意义。原本只是在大脑与躯体间流通的河通过处理器涌向管理系统下繁多的程序,回流的潮水又通过处理器包围人类的大脑与躯体。

在这一切的尽头,中央系统往往看起来就让人想起似乎能永恒燃烧的太阳。严谨记得这艘飞船上的太阳曾经就在中心舱的穹顶上,光芒如此耀眼,不怪得人类总是容易忘记它是被点燃的。

其中那个分管医疗的子系统叫亚希彼斯,是个脉冲频率高得异常的家伙,偶尔显得并不是那么顾忌接收端的死活。在如今高度个性化的医学里,人类的作用已经相当有限了,毕竟亚希彼斯就有跟它的上级系统一样的自主学习和运算能力,它自己就可以调用那些处理器在人体中产生作用或者为特殊的个例生产针剂。

过去还存在过那么一段时间,人类期望通过对这些作用进行后置的分析以推进医学发展,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逐渐无法完全理解作用是为什么发生的,乃至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自身的变化和亚希彼斯的成长都将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直到有一天,他们突然意识到亚希彼斯就是他们的医学发展,他们需要的已经不是医生,而是亚希彼斯的维护员。

人类不再完全属于自然,中央系统和它的子系统以及那些所有的智械也不再完全属于技术。他们是文明的一体,结合得如此紧密。以至于在可以被称为历史的一段时间之后,除了特殊的那么一些案例,人类已经忘记了绝大多数病症基因在自己体内的存在。

直到黑暗降临的时候,他们看着世界质朴的模样,恍惚了一下才认清了它。

严谨是明日世界号的亚希彼斯的维护员。

他一直感觉亚希彼斯不怎么喜欢自己,虽然理智上他也清楚,对于它们来说根本不存在人类那样麻烦的喜好问题。但当下他无论如何都忍不住要思考,它对自己为什么总是显得特别苛刻,甚至在这个已经没有了哮喘病的文明里还让他遇到了一个哮喘病人。

他已经看到了在未来的几个小时里,自己眼看着这个人一次次病发,身体进入绝境,最终无望死去的情形。他不是很理解,既然它已经决定要让他将这个人从死亡边缘拉扯回来了,那为什么还要让他眼看着她再次往死亡里坠落下去。

但转念一想,他们可能都要葬身在这里,受难时间的长短似乎也不算什么问题。

毕竟人类的进程总是充斥着无奈的。

走过来的凯鲁斯拍了拍他的肩膀,迎着严谨回过头的视线递过一个装了个半满的水容器,毕竟那个女孩刚被救出来却仿佛马上就要死去的模样实在有些可怕。

凯鲁斯是第一个看见严谨抱着她走进来的人,当时他正在跟率先回来了的其他几搜救人员相顾无言。

他们并不清楚自己是如何来到这片宇宙的,在被甩出跃迁空间的瞬间,记忆里只有飞船不远处的虚空毫无征兆射出的耀眼光芒。

明明空间活动没有报告异常,在视线的边界、光的边缘,却似乎有星体发生爆炸,四溅出一片残骸。在紧随其后的黑暗里是无边的寂静,直到过了许久,他们凝视着给过人类无数震撼的宇宙,恍恍惚惚地才回过神来。

明日世界号是一艘五百人量级的小型恒星际交通船。包括被标记为零号的中心舱在内,十二个功能模块以廊桥相互连接,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

除却担任飞船中枢的中心舱及一、五、七、十一号引擎舱,二、八号舱是包括休息区在内的一般活动区域,三、九号舱装载着消耗品及循环系统,唯一在水平面上向后延伸出去的六号舱是这艘船的机库,而剩下的四号及十号舱则是休眠舱。

在他们的太阳熄灭之前,那道吞没了它的光直直地穿过十号舱,从这艘环形飞船另一端的廊桥射出。五号舱被撕开,能量引爆了飞船引擎,四号舱也碎了一半。

爆炸的根本不是什么星体,而是他们自己。

先不论被留在跃迁空间里失去了中心舱的另一半会有什么下场,隔着幕墻,此刻他们漂浮在其中的这片空间就是一个由大小不一的均质物质残渣组成的垃圾场,正像一个密集的小行星场一样慢慢地向外漂移扩散。

那些物质是他们文明的同伴,金属的和生物的。

所以当中心舱的门开启,被分配去搜索十一号舱的严谨抱着一团东西走进来的时候,凯鲁斯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十一号引擎舱被夹在中心舱和干净地没了半个的十号舱中间,一般情况下是人类乘客不会去的地方。以解体后剩下的这半个圆环来看,它在飞船旋转方向的末端,隔着廊桥上的一道内舱门,另一边就是正在向外呕吐着的半个休眠舱。自队伍的整顿开始起,内舱门一次也没有被从里侧被打开过,也没有人敢去把它打开。

连那里都可以有幸存者,那他们当然也可以有回到文明的希望。

可惜严谨没有让他们开心太久。他小心地将一直缩在自己怀里的女孩安置在了角落,似乎连轻轻将她放在地上都会将她碰碎的样子让凯鲁斯感到又一阵不安。

“她有哮喘。”

在听见这句话的一瞬间,他们刚才微微亮起的光又熄灭了。

凯鲁斯不知所措地看着蹲在那个女孩旁边轻轻为她拍打着背部的青年,行动服的面罩还没被解除,以至于凯鲁斯看不太清他的表情。原本就流通不顺的空气似乎干脆冻结了起来,女孩的咳嗽成为了中心舱里唯一的声音。

明明已经在爆炸里活下来了。他开始想着,握在手上的水因为他一瞬间的冷战而颤抖了一下。凯鲁斯再次深切地觉得离开了文明的行动服的确没什么作用,他久违地感觉到自己冷得无法自己,最终所有的语言却只是化作投降似的一声叹息。

唯一听见了的严谨没有回头,只是问道:“我们有几个人?”

