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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与余》转之上

2022-02-09 03:29 作者:正在努力写作的纸猫  | 我要投稿

雨还是下个不停。

   “你一个人可以吗?”

   妈妈坐在副驾驶,回过头来询问我。

   “下雨天你们也不方便帮我啊,送我到门口就行了,我想办法弄进去。”

   “……行。”

   九月一号这天是雨天,其实相当扫兴。印着欢迎一八届新生的横幅被雨水打得耷拉在那,看上去很没精神,本来期待着在校门口看见成堆的人群也落空了,反正是一把又一把的伞,形成了新的海洋。

   雨,是高中生最讨厌的东西。

   就算天公作美降下瓢盆大雨,只需要从宿舍走到教学楼的高中生,并不会被给予停课的权利。反倒是袜子会湿、晾着的衣服会湿,中午的食堂门口会排起长队,动不动就丢一、两把伞,总之——一下雨,一切就都很糟糕。

 

   她无视郑老师五分钟前让女生把头发扎起来的警告,依旧披着长发,在九月这种蒸炉般炎热的天气里,不合时宜地穿着外套,但下半身却穿着校服短裤,奇怪的差异让人很是在意。刚发下来的作业本立刻被她使用,低着头饶有兴致地写着些什么,偶尔会自言自语几句——“这样呢?”——是个奇怪的人。

   “喂,你——”

   她抬起头,面对着我的方向,大概是在叫我。她很奇怪,眼睛大的女孩子一般很容易被人一种很活泼、很精神的感觉,但她不一样。

   “嗯?你在叫我吗?”

   “对,你!”

   和阿余不同,这孩子说话时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无论何时都睡眼朦胧似的,怎么看都很慵懒、冷漠。

   “啊……怎、怎么了吗?”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什么啊?”

   她的眉毛一皱,把很随意披在身上的外套往前扯。

   “我在……额,不是你想的那样!”

   因为很在意她异常的服装搭配,我一直眯着眼睛思考着,但在她看来,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了让她感到不快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你有什么意图,但不要一直盯着不动,很奇怪。”

   “……对不起。”

   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过多斥责我有点像变态一样的行为,用手把披下来的头发撩起别到耳边,拿起笔之后,又开始了刚才她所做的事情。

   和新的同桌的相遇并不是愉快的认识,我怀疑我在她心中已经被归为了奇怪的那一类,我抱着老师肯定会重新安排座位的侥幸心理,进入高中的生活。

   自小雷苏醒之后,已经过了快两年了。在我和阿余中考结束之后,她正是办理复学手续,重新回归社会,成为了正常的中学生、稍微大身边人一岁的初三学生。我和阿余一直在劝她从初二开始读,但小雷抱着一股奇怪的劲,回绝了我们的提议,坚决要求从初三开始复读。

   如果再耽误,就完全追不上同龄人了——她是这么说的。

   于是,初三毕业的这个轻松的暑假,在小雷补习班的课余时间,我担任了她的家庭教师。虽然这样说很不礼貌,但是明明被车撞了,但她的脑子依旧很好使。

   阿余和我都考到了市里还算不错的高中,好巧不巧的是,没有商量过的我们的学校,虽然不可能是同一所,但很幸运的在同一个区。

   “周五放学之后,我们在地铁站集合,然后一直坐回来吧?”

   “嗯,可以啊。”

   “呀,真是神奇的缘分呢!”

   小雷苏醒之后,阿余的性格以可怕的速度变得开朗、阳光、活泼起来了,相比于从前,虽然没有那么多浮夸的动作,但笑容变得更多、更甜了。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从里到外改变了她。经历了什么也不想讲的时光、经历了笑不出来但必须扯着声音,变得乐观的痛苦回忆、经历了混淆自己心意的慌张岁月,阿余的变化,我是最清楚的。

   成熟不再只是一种气质,而是真实的她。

   举手投足间的稚嫩反倒变成了一种乔装。为了不让小雷感到不适应的乔装。

   

   把阿余给我的三人合照的拍立得,用一个小小的相框装起来,我把它放在抽屉的左下角,每次打开都可以看见。

   这种感觉很奇妙。高中开学一个星期,我总是可以把新班级的某个新同学,和曾经认识的某个人对上号。无论是长得有点像、声音有点像、还是性格有点类似,我总是可以找到这样的人,可能也是因为这些脑内的活动,我对于陌生的高中,终于没有那么不安,变得稍微适应了一些。

   只是——唯一美中不足——我依旧和她是同桌。

   她——这个冷漠、总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情、就算每天见面也不会打招呼的女孩——叫做张斯蕾。

   自那次不愉快的初次见面之后,她很少和我搭话,她一副不要烦我、拒人千里的样子,也让我失去了和她搞好关系的心情。每天我们都低着头奋笔疾书,但偶尔瞟到一眼她所写的东西——至少不是课堂笔记——我可以这么肯定。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怪女孩。

   刚开学才第一周,她就立马成为了高一六班男生设立的——虽然挺漂亮,但不想和她谈恋爱的排行榜的第一名,这个冠军称号,她大概是要一直卫冕下去了。

 

   高中是一种质的飞跃。

   虽然说暑假闲暇时间有自己翻阅过早早发下来的科教书,但实际上做起题来,确实可以感受到高中和初中的题目难度,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我的理解能力很糟糕,初中靠着多一点的努力总算是撑过来了,但高中开学的第一个月,我就陷入了苦战。每周三的数学周考,成为了我情绪崩溃的开始。

   “一道、两道……哇,又是六道,完了,明天又要被骂了。”

   十二道单选稳定错一半,前三道大题写完稳定时间耗尽。在这种死循环中,我连续取得了四次七十分,无论题目难还是简单。

   “陷入苦战了呢!”

   阿余坐在我旁边,用手遮住嘴巴,开心地笑着。

   阿余是聪明的女孩子,初中时期不太认真,所以她的成绩一直都普普通通,但她绝对是个很聪明的家伙,这一点我早就知道了。上了高中之后,阿余变得更漂亮了。本就优秀的五官慢慢张开,大大的眼睛、挺拔的鼻子,本来她唯一的缺点——稍有些没有血色的嘴唇,也在高中同学的推荐之下,买了新的口红,白皙的皮肤、粉嫩的嘴唇,成为了很难找到缺点的女生。

   而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肯定早已经被一堆男生盯上,视作“一定要拿下的对象!”去努力追求了。

   “……再怎么说也太明显了,一直在我旁边,每次我看到他,他就立马移开眼神,还笑一下……我实在对这种男生没有好感啊!”

   “确实有点小烦人了。”

   “然后呢,我们班很多男生总是起哄,说我是校花啊,谁要是追到我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什么的……”

   “我也猜到你肯定很受欢迎了。”

   “但我不想这样啊……普普通通不就好了,这样让其他女生很难受呀。”

   “可能他们没有想那么多吧。”

   “我又不想做什么校花,也不想那么特别啊!”

   “谁让你那么优秀呢……”

   “啊~~~怀念起我们三个人一起的时光了!”

   “我也是。”

   “到站之后走快点就可以和小雷一起放学了!”

   “也是!”

   我们的全寄宿型高中在周五是放假、允许我们回家的,四点半就放我们踏上归家的路程,这一点还是很良心的。而小雷目前就读初三,肯定是五点半才下课,还不一定会准时放学。

   “诶~~”

   “嗯?”

   “你、嗯……你高中有没有很好看的女生啊?”

   阿余微微弯着腰,想要观察我的表情,但一直躲闪眼神的模样相当可爱。

   “有、虽然有,但那个女生的性格……怎么说呢,很内向、有点冷漠,不太好接近。”

   “哦?”

   “我们班男生都说她,虽然很漂亮但绝对不想和她谈恋爱,差不多这种感觉。”

   “咦!那么糟糕吗……我还以为漂亮女孩子的性格都很好呢。”

   “我也以为。”

   “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呢!”

   阿余突然很得意地笑起来,拍了拍校服的领口,突然之间的自夸惹人发笑。

   “好、好、好——”

 

   和这小小的校门,已经有三个月没有见面了。虽然说三个月未见,但依旧对它感到熟悉,有一种,明天就要回这边上课的奇妙心情。

   “有一种说法。”

   “嗯?”

   听见我没头没尾的话,微微侧过脸来,很好奇的样子。

   “总是把高中的同学当成以前认识的家伙去看待、回到以前的学校还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这种症状叫——毕业未遂。”

   “噗——毕业未遂,怎么听上去像是犯了什么罪一样。”

   “是呢,只是有点念旧而已。”

   说罢,我看向阿余时,她还在看我,对视持续了两秒左右,退却的人是我。

   

   “哟,高中生们!”

   单肩背着包的小雷一下子在人群之中认出了我们,现在的她大概是我见过最瘦的她了。

   “哟,学妹,对学长讲话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呢!”

   阿余学着小雷的腔调,逗趣地说。

   “啊、啊,是啊,冒犯了!希望学长不要生气。”

   “你们玩得挺开心哈。”

   听着她们俩的笑声,我确实感到安心了许多,过去所发生的一切都像是虚假的故事一样,虽然每回看见活蹦乱跳的小雷,我都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但我努力地在适应。不再去提起、不再去回忆、不再记住。

 

   拖着两个行李箱,我艰难地走在人行道上,虽然这样说很不礼貌,但对于行李箱来说,路面上磕磕巴巴的砖头,简直是马里奥赛车里的阻碍道具。从地铁站走到学校的十分钟左右的路程,我难免大汗一场。

   “辛苦咯~~”

   阿余轻松地背着小包,披着头发,在前头像是牵着气球的活泼小孩一样蹦蹦跳跳走着路,笑嘻嘻地回头和我道谢。

   “原来我们的学校挨得这么近吗?”

   “是吧——我也吓了一跳!”

   “……”

   “……额。”

   “嗯?怎么了?”

   “刚才,从你旁边走过的女生,你注意到了吗?”

   阿余听完我的话,很快转头,看着渐渐远去的、在夏天穿着校服外套的女孩子。

   “没怎么留意,怎么了吗?是你的熟人?”

   “那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虽然挺漂亮但性格很糟糕的女生,刚才她看了我一眼,我才发现是她。”

   “咦!可惜了,我没看清楚啊,好好奇是什么样的家伙!”

