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与余》转之上
雨还是下个不停。
“你一个人可以吗?”
妈妈坐在副驾驶,回过头来询问我。
“下雨天你们也不方便帮我啊,送我到门口就行了,我想办法弄进去。”
“……行。”
九月一号这天是雨天,其实相当扫兴。印着欢迎一八届新生的横幅被雨水打得耷拉在那,看上去很没精神,本来期待着在校门口看见成堆的人群也落空了,反正是一把又一把的伞,形成了新的海洋。
雨,是高中生最讨厌的东西。
就算天公作美降下瓢盆大雨,只需要从宿舍走到教学楼的高中生,并不会被给予停课的权利。反倒是袜子会湿、晾着的衣服会湿,中午的食堂门口会排起长队,动不动就丢一、两把伞,总之——一下雨,一切就都很糟糕。
她无视郑老师五分钟前让女生把头发扎起来的警告,依旧披着长发,在九月这种蒸炉般炎热的天气里,不合时宜地穿着外套,但下半身却穿着校服短裤,奇怪的差异让人很是在意。刚发下来的作业本立刻被她使用,低着头饶有兴致地写着些什么,偶尔会自言自语几句——“这样呢?”——是个奇怪的人。
“喂,你——”
她抬起头,面对着我的方向,大概是在叫我。她很奇怪,眼睛大的女孩子一般很容易被人一种很活泼、很精神的感觉,但她不一样。
“嗯?你在叫我吗?”
“对,你!”
和阿余不同,这孩子说话时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无论何时都睡眼朦胧似的,怎么看都很慵懒、冷漠。
“啊……怎、怎么了吗?”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什么啊?”
她的眉毛一皱,把很随意披在身上的外套往前扯。
“我在……额,不是你想的那样!”
因为很在意她异常的服装搭配,我一直眯着眼睛思考着,但在她看来,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了让她感到不快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意图,但不要一直盯着不动,很奇怪。”
“……对不起。”
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过多斥责我有点像变态一样的行为,用手把披下来的头发撩起别到耳边,拿起笔之后,又开始了刚才她所做的事情。
和新的同桌的相遇并不是愉快的认识,我怀疑我在她心中已经被归为了奇怪的那一类,我抱着老师肯定会重新安排座位的侥幸心理,进入高中的生活。
自小雷苏醒之后,已经过了快两年了。在我和阿余中考结束之后,她正是办理复学手续,重新回归社会,成为了正常的中学生、稍微大身边人一岁的初三学生。我和阿余一直在劝她从初二开始读,但小雷抱着一股奇怪的劲,回绝了我们的提议,坚决要求从初三开始复读。
如果再耽误,就完全追不上同龄人了——她是这么说的。
于是,初三毕业的这个轻松的暑假,在小雷补习班的课余时间,我担任了她的家庭教师。虽然这样说很不礼貌,但是明明被车撞了,但她的脑子依旧很好使。
阿余和我都考到了市里还算不错的高中,好巧不巧的是,没有商量过的我们的学校,虽然不可能是同一所,但很幸运的在同一个区。
“周五放学之后,我们在地铁站集合,然后一直坐回来吧?”
“嗯,可以啊。”
“呀,真是神奇的缘分呢!”
小雷苏醒之后,阿余的性格以可怕的速度变得开朗、阳光、活泼起来了,相比于从前,虽然没有那么多浮夸的动作,但笑容变得更多、更甜了。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从里到外改变了她。经历了什么也不想讲的时光、经历了笑不出来但必须扯着声音,变得乐观的痛苦回忆、经历了混淆自己心意的慌张岁月,阿余的变化,我是最清楚的。
成熟不再只是一种气质,而是真实的她。
举手投足间的稚嫩反倒变成了一种乔装。为了不让小雷感到不适应的乔装。
把阿余给我的三人合照的拍立得,用一个小小的相框装起来,我把它放在抽屉的左下角,每次打开都可以看见。
这种感觉很奇妙。高中开学一个星期,我总是可以把新班级的某个新同学,和曾经认识的某个人对上号。无论是长得有点像、声音有点像、还是性格有点类似,我总是可以找到这样的人,可能也是因为这些脑内的活动,我对于陌生的高中,终于没有那么不安,变得稍微适应了一些。
只是——唯一美中不足——我依旧和她是同桌。
她——这个冷漠、总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就算每天见面也不会打招呼的女孩——叫做张斯蕾。
自那次不愉快的初次见面之后,她很少和我搭话,她一副不要烦我、拒人千里的样子,也让我失去了和她搞好关系的心情。每天我们都低着头奋笔疾书,但偶尔瞟到一眼她所写的东西——至少不是课堂笔记——我可以这么肯定。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怪女孩。
刚开学才第一周,她就立马成为了高一六班男生设立的——虽然挺漂亮,但不想和她谈恋爱的排行榜的第一名,这个冠军称号,她大概是要一直卫冕下去了。
高中是一种质的飞跃。
虽然说暑假闲暇时间有自己翻阅过早早发下来的科教书,但实际上做起题来,确实可以感受到高中和初中的题目难度,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我的理解能力很糟糕,初中靠着多一点的努力总算是撑过来了,但高中开学的第一个月,我就陷入了苦战。每周三的数学周考,成为了我情绪崩溃的开始。
“一道、两道……哇,又是六道,完了,明天又要被骂了。”
十二道单选稳定错一半,前三道大题写完稳定时间耗尽。在这种死循环中,我连续取得了四次七十分,无论题目难还是简单。
“陷入苦战了呢!”
阿余坐在我旁边,用手遮住嘴巴,开心地笑着。
阿余是聪明的女孩子,初中时期不太认真,所以她的成绩一直都普普通通,但她绝对是个很聪明的家伙,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上了高中之后,阿余变得更漂亮了。本就优秀的五官慢慢张开,大大的眼睛、挺拔的鼻子,本来她唯一的缺点——稍有些没有血色的嘴唇,也在高中同学的推荐之下,买了新的口红,白皙的皮肤、粉嫩的嘴唇,成为了很难找到缺点的女生。
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肯定早已经被一堆男生盯上,视作“一定要拿下的对象!”去努力追求了。
“……再怎么说也太明显了,一直在我旁边,每次我看到他,他就立马移开眼神,还笑一下……我实在对这种男生没有好感啊!”
“确实有点小烦人了。”
“然后呢,我们班很多男生总是起哄,说我是校花啊,谁要是追到我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什么的……”
“我也猜到你肯定很受欢迎了。”
“但我不想这样啊……普普通通不就好了,这样让其他女生很难受呀。”
“可能他们没有想那么多吧。”
“我又不想做什么校花,也不想那么特别啊!”
“谁让你那么优秀呢……”
“啊~~~怀念起我们三个人一起的时光了!”
“我也是。”
“到站之后走快点就可以和小雷一起放学了!”
“也是!”
我们的全寄宿型高中在周五是放假、允许我们回家的,四点半就放我们踏上归家的路程,这一点还是很良心的。而小雷目前就读初三,肯定是五点半才下课,还不一定会准时放学。
“诶~~”
“嗯?”
“你、嗯……你高中有没有很好看的女生啊?”
阿余微微弯着腰,想要观察我的表情,但一直躲闪眼神的模样相当可爱。
“有、虽然有,但那个女生的性格……怎么说呢,很内向、有点冷漠,不太好接近。”
“哦?”
“我们班男生都说她,虽然很漂亮但绝对不想和她谈恋爱,差不多这种感觉。”
“咦!那么糟糕吗……我还以为漂亮女孩子的性格都很好呢。”
“我也以为。”
“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呢!”
阿余突然很得意地笑起来,拍了拍校服的领口,突然之间的自夸惹人发笑。
“好、好、好——”
和这小小的校门,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面了。虽然说三个月未见,但依旧对它感到熟悉,有一种,明天就要回这边上课的奇妙心情。
“有一种说法。”
“嗯?”
听见我没头没尾的话,微微侧过脸来,很好奇的样子。
“总是把高中的同学当成以前认识的家伙去看待、回到以前的学校还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这种症状叫——毕业未遂。”
“噗——毕业未遂,怎么听上去像是犯了什么罪一样。”
“是呢,只是有点念旧而已。”
说罢,我看向阿余时,她还在看我,对视持续了两秒左右,退却的人是我。
“哟,高中生们!”
单肩背着包的小雷一下子在人群之中认出了我们,现在的她大概是我见过最瘦的她了。
“哟,学妹,对学长讲话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呢!”
阿余学着小雷的腔调,逗趣地说。
“啊、啊,是啊,冒犯了!希望学长不要生气。”
“你们玩得挺开心哈。”
听着她们俩的笑声,我确实感到安心了许多,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虚假的故事一样,虽然每回看见活蹦乱跳的小雷,我都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但我努力地在适应。不再去提起、不再去回忆、不再记住。
拖着两个行李箱,我艰难地走在人行道上,虽然这样说很不礼貌,但对于行李箱来说,路面上磕磕巴巴的砖头,简直是马里奥赛车里的阻碍道具。从地铁站走到学校的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我难免大汗一场。
“辛苦咯~~”
阿余轻松地背着小包,披着头发,在前头像是牵着气球的活泼小孩一样蹦蹦跳跳走着路,笑嘻嘻地回头和我道谢。
“原来我们的学校挨得这么近吗?”
“是吧——我也吓了一跳!”
“……”
“……额。”
“嗯?怎么了?”
“刚才,从你旁边走过的女生,你注意到了吗?”
阿余听完我的话,很快转头,看着渐渐远去的、在夏天穿着校服外套的女孩子。
“没怎么留意,怎么了吗?是你的熟人?”