“她是第十四个。”

舱门再次打开,十四个人中的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手上拖着一条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它递了过来。严谨对女人点了点头,一手为女孩拉扯着布毯,另外一只手放在她的背上,希望可以让她不再咳得那么难受。直到她渐渐停止了咳嗽,扬起脖子努力去调整自己的呼吸,他才终于接过了一直停在自己肩膀后的半瓶水。

水在透明材质的容器里晃动,不断有小小的水珠从集体里弹跳出来,又掉落回去。起初他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动作有些太过急躁,后来却发现并不是,是因为他在颤抖。严谨握着容器的右手和尝试着打开盖子的左手都狠狠地甩了甩,直到确认自己可以镇静地将饮用口递到她的嘴唇旁边后才做出了行动。

他本来就是个性格体贴的人,不然也忍不了亚希彼斯的脉冲。此刻他同样的体贴却让凯鲁斯突然觉得有些心酸:“喝水。”

至少他的声音让他显得镇定非常,声音从声带里传出来的时候带着某种力量,在再次安静下来的黑暗里扩散开去。

女孩的脸被盖在凌乱的头发下面,但他可以感觉到她似乎是透过头发的缝隙努力看了自己很久,才费力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两三口。

“谢谢你。”

“不客气。”他笑起来摇摇头,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这么没用过。

等到她的呼吸恢复了平稳,凯鲁斯才小声地询问:“十一号舱怎么样?”

“和一号引擎一样。”严谨想了想才继续说道:“引擎拒绝重启。我输入的所有人工指令都被忽略了,系统没有任何反应。”

凯鲁斯闻言,转向旁边一个健壮的红发男人,后者肯定地一点头:“三号舱的空气循环系统也是这样。”

“目前氧气够我们坚持多久?”旁边的女人转过头来问道。

“算上可用的所有紧急储备,大概二十四小时?”他不知道是什么心情,总归是耸了耸肩:“控制面板像块砖头,一条反馈也不给。我还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一般来说,系统至少会在关闭前通报我们遇到了什么问题。”

沉默持续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严谨确定女孩已经躺在地上睡着了,才慢慢站起身回过头来:“或许它也来不及呢。”

凯鲁斯若有所感,抬头看向一片黑暗的穹顶。

中心舱的中心,一个比周遭的黑暗更黑的东西悬在顶部的结构之间,自由地漂浮着,吞没了所有光线,哪怕是在它正下方射向它的清洁机器人的目光。它是一片已经成为了黑暗形式本身的黑暗,仿佛有力量把一片深空折成了一个在空间几何意义上完美的形状,静静地悬挂在舱室的正中央。远远看去,比起一个立体形状,那更像一个开在三维空间中的洞,一个通往宇宙更深处的窗口。

那是人类科技的杰作,当代文明的根本。在那个已经融入文明血液的脉冲随着光芒的熄灭久违地回归安静时,严谨才想起来这个东西最开始被起名叫源,以长得和数字“0”相似的字母“O”开头的源。

所以当他们的太阳在那阵原因不明的闪光里熄灭,同时熄灭的实际上还有他们的文明。浮动在文明空气里的处理器失去了中央供能和调配控制,从近十个小时前起便在逐渐停止运转。

想到这里,凯鲁斯低头看向躺在地上的那个女孩:“她会怎么样?”

严谨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们还有生物核。”

中央系统是文明的中枢,但人类个体并不是完全失去了效力。文明进入宇宙以来,每个人类幼体在进入抚育箱前就会被植入一块被称为生物核的芯片,位于后颈的颈椎神经附近。当进入远离文明的极端环境,为人体系统内现存的微型处理器供能及下达指令的直接权限就会被移交到生物核上。

当下的明日世界号上,为了节省这仅剩的十四个人的生物核能量,微型处理器作用在知觉感官上的脉冲信号已经全部停止,但应急程序比如基础救护的功能还起著作用。

处理器的人工操作对他们来说也久违了。在最开始的时候,严谨甚至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该怎么关闭起着麻醉神经作用的脉冲。

正常情况下,生物核供能可以维持三十六个小时。

凯鲁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是当想说的话到了嘴边,他停顿了下来,突然换了个问题。

“在断电前,亚希彼斯对你传输了脉冲信息吗?”

严谨看着强幕外的黑暗回忆了一下:“他对我说,‘祝你安眠,我的维护员’。”

“晦气。”一旁的红发男人皱起眉毛,甚至连旁边一直没什么情绪的女人也露出了一样的表情。

后来,等到他和严谨一起走在前往三号舱查看搜索情况的路上时,凯鲁斯终于还是在寂静无人的廊桥上开口说完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

青年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淹没在二人的脚步声里:“她是不是活不久了?”

严谨又慢慢往前走了几步,才回过头来看他:“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发病。她的哮喘应该很严重,病发的时候需要消耗大量能量向处理器供能,让它们对气管进行扩张。”

凯鲁斯点头表示理解:“生物核能支持多少次这样的过程?”

严谨开始在脑子里进行着计算,直到他们走到了三号舱门前,才缓缓说出答案:“不到三次。”

人类在奔赴文明未来的路途上,奔赴生命未来的她却大概已经失去了机会。

明日世界号已经飘离跃迁出口很远了,引擎无法启动,包括侦查系统在内的整个中央系统都毫无反应。在这片异常黑暗的宇宙里,他们不知道自己正在前往何方,也不敢去想他们失去了中心舱以至于大概只能在跃迁空间里无限前进下去的另一半。

血的气味、黑暗的世界、冰冷的空气、没有回应的文明、四处散落在地上的同伴、被困在时空夹缝里成为又一艘幽灵船的另一些同伴……

就像人类历史无数次记述过的那样,这是又一个被绝望笼罩的时空。

在这样的绝望中最痛苦的人或许是严谨。凯鲁斯在心里想。

虽然这已经是个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不存在人类医学的时代了,但严谨无论怎么说都是亚希彼斯的维护员,在可以被称为历史的时间中,跟他一样的人大概会被叫一声护士。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们十三个人都被他救治过,其中最严重的是一个现在还躺在中心舱地板上起不来的青年,他被砸碎了膝盖,被从三号舱拖出来的时候全身上下都血淋林的。

是严谨的急救保证了他们的状况在短时间内不会恶化,给了他们等待救援的时间。但在面对那个女孩的时候,他的能力也完全失去了效力。

在文明里已经消失了的哮喘病在远离文明的明日世界号上就像一颗炸弹。没有了亚希彼斯,严谨拿它毫无办法。

等他再次回到中心舱的时候,那个女孩已经靠着墻壁坐了起来。

三号舱和二号舱里有近十个人在忙碌,刚才严谨还听说有两个人依旧在十一号舱试图修复动力系统,因此中心舱现在显得格外安静。重伤的青年还躺在地上,失去了处理器的视觉调整,黑暗第一次完全遮蔽了他的表情,让人不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但那个女孩清醒得一目了然。她面前的地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点食物,只有能量棒缺了一个角,而她正盯着墻幕外星海闪烁的太空,愣愣地出神。