   在她学校的校门口挥手告别后,我目送着阿余拐进看不见的角落,拖着自己的行李箱,慢慢走,刚走过的路。

   我果然还是很喜欢阿余。

   无论过去因为阿余而难过了多少次,每当她出现在我身边,我总是可以重拾起全部,对她的喜欢。我曾经坐在小雷的病房,将我和阿余的未来展开去幻想,大胆地构造。在小雷苏醒前的那几天,从阿余说了想和我呆在一起之后,我不断收集着那份未来的碎片,试图把它们拼在一起。

   小雷的苏醒,是收集之路的终止。而最近,它又有了要重新开始的迹象。

   果然,男生是自私的生物。

 

   “想不到你的女朋友那么漂亮。”

   把行李箱放回宿舍之后,我急忙赶到教室,勉勉强强赶上晚自习开始,我坐在位置上喘着气,还没有开始奋笔疾书的张斯蕾突然和我搭话,这是她第一次,除了必须以外,和我讲话。

   “……不是我女朋友。”

   “……诶?”

   只见她整个人侧过身来,相当惊讶。

   “只是初中关系很好,学校也很近,就一起上学了。”

   “那么贴心地送人家到校门口?”

   “……”

   “你,喜欢她的吧?”

   “……有那么明显吗?”

   “相当。”

   我挠了挠头,我还以为自己伪装得还可以。

   “男生其实意外地很好懂、意外地不会伪装自己的感情。有什么一下子就写在自己脸上了。男生只分两种,你知道吗?”

   “嗯?”

   “一种男生一下子就看得透透的、什么事都藏不住,像你这样。”

   “行吧,另一种呢?”

   “另一种怎么样都看不明白、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到底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惹人在意,让人无比好奇。”

   “没有例如?”

   “目前还没有发现。”

   张斯蕾翻了个白眼,将双手插进上衣口袋里,往椅背上一靠,摆出一副酷酷的样子。

   “那女生呢?”

   “呀,女生就很麻烦了,可以有无数种。”

   “啊?”

   “天然呆的、装纯的、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懂但其实是装的、看上去好像冒冒失失其实十分精明的,如果要数的话,我可以和你讲一整个晚上。”

   “那还是算了。”

   “是吧,麻烦死了。”

   “噗……”

   “笑什么呢?”

   “没什么,你呢,你是属于哪一类的?”

   我突然忍俊不禁,因为她和我印象中那冷漠得一点天都不会聊的家伙,实在不太符合。我认识到自己还没有完全和她接触就擅自把她的性格归类,有点自作主张。

   “我是坏蛋。”

   “咦……”

   她突然展露的笑容,和即将说出的话,根本不搭边。

   “我是看上去挺善良但其实一肚子坏心眼的女人。”

   她的话,一下子让我不知道怎么接下半句,只能连连发出两声“啊?”试图敷衍过去。

   “没什么!我差不多要做我的事了,你赶紧去弄你的活吧。”

   “好吧……”

   让人感到疑惑的话题,没有了后续,我打开已经写完的数学作业,装作在检查的样子,不断思索着她所讲的话。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会说自己是坏人。

   第一种是决定不再对每个人都善良,把坏挂在嘴边,当做推辞;第二种是对自己所做过的错事感到愧疚,但已经很难修正到正确的路途上了,所以把坏挂在嘴边,更像是赎罪。

   完全不了解张斯蕾的我,自然是无法将她的情况分类到这两种里的任何一种之中去,但她开口讲自己是坏人的时候,所展露的笑容却和这两种情况完全不搭边,像是很自豪——因为自己是坏人。

   

   晚自习下课之后,班里的男生一下子一哄而散,一楼食堂新开的宵夜区的龙骨脆特别香,我的宿友一溜烟都不见了。从十点就开始收拾书包、整理书柜、上厕所,就是为了在三十分,下课铃响的瞬间,比其他人更快地跑到食堂,抢到第一份热乎的龙骨脆。

   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高一的学生本来就在低楼层,高三的学长学姐延长了晚自习时间,高二的已经吃腻了,流行起点外卖这一新鲜宵夜方式。

   “从后门递过来,嗯,谢谢。”

   每次从左侧的楼梯间下去,都可以听见他们悄咪咪地说着话。周日的晚自习,是没有老师的。

   高一这年,我的运气很好,和部分男生分到了离教学楼最近的二号楼,从教学楼一层一出来,正对着就是宿舍的大门口。

   因为这点距离,七点二十的早读,我可以七点钟再起床。

   “……”

   二号楼和教学楼之间,有一颗大树,大树周围用黑色的大理石围了一圈,抢宵夜、抢饭的同学,都会把随身物品丢在这里。看上去像失物招领处一样的。

   坐在正中间的女孩子,正是我的高中同桌,张斯蕾。

   我在犹豫着要不要和她打招呼的时候,一位男生兴冲冲地跑到她身边,挨得很近地坐下来,气喘吁吁的。

   “喏,吃不吃!贼香!”

   姑且称他为男同学A,简称男A。

   男A是我们班里比较接近中心区域的男生,性格很好,是阳光开朗的那一类,因为暑假的特训,练就了还不错的身材,在女生团体里,好感度算是很高的。他也是为数不多的、没把张斯蕾排在“漂亮但不想谈恋爱”这个排行榜第一的家伙。

   不过,他也不是突然地接近。

   上一周,他总是以收英语作业为理由,跑来这边和她讲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有那个意思的。

   既然男女配对成功,我也不会没礼貌地去打扰。

   我假装没有发现他们是我同班同学那样,从他们身边径直走过。

   “喂——”

   但是事与愿违,张斯蕾起身,挡在我的旁边,实在让人无法无视。

   对于她突然的行动,无论是我还是男A都很为难。

   男A困惑于——为什么她和我在一起还叫你呢?

   我困惑于——为什么你都和他在一起了还叫住我啊……

   总之,都很为难。

   “晚上说的东西,记得保密。”

   “诶?晚上……哦,好。”

   我答应后,尴尬地加快速度离开,在背后响起了男A那有点公鸭嗓的声音。

   “你和他说什么了呀?和我讲讲呗。”

   也许是进入了更加嘈杂的宿舍、也许是洗衣机正好开始工作,我没有听见张斯蕾做回应,我自然也不会回头去确认。

   

   “明天打扫好卫生,校领导要检查,你们做做样子就好了——好,就这样,晚安。”

   男宿管交代完任务之后,很快关上宿舍门,没有拖沓。

   一下子,宿舍五个角落亮起微弱的光。

   “就我没带呗。”

   睡我上铺的宿友,不太满意地斥责我们的不守规矩。

   打开微信后,发现阿余给我发了十五条信息。

   大多都是吐槽新学校的不足,哪个同学对她很好、哪个同学好像和她处不太来。

   “我宿管刚走,你那边的生活好丰富啊,我这边平平淡淡,跟一群男生窝在一起,发生不了啥。”

   我发过去没多久,阿余便回复了。

   “你很快就会受女生欢迎的,相信我!”

   “不好说吧。”

   “没有人会讨厌温柔又大方的男生啦!”

   “希望是咯。”

   “明天第一堂数学课,我先睡咯!”

   “晚安(月亮表情)”

   “晚安!”

   互道晚安之后,我随意翻阅着一些没有意思的新闻、看了一眼微博热搜,等待眼皮变得有点沉重,我把手机关机后,塞进书包的夹缝里,瞟了一眼宿舍。

   好的,还有四个人在坚持点亮黑夜。

   我盖好被子之后,又一次想起张斯蕾说的话。

   虽然那家伙看上去不好相处,但也绝不像是坏人。

   不禁对她多了一些好奇,会讲出这番话的家伙,到底经历了什么故事,有着什么样的过去。

   带着好奇心,我入眠,这是在高中的第二周。我才开始慢慢适应这样的生活。

 

   早上到教室的时候,张斯蕾已经开始了她一天的日常任务。开学到今天,已经是第八天了,我依旧不知道她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总是很忙碌,总是低着头奋笔疾书,很少抬头听课、偶尔会突然暴躁地把笔甩到桌面上,双手插兜,像是听到了不喜欢的事情一样,露出厌恶的表情。

   “你可以和昨天在我旁边那个男的做朋友。”

   我在她身旁坐下时,她头也不抬的、冷不丁地讲了一句话。

   “嗯?昨天?哦……他啊,为什么?”

   “因为你们很像,心里的感情根本藏不住,该说是热情还是笨拙呢……可能在我看来更偏向于笨拙吧。”

   “……想着要去喜欢某个人的时候,大家都会这样。”

   “哦?”

   “突然就变得不明事理了,很多原本明白的东西,也会被奇怪的情绪弄得很糊涂,你没有体验过吗?”

   突然受到反驳的张斯蕾,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低着头,但罕见地没有动笔、转笔,在沉默了数秒后,很快举起手揉了揉眼睛,重新开始玩着圆珠笔。

   “目前还没有过吧。”

   “怪不得。”

   我带着些许想要报复她说我笨拙的心情,脱口而出的是有点幸灾乐祸的话语,确认她没有做任何回击之后,突然感觉有点后悔。

   但在我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开口搭话,或者讲一句道歉的话的时候,张斯蕾先开了口。

   “你有空的话……”

   “嗯?”

   “和我讲讲那个女生的故事呗,你和那个还没有成为你女朋友的那个女生的故事。”

   “……”

   “作为交换,我也会讲讲我的。”

   她放下笔,举起手,用外套遮挡住嘴巴,我无法确定她的表情。眼睛依旧是冷漠的眼睛、慵懒的睡眼。

   作为交换。

   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因为好奇阿余的事情、好奇我和那样一位漂亮女生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还是说——她有什么想去倾诉,作为交换,寻找倾诉用的漂流瓶。

   我本来很快想答应下来,因为我真的蛮好奇她的过去。但在答应前,我突然回想起了很多事情。

   真的可以由我,这么轻易地把她的故事告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吗?

