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秋之暮 一
山城唯一能通向外界的路就是城南的火车站，据说在我出生后才投入运行，到今年大概有十六岁了，报纸上时不时会出现诸如，“磁悬浮列车”、“超级铁轨”之类的词汇，不过我相信与火车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吧，都是能将人的身体从一个地方带去比地平线还远的某个遥远国度的工具，跟马匹差不大多。
小学时我经常跟着伊美一起去那里，她骑着自行车，我将手放在她肩上，站在后位上，几个跟我们一样调皮的孩子会把头探出来，对着我们傻笑，然后被父母收拾一顿。有时我们冲着车上的人们喊叫，有时希冀着能超过火车头，不过这个心愿倒是现在也没有实现过。在稍偏南的方位，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静卧着一片黄葛树林，有几次我也曾自己骑车去过，但被父母说教几顿后就此作罢，只有去车站为人送别时才会跑去那儿发发呆。伊美也一起去过，但她说那里并不算什么胜景，她说她喜欢加拿大的枫树，“到了秋天”她用手在空中画了比操场还大的一个圈，“一阵风吹起，天空被红海浸润”尽管我努力去想，可脑子里却总是浮现出晚春或是暮秋时这片黄葛树林的容貌，那时候儿，黄绿相接，山城稍猛烈点的风足以将树上泛黄的皱纹扯下，然后起舞在大树的怀抱里，下起一场望不见尽头的梅雨。
“澪风~”伊美和她升上高二的几个朋友走了过来朝趴在座位上打盹的我挥手。因为高一文理不分班，想着升上高二后总该和她缘分将尽，没想到却是抹不干净的孽缘。
“哟喔？月考考了级部第一嘛？”她笑得不是一般开心，比小时候偷了孩子王的糖果还灿烂。“真是个学习脑袋啊，我说”我揉了揉有点油腻的眼皮，确保能维持这段对话的完整性。“城南那边儿新开了一家咖啡厅，你要去看看吗？可有趣啦！”伊美似乎打小起就这样，对新事物有着无穷的兴趣。“也许？周日的话我一定奉陪。”
然后就是一大段上下毫无逻辑的聊天，伊美新交的朋友大概是叫：岛抱月，佳苗，安达樱。好像是吧？跟上她们的步伐真难啊：从歌手到化妆品，从霓虹灯到豪华轮船……假若有一天所有的熟人都去了外地，想必也只有我守在小城里吧，远方什么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说出口了也是大话。
挥手告别后周遭又恢复了宁静。午休时教学楼基本只有老师，可以回家，但预见到会被不停唠唠叨叨就选择带盒饭到学校。
“咖啡厅吗……好高级的样子，如果有床的话说不定比家里的还舒服。伊美上次说的是不是也是咖啡厅？上上次好像也是？呃啊……”无意义的自言自语填满了小憩的时间，今后也多半是这样。
“你好？这里是高二3班吗？”
从后门传来陌生的问候声。“是的，有什么事吗？”我头也没抬起地回答了不明人士的问候。闯入耳中的脚步声清晰起来，随后停下。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既没有梦见自己化作蝴蝶，也没谈成恋爱。
“大梦谁先觉~”一个大大的呵欠也难以缓释疲倦。“砰”一声，我就像铃铛一样浑身发抖，回过神来发现桌上多了一小撮血……血？！
我几乎是弹起来。
“唔？同学你没事吧？”
一个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转校生？蓝白相间的衬衣搭配纯黑的短裤，头发差点吞噬眉毛。“诶，这……”她手上拿着班导的教鞭（短木棍），不会是谋杀吧？“不不不，你个榆木脑袋想啥呢？”见我自问自答，她才缓缓开口。“那个，我看见你桌上有只蜘蛛，就想着帮帮忙之类……很抱歉啊”
杀人无声啊，还好我福大命大。
我挠了挠头，不知道怎么继续聊下去，只能用边用尬笑回应，边把案发现场整理好。
楼下逐渐喧闹起来，在外肆意挥洒青春的人儿又如潮水般回到了这片小天地。我们彼此并没再多说些什么，那之后她干了什么我也没去看，我想她也是——也许刚才她做的确实有些过火了。我对着褐色窗户梳理被冷汗扰乱的刘海和不知何时出现的呆毛。我坐在中间，并不是靠窗的“冥想”佳处，也不是第一排那般的万人迷，不远处的走廊上人流涌动，互述着又遇见了什么奇闻、听到了什么逸事，顷刻间喧哗盖过了宁静。