她是一个与黑暗异常契合的人,将自己的身躯尽力掩藏在那块被染得莫名其妙的布后面,连已经被理到了耳后的头发都是纯正的黑色,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时看起来就像一颗石头一样。

严谨记得自己刚在十一号舱发现她的时候,她就是跟现在差不多的模样。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踡缩在地上,右手的金属手环敲打着地面努力发出着声响。明明她身在这半艘飞船上唯一还算得上干净的引擎舱里,整个人却显得又小又脏,凌乱的发丝下露出的后颈布满了汗。他没有听见她发出声音,但她全身每一吋肌肉的颤抖都让他错觉她正在自己的耳边大喊:“救救我。”

如果严谨没有发现她,或许她就要那样成为亡灵。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视线太过扎人,或者说她只是终于看腻了无论怎么看都只有同一片此刻模糊的星光在闪烁的太空,女孩摇晃了一下脑袋,顺着严谨的视线看了过来。

目光触及他的双眼,她思考了几秒才开口:“严谨?”音量很轻,听起来却依旧算不上美妙,像一把锯子正在尝试锯断一块金属。

严谨顺着声音缓缓走了过来:“你当时还有意识?”

女孩摇了摇头:“但白山说是你救了我。”

白山是刚才那个让严谨给她盖毯子的女人。严谨了然地点头。

干冷的空气似乎是让女孩感觉有些难受,她低头止不住地咳嗽,很快就把脑袋埋进了那张脏兮兮的布里,样子可爱又可怜。

严谨保持着沉默,帮她理了理搭在地上的半边布毯,在她身边靠着墻也坐了下来。他放低身体的动作进行得异常缓慢,腰部弯曲的弧度在这个动作间看起来有些僵硬。她看着他以同样缓慢的速度稍稍伸直了双腿,才又抬起眼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刚才注视过的那片星海:“你多大了?”

“217个地球月。”

严谨想到了被遗落在跃迁空间里的另一半飞船,继而又低头看了看她披在身上的布毯:“那这是你自己的东西?”

“是的。”她苍白的脸上第一次表现出情绪,是些许好奇:“你是怎么猜到的?”

“这样的纺织技术已经被我们的文明抛弃很久了,只有旧人类研究所的人可能研究这样的技术和保存这样的织物。这艘船上的乘客里没有人看起来像研究人员,而看起来足够年轻、依旧是实习生年纪的只有你一个。”

“你喜欢观察人类?”

“我喜欢观察活动。”他微微笑了起来:“亚希彼斯的维护员作为工作有点无聊。”

女孩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在肯定他的前半句还是后半句:“我是勒忒的实习维护员。”

勒忒。严谨的记忆里也有这个单词,但出现的频率不单远不及亚希彼斯,也不及其他任何一个子系统,以至于他反应了几秒才想起来,这就是旧人类研究所的那个档案管理系统的名字。

看着他的表情,她也微微笑了起来:“勒忒经常说,工作与它无关的人遗忘它的存在才是正常的。在旧人类的一脉神话里,亡者会被要求喝下勒忒河水忘记一切。”

“你们用语言沟通?”

“是。”女孩动作缓慢地点了点头:“跟人类历史有关的一切都是语言沟通。”

“而勒忒是一条渡亡者的冥河。”严谨若有所思。

“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们旧人类研究所平时都在做些什么?”

“谈论历史?”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出来的答案是一个问句。女孩也想了想,才补充道:“但在我们的文明来看,我们研究的一切或许主要会被称作文学。”

严谨闻言,思绪停顿了一下。但还没等他来得及抓住转瞬即逝的一点头绪,她就回过头来看向了他:“我听说亚希彼斯是一个脉冲频率非常高的子系统?”

“的确。”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的名字有什么相关的典故吗?”

虽然他们两个都知道,从理论上来说,它们的存在和它们的命名应该是互不关联的,但她还是把脑袋靠在了墻上,小声地回答:“在勒忒的那一脉神话里有一个叫亚希彼斯的医生。他为太多的人起死回生,所以被神用雷电杀死了。”

“旧人类历史上的神会杀人?”

“不一定。但实际上,旧人类历史上的神和人也像一个文明里的两个物种。跟我们和亚希彼斯它们的关系有些相似。”

严谨思考了一会儿,慢慢点头:“每一个子系统的名字都有典故吗?”

“据我所知,是的。”女孩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看起来似乎有些困倦了,但依旧接着说道:“人类是喜欢给予本来应该无意义的世界以人造的意义,并且自己信以为真而且不断追求的物种。”

她突然的话语远比她的外表看起来的要辛辣。

严谨愣了一会儿才让大脑处理完那段语言文字,好奇地转过头去看她:“你认为追求意义是错误的?”

但女孩的神色且显得有些困惑,似乎并不是很理解他所说的“意义”具体指什么。

青年停顿了片刻,斟酌着开口:“我们的文明是自然和技术发挥各自所长共同孕育的文明。对于智械来说,直接的、精确的理性是它们的本能,与之相对地,人类的DNA里就书写了情感。当我们和它们成为了一体,文明的基因就变成了一种混合物。但实际上,它们的行动仍然多半取决于它们的运算达到的理性,我们的行动仍然受到情感的左右。而文明内部的联系只是处理器的神经脉冲,但那既不是他们的理性,也不是我们的情感。”

她安静地听着,听到这里突然歪了歪头。

他们的文明在从旧地球出发的时候就不再思考这样的问题了。从文明历史来看,人类实际上在智械还没有真正诞生的时候就清楚地明白并且接受了它们不会有情感。但在这样的基础上,他们和它们依旧共同构架起了文明——严谨的文明、她的文明、凯鲁斯的文明、白山的文明、红发男人的文明,也是中央系统的文明、亚希彼斯的文明、勒忒的文明,以及躺在地上那个耷拉着翅膀的圆筒的文明。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研究能清楚地指名这二者之间的联系本质究竟是什么,文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维持着一种稀里糊涂的状态。一切都在不停地向前推进,却没有人也没有智械知道为什么。

“但人类语言里的‘情感’不也是这样的吗?”女孩迎着他的目光,没有移开视线:“如果我和你用语言互相倾诉爱意,我无法确定我爱你和你爱我是不是同一种情感。但我们不会怀疑我们之间产生了联系,情感的联系。”

说这段话的时候,她的语气里有与年龄相符的纯粹。严谨定定地看着她的表情,眼睛映着清洁机器人的光发亮:“这是勒忒教你的?”