   阿余和小雷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一直犹豫着、依旧未公开的秘密再加之那段痛苦的时光,所发生的一切,阿余的挣扎、不堪,真的由我,这么轻易地就告诉其他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我几乎是瞬间得到了解答。

   “我和她的事情……怎么说呢,有很多不可以随便讲的东西,所以……”

   “……”

   “我不能告诉你,抱歉。”

   相当意外。

   在被我拒绝后的刹那,她所展露出的表情很符合大吃一惊这个词。眼睛突然睁大了,平时那种睡眼朦胧的感觉瞬间消失,可能是想要开口发出“啊?”的声音却被制止了出声,但身体却做了动作。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没事!”张斯蕾叹了一口气,“你不听课吗?都过去半节课了。”

   不是你在找我聊天吗!

   我强行把不懂气氛的话憋了回去,我想她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听。”

   我重新拿起笔,她低下头。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和她在未来五天的一切交谈,就结束于此。像是约好了下次再说一样的聊天,却成了她本周最后一次向我搭话。

   之后,无论是我主动吐槽,还是偶尔抱怨一下作业、拖堂,她也没有回应过我。

   周五,提前十分钟下课的我,更早到了地铁站。我掏出手机,阿余发了一条“出校门了”。

   “慢慢来,注意别摔了。”

   “又不是小孩子了!”

   当我把手机放回裤兜里,准备看看周围的风景去等待阿余——我抬起头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张斯蕾,背着书包,拖着行李箱。

   “诶……”

   “你也是三号线?”

   “啊……嗯。”

   “在等那个女生?”

   “是啊,她在对面,应该很快就到了。”

   “是吗。”

   “……”

   “没有表白的打算吗?”

   “……暂时没有。”

   “女生可不喜欢优柔寡断的家伙。”

   “……我知道。”

   其实我当时是相当不满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一个什么都不了解的女生一板正经地说教。还有她那副模样,总是摆出“我什么都懂”的样子,像一个明白人一样,用高高在上的姿态说着富有优越感的话,弄得好像认真对待感情的人是比较卑微一样。

   她总是冷漠地对待周围的世界,无论是谁向她投来的橄榄枝,她都蛮不在乎地拒绝掉、无视掉,制造出孤独的空间,塑造着一个高冷女孩的形象。我承认,她很成功。我不愿意恶意推测,也许她真的性格如此。

   阿余的成熟和她的成熟,是完全的两码事。

   阿余更像是温柔的大姐姐,受人欢迎。而她更像是让人嫌弃有一股“大人味”的糟糕大人,总是用“你不懂”去搪塞每一个试图接近她的人。

   “我可以……和她见一面吗?”

   “太、太唐突了吧?”

   “也是。”

   她没有和我说再见,只是在赞同了我的推托之词之后,没有留恋地走过我身边,融入了地铁的人群中。

   阿余和她是素未相识的人,就算有那偶然遇见的“一面之缘”,但也只是张斯蕾单方面看见了阿余的样子。她一直都是一个不爱关心周围的人、总是低着头干着自己的事情,我们也不去干涉她,她也不踏足我们的空间。但她对阿余的好奇,居然可以促使她在这样的场面和我提出“我可以和她见一面吗?”根本不像是我认识的张斯蕾的作风。

   “哟!”

   “哟……”

   “嗯?怎么了,你脸上现在写着‘我很烦恼’哦。”

   “阿余——”

 

   “咦……对我这么好奇啊,好奇怪的女孩子,就是那天那个……背影很瘦很瘦的女生?”

   “嗯,我也搞不懂她。她平时都很不关心这些的,但突然就,心血来潮了?”

   “也不是不可以告诉她啦,只是有些事情可以假装没发生过地不说就是了。”

   “……”

   因为我的沉默,阿余选择了结束这个话题,露出苦恼的表情。在地铁提示到达下一站时,阿余切换好心情,又开始讲起了好笑的事情,虽然我有点提不起兴趣,但也配合着做出被她逗笑的模样。我不知道,我这般笨拙地模仿,阿余是否可以看出我真正的意思,只是她没有点破,我也不会出格地说。

   我们都变得很成熟。

   

   我还记得,我喜欢上阿余是在即将过春节的冬天里,看着没有雪的街道,想象着小雪飘零的浪漫场景。

   九月的天气,依旧炎热得很厉害。海滨城市总是这样,突然热得找不到头、又突然降温降得你猝不及防。我窝在被子里,戴着耳机,外面是阴天。

   “可以聊聊吗?”

   没有看清楚备注,我自然地以为是阿余,点进去才发现,聊天框空荡荡的——原来是小雷。

   “可以,怎么了?”

   我回复后,等待了几秒钟,她并没有发来信息,而是直接打来的语音通话。看来是三言两语说不完的事情,我关掉了还在播放的电影,调整了坐姿。

   “喂?听得见吗?”

   “听得见。”

   “最近怎么样,初三应考生。”

   “没啥压力,我现在就是——能考多少考多少,主要还是想着补上那段时间缺失的实感,虽然偶尔还是会觉得很神奇,明明我只是睁眼闭眼,却过了那么久。”

   “你起床的时候看见长发阿余是什么感想?”

   “我……觉得,嗯——可能是梦吧。”

   “……”

   “不过看见你的时候,实感多了很多。”

   “因为没啥变化?”

   “因为没啥变化。”

   “太过分了。”

   我们因此而笑,像是还在坐同桌时一样,开着彼此的玩笑。

   “……你应该有其他事要说的吧?”

   “嗯,有。”

   因为和小雷长时间的接触,我慢慢也有了这个习惯。在讲正事之前,喜欢先用有趣的事情做开头,简单地过渡一下。

   “说吧?”

   “我……”

   “……”

   “打算和阿余分手了。”

   正当我还恍惚着,努力识别着小雷刚才所讲的短短几个字的话的时候,她像是一台机关枪一样,继续讲着,没有因为我的沉默而迟疑、或是做些必要的解释。像是很着急地想要交代完事情去拯救世界的超人。

   “我知道她肯定会很难过,但我这边也有很多说不出口的原因。我还没有决定好具体什么时候提,我只是下定决心要和她分开了。我有一种预感,如果这次我们没有分开,肯定会在一起走很久很久了,所以……要分开只能趁现在了。”

   “等一下,你先……缓一下。”

   “很突然吧?”

   “太突然了!不是……你们是吵架了吗?还是感情出什么问题了?不会是因为……”

   刚想要开口说:“不会是因为我和阿余的事情吧?”,但是心里很明确地知道,阿余是不会说出来的,她在我身边都可以装傻得那么自然,更别说在完全不知情的小雷面前。阿余是聪明的女孩子,就算再怎么样,都不会拿这种事情做笑料、谈资的。

   “没有吵架,她每天都抽出很多时间在陪我,让我觉得很温暖、很高兴。”

   “那为什么……”

   “我不想跟你扯世俗那一套,你肯定也明白、也听过不下十几次了。我就明说其他原因了,但我希望你保密,不管我和阿余的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希望你把这些告诉她,尽管是她哭着和你诉苦,也不要,可以吗?”

   那一刻,我回想起了初中放学后,阿余哭着和我来了一个友情上的拥抱、回想起了小雷出车祸那天撕心裂肺的抽泣、回想起了她生日那天不知所措的啜泣。面对自己喜欢的女孩子的哭泣,我是否能顶住同情、心疼两大情绪的压力,保守住小雷的秘密呢?

   说实话,我没有自信。

   我从来都是一个好的撒气桶、保险箱,总是有人很信任我,把秘密、心里话一股脑地全部倾诉给我。我很好地做到了收纳情绪、保存秘密,没有让他们失望。但那一切都与阿余无关。

   在阿余面前,我的一切原则都好像没有那么坚硬。

   “能……做到吗?”

   “说实话,我没有自信,在阿余哭着问我凭什么、为什么的时候,依旧摆出扑克脸地说不知道、不懂这样的词汇,我可能可以表情难堪、内疚到死地替你保密,但也可能就突然全盘托出。”

   “……”

   “……对不起。”

   “我知道你喜欢阿余。”

   “……”

   “阿余应该也因为我睡过去的那段时间,慢慢喜欢上了你。”

   “我……”

   “这不是你的错,我们生下来可能确实是有不同,会喜欢上同性,但这并不代表我们没有喜欢上异性的可能,只是占比的问题。在我醒来变得越来越遥遥无期,而你又越来越值得依靠、一直陪伴着不安的她,我可以完全理解她会喜欢上你,任何一个女孩子都会的。像你这样,奇奇怪怪的、很幼稚但又在很多时候显得很成熟、可以依靠的男生,她肯定是没有抵抗力的。”

   “是因为我们的事情,所以你才做决定要分手吗?”

   “如果你是认为我生气了,认为女朋友出轨了,那肯定不是。但,因为你可以照顾她了,因为她也很喜欢你、愿意和你在一起,所以我才觉得可以分开了,至少那样,阿余不会孤身一人。”

   “……”

   “我希望你能感同身受,我现在的感情。”

   “……”

   “阿余一直都害怕变得特别,一直在规避变得特别,就算是有了我们的现在,她也依旧恐惧着自己变成人群里特别的那一个,无论是被大家讨厌,还是被大家过度喜欢,她都很接受不来,她极端地想要变得普通,恨不得成为众人的模样,但是你也明白吧?她这样的女孩子,很难不特别。”

   “嗯,我明白。”

   “这样的她,和我一直交往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无可奈何地变得特别。我们不能保密一辈子,不可能一生都是人前好朋友、人后好恋人的状态,总会被人发现的,而到了那个时候,大家对待我们的态度,肯定不会是露骨的讨厌或者支持,我们会收获很多祝福、很多污言秽语的辱骂、很多来自家人的反对、很多来自社会的眼光,这一切,我不能去赌——赌阿余可以扛下来。”

   不可否认,小雷说的都是对的。

   在母亲安慰我的那晚,她也提起过一样的话。

   无论未来如何,她们都一定会经历大量的考验,仅仅只是因为喜欢上了同性。

   这是一个很无力的事情、也不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情况。

   仅仅只是因为喜欢上了同性,这个“仅仅”的前提,是整个社会无法做到支持,也许很多人会祝福,但很难做到支持。反对的声音会很小,但带有别样意思的视线,会如暴风骤雨一样投来。

   而阿余,不是一个神经大条、不在乎这些的女孩子。

   “所以,她慢慢可以依赖你、也愿意和你在一起的现在,我可以思考——要不要为了未来去做这个分手的决定。我思考了很久,最后的答案就是,我会和阿余分手。”

   “……”

   “现在做了了断,肯定会很痛苦,但至少比未来承受了大量的压力后再分开来得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

   “我没有办法说我支持你,我希望你和阿余在一起,因为这样会让她很幸福。但我听完你说的话,我也只能认可你所做的决定是有意义的。”

   “我不需要你的支持,我只是希望……”

   大概是一直在思考,我忘却了好好听小雷说话。稍微放松下来之后,我才发现她的声音已带着哭腔。舍不得分开、会因为分开而痛苦的,怎么可能只会是阿余一个人呢?同样爱着阿余的小雷,怎么可能就这样甘心分开呢?