班主任迈着和往常一样的步伐走进来，神情如故，端庄的就像是电视上正在讲话的主持人。她至今还是个处女身，听说有过爱恋，可怜没有好的结果。现在她的脸就像木头一样，不是说不美，但让我的心弦有些紧绷。
“今天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大家以后要好好相处啊”
差点谋杀我的女生从角落的空位上站起，“大家好，我叫向华叶，以后的日子还请多多指教。”哟？这次的梦是一年前看过的漫画吗？我用力掐了掐脸，“疼疼疼”，竟然是真的。
“正好余澪风同学差个伴，你先暂时和她一起吧！”
停一下，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单人豪华座就化为乌有了？我胆怯地将目光别向向华叶，她已经收拾好了书包，迈着小步走过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倚。没被她打死大概就是福吧。
短暂的介绍后课堂回归了秩序。我用左手尽力撑着头，右手抄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笔记，当它们排满后又会被擦掉，宛如月亮，处在盈亏变化的永恒之中。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是犯困的原因，大晚上谁不睡觉呢？我不可不做猫头鹰。
下午的课程相比上午显得更漫长，如同DNA的双螺旋一样，不断攀登、不断重复。在我将被密密麻麻的公式击倒的前一刻，下课铃响了，班导的侧脸中，似是在叹息，只是说“某某同学要认真听，高考就差两年了”。
我把双手叠在一起，板凳被向后推了一大截，一头栽进了幻想乡。
“向同学？来我们的社团吗，免费的摄像机喔。”
“来足球社吧！一群男生女生都会被你的魅力征服的！”
“天文社也很好的啊，比你旁边那头沉睡的猪有意思呢。”
不晓得谁缀了“猪”那一句，尽管有些愤懑不平，可身子很诚实地顺从了真实的想法。于半梦半醒中，我似乎看见了不速之客和来来往往的黑影，我想起了黑白漫画改编成的动画。
……
“最后就是出去玩要注意安全，前几天才出了事故呢。好了，放学吧。”
这句话可比喻成田径场上裁判的哨声，一声令下，许多健儿飞奔了出去，也许能打破世界纪录。终于结束了啊，我心想着，懒觉啊~懒觉啊~我要来咯。
“还有，余澪风，来一趟办公室。”班导的脸色瞬间铁青了起来，心海被抛下了一块大石子。转校生还在打理课桌，我悻悻地走进办公室，来到她身旁。
“把手伸出来。”
伴随着的肯定是清脆悦耳的拍打声，只一下，手心也要成了枫叶。我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因为过于紧张而染红了双颊（虽然也是常客了）因为害怕又会招来些什么，只是低垂着头。可她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好好努力啊，以后考出去，到大城市开开眼界也行。”“嗯，嗯……”她伸手抚摸着我的长发，眼神里不晓得是爱怜、怀念。当然接下来也不可能是什么温馨的谈话，一阵说教后就把我轰出了办公室。刚好从走廊的一边传来一阵凛冽的风，我耸了耸肩，调好衣领，迈着大踏步走向校门口、回到另一个世界里。
正巧在门中央看到伊美一行人，她们正挥手告别。
“舒服吗？”
她预料到了我的出现似的，回过头对我笑道。
“什么舒服什么？伊美你真的越来越难懂了诶。”
她又朝我做了个鬼脸，举起我刚才被打了的右手。“啧……真可怜啊”我嘟着嘴收回了右手，把她推着向前走，“要不是我脾气好啊，早不跟你一起玩喽。”
我们随意散步在街道上。小城中没有枫树，大地上的外衣是一层金黄的丝缕，在逐渐消散的暮秋的日光的照射下，我们的身影慢慢拉长，划过这座城。
“伊美啊，枫叶真的很美么？”
伊美怔住了，想起来这也是我第一次这么问她。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爱好吧，我喜欢就是了。”
“好像谈了恋爱呢，只要自己喜欢就行的话。”
“诶？！看来你也对转校生图谋不轨呢！”
我的脑袋瓜子又在那一霎超负荷运转，我、恋爱、伊美、枫叶，转校生、阴谋、共犯？发生什么了？我放下拿起的书，背靠在光亮的墙壁上。伊美贴了过来，“喔，你是那~种~人~”吐息扑到了露出的脖颈上——一边去，一边去。我将她赶到书店另一侧，丢下刚才发生的一摊子破事，继续找可以消磨整个周末时光的漫画。
