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断承讲学记（二）
三．
郭子在漆黑的大牢中跪地摸索了好一阵，将地上潮湿的麻草拧干围成一垛，又把自己的长衫盖了上去，这才缓缓坐下来。在一片窅冥中，他枯坐深思，已然分不清此刻自己双眼是睁是闭。
郭子是何许人也？
相传，他诞生在齐鲁故地的一户穷苦人家里。其父母虽均是大字不识的农人，却希望给孩子取个可以飞黄腾达，扬福避祸的好名字。于是夫妻二人便卖了头猪，将所换银两尽数给了位算命先生。那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小酒一吹，当即在郭家后院的石磨上铺纸挥毫，一气写就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郭冀成”
按说这名字立意清晰，叫着也响亮，不过是顺他父母的意愿，希冀自家孩子日后功名大成，光耀祖宗，福多多啊！但当这算命先生得意地收好笔，拈完须，放下酒壶，并将这三个大字朗朗念出后，却霎时受了郭父背后一脚！
“继承？继承恁奶奶个熊！俺们是干了一辈子农活，受了一辈子劳苦的穷牛马，穷牛马要继个锤子？！等俺家娃长了出息，先捶了恁娃，再继承恁家里的土地牲畜老婆孩子！”
这郭父长得虎背熊腰，本就是天生神力，自打后来拜了乡里的武学大师，大极信义门的马护国，每日于耕前饭后勤练师门功夫“云雷五段拳”，更是增益强健，抖擞精神！只见这一腿下去，算命先生旋即跌入磨旁的猪圈里，不但当时就啃了满嘴粪土，且日后又筋骨大伤，此刻更无做解释的气力了！
“这孩子以后就叫郭断承，俺就取定叫定了！”
于是，郭子的大名便定为郭断承。父命无违，这个日后声震朝野的名字终其一生再无改动。
作为家中的长子，郭断承自幼便致力迎合乡曲下邑的道德准则。乡亲们不久便发现，郭家的这位小子是真出息：悬梁刺股，自学成才皆不必多说，可贵的是他打小逆来顺受，对父母的打骂一向甘之如饴。有时父母打完了，他还会负荆跪求祖父接着打骂。善哉，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难能，他的记忆超群，处处留心，往往能于乡人的琐碎言语中寻找可以规范生活，教化他人的种种养分。譬如有一回，郭母方才劳作回屋，正向客房里吃肉饮酒的叔伯们走去，见她行将触到台面，小郭子一个箭步上前，猛地将母亲向后拉去，嘴上振振有词：“俺听乡人说了，女人吃饭上不得桌！”
四．
古语云“少时了了，大未必佳”，自古天才异童不胜枚举，真能兴文教，举大业而为天下知者，真是凤毛麟角。
时光荏苒，郭断承也已过了而立之年。然而毕竟神人老成：在古贤今士往往还汲汲于天人之学，志在功名的年岁，郭子已毅然在家中兴办了书院！说是书院，亦无非是个管教顽劣孩童之所，连个私塾都算不得。至于附此书院之名，也只是他有慕古人开宗讲学，云集坐道的灿然气派，而实力又不能及此境的一种自我慰藉，无异于立“蓬莱三岛”碑于腐泥烂沼之中也。
久之，他的种种作为已使诸多同乡儒生引以为耻，直骂他是乡中丑类！但穷乡君子毕竟寥寥，正学已然久堕。凡有些邻里不知如何教导子女曲从己意的，都会依样画瓢，提来二两酒，二斤束修，与孩子们一并藏入院中。郭子本有志于教化孩童，亲力栽培他们自卑怯懦，甘愿受缚于长辈的心性，奈何入学的尽是些生性灵动，心地光明的赤子，一个得意门生也没纳成！长期的任教让他受挫不已：“呜呼，有教无类，我有善教而无善类受我之教！”念此师门不幸，他索性清走孩童，扣下酒肉，自己闭门悟道去了。
一日他正在乡中背手漫步，思忖着矫人心性的学问，忽闻一妇人厉声詈辱自家孩童，其言语污秽不堪，淟浊已甚。然郭子犹觉如听仙乐，他以为妇人之教子，无论动静云为，皆是一片善心使然！况且此厉语之中，尚有望子成文曲星之意在也！于是他将所闻默记于心，回家便照书成楹联一副，悬于书院正门，以明天下父母考慈，子女孝悌之根本：
“驰诗构东西，笔扬得万意”
郭断承本以为此举会在乡里传为美谈一件，增些德望，也好给书院多添些束修羊酒。谁知乡中识得大字者本就寥寥，认识的也都引郭子为耻。某日，一位南国来的放浪书生手拄宣子杖，肩负戴公琴，正潇洒云游到此乡，却不慎看到了郭子写的楹联。
这一看可不得了！他按捺了十年的凡心不禁大动，当即奔下山去，不遗余力在邻县各书院中将他探到此地郭子的生平事迹，及楹联文字话与诸位先生才子们听，各院先生才子们听罢无不哄堂大笑，进而逸兴蔚起，连每日茶余饭后做格物致知，三省吾身的工夫都拿来笑话郭子了。
这下，郭子的美名算是传遍了十里八乡。各地的游人车马纷至沓来，肩摩毂接，前来郭乡寻见识的不单是些有文化的官吏书生，更多的是不识字的鄙夫鄙妇们，他们迫不及待地要找些读书人为他们确认，这副楹联上的字是不是这样念！不久后，在郭院的土墙上竟现出一首诗来，其字遒劲，其意凛然，诗云：
“扬笔何能得万一？驰诗未必是东西！
一朝外晓八方耻，唯守穷乡把众欺！”
更有甚者，在郭家的门楣上妄书了一条横幅，曰：“构诗堂”！
此时的郭院早已是不堪其扰，郭子见到自己为乡民所耻笑，已是忧愤不堪，心力交瘁。好在这县令非但不以郭子为乡中之耻，没有下令毁堕郭家的一砖一瓦，反而将郭子的事迹大肆加以宣传，赚足了外人的夜宿盘缠。得了好处，这县官亦不忘送不少钱粮给郭子，以示抚慰。郭子接了钱粮，不由心生感动，道：“德不孤，必有邻，吾今德不孤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