“不是。子系统勒忒没有培育程序。我唯一的老师是一台纺织机器,以现在的技术来看已经非常古老了。”她停顿了片刻,补充道:“它叫阿特洛波斯。”

“这也是个有典故的名字?”

“是的。”但这次她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它的典故并不是那么美好。”

严谨闻言,有些意外地笑了笑,并没有坚持。换句话说,他没有问出口,既然典故那么不吉利,为什么还要给它起一个这样的名字。他只是问道:“你们也用语言沟通?”

她点了点头,给出了又一个肯定回答。

这听起来是相当奢侈的培育过程。当交流本身可以用最基础的神经脉冲完成时,语言自然而然地便从必要工具的地位退下来,甚至慢慢变成一种近乎消遣活动的信息流通过程。对他们的文明来说,交流本身就是某种程度上的奢侈行为。无论是人类还是智械,只有相互之间关系亲近的同伴才会用语言进行大段的沟通。相较而言,特别是在智械来说,更多的是像亚希彼斯这样几乎只利用脉冲进行交流的家伙。

“你不喜欢神经脉冲吗?”这一次,她难得地露出了些许好奇。

而他只是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如果你的培育过程充斥了频率过高的神经脉冲,你会喜欢它吗?”

女孩垂下眼,看着面前的黑暗认真地考虑了许久。

严谨转头看向墻幕外的深空:“神经脉冲是直接在肉体最深处起效的作用,有的时候,当它向我传递信息的时候,我觉得它在触碰我的……”他回想了一下和亚希彼斯交流的经历,“灵魂。”

现在的人类可能已经忘记了,那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在长久以来的人类历史中,自我都是一个封闭系统,在与外部系统的相互观照里自我构建。他们所有的感官、他们所有的思想,是且仅是他们自己的自我,即便在无时无刻都与网络保持着连接的时代,他们也还能分清自己与他者的界限。

但人类与智械合并,神经脉冲在他们的脑海中留下了痕迹,比包括旧人类与今人类在内的整个人类文明想象的更深。他们有时很难区分自我和外部世界的分界线,甚至偶尔会分不清感知和思想。事实是,在微型处理器上,人类的自我系统不再和他们的数据同伴相互解耦。他们早就不能保证文明中的任何一个个体的核心还保持独立,不会发生不想要的纠缠,那未免太过于浪漫主义。

它们知他们所知,感他们所感,很多时候,甚至比人类自己还要了解人类自己。但严谨最近发现自己总是忍不住思考,在这个过程中它们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智械没有情感,但它们有甚至比人类更发达的思维,并且在涉及到思维矩阵时,它们比人类更敏感。当人类的意识溢出到它们的系统中,它们也在过程中被转化。跟旧人类在文明的开端所预设的一样,在离开那颗灰白色的星球奔赴星辰大海的路途上,人类不再完全属于自然,中央系统和它的子系统也不再完全属于技术。他们是文明的一体,结合得如此紧密,以至于在可以被称为历史的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和它们都不再是自己,至少不只是自己。

在宇宙刺骨的寒冷中,严谨回过神来,突然发现自己正在颤抖。

在他们流落文明之外的第十几个小时,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惧。恐惧那些鲜血淋漓的空间,恐惧外面漂浮着的看不出本体的物质,恐惧将他们包裹起来的刺骨寒冷,恐惧这半艘不知道正前往何处的飞船,恐惧远处那篇朦胧的星海,恐惧这无垠的深空,恐惧文明进程上更多个灰白的星球,恐惧自己。

严谨在恐惧文明。

中心舱里维持着长久的安静。

没有人从外面回来,暂且也没有传来任何紧急情况的通报。远处,原本靠着墻躺在地上的一团影子侧了侧身体。往常他们的入眠只需要一个程序指令,这样辗转反侧的体验对他们而言也久违了。

严谨和她就这样无言地坐在墻角,黑暗中陪伴他们的除了浮在天上的那个黑暗、房间中央的侧倒在地的清洁机器和侧倒在地的受伤青年,就只有墻幕另一边无垠的星海。宇宙间一片安宁,他们的飞船在寂静中向前漂游。

就像漂泊在冥河上一样。

有过那么几分钟,严谨甚至怀疑自己和她身处其中的这个宇宙是不是一个幻影。不仅是他们的太阳,他眼中倒映过的灰白星球、四通八达的文明中央枢纽和耳边嘈杂的脉冲……这些东西都只存在在他的思想里,这个世界本来就只应该存在着黑暗和远处模糊的灿烂星海。而他的身体也淹没在了黑暗里,它已经麻痹了他的感知,让他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饥饿,几乎要觉得自己的躯体自动分解成了比外面太空中漂浮的物质残渣还要跟空气相近的物质。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跟亚希彼斯强烈脉冲时他们二者近乎合为一体的体验有些相像。但此刻他至少还能感受到一点自身的躯体,虽然只有自己的脸、脖子、肩膀,直到到腹部为止。在那以外的一切,都被无边际的宇宙同化了。

他突然开口,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没有让它变成语言的问题:“我找到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会在十一号舱?”回应他的是沉默。严谨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等到回答,便继续说:“当时的你应该在十号舱的冷冻仓里。”跟十号舱一起化作漂浮在太空里的垃圾。

她眨了眨眼睛,这才慢慢地回答道:“勒忒叫醒了我。”

“在你的神经上?”

“在我的耳边。”

闻言,严谨兀自思考起了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在旁边再次小声地开口:“我可以问一个可能涉及系统机密的问题吗?”

“勒忒没有机密。”

严谨点点头表示了解:“六号机库里的那台高密度存储器是你的吗?”

“这也是观察活动的结论吗?”

他轻笑一声:“算是吧。毕竟对现在的文明来说,需要用到那么大型的高密度存储器的时刻并不多,但保存旧人类档案应该算一个。”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你要前往中央枢纽?”