   “……”

   “希望你可以照顾好阿余、好好和她在一起、为她疗伤。帮助她走出这次的悲伤,就像是你支撑着她熬到我苏醒那样,让她再依靠你一次。”

   我不是超人。

   当我很难过时,我也接受不了大量的负能量、我也没有强大到足以撑起某个人的未来。

   我也会感到压力无比巨大,会因此而很难过。

   我害怕自己没有担任好自己的角色、害怕自己做出出格的事情、害怕自己会因为不优秀、不善解人意而让对方失望,承担不了对方的期待。

   所以每当他人对我说——希望我怎么怎么样时,我都想要逃避。

   不寄希望于我,我就可以更自由地去做。但一旦感受到期待,我总是太过于想做好、太过于想回应而变得迷茫,反而什么都不敢做。

   就算是这样的我。

   就算是这般懦弱、无能的我。

   也明白此刻必须要勇敢一些,像是小雷忍耐着痛苦做出决定、将这一切告诉我那样,勇敢且果断。

   是在得知二人的秘密之时吗?不,或许是更晚,是决定与阿余和好的时候吗?不、不、不,也许是对哭泣的阿余说出“会好起来”的时候吧,我已经无法脱身了。这是一段——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的感情,简直幸福得像是诅咒,而在小雷承担过诅咒的折磨之后,为了保护阿余,该是由我去忍受痛苦的灼烧了。

   “我会照顾好她的,我会努力帮上她忙的。”

   “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那我希望你……”

   “嗯?”

   “温柔地做道别、温柔地说再见、温柔地离开她,不要破罐子破摔似的分手。”

   “我答应你。”

   挂断电话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很难过,像是我分手了一样,抱着被子,被子和嘴巴都很酸,眼睛也很酸,但我流不出眼泪,只是全身都像是被酸灼烧着一样。退出小雷的聊天框,才发现阿余给我发了三十多条信息。

   对不起,阿余,我要瞒着你了。

 

   之后的几周,每天我都很紧张。我害怕晚上回到宿舍打开手机,看见阿余崩溃地发来几百条信息。也怕她一条都不发。但是小雷似乎没有着急开口,关于这方面的事情,阿余完全没有和我提起过,只留我一个人提心吊胆。

   如果我是小雷的话,我大概会选择寒假或者暑假再开口。一是有足够的时间让阿余去难过、二是不用担心阿余会因此影响到日常课程,像小雷那样总替人担心的家伙,肯定会思考到这些。我之前到底在——

   “诶,小心!看球——”

   听到他人的提醒时,已经晚了。

   这节正好是体育课,因为起晚了,我打开选课系统时,只剩下啦啦操和排球两个课程了——至少比啦啦操好——我这么想着,选择了排球。

   而我出神地思考着二人的问题时,正好是体育课的分组对战环节。

   那颗黄红白三色的排球,就像精准的导弹一样,击中了我。

   而没有完全把注意力放在场内的我,自然是完全没有扭开的、正面用脸接下了这一发导弹攻击。

   “喂,没事吧!”

   正当我捂着脸倒在场内时,一个高个子女生从对面跑了过来,刚才的球,好像是她扣出来的。

   “没事……”

   除了脸像是着火一样疼,其他地方感觉一切良好。

   “别没事了,我陪你去校医室,走!”

   高个子的动作有些粗鲁,完全不像是在对待病人一样,拽着我起来。

   “不用、不用。”

   “给排球砸到最开始是没事,但是很容易有很多隐患的!必须去!”

   我明白了,这并不是关心,更类似于命令……

   

   “明天会肿起来吧,不过骨头什么应该都没问题。”

   校医简单地捏了捏鼻梁之后,露出了笑容。

   “谢谢校医。”

   “下次打球的时候注意点,别玩得那么疯。”

   “我会注意的。”

   等待校医回到前面房间的期间,高个子女孩恶狠狠的盯着我。

   “打球不要发呆!听见没!”

   “听、听见了……”

   “那么慢的扣都能被砸到脸上,在想啥啊?想着怎么找女朋友吗?那么入神……”

   “我没有在想那么无聊的事情,只是思考一些别的玩意,一下子没留意。”

   “一下子啊?球都飞到脸上,一下子‘哐’砸你正脸都不带躲的,还一下子没留意,我看你是发呆发了很久吧!”

   “……”

   无法反驳。我确实是从开场到被砸,都完全没有留意球场上发生了什么。

   “诶,问你。”

   “嗯?”

   “你那个同桌,啥情况啊,一天天的都在忙啥?”

   “……”

   这个讲话很冲、性格太过于直爽的高个子女生也是我们班的同学,传闻说是未来的学生会主席,和我这种被迫选择排球课的人不一样,她应该是很热爱排球的那一类,技术也相当不错——至少在我这个外行人眼里。因为一张表情过于严肃的照片,她开始在班里有了学姐的绰号,再加上她总是喜欢穿着像是麦当劳外卖打包袋颜色的衣服,我在心里默默给她起了一个更有趣的绰号——麦当劳学姐。

   “你也不知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没咋观察。”

   “我倒是对她很好奇啊,那么精致一小姑娘,每天都一副啥都和她没关系的表情,一整天都不带变的,偶尔有男的去搭话,也不咋笑,顶多就抿个嘴。”

   “她确实一天都冷漠得要死。”

   “不和你讲话?”

   “如果不是必要的,基本不讲。”

   “天啊,什么人啊……”

   “我也不懂。”

   “我还以为至少会对同桌说点什么呢。”

   “你很想了解她吗?”

   麦当劳学姐的表情因为我刚才的话突然一变,变得耐人寻味、似乎在思考些什么一样皱着眉头、罕见的没有和机关枪一样吐出十几个词,沉默了一会。

   “也许吧,我很好奇她是如何那么坚定的孤单着的,但是我只是想知道这个,其他的关于她的事情,我压根不感兴趣,你呢?感兴趣吗?”

   “对她啊,我和你差不多吧,不是很想接近她,但是总觉得她太神秘了,不经意间就会注意到。”

   “不经意呢。”

   “嗯?”

   看着麦当劳学姐突然露出的、有些诡异的坏笑,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没事,最后一个问题。”

   “还问啊……”

   “你觉得她……漂亮吗?”

   有些散乱的头发、充满慵懒气息的眼睛,看上去永远都睡不醒……

   “漂亮吧。问这个干嘛?”

   “没有,我和我学生会的一个男同学聊过她,他觉得她丑得不行,我来征集一下其他男生的意见。”

   “觉得她性格不好的人很多,但觉得她丑的——倒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吧,有毛病那个人。”

   “哈哈……”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和麦当劳学姐聊天,但每次她都活力十足得让我有点招架不住,她像是小学六年级演毕业话剧时的太阳角色,带着一盆橙色的、代表阳光的小彩片,边走边撒,只要在她身边的人,基本都会被弄得一身都是彩片。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麦当劳学姐其实很像小雷。不怎么客气的语气、直爽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直击痛点、喜欢替其他人着想,思考其他人的问题,有着所谓的大局观。

   我不止一次想和麦当劳学姐说起这件事,很想让她和小雷见一面。但我迟迟没有开口。

   在校医室休息到第二节课的铃声响起,我们才上楼回到教室上课。

   “噗……”

   “嗯?”

   “没有,只是……”

   难得的,张斯蕾在非必要时间和我讲话,我转头过去时,她似乎笑意残存,我果然没有听错,刚才那如同憋笑失败而笑出来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

   “你一边脸肿一边脸不肿,感觉有点滑稽。”

   “喂……很没礼貌啊,我变成这样也是有很多原因的!”

   “好笑的事情就是好笑啊。”

   “……”

   看着我有点无奈的表情,她淡淡地笑了。

   既上次她笑着说自己是坏人之后,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她笑。

   我没有在思考其他事情,才发现——她笑时是有酒窝的,小小个,很难发现,再加上她之前总喜欢用外套的袖子挡住自己的嘴巴。

   “啊对了,一直忘记了。”

   正当我以为谈话到此结束时,她更加罕见地主动开口。

   “忘记啥?”

   “之前我说你是那种一下子就可以看透、藏不住事情的男生,我跟你道歉——你好像不是这样的家伙,虽然看起来很像,但其实不是的。”

   “专门为了这种事情道歉啊?”

   “这种事情吗?我还以为男生会很在意这个啊。”

   “会吗?”

   “嗯,我之前这样说过其他人,他们会很生气地觉得——‘你怎么看不起我们!’你完全没有这种感觉?”

   “我只是把它当做一种玩笑而已。”

   “……”

   “因为就算再怎么会看人,怎么可能真的一见面、讲两句话,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啊。所以我只是把它当玩笑,当真的都太较真吧?”

   “……”

   “嗯?”

   张斯蕾惊讶的表情倒是第二次见。两次看得都很清晰。

   “说的是呢。”

   “这不是最基本的道理吗……”

   “最基本的才最容易忽略。”

   “好吧。”

   她叹了口气,重新拿起笔,再次用手捏着鼻子。这是她即将要开始做事情的象征。

   “之前、之前说的事情,你的故事可以不用作为交换了。”

   “不作为交换?那你想听什么?”

   “我不想听什么,但我……”

   “……”

   她闭上眼睛,因为手捏着鼻子,所以只好用嘴呼了一口气,再睁开眼睛时,她把手放在双腿上,低着头。

   “想把我的故事说给你听。”

   “嗯、诶?”