“那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虽然挺漂亮但性格很糟糕的女生,刚才她看了我一眼,我才发现是她。”
“咦!可惜了,我没看清楚啊,好好奇是什么样的家伙!”
在她学校的校门口挥手告别后,我目送着阿余拐进看不见的角落,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慢慢走,刚走过的路。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阿余。
无论过去因为阿余而难过了多少次,每当她出现在我身边,我总是可以重拾起全部,对她的喜欢。我曾经坐在小雷的病房,将我和阿余的未来展开去幻想,大胆地构造。在小雷苏醒前的那几天,从阿余说了想和我呆在一起之后,我不断收集着那份未来的碎片,试图把它们拼在一起。
小雷的苏醒,是收集之路的终止。而最近,它又有了要重新开始的迹象。
果然,男生是自私的生物。
“想不到你的女朋友那么漂亮。”
把行李箱放回宿舍之后,我急忙赶到教室,勉勉强强赶上晚自习开始,我坐在位置上喘着气,还没有开始奋笔疾书的张斯蕾突然和我搭话,这是她第一次,除了必须以外,和我讲话。
“……不是我女朋友。”
“……诶?”
只见她整个人侧过身来,相当惊讶。
“只是初中关系很好,学校也很近,就一起上学了。”
“那么贴心地送人家到校门口?”
“……”
“你,喜欢她的吧?”
“……有那么明显吗?”
“相当。”
我挠了挠头,我还以为自己伪装得还可以。
“男生其实意外地很好懂、意外地不会伪装自己的感情。有什么一下子就写在自己脸上了。男生只分两种,你知道吗?”
“嗯?”
“一种男生一下子就看得透透的、什么事都藏不住,像你这样。”
“行吧,另一种呢?”
“另一种怎么样都看不明白、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惹人在意,让人无比好奇。”
“没有例如?”
“目前还没有发现。”
张斯蕾翻了个白眼,将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往椅背上一靠,摆出一副酷酷的样子。
“那女生呢?”
“呀,女生就很麻烦了,可以有无数种。”
“啊?”
“天然呆的、装纯的、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懂但其实是装的、看上去好像冒冒失失其实十分精明的,如果要数的话,我可以和你讲一整个晚上。”
“那还是算了。”
“是吧,麻烦死了。”
“噗……”
“笑什么呢?”
“没什么,你呢,你是属于哪一类的?”
我突然忍俊不禁,因为她和我印象中那冷漠得一点天都不会聊的家伙,实在不太符合。我认识到自己还没有完全和她接触就擅自把她的性格归类,有点自作主张。
“我是坏蛋。”
“咦……”
她突然展露的笑容,和即将说出的话,根本不搭边。
“我是看上去挺善良但其实一肚子坏心眼的女人。”
她的话,一下子让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半句,只能连连发出两声“啊?”试图敷衍过去。
“没什么!我差不多要做我的事了,你赶紧去弄你的活吧。”
“好吧……”
让人感到疑惑的话题,没有了后续,我打开已经写完的数学作业,装作在检查的样子,不断思索着她所讲的话。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说自己是坏人。
第一种是决定不再对每个人都善良,把坏挂在嘴边,当做推辞;第二种是对自己所做过的错事感到愧疚,但已经很难修正到正确的路途上了,所以把坏挂在嘴边,更像是赎罪。
完全不了解张斯蕾的我,自然是无法将她的情况分类到这两种里的任何一种之中去,但她开口讲自己是坏人的时候,所展露的笑容却和这两种情况完全不搭边,像是很自豪——因为自己是坏人。
晚自习下课之后,班里的男生一下子一哄而散,一楼食堂新开的宵夜区的龙骨脆特别香,我的宿友一溜烟都不见了。从十点就开始收拾书包、整理书柜、上厕所,就是为了在三十分,下课铃响的瞬间,比其他人更快地跑到食堂,抢到第一份热乎的龙骨脆。
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高一的学生本来就在低楼层,高三的学长学姐延长了晚自习时间,高二的已经吃腻了,流行起点外卖这一新鲜宵夜方式。
“从后门递过来,嗯,谢谢。”
每次从左侧的楼梯间下去,都可以听见他们悄咪咪地说着话。周日的晚自习,是没有老师的。
高一这年,我的运气很好,和部分男生分到了离教学楼最近的二号楼,从教学楼一层一出来,正对着就是宿舍的大门口。
因为这点距离,七点二十的早读,我可以七点钟再起床。
“……”
二号楼和教学楼之间,有一颗大树,大树周围用黑色的大理石围了一圈,抢宵夜、抢饭的同学,都会把随身物品丢在这里。看上去像失物招领处一样的。
坐在正中间的女孩子,正是我的高中同桌,张斯蕾。
我在犹豫着要不要和她打招呼的时候,一位男生兴冲冲地跑到她身边,挨得很近地坐下来,气喘吁吁的。
“喏,吃不吃!贼香!”
姑且称他为男同学A,简称男A。
男A是我们班里比较接近中心区域的男生,性格很好,是阳光开朗的那一类,因为暑假的特训,练就了还不错的身材,在女生团体里,好感度算是很高的。他也是为数不多的、没把张斯蕾排在“漂亮但不想谈恋爱”这个排行榜第一的家伙。
不过,他也不是突然地接近。
上一周,他总是以收英语作业为理由,跑来这边和她讲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有那个意思的。
既然男女配对成功,我也不会没礼貌地去打扰。
我假装没有发现他们是我同班同学那样,从他们身边径直走过。
“喂——”
但是事与愿违,张斯蕾起身,挡在我的旁边,实在让人无法无视。
对于她突然的行动,无论是我还是男A都很为难。
男A困惑于——为什么她和我在一起还叫你呢?
我困惑于——为什么你都和他在一起了还叫住我啊……
总之,都很为难。
“晚上说的东西,记得保密。”
“诶?晚上……哦,好。”
我答应后,尴尬地加快速度离开,在背后响起了男A那有点公鸭嗓的声音。
“你和他说什么了呀?和我讲讲呗。”
也许是进入了更加嘈杂的宿舍、也许是洗衣机正好开始工作,我没有听见张斯蕾做回应,我自然也不会回头去确认。
“明天打扫好卫生,校领导要检查,你们做做样子就好了——好,就这样,晚安。”
男宿管交代完任务之后,很快关上宿舍门,没有拖沓。
一下子,宿舍五个角落亮起微弱的光。
“就我没带呗。”
睡我上铺的宿友,不太满意地斥责我们的不守规矩。
打开微信后,发现阿余给我发了十五条信息。
大多都是吐槽新学校的不足,哪个同学对她很好、哪个同学好像和她处不太来。
“我宿管刚走,你那边的生活好丰富啊,我这边平平淡淡,跟一群男生窝在一起,发生不了啥。”
我发过去没多久,阿余便回复了。
“你很快就会受女生欢迎的,相信我!”
“不好说吧。”
“没有人会讨厌温柔又大方的男生啦!”
“希望是咯。”
“明天第一堂数学课,我先睡咯!”
“晚安(月亮表情)”
“晚安!”
互道晚安之后,我随意翻阅着一些没有意思的新闻、看了一眼微博热搜,等待眼皮变得有点沉重,我把手机关机后,塞进书包的夹缝里,瞟了一眼宿舍。
好的,还有四个人在坚持点亮黑夜。
我盖好被子之后,又一次想起张斯蕾说的话。
虽然那家伙看上去不好相处,但也绝不像是坏人。
不禁对她多了一些好奇,会讲出这番话的家伙,到底经历了什么故事,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带着好奇心,我入眠,这是在高中的第二周。我才开始慢慢适应这样的生活。
早上到教室的时候,张斯蕾已经开始了她一天的日常任务。开学到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我依旧不知道她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总是很忙碌,总是低着头奋笔疾书,很少抬头听课、偶尔会突然暴躁地把笔甩到桌面上,双手插兜,像是听到了不喜欢的事情一样,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可以和昨天在我旁边那个男的做朋友。”
我在她身旁坐下时,她头也不抬的、冷不丁地讲了一句话。
“嗯?昨天?哦……他啊,为什么?”
“因为你们很像,心里的感情根本藏不住,该说是热情还是笨拙呢……可能在我看来更偏向于笨拙吧。”
“……想着要去喜欢某个人的时候,大家都会这样。”
“哦?”
“突然就变得不明事理了,很多原本明白的东西,也会被奇怪的情绪弄得很糊涂,你没有体验过吗?”
突然受到反驳的张斯蕾,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低着头,但罕见地没有动笔、转笔,在沉默了数秒后,很快举起手揉了揉眼睛,重新开始玩着圆珠笔。
“目前还没有过吧。”
“怪不得。”
我带着些许想要报复她说我笨拙的心情,脱口而出的是有点幸灾乐祸的话语,确认她没有做任何回击之后,突然感觉有点后悔。
但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开口搭话,或者讲一句道歉的话的时候,张斯蕾先开了口。
“你有空的话……”
“嗯?”
“和我讲讲那个女生的故事呗,你和那个还没有成为你女朋友的那个女生的故事。”
“……”
“作为交换,我也会讲讲我的。”
她放下笔,举起手,用外套遮挡住嘴巴,我无法确定她的表情。眼睛依旧是冷漠的眼睛、慵懒的睡眼。
作为交换。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好奇阿余的事情、好奇我和那样一位漂亮女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还是说——她有什么想去倾诉,作为交换,寻找倾诉用的漂流瓶。
我本来很快想答应下来,因为我真的蛮好奇她的过去。但在答应前,我突然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真的可以由我,这么轻易地把她的故事告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吗?