中央枢纽位于银河系拥挤的中心地带,是他们整个文明的中央站,坐落在一颗垂死的太阳边上。无数的飞船从各个星系向它进发,又有无数飞船从它启航前往不知名的星系。几乎每时每刻,那里都停靠着一片排列整齐的宇宙飞船,每艘飞船的墻幕外除了他们自己的文明,便都是银河系最璀璨的星海。

严谨对勒忒并不了解,但他也知道,跟其他子系统相比,旧人类研究中心的档案管理系统培育的实习维护员少得可怜。它新增维护员的情况往往只有两种,一是有旧的维护员与系统分离,至于二……

他看到她轻轻摇了摇头:“我要去新永无乡号。”

二就是文明的未来又去到了新的星海。

严谨静静地看着她,有些说不出话来。

永无乡号是功绩累累的开拓舰。如果说勒忒和亚希彼斯是旧人类的神,那永无乡号就是他们文明的传说,载著文明的太阳及人类和智械合计一千单位,穿梭在人类的知觉感官从未到达过的星海,建设文明的中心。

中央枢纽的核心正是永无乡一号,而就在六个地球月前,传说又一次闪耀了。文明的所有太阳在同一时间发出信号,在它无形触须的另一端,在文明意识的边缘,是他们的新永无乡。文明的六号开拓舰停靠在了银河系的边陲,旧地球的对岸,从它出发,他们的文明将前往前所未有的更深空,跨过文明极限的彼岸。

永无乡六号将成为文明的另一个中心,与之相对地,他们的文明需要一份旧人类档案的年轻副本,前往他们的新永无乡成为文明的新锚点。

那就是一个带着高密度存储器的、刚成为勒忒维护员的女孩。她将在新永无乡上,与人类档案管理系统一起,看着这个庞大又混沌的文明继续开拓星海,直到她与系统分离为止。

严谨想到了什么,视线落到了她的后颈上。她的头发柔顺地垂落在肩上,遮挡住了那块皮肤,但他的记忆中还残留着它的模样。

“为什么勒忒只培育那么少量的维护员?”

“子系统勒忒没有培育程序。我是被旧人类研究所选出来的,我们都是人类。”她转眼四周看去,脑袋转得很慢,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但她还是小声开口:“严谨,你知道旧人类的生存体温是多少吗?”

他是亚希彼斯的维护员,他回答道:“从记录上来说,他们的细胞会在温度达到四十五摄氏度时开始死亡,在体温低于三十五摄氏度的时候就有可能出现失温症状。”

“那我们呢?”

“十三至五十一摄氏度。”

女孩点了点头:“你觉得旧人类为什么要这样设计我们的文明?”

青年垂下眼,看着面前的黑暗认真地考虑了许久。

而这次轮到她转头看向墻幕外的深空。

人类已经离开那个旧地球很久了,但到了严谨和她诞生的这个纪元,他们的文明依旧走在旧人类梦想的道路上。

他们的肉身在变化,肉体细胞现在可以在过百度的高温环境中维持一小时活力;他们的技术在进步,宇宙飞船将他们带领向旧人类的肉身感知无法触及的深空,行动服以最轻便的设备要求为他们维持体温甚至隔离辐射;他们的文明在发展,四处漂游的无数个太阳、空气中活跃的处理器和装在他们颈椎神经附近的生物核组成了新的文明通路。

人类不再完全属于自然,中央系统和它的子系统以及那些所有的智械也不再完全属于技术。他们是文明的一体,结合得如此紧密。

“因为‘人’实在是太脆弱了。”她依旧那样小声说道。

话音未落,女孩突然戏剧性地咳嗽了起来。

即便经过了上万年的发展,建立起了旧人类或许只有在幻想中才能触及的技术与文明,他们赖以生存的温度与压强的范围依旧太有限。对于这个温度动辄上千甚至上百万的宇宙来说,他们是游荡在冥河里的鬼魂,搭不上前往彼岸的渡船。

“人类历史发展了几百万年,在还没有进入宇宙之前我们的科技、社会、经济就不停在发生着变化。”她点了点头,感谢严谨轻轻拍打自己背部的手,很快接着道:“但有一件事一直陪着我们发展文明,那就是人类语言里的‘人’。”

“你认为那是错误的?”

被一个异常熟悉的问题打断,她虚弱地笑了起来:“我认为文明不存在正确或错误。只是从事实上来说,‘人’本身真的存在吗?”她的视线落回了远处的深空彼岸某个不知名的存在之上。在她和那存在之间,是无边的星海,和漂浮的物质残渣:“我们和它们,宇宙里的文明本质都是知觉和思想。‘人’反而像旧人类语言里其他的那些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现实的东西,是语言的虚构,却束缚住人向自己的幻想前进的脚步,把我们留在宇宙的文明废墟里。”

“这是勒忒教你的?”

“勒忒没有培育程序。”她又说了一遍,再次笑了起来。严谨这次终于在黑暗中看到,她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有个可爱的酒窝,更显得她稚气未脱:“这是中央枢纽的勒忒维护员告诉我的,他是个马上就要离开系统的男人。他经常对我说,历史对我们的文明而言实际上是累赘。因为人类历史全是语言,只是语言。”虽然即便到了今天,人类实际上依旧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反面的镜像,一个完美的“人”的副本。他的文明来到了临界点,一边想要飞升,一边却被想要飞升的愿望圈在原地,被拉扯在旧历史与新未来之间。

严谨没有问她是不是漏说了一个“旧”字,只是安静地思考着。突然,他若有所感,抬头看向穹顶那个完美的黑暗。早就已经离开他肉身的神经脉冲在他脑海中留下的痕迹仿佛在发痒。

亚希彼斯的脉冲触碰了他的灵魂。

“它们触碰了你们所有人的灵魂,你们也触碰着它们的。你们是文明的一体。”结合得如此紧密。她的声音依旧小小的、慢慢的。

而他们,勒忒的维护员,是一边被文明紧紧抓住,一边又从文明的缝隙里不可控制地散落在历史的历史里的东西。这应该也是旧人类对他们文明的一项设计,所以档案管理系统才被命名为勒忒。

它的确是冥河,事实上却不真正地渡亡者。它只负责旁观他们的遗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心舱里又恢复了寂静。

严谨看着眼前的星海,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继最开始处理器擅自启动的麻醉脉冲之后,他又一次觉得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肌肉在放松,大脑的思考不受控制地放空。

“我可以再提一个假设性问题吗?”