   张斯蕾侧过脸,瞥了我一眼。

   原来,前面一系列繁杂的动作,是为了掩饰她的害羞。

   不管是她的耳朵还是脸颊,都红得相当不自然,想假装看不出来反而变得困难了。

   “不、不可以吗……”

   我该怎么形容呢?

   这亮晶晶的眼睛,根本不像是平时的她。只在这么一个瞬间,当初在黄昏时段的教室里,哭着张开双臂问我可不可以来个友情的拥抱的阿余,投影在了张斯蕾的身上。

   “肯定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啊?”

   “……”

   “我会替你保密的,不用担心我会泄露出去,我保密工作做的很——”

   “我知道——”

   “……”

   “上次你说,关于她的有些事情不可以说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随便把听到的秘密告诉别人。”

   “这么相信我啊?”

   “因为是自己这么觉得的,所以会觉得可以信任。”

   “就不怕自己看错人吗?”

   “怕、很怕。”

   “……”

   聊起这种话题,张斯蕾就不再害羞了,坐姿也放松了下来,刚才的她,真是让我无法习惯。

   “我先问你哦,你有怀疑其他人说的话的习惯吗?”

   “看对方说什么吧。”

   “比如,你现在很不开心,然后对方说:‘和我聊聊吧,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你会相信他吗?”

   “如果是朋友的话——”

   “就是像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同学、同桌。”

   “嗯……大概不是怀疑吧。会觉得我和他素不相识的,向对方诉苦也需要解释很多事情,对方听了也很难懂……”

   “……你心思咋像个女孩子一样的。”

   “像吗?”

   “普通的男生可能都会很耿直地回答,会或者不会,很少像你一样说这么多其他的。”

   “……”

   “算啦这不重要。”

   “一定要说的话,大概是不会吧。”

   “我的话就一定会。会觉得对方听完会不会立马转头和另一个人说:‘这女的好奇怪’或者是暗地里告诉自己的好朋友,她咋咋咋的。我很难信任其他人,所以我才特别信任我自己。自己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就肯定值得我信任。”

   “诶……”

   “所以我才……加倍地害怕自己看错人。”

   “怕自己掏心挖肺之后再被伤害吗?”

   “嗯,如果是有可能被背叛的预期,我觉得我也不会很难过。但是卸下防备之后却被背刺一刀,肯定是最疼的。”

   “我懂你的感觉。”

   “所以……你可以稍微骄傲一点。”

   “骄傲啥?”

   张斯蕾皱了皱眉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大概是我的情商刚才那一刻又下线了吧……

   “这么喜欢怀疑其他人的我,选择相信你一次,你可以稍微骄傲一点。”

   真是相当自我中心的说法啊。但我想,她的本意并非如此,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句话。

   我想,她真正想说的是——

   你可以和我更要好一些,因为我选择信任你了。

   “好的好的,我感到十分荣幸呢。”

   我笑着调侃着她,却没想到再次收获她的笑颜。我们相视而笑,大概是因为我的语气、大概是因为我新颖的回答方式、大概是因为……收获了朋友,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至少我认为是——开心地笑着。

 

   “下一站是……”

   自从初中放暑假之后,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剪过头发,这也是我第一把头发留长。唯一的烦恼就是每天起床都会翘得很厉害,而周六的这天格外的厉害。洗了个澡再出门,我才慢慢体会到为什么女孩子出门需要很长的准备时间了。

   我拿出手机,现在是周六早上的上午十点十五分,距离约定好的十点半还有十五分钟,如果出站都跑快一点的话,应该不会迟到。

   喜欢睡懒觉的阿余,在十月这个黄金周的第一天,应该是还没有起床的。

   我打开微信,确认了没有回复我九点左右发的早上好后,划向了另一个聊天框。

   “我马上到,你到了吗?”

 

   市图书馆出乎意料的富有设计感。

   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我其实并不热爱阅读,大部分都是为了名人名著题,按着学校给的书目去看,也没有思考过名著背后的意义,仅仅只是粗略地读过一次,用几张小卷子做一次题,记下几个特定的人名,是没有意义的阅读。所以我从没有来过这里。

   巨大的穹顶宛如教堂,大量的玻璃装饰让空间无限延伸,书架与书架之间像是重庆的大楼与铁路一样互相交叉着,看起来更像是中世纪的皇家图书馆,相当华丽。

   “第一次来这里的人都会被吓到,刚建好的一段时间还被旅行社当成旅游景点了,后面因为每天都有大量的外地旅游团到来,弄得图书馆一塌糊涂,闭馆修整了好一段时间。现在应该是稍微好了点。”

   “没想到这么漂亮啊……”

   “我还以为你会经常来。”

   “为什么,我看上去很像爱读书的人吗?”

   我疑惑地望向张斯蕾,她今天穿着自己的衣服,戴了一顶鸭舌帽,上本身是一件白色的短袖,外面搭着一件大体黑色、手臂处有三条白色花纹的普通外套,下半身则选择了一条浅色的长裙。

   “有一种会为了教辅经常来的感觉。”

   “抱歉呢,你猜错了。教辅都是爸妈网购的,我其实是个宅男,只要可以不出门就不会出门,更喜欢呆在被窝里看电影看漫画。”

   “真是个十足的宅男。”

   “听不出来你到底是骂我还是夸我。”

   “姑且在夸吧。”

   她浅浅地一笑,迈开了步伐。

 

   “《废都》诶。”

   “嗯?怎么了嘛?”

   “这本书……怎么说呢,有一段时间因为尺度问题,在很多图书馆都消声灭迹了,现在又被放上来了啊。”

   她熟练地翻开书页,盯着右下角应该是在看书的页码。

   “是那种书吗?”

   “可以说是雅俗共赏吧。”

   “……”

   “怎么?起兴趣了?”

   “本来是的,但这一页一个段都没有分,我就知道我肯定看不下去。”

   “这本书的内容是一个有才华的作家和四个漂亮女生的故事,讲得太真实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

   “说好了要和你说我的事,还记得吧?”

   我点了点头,她并没有抬头看我。

   她没有并买下这本书,我们拿着仍被塑封着的新书来到了图书馆二楼的星巴克。她点了一杯抹茶拿铁,我实在是嫌星巴克贵,并没有下单。

   “一杯也够坐一下午了。”

   我希望她这句话是带着开玩笑性质说的。

 

   “诶,在我说之前,可以多嘴问一句,你喜欢那个女生什么地方吗?应该不只是单单因为她长得好看吧?”

   “有很多地方吸引我,她很成熟、很值得依靠,但又有点笨拙、冒失,像是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女生硬着头皮扮演姐姐去照顾身边的人。她很古怪、很勇敢、很活泼,也很坚强。我之前以为她不会被任何难过所击垮,但其实不是的,她也很脆弱、很容易变得很不安,很慌张、需要依赖其他人……啊,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我现在知道你有多喜欢她了,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我们都叫她阿余。”

   “余?”

   “余光中的余。”

   “哦~”

   “……”

   她礼貌地和我一样保持沉默,大概是看出了我讲完那一段话之后,需要缓一缓。我们听着星巴克意外地放了一首熟悉的歌——《wonderful u 》大概在这首歌结束后的几秒种后,张斯蕾没有预兆地开始讲诉她的故事,她的表情依旧冷漠,没有什么起伏。

 

   “我以前喜欢过一个男孩子,他……不是很帅,也没有很高,成绩普普通通,声音不太好听有点公鸭嗓,总是喜欢两个月就把头发弄成寸头完全不考虑发型,情商很低喜欢开一些不适宜的玩笑,经常惹我生气。

   “虽然有点自夸的成分在,但我一直都是很引人瞩目的女生,喜欢我的男生有很优秀的、有长得挺好看的、有很高很高的篮球队主力,但我一直提不太起兴趣,我身边的朋友都觉得我和恋爱没什么关系,甚至我自己都在怀疑我自己,是不是没有喜欢这种情绪。

   “直到初二,我和他变成同桌。”

   “挺巧的,我也是因为同桌才认识阿余的。”

   “嗯,是啊。”她感叹一句后,继续说着,“最开始我很讨厌他,特别特别讨厌,简直感觉他是全世界最糟糕的男的,恨不得他明天就被开除,永远别出现。

   “但是他真的很奇怪,无论我如何嫌弃他,甚至恶言相向,他总是锲而不舍地笑着和我道歉,拜托我原谅他。我每次说得很过分,我都觉得他会生气的时候,他总是笑嘻嘻地说:‘不要那么过分嘛,消消气!’简直臭不要脸、简直恬不知耻、简直……弄得我不知道该怎么不心软……

   “也许是一次次的生气、一次次的绝交,我才更加了解他,在不知不觉中和他变得很要好,知道了很多他的事情,开始对他变得很宽容,可以应付他不看场合的玩笑,变得很默契,我发现这样的感觉让我很开心,我会不知不觉期待每个周一,讨厌每个周五、我会无法制止地关注他……在一次班会上,老师让我们说出最好的朋友的三个优先,他上台说完之后,对我眨了眨眼,看起来得意洋洋的。

   “那时我心跳好快、全身都好烫、不知觉地屏住呼吸、感觉特别害羞,但又很高兴,想要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脖子……额……”

   也许是看见了我有点不自然的样子,她也拘谨了起来。

   “没事、没事,我只是有点不习惯,你……继续、继续。”

   “反正就这样,我确认我喜欢上他了,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只是默默地喜欢着。”

   “他听到应该会很高兴才对啊。”

   “恋爱自卑心理,你知道吗?”

   “喜欢上别人之后,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嗯,我很惊讶,那时的我居然会有这种症状。因为他很开朗,和很多人关系都很不错。我总是觉得他和另外几个女生也很般配,觉得那个比我胸大、那个皮肤比我好、那个眼睛比我大、那个比我活泼……我曾经写过很多很多次表白用的发言稿,然后第二天看见他和其他女孩子讲话,我就突然没有了勇气。”

   “你居然也会……”

   “很奇怪吧?”她苦笑之后,叹了口气,“就这样,我们熬到了初三,重新分班。我和他不在一个班,甚至不在一栋楼,他去了东一楼,我在西二楼,一下子突然变成了一天都可能见不到的人,我难过得连续几天晚上连消息都不回他,明明知道不是他的错。”

   “然后呢?”