阿余和小雷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直犹豫着、依旧未公开的秘密再加之那段痛苦的时光,所发生的一切,阿余的挣扎、不堪,真的由我,这么轻易地就告诉其他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我几乎是瞬间得到了解答。
“我和她的事情……怎么说呢,有很多不可以随便讲的东西,所以……”
“……”
“我不能告诉你,抱歉。”
相当意外。
在被我拒绝后的刹那,她所展露出的表情很符合大吃一惊这个词。眼睛突然睁大了,平时那种睡眼朦胧的感觉瞬间消失,可能是想要开口发出“啊?”的声音却被制止了出声,但身体却做了动作。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没事!”张斯蕾叹了一口气,“你不听课吗?都过去半节课了。”
不是你在找我聊天吗!
我强行把不懂气氛的话憋了回去,我想她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听。”
我重新拿起笔,她低下头。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和她在未来五天的一切交谈,就结束于此。像是约好了下次再说一样的聊天,却成了她本周最后一次向我搭话。
之后,无论是我主动吐槽,还是偶尔抱怨一下作业、拖堂,她也没有回应过我。
周五,提前十分钟下课的我,更早到了地铁站。我掏出手机,阿余发了一条“出校门了”。
“慢慢来,注意别摔了。”
“又不是小孩子了!”
当我把手机放回裤兜里,准备看看周围的风景去等待阿余——我抬起头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张斯蕾,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
“诶……”
“你也是三号线?”
“啊……嗯。”
“在等那个女生?”
“是啊,她在对面,应该很快就到了。”
“是吗。”
“……”
“没有表白的打算吗?”
“……暂时没有。”
“女生可不喜欢优柔寡断的家伙。”
“……我知道。”
其实我当时是相当不满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女生一板正经地说教。还有她那副模样,总是摆出“我什么都懂”的样子,像一个明白人一样,用高高在上的姿态说着富有优越感的话,弄得好像认真对待感情的人是比较卑微一样。
她总是冷漠地对待周围的世界,无论是谁向她投来的橄榄枝,她都蛮不在乎地拒绝掉、无视掉,制造出孤独的空间,塑造着一个高冷女孩的形象。我承认,她很成功。我不愿意恶意推测,也许她真的性格如此。
阿余的成熟和她的成熟,是完全的两码事。
阿余更像是温柔的大姐姐,受人欢迎。而她更像是让人嫌弃有一股“大人味”的糟糕大人,总是用“你不懂”去搪塞每一个试图接近她的人。
“我可以……和她见一面吗?”
“太、太唐突了吧?”
“也是。”
她没有和我说再见,只是在赞同了我的推托之词之后,没有留恋地走过我身边,融入了地铁的人群中。
阿余和她是素未相识的人,就算有那偶然遇见的“一面之缘”,但也只是张斯蕾单方面看见了阿余的样子。她一直都是一个不爱关心周围的人、总是低着头干着自己的事情,我们也不去干涉她,她也不踏足我们的空间。但她对阿余的好奇,居然可以促使她在这样的场面和我提出“我可以和她见一面吗?”根本不像是我认识的张斯蕾的作风。
“哟!”
“哟……”
“嗯?怎么了,你脸上现在写着‘我很烦恼’哦。”
“阿余——”
“咦……对我这么好奇啊,好奇怪的女孩子,就是那天那个……背影很瘦很瘦的女生?”
“嗯,我也搞不懂她。她平时都很不关心这些的,但突然就,心血来潮了?”
“也不是不可以告诉她啦,只是有些事情可以假装没发生过地不说就是了。”
“……”
因为我的沉默,阿余选择了结束这个话题,露出苦恼的表情。在地铁提示到达下一站时,阿余切换好心情,又开始讲起了好笑的事情,虽然我有点提不起兴趣,但也配合着做出被她逗笑的模样。我不知道,我这般笨拙地模仿,阿余是否可以看出我真正的意思,只是她没有点破,我也不会出格地说。
我们都变得很成熟。
我还记得,我喜欢上阿余是在即将过春节的冬天里,看着没有雪的街道,想象着小雪飘零的浪漫场景。
九月的天气,依旧炎热得很厉害。海滨城市总是这样,突然热得找不到头、又突然降温降得你猝不及防。我窝在被子里,戴着耳机,外面是阴天。
“可以聊聊吗?”
没有看清楚备注,我自然地以为是阿余,点进去才发现,聊天框空荡荡的——原来是小雷。
“可以,怎么了?”
我回复后,等待了几秒钟,她并没有发来信息,而是直接打来的语音通话。看来是三言两语说不完的事情,我关掉了还在播放的电影,调整了坐姿。
“喂?听得见吗?”
“听得见。”
“最近怎么样,初三应考生。”
“没啥压力,我现在就是——能考多少考多少,主要还是想着补上那段时间缺失的实感,虽然偶尔还是会觉得很神奇,明明我只是睁眼闭眼,却过了那么久。”
“你起床的时候看见长发阿余是什么感想?”
“我……觉得,嗯——可能是梦吧。”
“……”
“不过看见你的时候,实感多了很多。”
“因为没啥变化?”
“因为没啥变化。”
“太过分了。”
我们因此而笑,像是还在坐同桌时一样,开着彼此的玩笑。
“……你应该有其他事要说的吧?”
“嗯,有。”
因为和小雷长时间的接触,我慢慢也有了这个习惯。在讲正事之前,喜欢先用有趣的事情做开头,简单地过渡一下。
“说吧?”
“我……”
“……”
“打算和阿余分手了。”
正当我还恍惚着,努力识别着小雷刚才所讲的短短几个字的话的时候,她像是一台机关枪一样,继续讲着,没有因为我的沉默而迟疑、或是做些必要的解释。像是很着急地想要交代完事情去拯救世界的超人。
“我知道她肯定会很难过,但我这边也有很多说不出口的原因。我还没有决定好具体什么时候提,我只是下定决心要和她分开了。我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次我们没有分开,肯定会在一起走很久很久了,所以……要分开只能趁现在了。”
“等一下,你先……缓一下。”
“很突然吧?”
“太突然了!不是……你们是吵架了吗?还是感情出什么问题了?不会是因为……”
刚想要开口说:“不会是因为我和阿余的事情吧?”,但是心里很明确地知道,阿余是不会说出来的,她在我身边都可以装傻得那么自然,更别说在完全不知情的小雷面前。阿余是聪明的女孩子,就算再怎么样,都不会拿这种事情做笑料、谈资的。
“没有吵架,她每天都抽出很多时间在陪我,让我觉得很温暖、很高兴。”
“那为什么……”
“我不想跟你扯世俗那一套,你肯定也明白、也听过不下十几次了。我就明说其他原因了,但我希望你保密,不管我和阿余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希望你把这些告诉她,尽管是她哭着和你诉苦,也不要,可以吗?”
那一刻,我回想起了初中放学后,阿余哭着和我来了一个友情上的拥抱、回想起了小雷出车祸那天撕心裂肺的抽泣、回想起了她生日那天不知所措的啜泣。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哭泣,我是否能顶住同情、心疼两大情绪的压力,保守住小雷的秘密呢?
说实话,我没有自信。
我从来都是一个好的撒气桶、保险箱,总是有人很信任我,把秘密、心里话一股脑地全部倾诉给我。我很好地做到了收纳情绪、保存秘密,没有让他们失望。但那一切都与阿余无关。
在阿余面前,我的一切原则都好像没有那么坚硬。
“能……做到吗?”
“说实话,我没有自信,在阿余哭着问我凭什么、为什么的时候,依旧摆出扑克脸地说不知道、不懂这样的词汇,我可能可以表情难堪、内疚到死地替你保密,但也可能就突然全盘托出。”
“……”
“……对不起。”
“我知道你喜欢阿余。”
“……”
“阿余应该也因为我睡过去的那段时间,慢慢喜欢上了你。”
“我……”
“这不是你的错,我们生下来可能确实是有不同,会喜欢上同性,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喜欢上异性的可能,只是占比的问题。在我醒来变得越来越遥遥无期,而你又越来越值得依靠、一直陪伴着不安的她,我可以完全理解她会喜欢上你,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的。像你这样,奇奇怪怪的、很幼稚但又在很多时候显得很成熟、可以依靠的男生,她肯定是没有抵抗力的。”
“是因为我们的事情,所以你才做决定要分手吗?”
“如果你是认为我生气了,认为女朋友出轨了,那肯定不是。但,因为你可以照顾她了,因为她也很喜欢你、愿意和你在一起,所以我才觉得可以分开了,至少那样,阿余不会孤身一人。”
“……”
“我希望你能感同身受,我现在的感情。”
“……”
“阿余一直都害怕变得特别,一直在规避变得特别,就算是有了我们的现在,她也依旧恐惧着自己变成人群里特别的那一个,无论是被大家讨厌,还是被大家过度喜欢,她都很接受不来,她极端地想要变得普通,恨不得成为众人的模样,但是你也明白吧?她这样的女孩子,很难不特别。”
“嗯,我明白。”
“这样的她,和我一直交往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无可奈何地变得特别。我们不能保密一辈子,不可能一生都是人前好朋友、人后好恋人的状态,总会被人发现的,而到了那个时候,大家对待我们的态度,肯定不会是露骨的讨厌或者支持,我们会收获很多祝福、很多污言秽语的辱骂、很多来自家人的反对、很多来自社会的眼光,这一切,我不能去赌——赌阿余可以扛下来。”
不可否认,小雷说的都是对的。
在母亲安慰我的那晚,她也提起过一样的话。
无论未来如何,她们都一定会经历大量的考验,仅仅只是因为喜欢上了同性。
这是一个很无力的事情、也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情况。
仅仅只是因为喜欢上了同性,这个“仅仅”的前提,是整个社会无法做到支持,也许很多人会祝福,但很难做到支持。反对的声音会很小,但带有别样意思的视线,会如暴风骤雨一样投来。
而阿余,不是一个神经大条、不在乎这些的女孩子。
“所以,她慢慢可以依赖你、也愿意和你在一起的现在,我可以思考——要不要为了未来去做这个分手的决定。我思考了很久,最后的答案就是,我会和阿余分手。”
“……”
“现在做了了断,肯定会很痛苦,但至少比未来承受了大量的压力后再分开来得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
“我没有办法说我支持你,我希望你和阿余在一起,因为这样会让她很幸福。但我听完你说的话,我也只能认可你所做的决定是有意义的。”
“我不需要你的支持,我只是希望……”
大概是一直在思考,我忘却了好好听小雷说话。稍微放松下来之后,我才发现她的声音已带着哭腔。舍不得分开、会因为分开而痛苦的,怎么可能只会是阿余一个人呢?同样爱着阿余的小雷,怎么可能就这样甘心分开呢?