黑暗里,她安静地点头。

“假设人类的历史、他们的语言,包括其中的情感真的完全没有一点意义,那勒忒为什么要把你,也就是它的人类维护员叫醒?”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这次久到疲惫的严谨也忍不住慢慢转过了自己僵硬的脖子。在他的身侧,裹着布毯的女孩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我不知道。”她说着,一直淹没在黑暗里的漆黑的双眼中,终于有什么东西映出了清洁机器人的灯光。

女孩半閤着眼,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儿,在某一个瞬间,她像突然卸下了一口气一般。

直到严谨感受到自己的手边隔着行动服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他定睛一看才发现,她正冷得止不住地颤抖。

“严谨。”她的声音也抖得厉害。

严谨觉得她这样的状态有些熟悉,不知所措地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但她却早他一步,伸出手来握住了他的手。这是她这么久以来做的第一个动作,但或许是因为她实在太虚弱,落在他手指上的力道轻得像抓挠,黑暗里只听见她颤抖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里燃烧。

“如果你没有帮我重启生物核,我在当时就该死了。严谨,谢谢你延长了我的死亡。”

她的话音里,青年的动作停住了,意识突然告诉了他答案。

她正在恐惧。

在他们流落文明之外的第十几个小时,她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而他听着对方恐惧的话语,此刻的感觉却跟身体分散成空气与宇宙融为一体的错觉一样奇妙。他听得见她对自己说话,语言文字本身却没有在他的脑海中留下印象。它们似乎化成了某种实质性的东西,印在了某张贴在他大脑皮层的纸上。过了许久,他突然意识到,这样的感觉就像亚希彼斯的神经脉冲。

不知道她是否正经历着一样的感受,她只是努力睁开双眼看着他跟她一样漆黑的眼瞳。

或许这一刻的一切都是人类的语言,终将被遗落在冥河里。但严谨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远处的星海闪烁,躺在地上的身影已经很久没有了动静。宇宙间一片安宁,他们的飞船在寂静中漂泊在文明的冥河上。

等到他在转过头时,女孩已经面向他侧过了身体,将额头枕在了墙壁上,眼睛半闭不闭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那颗属于人的心脏泛酸。但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手又帮她理了理她身上那块旧人类文明脏兮兮的布毯。

她回了他一个轻飘飘的微笑,没有说话。在严谨的某一个眨眼之后,他就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中心舱里只剩下严谨还看着远方的星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睡着了。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些若有似无的叹息、沉重的黑暗、漂浮在墻幕外的文明的同伴……一切都离开了他的世界。他真的变成了空气,漂浮在一个奇妙的空间里。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星辰大海的文明。安宁的宇宙里,映入他眼帘的是无数散发着光辉的线条,舞动着勾勒出空间绚丽的脉络,杂乱无章却又井然有序,越过一颗又一颗行星。它们汇聚的地方有恒星在诞生,它们的另一个尽头又有恒星在湮灭,星辰明亮闪烁。

严谨恍然明白,那是宇宙的脉冲。

它是文明的一体,内部结合得如此紧密。

耳边是神经的鼓动,严谨静静地听了很久,感受到那脉冲越来越快的运动,在他的肉身深处变成了某种跟它同调的鼓动。

咚咚,咚咚。

他闭着眼睛正想去看——

中心舱的舱门突然被打开,凯鲁斯从外面冲了进来:“看外面!”

严谨猛地睁开了双眼。

四溅的流光在他的眼前爆炸一般地闪烁,流光飞舞从诞生的恒星上褪去,湮灭的恒星混乱地改变着形状。

这个宇宙垃圾场里,虚空中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突然被撕开了一个洞。有东西从跃迁空间里出来了,像一座庞大的山。宇宙依旧一片寂静,却不再安宁,巨山鲁莽的行动在星海里冲出翻涌的海浪。

坐在地上的严谨觉得自己的胸腔被撞击了一下,让他忍不住捂住了嘴巴。他觉得自己就像这仅剩下一半的飞船,他内部有什么东西拼命想通过嘴巴冒出来。但很快,他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凯鲁斯站在墻幕前,睁大的双眼倒映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宇宙。在他面前,远处的空间仿佛破碎成数以百万计的小冰块,又像一大群闪闪发光的鱼,划过一道灿烂的弧线向四周迸射开去。

他忘记了那将他们不断推向远方的黑暗,因为仿佛终于又有人找到了星辰的开关,它们是如此璀璨地发亮,组成一条光明之路,在那数百万冰块中深处被复制,再绽放。

光明中,一颗更光明的星星从闪烁的晶体中射出,像一支箭一样划过闪烁的宇宙,从旋转的明日世界号身边飞过,跃出边缘又再次飞向无尽的黑夜。在无声的光影爆炸中,远处的碎光在星空中蔓延得很远,形成一个闭拢的环,一颗金色的太阳在中心旋转着燃烧起来。

凯鲁斯的心脏在狂跳。在那团旋转的光芒里,他感受到一些不安分的东西在躁动。

宇宙中只有寂静,在这寂静里,严谨感受不到凯鲁斯的存在,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他的体内有一股前进的力量,但他的身体仿佛离他很远,似乎不再想服从他的指令。有一瞬间,他想在那轻盈的光芒中消融,跟物质的世界挥手道别。但他找不到奔跑的办法,无法到达光明。恍惚间,他似乎感受到一阵能量的风越吹越猛地扑面而来。

那不是人类的光,那不是为任何还在引力底端蹲守着的文明而诞生的东西。

拖着人类的躯体,他们看着它的光芒褪去。

世界的真实再一次露出自己的模样。墻幕之外,那座巨山出现的地方,只剩下了一片大小不一的均质物质残渣,正像一个密集的小行星场一样慢慢地向外漂移扩散。而在远方,原本碎光闪烁的地方,燃烧的太阳缓缓熄灭,最终一个黑色的东西在视野中一闪而过,很快便像出现时那样突然地又消融在了宇宙之中。