   “我持续着对他的暗恋,直到某一天,考试后,我知道了他答应了一个女生的表白,变成了其他人的男朋友……”

   我没有开口,张斯蕾也没有。

   她讲完这句话之后,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咖啡,抿着嘴。

   其实我最近也在思考相同的事情。

   小雷可能要和阿余提分手了,如果未来她变成了单身状态,肯定会有很多优秀的人去追求她。而不在一个学校、一周只能见两次,我确实地担心着她会喜欢上其他人。我实在无法想象,她成为除了小雷之外的人的女朋友,如果那个人不是我的话。

   大概,那种抵触、抗拒的情绪,和那时的小张斯蕾体会到的,是一样的。

   “我开始疯一样地跟踪他。”

   “额?”

   “我像个疯子、变态一样,每天都会在他身边转。看见他一个人就会很安心,看见他和那个女的在一起就会抓狂一样的嫉妒。

   “我在日记上发泄着,我说——她比我难看、比我矮、比我胖、胸没我大、成绩比我差,甚至是第一年和他做同班同学,凭什么赢过我啊?

   “我像个怨妇一样,批判着她,收集着她的不好传闻,甚至主动去创造一些绯闻——我……是不是,糟糕透了?”

   “……只是喜欢得太疯狂了。”

   “他也和你一样温柔。”

   “……啊?”

   “旁敲侧击没有用之后,我开始接近他,试图让他移情别恋。

   “我开始缠着他,不顾他女朋友的情绪,他明明知道女朋友会生气,还是没有抱怨过我地陪着我,我知道他们每次都会因为我而吵架,但我也知道他第二天还是会笑意盈盈地和我聊天……越是这样,我越是难过、越觉得自己下贱,越是没有勇气说出一切,因为我真的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了。我是一个自私的、怨念满满的、爱吃醋的、性格差到极点的女生,而他又是大方的、阳光的、总是体谅我的、美好的男孩子……这样才让我知道,原来自己多么恬不知耻、多么悲惨、多么不堪入目……”

   “没有这么过分吧……”

   张斯蕾没有理会我的安慰。

   大概这些自责已经刻进了她的心中,没办法擦去了。

   “我疯狂到了初三毕业,毕业的那一天,因为我,他没有去和女朋友拍合照。”

   “唔……”

   “第二天他们分手了,他女朋友让一个认识我的闺蜜带了一句话。”

   “……是什么?”

   “现在你赢了,我走,可以吗?”

   “……”

   “我很高兴,嗯,很高兴。但我同时知道的是,他也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女孩子。他兄弟陪着他,在外面喝酒,他不会喝酒的,那天还下雨了,他一直在说对不起,没有照顾她的情绪。

   “明明错的人是我,但付出代价的却是他。他失去了一个他很喜欢的女孩子,因为我的任性、我的糟糕。”

   “所以你才说——你是一个坏人。”

   “难道不是吗?”

   张斯蕾眼睛红红的,声音变得更低了,时至今天,她依旧很自责。

   “我想知道另外一件事。”

   “嗯?”

   “你和他们道过歉了吗?”

   “……”

   “嗯?道过歉了吗?”

   “没有。”

   “既然知道自己做错了,就应该去道歉才对。”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我抓起她的手,一下子就要往外走。

   “啊?诶——!不行……不行……”

   她努力挣脱着,我没有扯她,只是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盯着她那困倦的双眼。

   不要逃避。

   我在试图这么告诉她。

   “至少让我做做准备……”

   “那这样,一周道歉一个人,我陪你写道歉信,你说不出口,我陪你做练习,反正你平时也没有在听课吧?”

   “……我——”

   “别找借口!”

   “唔——!”

   大概是在她身上看出了过去懦弱的我,大概是看见了不敢面对心意时的自己,我生气了。

   “别说什么时机、不好意思什么的,你就告诉我,你道不道歉!”

   “……”

   “只要你说要去做,我可以陪你做一切你需要做的准备;但如果你说不去道歉,我也不会再管你,我会当我没有听见过这个故事,你依旧可以抱着你的愧疚一直过下去,我不会说什么,你就说——你道不道歉?”

   和那时一样。

   我生气地吼了阿余,阿余不知所措的样子,和现在的张斯蕾,简直一模一样,一副不敢置信、惊讶的样子。

   “……我。”

   我没有催促她。

   “我想去道歉。”

   “两个人都要。”

   “两个人都要。”

   “两个人都要!”

   “两个人都要——!”

   她努力地说出来之后,轻轻喘着气。

   至于这样吗,真是的……

   “好。”

   我放松了下来,松开了她的手,不知为何地展露笑容。   

   “一起努力?”

   她老派地伸出手,握紧拳头,我最初还疑惑了一下,但很快理解她的意思。

   我也伸出手,握紧拳头。

   我们撞拳,像是做了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约定一样,有点豪迈。

   “一起努力。”

   我总是这样,奋尽全力地一头扎进与自己无关的麻烦之中,让自己变得烦恼。

   张斯蕾因为没有为过去的任性而道歉,才一直承担着负罪感,无法开心。我大概是害怕自己没有在此刻伸出援手,会和她一样后悔很久,才一直鼓起勇气。

 

   “我是为了之前的事情,特意来找你道歉的,我正式向你……额……”

   大概是看见了我的表情,张斯蕾停止了她的发言。

   “怎么了吗?”

   “还说怎么了……你也太生硬了,我去办公室念检讨书都比你更富有感情。”

   “而且啊,你又不是和长辈什么的道歉,干嘛弄那么正式啊,你可以随意一点、自在一点啊,只要说出你想说的话,不需要弄得那么道歉化也可以啊。”

   “比如?”

   “比如——嗯……比如,对不起,我之前太疯狂了,你也知道我总是把握不住玩笑和现实的界限,我一直觉得很愧疚,所以想和你说声对不起!这样。”

   “……倒也不是不行。”

   “虽然是心怀愧疚、就算是觉得十分对不住的对方,也没有必要把自己处得那么卑微,偶尔就是因为道歉方太过于卑微,被道歉的一方才容易生气、不接受。”

   “哦……”

   “有一种‘你之前那么拽,现在咋回事啊?’的感觉,反而越来越生气,这样道歉就反效果了。”

   看着她突然低头开始记录我说的话,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说到底,我也就道过一次歉。而且还是和那个性格好得不行的阿余,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把握这套方法可行。也许碰上一个难缠一点的、怨念深一点的人,就是火上浇油。我们都是笨拙的家伙,聚在一起想着笨拙的办法,试图证实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不过算上今天这次,已经是第三次听她道歉了。

   比起我,她更有决心和行动力。不断地修改着她的道歉用发言稿,征求了我的意见之后,也会做一些改变。虽然今天依旧不堪入目,但比起前两天的惨不忍睹,已经改善了很多了。   

   “其实我这两天晚上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嗯?”

   她低头修改着文稿,一边说着。

   “男主角可能会答应和我见面,但女主角讨厌我可是讨厌得牙痒痒的那种啊,她真的会同意和我见面吗?而且我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

   “去找初中的朋友问问看咯?”

   “我基本把和她有关联的人都删了。”

   “……”

   “事情变麻烦了呢。”

   “找找任课老师什么的?”

   “班主任可能会有。”

   “嗯。”

   “等一下!我想到一个好办法!”

   “唔?”

   她突然激动起来,引起周围几个人的注意。突然被瞩目后,她收敛了一下。

   “他的毕业纪念册还在我那,可能会有电话号码或者微信、QQ号。”

   “你连这个都没有给他啊……”

   “……”

   “那就这周回去看看吧。”

   “我等不及了,我今晚就请假回家看看,明早给你回复!”

   说罢,她顺势就要往外走去办公室请假,我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理由拉住她。而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的铃声也正好响了。

   “诶!”

   “吓我一跳……”

   “干啥亏心事了,这么容易被吓到。说说呗,最近咋回事?感觉你们突然熟络起来了。”

   来的人正是麦当劳学姐,她坐在我前面同学的位置上,笑嘻嘻的。

   “你还真是关心她啊。”

   “快说快说,磨磨唧唧的。”

   “只是听她说了一些以前的事情,最近还会讨论起来而已。”

   “说的倒是云淡风轻,果然你这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男生很难让人起戒备心啊,真好、真好。”

   麦当劳学姐双手一摊,没有过多地提问,摇着头回到了座位上。而时机很好的,张斯蕾正好回来了,麦当劳学姐大概是看见张斯蕾走回来了吧,像她那样灵巧的家伙有这样的观察力也不为过。

   “怎么样?请到假了吗?”

   “嗯,所以我上完第二节课就回去,明天就周四了,我今晚得抓紧把稿练熟!”

   “啊、好。”

   看来是真的下定决心了。

   看她开始一边奋笔疾书、一边自言自语,我也不去打扰她了。

 

   “你……”

   她再次与我搭话,是临近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

   “嗯……怎么了?”

   张斯蕾的表情略显不安地皱着眉头,想必真的决心要付诸实践的瞬间,是刚刚。对于她来说,这算是一件人生大事——至少对这几年的她而言。要去做、去做好、去赢得体谅,肯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难免会紧张。

   “我和她道歉的那天,你跟着我一起去吗?”

   我无法从她的表情中解读任何信息,只能凭着本能回答。

   “你觉得我跟着你一起去会更好一点吗?”

   “可能会让我没那么慌张,而且能看到你的话,我大概能想起这几天练习时的感觉。”

   “如果帮得上忙的话,我可以去啊,反正我又没什么事。”

   “那就陪我去两次吧,这一次和下一次。”

   “嗯。”

   “约好了?”