“……”
“希望你可以照顾好阿余、好好和她在一起、为她疗伤。帮助她走出这次的悲伤,就像是你支撑着她熬到我苏醒那样,让她再依靠你一次。”
我不是超人。
当我很难过时,我也接受不了大量的负能量、我也没有强大到足以撑起某个人的未来。
我也会感到压力无比巨大,会因此而很难过。
我害怕自己没有担任好自己的角色、害怕自己做出出格的事情、害怕自己会因为不优秀、不善解人意而让对方失望,承担不了对方的期待。
所以每当他人对我说——希望我怎么怎么样时,我都想要逃避。
不寄希望于我,我就可以更自由地去做。但一旦感受到期待,我总是太过于想做好、太过于想回应而变得迷茫,反而什么都不敢做。
就算是这样的我。
就算是这般懦弱、无能的我。
也明白此刻必须要勇敢一些,像是小雷忍耐着痛苦做出决定、将这一切告诉我那样,勇敢且果断。
是在得知二人的秘密之时吗?不,或许是更晚,是决定与阿余和好的时候吗?不、不、不,也许是对哭泣的阿余说出“会好起来”的时候吧,我已经无法脱身了。这是一段——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的感情,简直幸福得像是诅咒,而在小雷承担过诅咒的折磨之后,为了保护阿余,该是由我去忍受痛苦的灼烧了。
“我会照顾好她的,我会努力帮上她忙的。”
“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那我希望你……”
“嗯?”
“温柔地做道别、温柔地说再见、温柔地离开她,不要破罐子破摔似的分手。”
“我答应你。”
挂断电话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难过,像是我分手了一样,抱着被子,被子和嘴巴都很酸,眼睛也很酸,但我流不出眼泪,只是全身都像是被酸灼烧着一样。退出小雷的聊天框,才发现阿余给我发了三十多条信息。
对不起,阿余,我要瞒着你了。
之后的几周,每天我都很紧张。我害怕晚上回到宿舍打开手机,看见阿余崩溃地发来几百条信息。也怕她一条都不发。但是小雷似乎没有着急开口,关于这方面的事情,阿余完全没有和我提起过,只留我一个人提心吊胆。
如果我是小雷的话,我大概会选择寒假或者暑假再开口。一是有足够的时间让阿余去难过、二是不用担心阿余会因此影响到日常课程,像小雷那样总替人担心的家伙,肯定会思考到这些。我之前到底在——
“诶,小心!看球——”
听到他人的提醒时,已经晚了。
这节正好是体育课,因为起晚了,我打开选课系统时,只剩下啦啦操和排球两个课程了——至少比啦啦操好——我这么想着,选择了排球。
而我出神地思考着二人的问题时,正好是体育课的分组对战环节。
那颗黄红白三色的排球,就像精准的导弹一样,击中了我。
而没有完全把注意力放在场内的我,自然是完全没有扭开的、正面用脸接下了这一发导弹攻击。
“喂,没事吧!”
正当我捂着脸倒在场内时,一个高个子女生从对面跑了过来,刚才的球,好像是她扣出来的。
“没事……”
除了脸像是着火一样疼,其他地方感觉一切良好。
“别没事了,我陪你去校医室,走!”
高个子的动作有些粗鲁,完全不像是在对待病人一样,拽着我起来。
“不用、不用。”
“给排球砸到最开始是没事,但是很容易有很多隐患的!必须去!”
我明白了,这并不是关心,更类似于命令……
“明天会肿起来吧,不过骨头什么应该都没问题。”
校医简单地捏了捏鼻梁之后,露出了笑容。
“谢谢校医。”
“下次打球的时候注意点,别玩得那么疯。”
“我会注意的。”
等待校医回到前面房间的期间,高个子女孩恶狠狠的盯着我。
“打球不要发呆!听见没!”
“听、听见了……”
“那么慢的扣都能被砸到脸上,在想啥啊?想着怎么找女朋友吗?那么入神……”
“我没有在想那么无聊的事情,只是思考一些别的玩意,一下子没留意。”
“一下子啊?球都飞到脸上,一下子‘哐’砸你正脸都不带躲的,还一下子没留意,我看你是发呆发了很久吧!”
“……”
无法反驳。我确实是从开场到被砸,都完全没有留意球场上发生了什么。
“诶,问你。”
“嗯?”
“你那个同桌,啥情况啊,一天天的都在忙啥?”
“……”
这个讲话很冲、性格太过于直爽的高个子女生也是我们班的同学,传闻说是未来的学生会主席,和我这种被迫选择排球课的人不一样,她应该是很热爱排球的那一类,技术也相当不错——至少在我这个外行人眼里。因为一张表情过于严肃的照片,她开始在班里有了学姐的绰号,再加上她总是喜欢穿着像是麦当劳外卖打包袋颜色的衣服,我在心里默默给她起了一个更有趣的绰号——麦当劳学姐。
“你也不知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没咋观察。”
“我倒是对她很好奇啊,那么精致一小姑娘,每天都一副啥都和她没关系的表情,一整天都不带变的,偶尔有男的去搭话,也不咋笑,顶多就抿个嘴。”
“她确实一天都冷漠得要死。”
“不和你讲话?”
“如果不是必要的,基本不讲。”
“天啊,什么人啊……”
“我也不懂。”
“我还以为至少会对同桌说点什么呢。”
“你很想了解她吗?”
麦当劳学姐的表情因为我刚才的话突然一变,变得耐人寻味、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一样皱着眉头、罕见的没有和机关枪一样吐出十几个词,沉默了一会。
“也许吧,我很好奇她是如何那么坚定的孤单着的,但是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其他的关于她的事情,我压根不感兴趣,你呢?感兴趣吗?”
“对她啊,我和你差不多吧,不是很想接近她,但是总觉得她太神秘了,不经意间就会注意到。”
“不经意呢。”
“嗯?”
看着麦当劳学姐突然露出的、有些诡异的坏笑,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没事,最后一个问题。”
“还问啊……”
“你觉得她……漂亮吗?”
有些散乱的头发、充满慵懒气息的眼睛,看上去永远都睡不醒……
“漂亮吧。问这个干嘛?”
“没有,我和我学生会的一个男同学聊过她,他觉得她丑得不行,我来征集一下其他男生的意见。”
“觉得她性格不好的人很多,但觉得她丑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吧,有毛病那个人。”
“哈哈……”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和麦当劳学姐聊天,但每次她都活力十足得让我有点招架不住,她像是小学六年级演毕业话剧时的太阳角色,带着一盆橙色的、代表阳光的小彩片,边走边撒,只要在她身边的人,基本都会被弄得一身都是彩片。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麦当劳学姐其实很像小雷。不怎么客气的语气、直爽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直击痛点、喜欢替其他人着想,思考其他人的问题,有着所谓的大局观。
我不止一次想和麦当劳学姐说起这件事,很想让她和小雷见一面。但我迟迟没有开口。
在校医室休息到第二节课的铃声响起,我们才上楼回到教室上课。
“噗……”
“嗯?”
“没有,只是……”
难得的,张斯蕾在非必要时间和我讲话,我转头过去时,她似乎笑意残存,我果然没有听错,刚才那如同憋笑失败而笑出来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
“你一边脸肿一边脸不肿,感觉有点滑稽。”
“喂……很没礼貌啊,我变成这样也是有很多原因的!”
“好笑的事情就是好笑啊。”
“……”
看着我有点无奈的表情,她淡淡地笑了。
既上次她笑着说自己是坏人之后,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笑。
我没有在思考其他事情,才发现——她笑时是有酒窝的,小小个,很难发现,再加上她之前总喜欢用外套的袖子挡住自己的嘴巴。
“啊对了,一直忘记了。”
正当我以为谈话到此结束时,她更加罕见地主动开口。
“忘记啥?”
“之前我说你是那种一下子就可以看透、藏不住事情的男生,我跟你道歉——你好像不是这样的家伙,虽然看起来很像,但其实不是的。”
“专门为了这种事情道歉啊?”
“这种事情吗?我还以为男生会很在意这个啊。”
“会吗?”
“嗯,我之前这样说过其他人,他们会很生气地觉得——‘你怎么看不起我们!’你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我只是把它当做一种玩笑而已。”
“……”
“因为就算再怎么会看人,怎么可能真的一见面、讲两句话,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啊。所以我只是把它当玩笑,当真的都太较真吧?”
“……”
“嗯?”
张斯蕾惊讶的表情倒是第二次见。两次看得都很清晰。
“说的是呢。”
“这不是最基本的道理吗……”
“最基本的才最容易忽略。”
“好吧。”
她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笔,再次用手捏着鼻子。这是她即将要开始做事情的象征。
“之前、之前说的事情,你的故事可以不用作为交换了。”
“不作为交换?那你想听什么?”
“我不想听什么,但我……”
“……”
她闭上眼睛,因为手捏着鼻子,所以只好用嘴呼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她把手放在双腿上,低着头。
“想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
“嗯、诶?”