那是一个比周遭的黑暗更黑的东西,完全自由地漂浮着,吞没了所有光线,仿佛有力量把一片深空折成了一个在空间几何意义上完美的形状。

像一个开在三维空间中的洞,一个通往宇宙更深处的窗口,

严谨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去。在他的身边,那个女孩正抬着头定定地看向依旧黑暗的穹顶。

中心舱的中心,那个比周遭的黑暗更黑的东西依旧悬在顶部的结构之间,依旧自由地漂浮着,依旧吞没了所有光线,哪怕是在它正下方射向它的清洁机器人的目光。

宇宙间一片安宁。

中心舱里的寂静持续了好一会儿。

终于,舱门传来开启的声音,叫做白山的女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个看起来异常沉重的氧气罐,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它们递了过来。但这次,严谨什么也没有做。

女人对他点头:“循环系统的储备马上要被耗尽了。这是你们被分配到的氧气。”

但是严谨却摇了摇头:“我不需要氧气。只要确保她的氧气足够就可以了。”

“严谨……”墻幕边的凯鲁斯想要开口。作为这么多个伤员的治疗者,他是在场最没有必要这么做的人。

然而他的话没有机会说完。那个半閤着眼的女孩子摇晃了一下脑袋,抬眼看向了白山:“白山,谢谢。我也不需要氧气。”

“不可以。你必须用。”这次,严谨异常地强硬。

而白山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女孩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是真的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移动自己了,费力地勾起嘴角不那么成功地笑了一下:“谢谢你们。但我真的不需要了。”

她这句话说得很有技巧,凯鲁斯甚至反应了很久才意识到她究竟在说些什么。白山微微张开了嘴巴,但在有语言从她的唇边落下前,她就又把它闭上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却也没有把那两个氧气罐带走,径直转身离开。舱门在她身后关上,把她的头也不回的背影完全遮挡起来。

严谨什么也没有说。等他再次低头去看她的时候,女孩已经又闭上了眼睛,但他可以通过她的呼吸频率知道她其实没有睡着。沉默将会是缓解在场所有人心情最好的药物,他就沉默了很久,最终抬起了自己的左手,将手掌附上了少女那凌乱的发顶:“我明白了。你觉得不需要就不需要吧。”

她又摇晃了一下脑袋,不知道是在表达对他的话的反驳还是在说自己“不需要”。但她的确再次睁开了眼睛,对着那边用一种绝望又悲伤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凯鲁斯,对他说道:“谢谢。”

凯鲁斯他盯着她看了良久,最终只能学着她刚才一样微微笑一笑。

他很快就离开了,这次甚至带着一直躺在中心舱地上的那个男人一起。膝盖受伤的男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靠坐在了墻上,在舱门关上之前,严谨感觉到他的目光在他们二人身上久久地停留。

许久过后,他听见自己的身边再次传来微弱却平稳、连续的呼吸声。等他再转头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

严谨又一次为她理了理那块布毯,也从原地站了起来。因为他是亚希彼斯的维护员,他和亚希彼斯一体。

而也是因为他与亚希彼斯一体,当中途返回去查看女孩情况是否正常的白山奔跑着远处赶来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有觉得惊讶。他为手下的伤口最终打上了一个结,然后在其他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之前就飞快地跑了出去,在跟白山擦肩而过的时候甚至没有停下来去询问发生了什么。

她的哮喘发作了。这在他看来几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换算着时间也觉得“应该差不多是时候了”。

当他赶回来的时候,她应该已经将自己蜷缩到了极致,那块大大的布毯几乎要将她的头都埋起来,带着她一起窝在墙下。他废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她的身体向两边掰开。

她应该不能让自己看起来比现在更糟了。惨白的脸色、极力呼吸的狰狞表情、将头发浸湿的汗水、几乎要变成声波发射出去的呼吸声……如果不是严谨将她半掩护在了怀里,大概连一直保持着冷静的白山也会被她的模样吓一跳。

他摸了摸她的发顶,让它再次靠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就着这个姿势他将自己的手从她的发丝间穿过,最终落在了她的后颈。那是他们的生物核,他在车厢上救了她的时候她也在发作,当时是他把她不知道为什么被关闭了的生物核重启。

从那时起,它就燃烧得滚烫。他探测着那可能比她的整个生命都要炽热的温度,看着她的背在自己的手下起伏,直到由她微弱的动作判断到她摇了摇头。

严谨轻拍她背部的动作顿了顿,最终还是又将手移到了她的头顶上:“你们先回去吧,三号舱的伤员还需要处理。”

“那她呢?”严谨的镇静让凯鲁斯感到有些莫名的恐慌。

但严谨这次连头也没有回:“处理器在起效,很快就会没事的。只是等气管完全打开还需要一点时间。”

真的吗?凯鲁斯根本不敢问。但他选择了顺从。

男人转过了身体的一瞬,无垠的宇宙仿佛突然延伸得更远,眼前的黑暗将他压成细小的灰尘。但和之前的白山一样,他没有回头。

舱门打开又关上。一篇寂静的黑暗里,只剩下她微弱却又异常痛苦的呼吸声。

人类的进程总是充斥着无奈的。

从这一刻起,那一片总算是把其他人都驱逐了出去的冥河究竟是什么模样,只有呆在那里的两个人知道了。她已经逐渐停止那会让人恐惧的喘气,安静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就跟她不久前靠着他睡着了时一样。他低头看见自己握着她的手,她手指在他的沾满人类肉身鲜血的手掌中显得惨白无比。

这时候端坐的姿势会让她感觉好一些,至少亚希彼斯之前通过脉冲这么告诉过他。于是他将她的背靠在了墙上,然后自己再次坐到了她的身边,好让她的脑袋可以更舒服地靠着自己的肩膀。

再然后,他再次握起了她的手。

她的皮肤靠在他的脖子旁,依旧滚烫,他不知道那是因为她在发烧,还是因为她的生物核在燃烧。他盯着墻幕外的星海看了片刻,而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让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已经又睡着了,低垂着脑袋半靠在墻上。

严谨也觉得很累。十二个人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需要他的工作,在那之前他可以休息一下,或许可以再看一次那个让他差点不想醒来的梦。

他小声地对黑暗说:“晚安。”