   不得不说,现在的她真的像是小孩子一样。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张斯蕾的那种冷漠气息,像是换了一个人在和我讲话。

   “嗯,约好了。”

   她绽开笑颜,和我挥了挥手,因为第三节课上课就不能出校门了,她背起刚收拾好的书包,慢慢地走出教室,没有回头看过我。

   而第二天,她也带来了好消息,她找到了女主角的微信,决定周五再添加,周六约出来见面,地点依旧是市人民图书馆的星巴克。

   静候周六的到来,突然变成了紧张的事情。对于她和我而言都是。

   周五放学铃声响起时,我和她对视了一眼,彼此之间有一种要上战场、殊死一搏的错觉。

 

   按照约好的,我提前三十分钟到了图书馆的星巴克,虽然不是很乐意花钱,但毕竟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坐一桌,我只好买一杯咖啡来喝。

   “我要……抹茶拿铁,谢谢。”

 

   临近十点时,张斯蕾出现了,她摇着头到处看了一圈,好不容易才发现了我。

   “别慌。”

   “嗯,我已经准备过很多次了,也练习了很多次了!”

   “是的,万事俱备了。”

   “东风快来了,我先去点喝的。”

   尽管这么安慰着自己,她在离开时,还是深深呼了一口气。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两分钟。

   图书馆的星巴克在二楼,早上会来这里的要么是匆匆购买一本流行书就走的社会人、要么是揉着眼睛抱着书和笔盒的学生,楼下负一楼的漫画区,总是有一帮孩子趴在地上,完全不在乎脏不脏地看着书。关着的玻璃门被推开,出现的是一位学生,没有抱着任何东西。

   我有一种预感,女主角就是她。

   虽然她和张斯蕾描述的女孩有一些差距,她不胖、也不矮、身材发育得也相当不错、戴着眼镜看上去知书达理,是大部分男孩子第一眼就会有很高好感度的女生,如果一定要用片面的词语去概括,可能是“干净”和“文静”吧。

   我赶忙装作在看手机地低下头,我就在她们旁边,只要她们不用耳语交流,我基本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早。”

   “早、早……”

   女主角微微地一笑,说了一句:“不用这么紧张。”张斯蕾则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说实话,看见是你添加我的时候,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其实我很早就看见了,但一直在思考你想做什么,就没有第一时间答应。

   “然后想了想,啊——你可能是长大了,想要和我道歉,所以才添加了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联系方式的。之后,你就如我预料地一样和我提出了见面,用‘有些话想对我说’作为理由。”

   “……嗯。”

   “你和以前一样,很好懂呢!”

   

   完全、一点都不像。张斯蕾所说的那个女主角,在我心中更像是迪士尼动画里后妈的形象,会甩狠话、会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一切都是主观的、错误的。现实里的女主角,大方又优雅,像是贵族家的小姐一样,说刚才那番话时,时刻带着笑容。完全无法形象她是会甩出“你赢了,我走”这样的话的女人。

 

   “对不起。”

   “你等一下哈!”

   “嗯?”

   “这个,还给你。”

   “这个是……”

   我尽量侧着身,她拿出来的是一个装装饰品用的小盒子,我无法确认里面是什么。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说是你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对吧?”

   “对、是的,是我送的,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是我强行要过来的。因为他一直戴着,毕业前,我们就决定要各奔东西了,那时我想要一件可以感受到他的东西——你也知道,他不带手镯、不蓄长发也没有发圈,只有这个项链一直戴在身上,所以我想要它。最开始他是不给我的,我软磨硬泡很久,他才答应。但毕业的那一天,他又来找我,说不管怎么样都不可以给我。”女主角叹了口气,“‘因为是张斯蕾给我的’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听到他说这句话时,我有多生气。所以我才提了分手,我没有还给他,生气地跑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了。

   “所以它一直在我手上,终于有机会还给你了。”

   接下那个盒子的张斯蕾,肩膀开始不自然地颤抖。

   声音也变得奇怪。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我……”

   女主角摇了摇头,大概是在说——什么都不用说。

   “你知道我是怎么追到他的吗?”

   明明知道张斯蕾是来道歉的,但女主角却三番五次打断她的道歉、引开话题。

   “不、不知道。”

   “我答应他,要帮他追你。然后在过程中,慢慢熟络起来之后,我主动表白,他果然是那种没有办法拒绝其他人的类型,于是我们就在一起了。”

   张斯蕾呆滞这、女主角偷笑着,像是在分享一件趣事一样。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坏?我完全就是趁虚而入。其实,如果我是正当地让他喜欢上我的,我肯定不会因为你而暴跳如雷那么多次、像个疯子一样。只是因为我一直都知道,他很喜欢你、最放不下的人是你,所以我才吃醋、发火。但无论我怎么闹,他都坚定地维护你,甚至我提分手,他都不肯赶你走。而生气过后,我得知了你有多喜欢他之后,其实我一直很自我矛盾。

   “我一面认为自己破坏了你们的缘分,让你们两情相悦却无法在一起、一面又不肯放他走,就算不是最喜欢的,也希望他不属于你。所以我过得也不开心,那段时间,因为你、也因为我自己。”

   “虽然有这样的前提,但我还是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是我犹豫不决、总是迈不出那一步,是我希望独占他、又拉不下面子,也是我不择手段地阻碍你们、介入你们,才让你过得那么不幸福……对不起。”

   接下来的行为,是我完全没有预想到的。

   我曾经想过,女主角会哭、会大闹一通、会生气地辱骂张斯蕾。

   但未曾设想过,女主角会站起来,拥抱内疚的张斯蕾。

   耳语的话,我没有听清,但女主角确实说了什么。

   我想此刻,张斯蕾的内心应该复杂到了顶点。

 

   两人拥抱了很久,我放下心之后,自己却感受到了一点沉重的心情,独自出去散步了十分钟左右,回来时,女主角已经离开了。

   张斯蕾眼睛红红的,坐在位置上,咬着吸管,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抹茶拿铁。

   “意料之外呢。”

   我坐在她对面,女主角的位置上。

   “是我,沉迷于抹黑她、诬陷她,所以才忘记了……不,是把自己代入进了她是个又坏又骄傲又脏的女人的世界当中。其实真实的她,谁都知道——是庄重的大家闺秀、是善解人意的好朋友、是纯净美丽的女孩子。是我……”

   “主观臆断了。”

   “嗯。”

   “明明是你要和人家道歉,却一直被道歉,感觉很复杂吧?”

   “相当。”

   “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为什么男主角会喜欢她、答应和她在一起了。”

   “你说。”

   “男生是自私的生物、是爱妄想的怪人,但也是很现实的理性主义者。虽然很幼稚,偶尔会觉得非xxx不可地痴情,但其实又很滥情。就算是喜欢着其他人的我,如果是那样的女孩子和我表白,我也会思考——这会不会是我此生仅有和她成为恋人的机会。一旦进入了这种思考模式,就很难说出拒绝、也很难坚持痴情了。”

   “原来如此。”

   “火上浇油的是你后续的主动,还没有完全确认感情,双方都是五十五十左右的占比,突然拥有两份好意,而且都是觉得错过了会后悔一生的女孩,大部分男生根本无法在这样的选择里保持冷静、富有原则,包括我。”

   “……”

   “……”

   沉默了大约五分钟后,张斯蕾拿出那个首饰盒子,里面的项链我终于看清楚了。

   我想项链上挂着的花朵本来是有颜色的,但完全褪掉了。很难分辨是什么花。

   “是雏菊。”

   她像是阅读了我的心理一样开口作答。

   “……”

   “我知道我可能对他而言不是普通朋友,但没有想过那时的我对他那么特别。我完全没有发现他一直都戴着——好丢脸。”

   “因为你的注意力分散了。”

   “是啊,忘了去看着他,而是一直看着他们。只想着怎么拆散却没有想过让他喜欢上我,我也是有够……扭曲的家伙。”

   “哦对了,我很好奇,她跟你说了什么悄悄话?”

   “……”

   “啊……那个,我可以问吗?”

   “唯有这个,我想要保密。”

   我本以为她会爽快地告诉我,但结果截然相反。

   “好。”

   “努力完了!饿死我了,你吃早饭了吗?”

   “我……吃了。”

   “我还没,陪我去找饭吃吧。”

   没有等待我说好或者不好,她径直往店外走,感觉她步履轻盈了很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虽然过程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但结果是好的。第一阶段的道歉,算是成功了。

   今天也是晴朗的艳阳天。

 

   “于是,她就决心要去道歉,希望可以获得他们的原谅。”

   “嚯!”

   阿余坐在我的身边,今天是周日,是我们一起回学校的日子。

   “所以,我有另一个问题。”

   “请问!”

   “你觉得,故事的男女主人公会放弃这段感情吗?就类似于,不再那么喜欢彼此——这样的。”

   阿余听完之后,皱起眉头。

   “我觉得没有理由放弃。”

   “……”

   “但是应该会藏起各自的感情,不希望再犯错。这就好像,我们初中的时候,跟同桌讲话被老师抓到,结果老师只批评了其中一个人,另一个人会不自觉地感到自责,接下来几堂课都会变得小心翼翼。我觉得这两者的心态是很像的。”

   “原来如此。”

   “你又卷进麻烦事了吧?”

   “啊……不是,这是我一个朋友的……”

   “我肯定知道是你朋友的故事呀,但是你肯定是被卷进去了才知道这么多详细的情节吧?”

   “……”

   “没有在责备你哦。我只是觉得你很厉害,在很多方面。总是可以很快地了解到其他人的难言之隐,像是对藏着秘密的人有特殊的感应雷达一样。接近、了解、被卷入之后,尽力地出谋划策,设身处地为对方去考虑,这是我完全做不到的事情。很多人对你的第一印象大概都是——有些内向、不那么能言善道。但其实真正的你,是一个乐意帮助朋友、可以用语言表达出内心感情的男孩子。”

   “原来我是这样的吗?”

   “嗯!”

   看着阿余轻快地点着头,我突然感觉心情变得轻松了不少。

   其实,现在已经是张斯蕾第一次道歉后的第三周了。就算我催促她,她也总是用“再过一段时间”、“再等等”这样的推辞,完全没有了最开始的气势。我不是不能理解,如果是我处于这个事件中的话,大概我也会很难再度去面对曾经伤害过的人,特别是最喜欢的对方。我想着给她一段时间自己思考,但这一等,就是两周。

 

   由于阿余需要做的准备比较多,我们每次周日返校时,都会提早那么一个小时,对于六点就到学校的我来说,在晚自习开始之前可以用来做其他事情的时间,并不算少。这两周,我习惯了把这些时间用来思考张斯蕾和男主角之间的问题。

   压着铃声,一大批人像是上班高峰期挤地铁一样挤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坐在位置上,用作业本充当扇子对着自己扇风,这样的场景,我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而张斯蕾和这帮“上班族”不一样。她像是总是十点之后才优雅地出现在公司里的高管们一样,在七点十分左右,完全不在乎巡堂老师、值班同学的异样眼光,缓缓地走进来。一下子吸引住了大部分刚缓过来的“上班族”们的注意,大概那时——他们会觉得刚才拼命奔跑的自己像个傻瓜。

   “今晚,留一下。”

   “嗯?”