张斯蕾侧过脸,瞥了我一眼。
原来,前面一系列繁杂的动作,是为了掩饰她的害羞。
不管是她的耳朵还是脸颊,都红得相当不自然,想假装看不出来反而变得困难了。
“不、不可以吗……”
我该怎么形容呢?
这亮晶晶的眼睛,根本不像是平时的她。只在这么一个瞬间,当初在黄昏时段的教室里,哭着张开双臂问我可不可以来个友情的拥抱的阿余,投影在了张斯蕾的身上。
“肯定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啊?”
“……”
“我会替你保密的,不用担心我会泄露出去,我保密工作做的很——”
“我知道——”
“……”
“上次你说,关于她的有些事情不可以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随便把听到的秘密告诉别人。”
“这么相信我啊?”
“因为是自己这么觉得的,所以会觉得可以信任。”
“就不怕自己看错人吗?”
“怕、很怕。”
“……”
聊起这种话题,张斯蕾就不再害羞了,坐姿也放松了下来,刚才的她,真是让我无法习惯。
“我先问你哦,你有怀疑其他人说的话的习惯吗?”
“看对方说什么吧。”
“比如,你现在很不开心,然后对方说:‘和我聊聊吧,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你会相信他吗?”
“如果是朋友的话——”
“就是像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同学、同桌。”
“嗯……大概不是怀疑吧。会觉得我和他素不相识的,向对方诉苦也需要解释很多事情,对方听了也很难懂……”
“……你心思咋像个女孩子一样的。”
“像吗?”
“普通的男生可能都会很耿直地回答,会或者不会,很少像你一样说这么多其他的。”
“……”
“算啦这不重要。”
“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不会吧。”
“我的话就一定会。会觉得对方听完会不会立马转头和另一个人说:‘这女的好奇怪’或者是暗地里告诉自己的好朋友,她咋咋咋的。我很难信任其他人,所以我才特别信任我自己。自己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就肯定值得我信任。”
“诶……”
“所以我才……加倍地害怕自己看错人。”
“怕自己掏心挖肺之后再被伤害吗?”
“嗯,如果是有可能被背叛的预期,我觉得我也不会很难过。但是卸下防备之后却被背刺一刀,肯定是最疼的。”
“我懂你的感觉。”
“所以……你可以稍微骄傲一点。”
“骄傲啥?”
张斯蕾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概是我的情商刚才那一刻又下线了吧……
“这么喜欢怀疑其他人的我,选择相信你一次,你可以稍微骄傲一点。”
真是相当自我中心的说法啊。但我想,她的本意并非如此,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句话。
我想,她真正想说的是——
你可以和我更要好一些,因为我选择信任你了。
“好的好的,我感到十分荣幸呢。”
我笑着调侃着她,却没想到再次收获她的笑颜。我们相视而笑,大概是因为我的语气、大概是因为我新颖的回答方式、大概是因为……收获了朋友,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至少我认为是——开心地笑着。
“下一站是……”
自从初中放暑假之后,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剪过头发,这也是我第一把头发留长。唯一的烦恼就是每天起床都会翘得很厉害,而周六的这天格外的厉害。洗了个澡再出门,我才慢慢体会到为什么女孩子出门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了。
我拿出手机,现在是周六早上的上午十点十五分,距离约定好的十点半还有十五分钟,如果出站都跑快一点的话,应该不会迟到。
喜欢睡懒觉的阿余,在十月这个黄金周的第一天,应该是还没有起床的。
我打开微信,确认了没有回复我九点左右发的早上好后,划向了另一个聊天框。
“我马上到,你到了吗?”
市图书馆出乎意料的富有设计感。
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我其实并不热爱阅读,大部分都是为了名人名著题,按着学校给的书目去看,也没有思考过名著背后的意义,仅仅只是粗略地读过一次,用几张小卷子做一次题,记下几个特定的人名,是没有意义的阅读。所以我从没有来过这里。
巨大的穹顶宛如教堂,大量的玻璃装饰让空间无限延伸,书架与书架之间像是重庆的大楼与铁路一样互相交叉着,看起来更像是中世纪的皇家图书馆,相当华丽。
“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会被吓到,刚建好的一段时间还被旅行社当成旅游景点了,后面因为每天都有大量的外地旅游团到来,弄得图书馆一塌糊涂,闭馆修整了好一段时间。现在应该是稍微好了点。”
“没想到这么漂亮啊……”
“我还以为你会经常来。”
“为什么,我看上去很像爱读书的人吗?”
我疑惑地望向张斯蕾,她今天穿着自己的衣服,戴了一顶鸭舌帽,上本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外面搭着一件大体黑色、手臂处有三条白色花纹的普通外套,下半身则选择了一条浅色的长裙。
“有一种会为了教辅经常来的感觉。”
“抱歉呢,你猜错了。教辅都是爸妈网购的,我其实是个宅男,只要可以不出门就不会出门,更喜欢呆在被窝里看电影看漫画。”
“真是个十足的宅男。”
“听不出来你到底是骂我还是夸我。”
“姑且在夸吧。”
她浅浅地一笑,迈开了步伐。
“《废都》诶。”
“嗯?怎么了嘛?”
“这本书……怎么说呢,有一段时间因为尺度问题,在很多图书馆都消声灭迹了,现在又被放上来了啊。”
她熟练地翻开书页,盯着右下角应该是在看书的页码。
“是那种书吗?”
“可以说是雅俗共赏吧。”
“……”
“怎么?起兴趣了?”
“本来是的,但这一页一个段都没有分,我就知道我肯定看不下去。”
“这本书的内容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和四个漂亮女生的故事,讲得太真实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
“说好了要和你说我的事,还记得吧?”
我点了点头,她并没有抬头看我。
她没有并买下这本书,我们拿着仍被塑封着的新书来到了图书馆二楼的星巴克。她点了一杯抹茶拿铁,我实在是嫌星巴克贵,并没有下单。
“一杯也够坐一下午了。”
我希望她这句话是带着开玩笑性质说的。
“诶,在我说之前,可以多嘴问一句,你喜欢那个女生什么地方吗?应该不只是单单因为她长得好看吧?”
“有很多地方吸引我,她很成熟、很值得依靠,但又有点笨拙、冒失,像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女生硬着头皮扮演姐姐去照顾身边的人。她很古怪、很勇敢、很活泼,也很坚强。我之前以为她不会被任何难过所击垮,但其实不是的,她也很脆弱、很容易变得很不安,很慌张、需要依赖其他人……啊,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我现在知道你有多喜欢她了,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我们都叫她阿余。”
“余?”
“余光中的余。”
“哦~”
“……”
她礼貌地和我一样保持沉默,大概是看出了我讲完那一段话之后,需要缓一缓。我们听着星巴克意外地放了一首熟悉的歌——《wonderful u 》大概在这首歌结束后的几秒种后,张斯蕾没有预兆地开始讲诉她的故事,她的表情依旧冷漠,没有什么起伏。
“我以前喜欢过一个男孩子,他……不是很帅,也没有很高,成绩普普通通,声音不太好听有点公鸭嗓,总是喜欢两个月就把头发弄成寸头完全不考虑发型,情商很低喜欢开一些不适宜的玩笑,经常惹我生气。
“虽然有点自夸的成分在,但我一直都是很引人瞩目的女生,喜欢我的男生有很优秀的、有长得挺好看的、有很高很高的篮球队主力,但我一直提不太起兴趣,我身边的朋友都觉得我和恋爱没什么关系,甚至我自己都在怀疑我自己,是不是没有喜欢这种情绪。
“直到初二,我和他变成同桌。”
“挺巧的,我也是因为同桌才认识阿余的。”
“嗯,是啊。”她感叹一句后,继续说着,“最开始我很讨厌他,特别特别讨厌,简直感觉他是全世界最糟糕的男的,恨不得他明天就被开除,永远别出现。
“但是他真的很奇怪,无论我如何嫌弃他,甚至恶言相向,他总是锲而不舍地笑着和我道歉,拜托我原谅他。我每次说得很过分,我都觉得他会生气的时候,他总是笑嘻嘻地说:‘不要那么过分嘛,消消气!’简直臭不要脸、简直恬不知耻、简直……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不心软……
“也许是一次次的生气、一次次的绝交,我才更加了解他,在不知不觉中和他变得很要好,知道了很多他的事情,开始对他变得很宽容,可以应付他不看场合的玩笑,变得很默契,我发现这样的感觉让我很开心,我会不知不觉期待每个周一,讨厌每个周五、我会无法制止地关注他……在一次班会上,老师让我们说出最好的朋友的三个优先,他上台说完之后,对我眨了眨眼,看起来得意洋洋的。
“那时我心跳好快、全身都好烫、不知觉地屏住呼吸、感觉特别害羞,但又很高兴,想要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额……”
也许是看见了我有点不自然的样子,她也拘谨了起来。
“没事、没事,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你……继续、继续。”
“反正就这样,我确认我喜欢上他了,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只是默默地喜欢着。”
“他听到应该会很高兴才对啊。”
“恋爱自卑心理,你知道吗?”
“喜欢上别人之后,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嗯,我很惊讶,那时的我居然会有这种症状。因为他很开朗,和很多人关系都很不错。我总是觉得他和另外几个女生也很般配,觉得那个比我胸大、那个皮肤比我好、那个眼睛比我大、那个比我活泼……我曾经写过很多很多次表白用的发言稿,然后第二天看见他和其他女孩子讲话,我就突然没有了勇气。”
“你居然也会……”
“很奇怪吧?”她苦笑之后,叹了口气,“就这样,我们熬到了初三,重新分班。我和他不在一个班,甚至不在一栋楼,他去了东一楼,我在西二楼,一下子突然变成了一天都可能见不到的人,我难过得连续几天晚上连消息都不回他,明明知道不是他的错。”
“然后呢?”
