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金帐汗国建国750周年: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ps:给我推整了一篇杂糅了很多个人感情的随笔文,文中如有史实错误麻烦大家批评指正哈。。。。。。真心实意为他的故事意难平了好久呜呜呜呜)
正文:
沿着北方漫长的国境线一路西行,来到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卡拉干达州草原中。出城几十公里,一方由砖石砌成,蓝顶红墙的穆斯林式陵寝静静伫立在白草黄沙交错纵横的大地之上,沐浴着碧空中的五色天光——金帐汗国的首任国君朮赤汗即长眠于此。
比起其父成吉思汗一统漠北,开疆西域的霸业,与其子赛因汗拔都博弈汗廷、征伐东欧的威名,朮赤汗在历代史书中留下的影迹则可谓寥若晨星。人们对于朮赤汗,更加熟悉的并非其文治武功的风流史话,而是他从血缘社会中一名崇高偶像跌落为一个宗法囚徒的酸辛过往。
在帝国建立前,那段蒙古高原上群雄逐鹿的动荡岁月里,怀孕的母亲被敌军当作人质掳掠而去,几个月后在返回部族的途中诞下了他。命运的齿轮正是在此处发生错动——出生前同母亲一道被扣押在异邦的经历成为他日后难以抹去的“污点”。
从那时开始,族中便流言四起。一开始他并不明白族人地敌意从何而来,但也许在年纪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感受到在面对自己时父亲眼底一闪而过的戒备,与母亲脸上那份极力克制却易于察觉的哀伤。原生家庭的。平心而论,他不喜欢那些充满恶意的风言风语,更不希望自己成为父母与族人的耻辱。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朮赤渐渐疏远了大家族中的人情世故,转而爱上了无拘无束,少有人惊扰的放牧生活。
1206年的那达慕大会上,他坐在父亲身边,与族人们一同开怀痛饮。饮过三巡,踌躇满志的父亲借着酒力问道:“朮赤我儿,你来说,什么是人生中最大的乐趣?”
“在儿臣心中,择一块水草丰美的土地,在其之上搭屋建房,放养马群,以酒设宴,自在生活,那将是人生中最大的乐事。”
这虽然是一道开放性试题,但他的答案显然偏离了出题人设定的主旨。
作为统治集团的成员,他可以将牧羊御马作为休养生息的手段,但绝不能将它作为人生的最终目标。
他应当跟随父亲一同去开辟更辽阔的草场:早年随父出征,招抚蒙古各部,推动帝国初定于一;慧眼识才,招贤纳士,战地被俘者多蒙其全宥;与兄弟共同南下伐金,连克数城,战功斐然;边境平叛,恩威并施,奠定汗国基业……作为全蒙古共主的长子,他出色地完成了一个十二三世纪草原贵族的历史使命。
最后的一次,是1219年的中秋之夜,成吉思汗在锡尔河畔誓师,正式发兵西征。
帝国对外扩张的车轮一旦开始转动,便再难以阻挡。
他们一边口称顺应天命,一边向这个冒犯了可汗天威的国家,连带着无数素未谋面的异邦居民举起了屠刀。
他们兵分三股一路西进,一次又一次凯旋的欢呼淹没了呼啸的车轮下身碎骨裂的声音。
有的城池——多亏了一位“识时务”的城主在精锐铁骑列成的战阵前带领居民缴械投降——才免遭了一场圮毁人亡的浩劫。
有的城池——守将早已弃城逃命,而居于其中的臣民早已于敌军来袭之前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则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化为尸山火海,最终不复存在。
胜者王败者寇,一个战败国的全体国民如果成为被浇铸进其宗主国民族史诗宏大叙事结构的最底层的“耗材”,他们就注定难以在接受新统治者驱策的短期内拥有“官方许可”的尊严与人格(除非统治者幡然醒悟,悟出了怎样在现有的生产力之下将这些新臣民的利用价值最大化)。
那些在民族危亡之际仍下定决心拼死一搏的花剌子模军民,最终均被捕,被杀,背负着“犯上作乱”、“恶棍”、“无赖”的头衔,被写进伊尔王廷御用文人编纂的史书。就同两千多年前中原奴隶起义的领袖柳下跖那样,因触犯了贵族施加给庶民的天条,他的姓氏便在后世高呼着“为国为民”的士大夫们口中被单单一个“盗”字取代。
一夜之间,人踪俱灭,山河改观。这个原本车水马龙的中亚古国只剩下销蚀成灰没入流沙的残戈锈镞与凝固在砖缝石隙中毫不起眼的点点朱殷,仿佛漫长的历史中罕有访客踏足此地。
1224年,西征大军凯旋。成吉思汗分封诸王,将帝国西部最广袤的一片土地分封给了自己这个“不通世故”的儿子,希望他能够延续自己的荣耀。