   难得的,她没有等待下课再和我搭话。而是路过我身边时,径直蹲了下来,甚至没有把书包放下——径直蹲在我旁边,与我讲话。

   “晚自习下课之后,留在教室里面,我有话想和你说。”

   “晚自习下课会有一堆人在讲台上看电影、舞蹈MV,你确定要在教室里面说?”

   张斯蕾皱了皱眉,非常明显地动摇了。

   “那……还有什么地方吗?安静一些的,或者没有太多人经过的。”

   “操场的看台那边咯?”

   “哦——也行。”

 

   “今天看那个!”

   聚在电脑周围的男男女女很安静,没有想象中那么吵,掌握着鼠标的人,努力在铁皮上移动着光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谁,找到了前辈们留在这台电脑里的电影和歌曲MV,一下子让我们禁止带MP3的痛苦缓解了很多。我想,把它们拷到这台电脑上的人,肯定是个沉默寡言的家伙,看着大伙开心地围在电脑旁就很欣慰的、像大哥哥一样的家伙。

   “走吧?”

   张斯蕾站在我的座位后面,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听完这首歌。”

   “你还真是喜欢它呢,之前星巴克也放过来着?”

   “嗯。”

   

   操场上的人很少,十点半正好是大灯关闭的时候,漆黑一片的操场只有刚谈恋爱和想谈心事的人会来,像是学校大锅的紫菜蛋花汤,蛋花就那么一些,毫无目的地飘荡着。而操场旁边用来观赛的看台,更是没什么人来,像是地三鲜里的瘦肉。

   “听说王老师偶尔喜欢在这里抓在操场上亲嘴的情侣。”

   “这个地方?这能看清楚啥啊?”

   “我也很好奇。”

   我本以为她会很嫌弃这些很久没有擦的椅子而选择靠着栏杆,但她的行为和我的想象完全相反,她一点没有在意,连用手扑哧拍两下都没有地坐了上去。

   “……你不问我什么吗?”

   “你更喜欢我问你答的方式吗?”

   “不喜欢,感觉像是旧时代查户口一样的。”

   “嗯。”

   彼此之间的沉默,很默契地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破。十一月的风,已经变得很凉爽了,我们学校附近是一片小山丘,周围的房子都很矮,都是老城区,风没有任何阻挡地吹来,月亮和星星都很明显。

   “之前无聊的时候看QQ看点来着。”

   “你还看那种东西啊?”

   她的吐槽总是来的很及时。

   “有一种说法是,因为高楼大厦的灯光太亮了、城市的灯火把星星的光给遮盖住了,所以我们才看不见星星。”

   “不是因为空气污染吗?”

   大概是因为我说了星星,张斯蕾终于抬起了低着的头,看向只有几颗星星但依旧很美的天空。

   “很难想象——以前父母告诉我们的满天星的夜空,是什么模样。就算现在天空中只有几颗星星都会让我们感到雀跃。”

   “……”

   “比起现在而言,我也许更适合生活在那个时代吧?”

   “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空调哦。”

   “那算了。”

   “噗——什么鬼啊你。”

   我其实很高兴。我可以看出张斯蕾态度的变化,她总是板着一副臭脸对待热情接近她的人、她总是没有人情味地敷衍回应你的话语……她曾经让人感到疑惑、厌恶,但这样的她,却可以在我身边绽开如此轻快的笑颜,我能感受到——自己正在被这个女孩子信任着。

   “没有这些真受不了啊。”

   “……”

   “……”

   “我有点不太敢和他见面,我是说男主角。”

   “为什么?”

   “总感觉,一见到他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没有办法保持理智,会变得很慌张,如果我把道歉弄得很尴尬,我会哭出来的。”

   “……”

   “我怕他和女主角一样温柔地对待我,告诉我一切都不是我的错,那样我可能真的会陷进去,变得和以前一样自私。我总是不会怀疑他说的话,像是失去了判断力一样地相信他。

   “我更怕被他安慰之后,我会比以前更加喜欢他。”

   “现在的你,不想和他在一起了吗?他现在应该是单身吧?会变得更喜欢的话,就试着和他在一起,不行吗?”

   “就是因为得不到答案,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去做。”

   “得不到答案?”

   “总感觉我们在一起了也不会顺利,会弄得彼此都很不愉快地收场,与其这样不如一直当默默喜欢他的人。但是如果不说出来,变得更喜欢他的话,我又会和以前一样,陷入遗憾和纠结的漩涡,变得像个怨妇一样,哎……我很矛盾吧?又说服不了自己和他在一起、又不喜欢他被其他人抢走。”

   “你们都没有开始过,肯定会害怕不顺利、会吵架,但这些都是情侣需要去克服的事情。大家都是这样,以喜欢彼此的心情,去尽力为对方思考、去解决突然出现的矛盾、去为对方改变一些自己以缓解一些分歧,人与人想要变得亲密,都会遇到很麻烦的事情。而一起解决它们,又恰好是两个人更进一步的唯一方法、是唯一的解。

   “所以我觉得你不用害怕这些,更直率地面对自己的心意就好了,如果因为害怕不顺利而再留下遗憾,你可能一直会被自己阻碍着没办法往前走。你要勇敢地为自己加油啊!”

   “……”

   “自己决定不了的事情,偶尔就要依靠旁人替你撑腰。我,撑对边了吗?”

   她好像很惊讶似地睁大眼睛,突然苦涩地一笑,我不知道该如何解读。

   “我也不知道你撑对了没有,但我试着按你说的去做吧。”

   “不要勉强在自己哦。”

   “……我开始明白阿余为什么会把你留在自己身边了。”

   “诶?”

   “就算我们可以很快地明白,没有人可以做到真正了解自己这件事,但依旧希望有一个……看上去很好懂的家伙全心全意地试图理解奇怪的我、被我的古怪折磨得皱着眉头也不放弃思考、在我犹豫不决时可以很明确地表达自己的立场,同时不像是大人的说教,能让我感觉到他是在感同身受着的……这样的家伙,真的很温暖。”

   “哦、哦……是吗?”

   “谢谢你咯,太阳同学。”

   她一副看起来泫然欲泣的样子,却不合时宜地展现着温柔的笑容。我像是丢失了东西却想不起来一样,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我突然理解了一点……

   那天是旧历四月十五,暮春早夏的月亮原是情人的月亮,不比秋冬是诗人的月色。

   我偷偷地后退了半步,我好像理解方鸿渐对苏小姐说——我要坐远一点,你太美了,这月亮会作弄我干傻事——是因为什么了。

   如果我没记错,苏小姐后来很调皮地说:“你就这样害怕,坐下来,我不要你这样正襟危坐、又不是在礼拜堂听说教。我问你这聪明人,要什么样的代价你才愿意做傻子?”而张斯蕾不会这么说。她只是擦了擦若有若无的眼泪,恢复了本来的音调,和我说:“宿舍马上关门了,走吧?”一点也不浪漫,用现实给了我一巴掌。

   太阳同学。

   好奇怪的称呼,似乎完全不适合我这种很难融入群体的我。

   十一月份已是秋季,我和她的地理成绩都很好,不至于忘记秋分是几月几号,但最近的气温依旧和夏天无异。今天的月亮是属于谁的月色呢?

   至少不属于诗人,我觉得。

   “拜咯,太阳同学。”

   “……什么称呼啊这是。”

   她没有理会我的提问,只是摇着头走进宿舍楼,看起来轻松了很多。

   托她的福,我突然也感到轻松。

 

   “太阳早上好啊。”

   “你真的很喜欢这个新昵称啊。”

   张斯蕾得意地一笑:“也不看看是谁起的名!”她如此说道,朝着我坐下来,趁着老师还不在班里,她似乎还想聊些什么。

   “其实我昨晚一直觉得这个昵称不适合我——性格不那么阳光、活泼,也没有很随和大方、很难融入群体——我之前觉得自己更像是月亮。”

   “但你很温暖啊。”

   今天的张斯蕾,看上去一点都不慵懒,眼睛里的日常蒙着的水雾消失得一干二净,明亮得让人不好意思直视。

   “我也就温暖了你一个人而已,算什么啊——”

   “那就当我一个人的太阳呗。”

   我难以置信于自己刚听到的话,不如说——是难以置信于是她讲了出口。

   “你别表现得这么不好意思啊,这样整得我一下子也会很害羞啊……”

   看来,她对自己说出口的话,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只温暖一个人的太阳只能被叫做暖宝宝。”

   被她稍作叮嘱后,我努力寻找着回应的话,最终还是以玩笑示人。

   “……我打算和他好好聊一聊,不以道歉的名义,就是见面好好聊一聊、叙叙旧,然后再慢慢做打算。”

   “哦?这样也可以啊。”

   “不然我总惦记着自己要道歉,一见到他估计话都说不出口。”

   真的会这么紧张吗?我没有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女孩子是神奇的生物——她们可以轻松地应对数以百计的追求者、游刃有余地玩笑着,但也会因为偷偷喜欢着一个不起眼的男生,而害羞得不好意思对上眼。可以冷漠地回击身边人,在我们班上被视作高岭之花的张斯蕾,也会因为男主角而慌张得讲不出话,在喜欢的人面前,她无法戴上习惯用的面具、会展现出真正的自己。

   “只要能解决掉过去留下的遗憾,我觉得无论方式如何都是可以接受的,加油吧!”

   她点了点头,正好班主任进入班级,顺手带上了门,她转身坐正,突然发现我还在看她,充满疑惑地皱了皱眉、歪着头——还有什么话想说吗?她仿佛是在这么问我。我摇了摇头以做回应。

   张斯蕾确确实实地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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