“我持续着对他的暗恋,直到某一天,考试后,我知道了他答应了一个女生的表白,变成了其他人的男朋友……”
我没有开口,张斯蕾也没有。
她讲完这句话之后,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咖啡,抿着嘴。
其实我最近也在思考相同的事情。
小雷可能要和阿余提分手了,如果未来她变成了单身状态,肯定会有很多优秀的人去追求她。而不在一个学校、一周只能见两次,我确实地担心着她会喜欢上其他人。我实在无法想象,她成为除了小雷之外的人的女朋友,如果那个人不是我的话。
大概,那种抵触、抗拒的情绪,和那时的小张斯蕾体会到的,是一样的。
“我开始疯一样地跟踪他。”
“额?”
“我像个疯子、变态一样,每天都会在他身边转。看见他一个人就会很安心,看见他和那个女的在一起就会抓狂一样的嫉妒。
“我在日记上发泄着,我说——她比我难看、比我矮、比我胖、胸没我大、成绩比我差,甚至是第一年和他做同班同学,凭什么赢过我啊?
“我像个怨妇一样,批判着她,收集着她的不好传闻,甚至主动去创造一些绯闻——我……是不是,糟糕透了?”
“……只是喜欢得太疯狂了。”
“他也和你一样温柔。”
“……啊?”
“旁敲侧击没有用之后,我开始接近他,试图让他移情别恋。
“我开始缠着他,不顾他女朋友的情绪,他明明知道女朋友会生气,还是没有抱怨过我地陪着我,我知道他们每次都会因为我而吵架,但我也知道他第二天还是会笑意盈盈地和我聊天……越是这样,我越是难过、越觉得自己下贱,越是没有勇气说出一切,因为我真的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了。我是一个自私的、怨念满满的、爱吃醋的、性格差到极点的女生,而他又是大方的、阳光的、总是体谅我的、美好的男孩子……这样才让我知道,原来自己多么恬不知耻、多么悲惨、多么不堪入目……”
“没有这么过分吧……”
张斯蕾没有理会我的安慰。
大概这些自责已经刻进了她的心中,没办法擦去了。
“我疯狂到了初三毕业,毕业的那一天,因为我,他没有去和女朋友拍合照。”
“唔……”
“第二天他们分手了,他女朋友让一个认识我的闺蜜带了一句话。”
“……是什么?”
“现在你赢了,我走,可以吗?”
“……”
“我很高兴,嗯,很高兴。但我同时知道的是,他也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子。他兄弟陪着他,在外面喝酒,他不会喝酒的,那天还下雨了,他一直在说对不起,没有照顾她的情绪。
“明明错的人是我,但付出代价的却是他。他失去了一个他很喜欢的女孩子,因为我的任性、我的糟糕。”
“所以你才说——你是一个坏人。”
“难道不是吗?”
张斯蕾眼睛红红的,声音变得更低了,时至今天,她依旧很自责。
“我想知道另外一件事。”
“嗯?”
“你和他们道过歉了吗?”
“……”
“嗯?道过歉了吗?”
“没有。”
“既然知道自己做错了,就应该去道歉才对。”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我抓起她的手,一下子就要往外走。
“啊?诶——!不行……不行……”
她努力挣脱着,我没有扯她,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盯着她那困倦的双眼。
不要逃避。
我在试图这么告诉她。
“至少让我做做准备……”
“那这样,一周道歉一个人,我陪你写道歉信,你说不出口,我陪你做练习,反正你平时也没有在听课吧?”
“……我——”
“别找借口!”
“唔——!”
大概是在她身上看出了过去懦弱的我,大概是看见了不敢面对心意时的自己,我生气了。
“别说什么时机、不好意思什么的,你就告诉我,你道不道歉!”
“……”
“只要你说要去做,我可以陪你做一切你需要做的准备;但如果你说不去道歉,我也不会再管你,我会当我没有听见过这个故事,你依旧可以抱着你的愧疚一直过下去,我不会说什么,你就说——你道不道歉?”
和那时一样。
我生气地吼了阿余,阿余不知所措的样子,和现在的张斯蕾,简直一模一样,一副不敢置信、惊讶的样子。
“……我。”
我没有催促她。
“我想去道歉。”
“两个人都要。”
“两个人都要。”
“两个人都要!”
“两个人都要——!”
她努力地说出来之后,轻轻喘着气。
至于这样吗,真是的……
“好。”
我放松了下来,松开了她的手,不知为何地展露笑容。
“一起努力?”
她老派地伸出手,握紧拳头,我最初还疑惑了一下,但很快理解她的意思。
我也伸出手,握紧拳头。
我们撞拳,像是做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约定一样,有点豪迈。
“一起努力。”
我总是这样,奋尽全力地一头扎进与自己无关的麻烦之中,让自己变得烦恼。
张斯蕾因为没有为过去的任性而道歉,才一直承担着负罪感,无法开心。我大概是害怕自己没有在此刻伸出援手,会和她一样后悔很久,才一直鼓起勇气。
“我是为了之前的事情,特意来找你道歉的,我正式向你……额……”
大概是看见了我的表情,张斯蕾停止了她的发言。
“怎么了吗?”
“还说怎么了……你也太生硬了,我去办公室念检讨书都比你更富有感情。”
“而且啊,你又不是和长辈什么的道歉,干嘛弄那么正式啊,你可以随意一点、自在一点啊,只要说出你想说的话,不需要弄得那么道歉化也可以啊。”
“比如?”
“比如——嗯……比如,对不起,我之前太疯狂了,你也知道我总是把握不住玩笑和现实的界限,我一直觉得很愧疚,所以想和你说声对不起!这样。”
“……倒也不是不行。”
“虽然是心怀愧疚、就算是觉得十分对不住的对方,也没有必要把自己处得那么卑微,偶尔就是因为道歉方太过于卑微,被道歉的一方才容易生气、不接受。”
“哦……”
“有一种‘你之前那么拽,现在咋回事啊?’的感觉,反而越来越生气,这样道歉就反效果了。”
看着她突然低头开始记录我说的话,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说到底,我也就道过一次歉。而且还是和那个性格好得不行的阿余,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把握这套方法可行。也许碰上一个难缠一点的、怨念深一点的人,就是火上浇油。我们都是笨拙的家伙,聚在一起想着笨拙的办法,试图证实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不过算上今天这次,已经是第三次听她道歉了。
比起我,她更有决心和行动力。不断地修改着她的道歉用发言稿,征求了我的意见之后,也会做一些改变。虽然今天依旧不堪入目,但比起前两天的惨不忍睹,已经改善了很多了。
“其实我这两天晚上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嗯?”
她低头修改着文稿,一边说着。
“男主角可能会答应和我见面,但女主角讨厌我可是讨厌得牙痒痒的那种啊,她真的会同意和我见面吗?而且我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去找初中的朋友问问看咯?”
“我基本把和她有关联的人都删了。”
“……”
“事情变麻烦了呢。”
“找找任课老师什么的?”
“班主任可能会有。”
“嗯。”
“等一下!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唔?”
她突然激动起来,引起周围几个人的注意。突然被瞩目后,她收敛了一下。
“他的毕业纪念册还在我那,可能会有电话号码或者微信、QQ号。”
“你连这个都没有给他啊……”
“……”
“那就这周回去看看吧。”
“我等不及了,我今晚就请假回家看看,明早给你回复!”
说罢,她顺势就要往外走去办公室请假,我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拉住她。而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的铃声也正好响了。
“诶!”
“吓我一跳……”
“干啥亏心事了,这么容易被吓到。说说呗,最近咋回事?感觉你们突然熟络起来了。”
来的人正是麦当劳学姐,她坐在我前面同学的位置上,笑嘻嘻的。
“你还真是关心她啊。”
“快说快说,磨磨唧唧的。”
“只是听她说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最近还会讨论起来而已。”
“说的倒是云淡风轻,果然你这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男生很难让人起戒备心啊,真好、真好。”
麦当劳学姐双手一摊,没有过多地提问,摇着头回到了座位上。而时机很好的,张斯蕾正好回来了,麦当劳学姐大概是看见张斯蕾走回来了吧,像她那样灵巧的家伙有这样的观察力也不为过。
“怎么样?请到假了吗?”
“嗯,所以我上完第二节课就回去,明天就周四了,我今晚得抓紧把稿练熟!”
“啊、好。”
看来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看她开始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自言自语,我也不去打扰她了。
“你……”
她再次与我搭话,是临近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
“嗯……怎么了?”
张斯蕾的表情略显不安地皱着眉头,想必真的决心要付诸实践的瞬间,是刚刚。对于她来说,这算是一件人生大事——至少对这几年的她而言。要去做、去做好、去赢得体谅,肯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难免会紧张。
“我和她道歉的那天,你跟着我一起去吗?”
我无法从她的表情中解读任何信息,只能凭着本能回答。
“你觉得我跟着你一起去会更好一点吗?”
“可能会让我没那么慌张,而且能看到你的话,我大概能想起这几天练习时的感觉。”
“如果帮得上忙的话,我可以去啊,反正我又没什么事。”
“那就陪我去两次吧,这一次和下一次。”
“嗯。”
“约好了?”