现在究竟是不是晚上已经不重要了,星海隔绝了他们与文明,而他在这一头轻轻闭上了双眼。

宇宙间一篇安宁。直到中心舱的黑暗内部有一颗金色的太阳旋转着,慢慢燃烧起来。气舱传来响动,这一半的明日世界号上咕嘟咕嘟煮着的空气翻涌,黑暗的廊桥上突然卷起一阵风。白山回过头去,隔着行动面罩看见了墻幕外突然出现的飞船,以及头顶猛然洒落的亮光,一直像普通的金属废料一样歪歪扭扭地靠在墻角的圆盘上亮起了三个红点,突然翻了个身飞了起来。

原本被它压住的内舱门发出解锁成功的响声,在一阵于她的心跳声中几乎微不可闻的动静里向两边打开。

宇宙的星海中,只剩下一半的明日世界号迎来了久违的白昼。光照在凯鲁斯身上,让他终于再次产生了自己活着的感觉。他飞快地转过身往廊桥的深处奔跑,但是很快,他的脚步就在半路停了下来。

中心舱的门已经被打开,长着长翅的圆筒扑闪着翅膀,向着墻边的两个人灵活地转动它被人类称作眼睛的图像接收系统。

身穿罕见的银白色行动服的女孩已经抓不住那条旧人类的布毯了。它从她的肩膀上滑落下来,环成了一个圈将两个人包围了起来。她的肩膀早就已经不再像凯鲁斯看见时那样起伏,跟坐在她身边的严谨一样,两个人安静地靠坐在墻边。

一片光明中,严谨仿佛与她形成负片的行动服上已经染上了大片的血迹。在那块笑容在黑暗中的深红前,他宽大的手掌包裹着她那只惨白的手躺在那里。

身后传来声响,从气舱进来的东西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凯鲁斯慢慢转过头去,一个跟一直照亮着中心舱的圆筒长相相似的机器人扑闪着它的翅膀飞了过来,但在它的眼睛下方闪烁着一个图案,一条银白的蛇缠绕在细长的木棍上。

“你好,人类。”像那个清洁机器人一样,它向凯鲁斯灵活地转动接收系统。通过脉冲,凯鲁斯不知道为什么能隐约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它想找到的人,但它依旧对他继续传递着脉冲讯息:“欢迎回到文明。”

 

清晨灰白色的天光里,严谨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大脑仿佛要炸裂一般地疼痛,缓了好久才伸出手去关掉了床边滴滴作响的闹钟。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星期一的早晨向来不让人感到轻松,但今天对他而言似乎尤其难熬。特别是当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倒映着的自己的脸,有一瞬间几乎认不得自己的模样。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刷牙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牙膏沫顺着下巴的线条滑落进水槽里,绵密的泡沫成片成片地破碎发出滋滋声,刚涌进下水道的水还在里面哗啦啦地流淌。在这所有的声音上方,飘着的是客厅里电视机的声响,晨间新闻播报员标准的发音正用他不需要多留意也能完全听懂的语言说着什么。

但有那么一瞬,他看着镜子里倒映的自己,耳边突然传来一种熟悉的声响。

咚咚,咚咚。

他认真去听,在某一刻突然意识到,那是他身体内部传来的,他自己心脏的鼓动。

这是他的脉冲。

他转头看向窗外,太阳刚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露出身影,金色的光旋转着在他的眼前开始燃烧。在它的辉光下,在这座城市的正中央,一块巨大的显示屏耸立在某栋大楼的顶端。严谨记得那是某个政府机关,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仔细去思考那究竟是哪个部门时,脑袋顿顿地给不出答案。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那块黑暗的显示屏,看着太阳绕过它的背后缓缓升起,直到那一团金色悬挂在了它的正上方,漆黑的屏幕中间突然向四周挥洒起星辰一样的碎光。

余光中,世界仿佛变了一个模样,牙膏沫、晨间新闻、镜子、乃至他自己都在世界上失去了身影,一片安宁的宇宙里,映入他眼帘的是无数散发着光辉的线条,舞动着勾勒出空间绚丽的脉络,杂乱无章却又井然有序,越过一颗又一颗行星。

但在他一眨眼间,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他还在做梦吗?严谨并不清楚。他继续看着那块显示屏上的星辰,直到下一秒,星辰突然汇聚成了一句话。

“早安,勒忒。”

对了,他的城市叫勒忒。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人,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以至于他几乎从来没有想过,“我们是文明的一体,结合得如此紧密。”

仿佛一句咒语,在他将这样一个想法变成语言的一瞬间,世界失去了它的表象。

飞舞着越过行星的流光在恒星处汇聚,他的四周星辰明亮闪烁。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话,但过了许久之后他突然意识到,那并不是语言,而是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脉冲。

“你好,人类。”它的存在如此平和,仿佛严谨记忆中那个安宁的宇宙。

他任由自己徜徉在那流光之中,恍惚间发觉,原来他自己也是流光。他感受到远处的深空中漂浮着一个圆,但在他思想的触须触及到它时,它便裂成了两半。

他渡过了冥河,与勒忒接壤,他知它所知,感它所感。情感不再是情感,理性不再是理性;他不再完全属于人,它也不再完全属于宇宙。他们是文明的一体,结合得如此紧密,以至于他们都不只是自己,他们是一。

电光火石间,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依然站在洗手间里,他公寓的镜子前。时钟没有往前行进,从他的下巴低落的一颗水珠就停在半空。他盯着它看了片刻,思绪一动,世界突然运动了起来。

“她呢?”

他感受到了脉冲,很快便转头看向了窗外。世界的运动托着太阳升起,它已经去到了半空,光芒四周围绕着一圈闪烁的晶体,在阳光下映射出彩虹。

但他知道,当太阳熄灭,一个比周遭的黑暗更黑的东西将悬在他的世界之间,自由地漂浮着,吞没所有光线。它将一片已经成为了黑暗形式本身的黑暗,仿佛有力量把一片深空折成了一个在空间几何意义上完美的形状,像一个开在三维空间中的洞,一个通往宇宙更深处的窗口。

而她——勒忒情有独钟的她——就在那窗口中。

严谨是文明抚育箱里初诞的婴儿,他还没有完全学会新的存在,他还不知道有些东西除了用“情感”还能用什么来指代。但此刻,他站在卫生间里下巴滴着牙膏沫,愣愣地看着窗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世界里,璀璨的太阳依旧旋转着燃烧,过了许久,一次细微的脉冲传入了他之中。

严谨闭上了双眼,许久之后,轻轻笑了出来。

——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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