这家书店在城西，平时人很少，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这唯一的客人，真好奇是如何经营下去的。不过听外地来的人说，像这种实体书店啊，“尤其是东边和沿海那一片，全是靠课辅资料维持起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眼前的这座小店兴许还能维持十多年，所售卖的也大都是漫画或者省市内的青年杂志，运气好的话能够碰见一些著名作家的新作。对了，那姓向的，也是外地人吧？有多大可能会来这儿看看呢？我躲在书架后面，侧过头去看整个小店，除了守店的大姐姐和哭哭求索恋爱漫画的伊美外别无一人。就像是打乒乓球一样，对着墙一个人打那种，偶尔也会偏离轨道，撞到被锈腐蚀的墙壁上生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这时总该有风吹起，轻抚孤独少女乌黑的发丝。
“喂，我先走了喔！”
“大笨猪就先回去睡觉吧！”
“猪也不会在这里找恋爱漫画”
户外的空气愈发干冷，已经要看不清火红的夕阳给予世间的光芒。小城不至于破落，道路还算完整、有一两张长凳，也不到完美的境界，视野中总有几块砖会出现裂纹、几棵树逐渐老去、一些鸟儿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所有的一切都追随者黄昏的步伐而去。
我大踏步向着暮色渐暗的彼方前进着，思绪也许早已随风而逝，诧然抬首，遥望落霞之彼，在难以言喻的风景之中，浮现出熟悉的身影。那人儿感知到我在看她，正好与我对视——大概率是我多情，我避开会相遇的路线，如一只被狼群遗弃的的狼，穿梭在旧城街巷的每一个角落里。
直到站在家门口时才想起今晚会是一个人度此良宵。我把书包丢在床上，袜子也跟着一起飞过去。换上睡衣躺在沙发上，我也学着班导的样子轻叹，拿起一支笔微唅嘴中，暴露在空气的腿还能算是皙白、可怜不算修长，我把马尾解开，头发散乱，睡衣最上方的扣子也没去顾，室内光线昏暗，依托着月光我勉强能意识到自己现在的邋遢样儿，会不会很帅？如果再打扮几分的话一定能收到一群迷妹的信吧。
门铃响了。家里人或者伊美吧？想着她们对我也算是知底的，就只穿上睡衣去迎接。
“妈，你回来啦？”
“这里是余澪风家吗？你的校牌”
异口同声，还是那熟悉的陌生声音。大腿好像被夜里的风僵住了。
来人还是穿着一件蓝白相间的衬衣，配合黑色的短裤，脖颈右侧的痣让我更确信了就是她。又多了一份孽缘？！
“呃啊，多谢了！向、向叶华同学！”我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呆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走远了。
“那个，我叫向华叶！”
蓦然，她回头朝我喊道，声音透过夜晚冰凉的空气。
“知道了啦！”
我回应道，像是黑白漫里男女主互对着彼此逐渐消逝的身影，渴望能多驻足一会儿。
具体应该是发生了些什么，不过我不记得了。天啊，看那时我的打扮，她不会以为我是那种……奇怪的幻想又浮现出来。努力振作起来啊，我的榆木小脑袋……不就是被转校生看见稍微邋遢了点的样子嘛，反正以后也不会有很多交集、应该不会……
呼，呼……
秋天的时候，总是分不清叹息和风匆匆穿越城市的声音呐，大抵二者兼有吧，风总是以忧愁的面目在这个时节现身呢不是吗。
隔天醒来时天还微微亮，父母也没有回来的迹象。我骑上自行车，独自去向了那片黄葛树林。自从初中以后就再没去过了，现在只能凭借旧有的印象：在某个拐角是李大娘家，某某户的墙上曾沾满了我膝盖上的血，有一只流浪猫总在一个废弃的公园周围游荡、我被它抓伤过……现在月亮逐渐丧失了大半天空，太阳还在沉眠当中，我以最大速度地奔驰在这条回忆的小径上，碎石和枯树时有现身，但都无法阻止我。
啊~呼~
再一次，我将自己向下沉。再一次，我希望着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旭日东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