不得不说,现在的她真的像是小孩子一样。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张斯蕾的那种冷漠气息,像是换了一个人在和我讲话。
“嗯,约好了。”
她绽开笑颜,和我挥了挥手,因为第三节课上课就不能出校门了,她背起刚收拾好的书包,慢慢地走出教室,没有回头看过我。
而第二天,她也带来了好消息,她找到了女主角的微信,决定周五再添加,周六约出来见面,地点依旧是市人民图书馆的星巴克。
静候周六的到来,突然变成了紧张的事情。对于她和我而言都是。
周五放学铃声响起时,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彼此之间有一种要上战场、殊死一搏的错觉。
按照约好的,我提前三十分钟到了图书馆的星巴克,虽然不是很乐意花钱,但毕竟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坐一桌,我只好买一杯咖啡来喝。
“我要……抹茶拿铁,谢谢。”
临近十点时,张斯蕾出现了,她摇着头到处看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发现了我。
“别慌。”
“嗯,我已经准备过很多次了,也练习了很多次了!”
“是的,万事俱备了。”
“东风快来了,我先去点喝的。”
尽管这么安慰着自己,她在离开时,还是深深呼了一口气。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分钟。
图书馆的星巴克在二楼,早上会来这里的要么是匆匆购买一本流行书就走的社会人、要么是揉着眼睛抱着书和笔盒的学生,楼下负一楼的漫画区,总是有一帮孩子趴在地上,完全不在乎脏不脏地看着书。关着的玻璃门被推开,出现的是一位学生,没有抱着任何东西。
我有一种预感,女主角就是她。
虽然她和张斯蕾描述的女孩有一些差距,她不胖、也不矮、身材发育得也相当不错、戴着眼镜看上去知书达理,是大部分男孩子第一眼就会有很高好感度的女生,如果一定要用片面的词语去概括,可能是“干净”和“文静”吧。
我赶忙装作在看手机地低下头,我就在她们旁边,只要她们不用耳语交流,我基本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早。”
“早、早……”
女主角微微地一笑,说了一句:“不用这么紧张。”张斯蕾则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说实话,看见是你添加我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其实我很早就看见了,但一直在思考你想做什么,就没有第一时间答应。
“然后想了想,啊——你可能是长大了,想要和我道歉,所以才添加了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联系方式的。之后,你就如我预料地一样和我提出了见面,用‘有些话想对我说’作为理由。”
“……嗯。”
“你和以前一样,很好懂呢!”
完全、一点都不像。张斯蕾所说的那个女主角,在我心中更像是迪士尼动画里后妈的形象,会甩狠话、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一切都是主观的、错误的。现实里的女主角,大方又优雅,像是贵族家的小姐一样,说刚才那番话时,时刻带着笑容。完全无法形象她是会甩出“你赢了,我走”这样的话的女人。
“对不起。”
“你等一下哈!”
“嗯?”
“这个,还给你。”
“这个是……”
我尽量侧着身,她拿出来的是一个装装饰品用的小盒子,我无法确认里面是什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说是你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对吧?”
“对、是的,是我送的,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是我强行要过来的。因为他一直戴着,毕业前,我们就决定要各奔东西了,那时我想要一件可以感受到他的东西——你也知道,他不带手镯、不蓄长发也没有发圈,只有这个项链一直戴在身上,所以我想要它。最开始他是不给我的,我软磨硬泡很久,他才答应。但毕业的那一天,他又来找我,说不管怎么样都不可以给我。”女主角叹了口气,“‘因为是张斯蕾给我的’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听到他说这句话时,我有多生气。所以我才提了分手,我没有还给他,生气地跑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了。
“所以它一直在我手上,终于有机会还给你了。”
接下那个盒子的张斯蕾,肩膀开始不自然地颤抖。
声音也变得奇怪。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我……”
女主角摇了摇头,大概是在说——什么都不用说。
“你知道我是怎么追到他的吗?”
明明知道张斯蕾是来道歉的,但女主角却三番五次打断她的道歉、引开话题。
“不、不知道。”
“我答应他,要帮他追你。然后在过程中,慢慢熟络起来之后,我主动表白,他果然是那种没有办法拒绝其他人的类型,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张斯蕾呆滞这、女主角偷笑着,像是在分享一件趣事一样。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坏?我完全就是趁虚而入。其实,如果我是正当地让他喜欢上我的,我肯定不会因为你而暴跳如雷那么多次、像个疯子一样。只是因为我一直都知道,他很喜欢你、最放不下的人是你,所以我才吃醋、发火。但无论我怎么闹,他都坚定地维护你,甚至我提分手,他都不肯赶你走。而生气过后,我得知了你有多喜欢他之后,其实我一直很自我矛盾。
“我一面认为自己破坏了你们的缘分,让你们两情相悦却无法在一起、一面又不肯放他走,就算不是最喜欢的,也希望他不属于你。所以我过得也不开心,那段时间,因为你、也因为我自己。”
“虽然有这样的前提,但我还是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是我犹豫不决、总是迈不出那一步,是我希望独占他、又拉不下面子,也是我不择手段地阻碍你们、介入你们,才让你过得那么不幸福……对不起。”
接下来的行为,是我完全没有预想到的。
我曾经想过,女主角会哭、会大闹一通、会生气地辱骂张斯蕾。
但未曾设想过,女主角会站起来,拥抱内疚的张斯蕾。
耳语的话,我没有听清,但女主角确实说了什么。
我想此刻,张斯蕾的内心应该复杂到了顶点。
两人拥抱了很久,我放下心之后,自己却感受到了一点沉重的心情,独自出去散步了十分钟左右,回来时,女主角已经离开了。
张斯蕾眼睛红红的,坐在位置上,咬着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抹茶拿铁。
“意料之外呢。”
我坐在她对面,女主角的位置上。
“是我,沉迷于抹黑她、诬陷她,所以才忘记了……不,是把自己代入进了她是个又坏又骄傲又脏的女人的世界当中。其实真实的她,谁都知道——是庄重的大家闺秀、是善解人意的好朋友、是纯净美丽的女孩子。是我……”
“主观臆断了。”
“嗯。”
“明明是你要和人家道歉,却一直被道歉,感觉很复杂吧?”
“相当。”
“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为什么男主角会喜欢她、答应和她在一起了。”
“你说。”
“男生是自私的生物、是爱妄想的怪人,但也是很现实的理性主义者。虽然很幼稚,偶尔会觉得非xxx不可地痴情,但其实又很滥情。就算是喜欢着其他人的我,如果是那样的女孩子和我表白,我也会思考——这会不会是我此生仅有和她成为恋人的机会。一旦进入了这种思考模式,就很难说出拒绝、也很难坚持痴情了。”
“原来如此。”
“火上浇油的是你后续的主动,还没有完全确认感情,双方都是五十五十左右的占比,突然拥有两份好意,而且都是觉得错过了会后悔一生的女孩,大部分男生根本无法在这样的选择里保持冷静、富有原则,包括我。”
“……”
“……”
沉默了大约五分钟后,张斯蕾拿出那个首饰盒子,里面的项链我终于看清楚了。
我想项链上挂着的花朵本来是有颜色的,但完全褪掉了。很难分辨是什么花。
“是雏菊。”
她像是阅读了我的心理一样开口作答。
“……”
“我知道我可能对他而言不是普通朋友,但没有想过那时的我对他那么特别。我完全没有发现他一直都戴着——好丢脸。”
“因为你的注意力分散了。”
“是啊,忘了去看着他,而是一直看着他们。只想着怎么拆散却没有想过让他喜欢上我,我也是有够……扭曲的家伙。”
“哦对了,我很好奇,她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
“……”
“啊……那个,我可以问吗?”
“唯有这个,我想要保密。”
我本以为她会爽快地告诉我,但结果截然相反。
“好。”
“努力完了!饿死我了,你吃早饭了吗?”
“我……吃了。”
“我还没,陪我去找饭吃吧。”
没有等待我说好或者不好,她径直往店外走,感觉她步履轻盈了很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过程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但结果是好的。第一阶段的道歉,算是成功了。
今天也是晴朗的艳阳天。
“于是,她就决心要去道歉,希望可以获得他们的原谅。”
“嚯!”
阿余坐在我的身边,今天是周日,是我们一起回学校的日子。
“所以,我有另一个问题。”
“请问!”
“你觉得,故事的男女主人公会放弃这段感情吗?就类似于,不再那么喜欢彼此——这样的。”
阿余听完之后,皱起眉头。
“我觉得没有理由放弃。”
“……”
“但是应该会藏起各自的感情,不希望再犯错。这就好像,我们初中的时候,跟同桌讲话被老师抓到,结果老师只批评了其中一个人,另一个人会不自觉地感到自责,接下来几堂课都会变得小心翼翼。我觉得这两者的心态是很像的。”
“原来如此。”
“你又卷进麻烦事了吧?”
“啊……不是,这是我一个朋友的……”
“我肯定知道是你朋友的故事呀,但是你肯定是被卷进去了才知道这么多详细的情节吧?”
“……”
“没有在责备你哦。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在很多方面。总是可以很快地了解到其他人的难言之隐,像是对藏着秘密的人有特殊的感应雷达一样。接近、了解、被卷入之后,尽力地出谋划策,设身处地为对方去考虑,这是我完全做不到的事情。很多人对你的第一印象大概都是——有些内向、不那么能言善道。但其实真正的你,是一个乐意帮助朋友、可以用语言表达出内心感情的男孩子。”
“原来我是这样的吗?”
“嗯!”