然而,彼时在边境与叛军打完最后一仗的他已经疲惫至极,没能听从父亲的号令,回到使他感到无比压抑的汗廷中去复命,而是带着建国时分封的九千户百姓来到一片荒芜的玉龙杰赤城安定下来,在花剌子模王廷的旧址之上续写他所盼望的故事——而这一切都被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可汗视作忤逆。直到乃蛮人凄切的冬不拉曲传到远在万里之外的可汗耳中时,这对骨血相融的父子才在阴阳相隔之际达成了和解,可惜为时已晚。
当年的金帐汗宫(朮赤在世时其封地还未以“金帐汗国”为名)亦远远不如其宗主国元朝的上都哈剌和林那般幸运,未能邂逅一位同柯尔律治那样浪漫的天才诗人,未能被镌进他病隙梦中偶得的断章,永远令后世读者心驰神往。它始终静默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一任雨打风吹去,最后遗留一地的雉堞,让人们只能依照眼前的残景去联想那份浮动在时光长河中莽莽苍苍的寂寞。
再由此讲回朮赤本人,史书中的后续是这样的:成吉思汗崩逝于六盘山后,他那最高瞻远瞩,最贤明理智的三子如愿继承了汗位;而他那最离经叛道的长子早已在这之前郁郁而终。
“朮赤”,蒙古语意为“客人”。而他的确如同自己谶语般的名字一样,无论是在生他养他的克鲁伦河畔,还是在遥远的瀚海古城中,都在扮演着一个居无定所的旅客,如飞蓬,如断梗。他这个旅客一做就是一世,死后亦被子孙供奉在异乡的神龛之中。
在现今位于土耳其境内的某博物馆中,一尊尊铜像正襟危坐,泛着深红的光泽,这正符合古代汗王肃穆形象的记载。朮赤与他的父亲,他的儿子,还有族中许许多多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一言不发地守在这里,看这里的游人如织,等待这里的灯明灯灭。
再度回望这座被红与蓝两种原色填满的哈萨克小城,才恍然意识到,脚下这片辽夐的荒原,不仅仅是供一个或多王国顶礼膜拜的血脉滥觞,也是让数个世纪前接过一道诏令便迁居来此建立这王国的第一代人在无数个月夜里辗转反侧,不断回想起远方亲族音容笑貌的他乡。然而,早在1224年那场大迁徙途中,汉地的十里春风路,漠北的落日野草香,连带着他年少时幼稚无邪的愿望,都纷纷被卷进铁蹄扬起的黄沙,乘着干燥的风四散而去,再难以寻觅了。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
人道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但在这片土地上,随着滋味酸涩的春草一同生长起来的除了属于一个落寞游子的离愁别恨,更有一种属于群体的,甘苦交织、悲中见乐的希冀。
那位黄金家族政治聚光灯下的第二代大汗,他的继任者最终在15世纪中叶北元王朝派系斗争的腥风血雨中销声匿迹;至于那位备受冷眼,远离帝国中心的旁支宗王,他的继任者最终则在荒凉的边境安身立命,落地生根,如瓜瓞绵绵般生生不息。拔都的远征、克烈汗与贾尼别克汗迁都建国的伟业皆能够溯源至此。
直到20世纪初苏联红军领导人民推翻朮赤家族支系政权——布哈拉汗国的曼吉特王朝,这些遗散在各地的王族首领才渐渐退出了中亚的政治舞台。
命运,可说公平也可说不公平,可说握于人手也可说难以捉摸。它可以驾驭时间,让时间服务于他,而它也极有可能见证满载着雄心壮志的后辈们揭竿反叛,将它打翻在地。
《突厥世系》载,蒙古族的一位先民乞颜,与一群鞑靼人鏖战多时而不敌后,决然率领着部众撤退至额尔古涅昆山中,卧薪尝胆四百五十余年,蛰伏在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宁静中,等待着一个复仇的契机。如他所愿,四百五十年后,一对以“苍狼白鹿”命名的夫妇率先在部族里举起大纛。这对夫妇携着族人,下山,驻留,教化,立誓,征伐,厮杀。直至1206年,他们的后代成为了整个漠北草原的最高统治者。
或许乞颜的对手永远不会料到,当年那个看似甘当手下败将的部落日后将颠覆他们千秋万代雄踞一方的宏愿,用血与火的手段逼迫他们俯首称臣——世间造化的弄人之处大抵正在于此。
2020年初,哈萨克斯坦政府举办金帐汗国建国750周年纪念活动。当年兵戎相见的两个民族历经数百年的融合繁衍,最终在这片土地上握手言和。朮赤与他的继承者们也即将重回大众视野。在“一带一路”文化桥梁高高架起,世界民族文化大放异彩的今天,那份能够跨越八百年时空的游子情怀也在世殊事异中显得弥足珍贵,成为一份古人与今人共享的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