看着阿余轻快地点着头,我突然感觉心情变得轻松了不少。
其实,现在已经是张斯蕾第一次道歉后的第三周了。就算我催促她,她也总是用“再过一段时间”、“再等等”这样的推辞,完全没有了最开始的气势。我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是我处于这个事件中的话,大概我也会很难再度去面对曾经伤害过的人,特别是最喜欢的对方。我想着给她一段时间自己思考,但这一等,就是两周。
由于阿余需要做的准备比较多,我们每次周日返校时,都会提早那么一个小时,对于六点就到学校的我来说,在晚自习开始之前可以用来做其他事情的时间,并不算少。这两周,我习惯了把这些时间用来思考张斯蕾和男主角之间的问题。
压着铃声,一大批人像是上班高峰期挤地铁一样挤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坐在位置上,用作业本充当扇子对着自己扇风,这样的场景,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而张斯蕾和这帮“上班族”不一样。她像是总是十点之后才优雅地出现在公司里的高管们一样,在七点十分左右,完全不在乎巡堂老师、值班同学的异样眼光,缓缓地走进来。一下子吸引住了大部分刚缓过来的“上班族”们的注意,大概那时——他们会觉得刚才拼命奔跑的自己像个傻瓜。
“今晚,留一下。”
“嗯?”
难得的,她没有等待下课再和我搭话。而是路过我身边时,径直蹲了下来,甚至没有把书包放下——径直蹲在我旁边,与我讲话。
“晚自习下课之后,留在教室里面,我有话想和你说。”
“晚自习下课会有一堆人在讲台上看电影、舞蹈MV,你确定要在教室里面说?”
张斯蕾皱了皱眉,非常明显地动摇了。
“那……还有什么地方吗?安静一些的,或者没有太多人经过的。”
“操场的看台那边咯?”
“哦——也行。”
“今天看那个!”
聚在电脑周围的男男女女很安静,没有想象中那么吵,掌握着鼠标的人,努力在铁皮上移动着光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找到了前辈们留在这台电脑里的电影和歌曲MV,一下子让我们禁止带MP3的痛苦缓解了很多。我想,把它们拷到这台电脑上的人,肯定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看着大伙开心地围在电脑旁就很欣慰的、像大哥哥一样的家伙。
“走吧?”
张斯蕾站在我的座位后面,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听完这首歌。”
“你还真是喜欢它呢,之前星巴克也放过来着?”
“嗯。”
操场上的人很少,十点半正好是大灯关闭的时候,漆黑一片的操场只有刚谈恋爱和想谈心事的人会来,像是学校大锅的紫菜蛋花汤,蛋花就那么一些,毫无目的地飘荡着。而操场旁边用来观赛的看台,更是没什么人来,像是地三鲜里的瘦肉。
“听说王老师偶尔喜欢在这里抓在操场上亲嘴的情侣。”
“这个地方?这能看清楚啥啊?”
“我也很好奇。”
我本以为她会很嫌弃这些很久没有擦的椅子而选择靠着栏杆,但她的行为和我的想象完全相反,她一点没有在意,连用手扑哧拍两下都没有地坐了上去。
“……你不问我什么吗?”
“你更喜欢我问你答的方式吗?”
“不喜欢,感觉像是旧时代查户口一样的。”
“嗯。”
彼此之间的沉默,很默契地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破。十一月的风,已经变得很凉爽了,我们学校附近是一片小山丘,周围的房子都很矮,都是老城区,风没有任何阻挡地吹来,月亮和星星都很明显。
“之前无聊的时候看QQ看点来着。”
“你还看那种东西啊?”
她的吐槽总是来的很及时。
“有一种说法是,因为高楼大厦的灯光太亮了、城市的灯火把星星的光给遮盖住了,所以我们才看不见星星。”
“不是因为空气污染吗?”
大概是因为我说了星星,张斯蕾终于抬起了低着的头,看向只有几颗星星但依旧很美的天空。
“很难想象——以前父母告诉我们的满天星的夜空,是什么模样。就算现在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都会让我们感到雀跃。”
“……”
“比起现在而言,我也许更适合生活在那个时代吧?”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空调哦。”
“那算了。”
“噗——什么鬼啊你。”
我其实很高兴。我可以看出张斯蕾态度的变化,她总是板着一副臭脸对待热情接近她的人、她总是没有人情味地敷衍回应你的话语……她曾经让人感到疑惑、厌恶,但这样的她,却可以在我身边绽开如此轻快的笑颜,我能感受到——自己正在被这个女孩子信任着。
“没有这些真受不了啊。”
“……”
“……”
“我有点不太敢和他见面,我是说男主角。”
“为什么?”
“总感觉,一见到他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没有办法保持理智,会变得很慌张,如果我把道歉弄得很尴尬,我会哭出来的。”
“……”
“我怕他和女主角一样温柔地对待我,告诉我一切都不是我的错,那样我可能真的会陷进去,变得和以前一样自私。我总是不会怀疑他说的话,像是失去了判断力一样地相信他。
“我更怕被他安慰之后,我会比以前更加喜欢他。”
“现在的你,不想和他在一起了吗?他现在应该是单身吧?会变得更喜欢的话,就试着和他在一起,不行吗?”
“就是因为得不到答案,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去做。”
“得不到答案?”
“总感觉我们在一起了也不会顺利,会弄得彼此都很不愉快地收场,与其这样不如一直当默默喜欢他的人。但是如果不说出来,变得更喜欢他的话,我又会和以前一样,陷入遗憾和纠结的漩涡,变得像个怨妇一样,哎……我很矛盾吧?又说服不了自己和他在一起、又不喜欢他被其他人抢走。”
“你们都没有开始过,肯定会害怕不顺利、会吵架,但这些都是情侣需要去克服的事情。大家都是这样,以喜欢彼此的心情,去尽力为对方思考、去解决突然出现的矛盾、去为对方改变一些自己以缓解一些分歧,人与人想要变得亲密,都会遇到很麻烦的事情。而一起解决它们,又恰好是两个人更进一步的唯一方法、是唯一的解。
“所以我觉得你不用害怕这些,更直率地面对自己的心意就好了,如果因为害怕不顺利而再留下遗憾,你可能一直会被自己阻碍着没办法往前走。你要勇敢地为自己加油啊!”
“……”
“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偶尔就要依靠旁人替你撑腰。我,撑对边了吗?”
她好像很惊讶似地睁大眼睛,突然苦涩地一笑,我不知道该如何解读。
“我也不知道你撑对了没有,但我试着按你说的去做吧。”
“不要勉强在自己哦。”
“……我开始明白阿余为什么会把你留在自己身边了。”
“诶?”
“就算我们可以很快地明白,没有人可以做到真正了解自己这件事,但依旧希望有一个……看上去很好懂的家伙全心全意地试图理解奇怪的我、被我的古怪折磨得皱着眉头也不放弃思考、在我犹豫不决时可以很明确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同时不像是大人的说教,能让我感觉到他是在感同身受着的……这样的家伙,真的很温暖。”
“哦、哦……是吗?”
“谢谢你咯,太阳同学。”
她一副看起来泫然欲泣的样子,却不合时宜地展现着温柔的笑容。我像是丢失了东西却想不起来一样,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我突然理解了一点……
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
我偷偷地后退了半步,我好像理解方鸿渐对苏小姐说——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是因为什么了。
如果我没记错,苏小姐后来很调皮地说:“你就这样害怕,坐下来,我不要你这样正襟危坐、又不是在礼拜堂听说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样的代价你才愿意做傻子?”而张斯蕾不会这么说。她只是擦了擦若有若无的眼泪,恢复了本来的音调,和我说:“宿舍马上关门了,走吧?”一点也不浪漫,用现实给了我一巴掌。
太阳同学。
好奇怪的称呼,似乎完全不适合我这种很难融入群体的我。
十一月份已是秋季,我和她的地理成绩都很好,不至于忘记秋分是几月几号,但最近的气温依旧和夏天无异。今天的月亮是属于谁的月色呢?
至少不属于诗人,我觉得。
“拜咯,太阳同学。”
“……什么称呼啊这是。”
她没有理会我的提问,只是摇着头走进宿舍楼,看起来轻松了很多。
托她的福,我突然也感到轻松。
“太阳早上好啊。”
“你真的很喜欢这个新昵称啊。”
张斯蕾得意地一笑:“也不看看是谁起的名!”她如此说道,朝着我坐下来,趁着老师还不在班里,她似乎还想聊些什么。
“其实我昨晚一直觉得这个昵称不适合我——性格不那么阳光、活泼,也没有很随和大方、很难融入群体——我之前觉得自己更像是月亮。”
“但你很温暖啊。”
今天的张斯蕾,看上去一点都不慵懒,眼睛里的日常蒙着的水雾消失得一干二净,明亮得让人不好意思直视。
“我也就温暖了你一个人而已,算什么啊——”
“那就当我一个人的太阳呗。”
我难以置信于自己刚听到的话,不如说——是难以置信于是她讲了出口。
“你别表现得这么不好意思啊,这样整得我一下子也会很害羞啊……”
看来,她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只温暖一个人的太阳只能被叫做暖宝宝。”
被她稍作叮嘱后,我努力寻找着回应的话,最终还是以玩笑示人。
“……我打算和他好好聊一聊,不以道歉的名义,就是见面好好聊一聊、叙叙旧,然后再慢慢做打算。”
“哦?这样也可以啊。”
“不然我总惦记着自己要道歉,一见到他估计话都说不出口。”
真的会这么紧张吗?我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女孩子是神奇的生物——她们可以轻松地应对数以百计的追求者、游刃有余地玩笑着,但也会因为偷偷喜欢着一个不起眼的男生,而害羞得不好意思对上眼。可以冷漠地回击身边人,在我们班上被视作高岭之花的张斯蕾,也会因为男主角而慌张得讲不出话,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无法戴上习惯用的面具、会展现出真正的自己。
“只要能解决掉过去留下的遗憾,我觉得无论方式如何都是可以接受的,加油吧!”
她点了点头,正好班主任进入班级,顺手带上了门,她转身坐正,突然发现我还在看她,充满疑惑地皱了皱眉、歪着头——还有什么话想说吗?她仿佛是在这么问我。我摇了摇头以做回应。
张斯蕾确确实实地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