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多重奏:辉夜大小姐及爱与日常及战争之关系



彼此远离
彼此却仍不断地思念对方
我们是否要带走忙碌不息的灵魂?
——克洛岱尔《分享正午》
【壹 爱的日常化】
「恋爱即战争」,如果作为一般通过路人听到这句话时,我们很难不在《辉夜大小姐》的基础上联想到同样将恋爱与厮杀相混合的《史密斯夫妇》。当然,这两部作品从任何一个维度上来说都完全不同:其一,辉夜大小姐显然不会选用荷枪实弹的武器;其二,也是我们首先要提到的,「恋爱」本身位置的不同。

在《史密斯夫妇》的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一对缺少热情的夫妻最终拥有了「恋爱」的热情。也就是,「恋爱」的仪式(也就是婚姻)首先入场,其次才是「恋爱」的填充物(就徒有其表而言它更接近于《伪恋》)。反过来,在《辉夜大小姐》的故事中,我们看到的是赤裸裸的实在的「恋爱」,但一般意义上「恋爱」的形式(譬如约会,接吻,和最重要的「誓言」)却是缺失的。
于是,我们在这里遇到了一个悖论:白银与辉夜是否相互爱恋?从形式上说,他们并不「相恋」而是「作为朋友珍惜对方」,但他们又确实「相恋」(甚至比很多情侣更加相恋)。在这里,回想《辉夜大小姐》的那个冗长的标题,我们就发现,「恋爱」将故事的核心交给了「天才头脑战」,而「恋爱」本身则成为了作品的「空気」。也就是说,「恋爱」成为了一种「日常」。
如果借用「非日常的日常拟像」[1]理论,我们当然是在白银和辉夜的关系中寻找一个理想的爱情形态。但我们必须指出一点:我们的享乐并不仅仅来自于将自己代入到这段完美的关系中,更是来自于观赏这段关系的发展——凝视着二人恋情的发展,难道不正是弗洛伊德意义上的「爱的干扰者(Libessetoerer)」,或是「官员/女仆/烟囱工」这一三分法[2]中「烟囱工」的视角吗?在默认「爱恋」的在场的情况下,我们作为烟囱工的享乐也是无需风险的,因为我们必然可以看到二人恋爱关系的最终确立,无论形式还是内容。
最终,「日常」化的恋爱在《辉夜大小姐》的故事中成为了「恋情必定圆满」的风景(在「恋爱相谈」回中,我们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成为了我们的消费对象——这是故事的必然趋势,虽然细想起来有点卑鄙。
【贰 爱的娱乐化】
在克尔凯戈尔的理论中,「恋爱」被划分为三个阶段:美学阶段的「爱」是享乐的唯我主义体验,莫扎特笔下的唐璜就是这样一种原型。伦理阶段的「爱」是一种严肃体验,是朝向绝对的永远的介入,克尔凯戈尔本人与未婚妻雷吉娜所保持的的长期恋爱关系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在最高阶段,即宗教阶段,「爱」的介入的绝对价值由于婚姻而得到认同。于是,婚姻不被视作为对抗变幻不定的爱情而进行的社会关系的强化,而被视作可以把真正的爱转向其本真的使命。
回到《辉夜大小姐》的文本,我们在上一节已经提到:白银与辉夜的「恋爱」中,一般意义上的恋爱的「形式」,或说「仪式」是缺位的。这无疑意味着二人的恋情是缺少「严肃性」的,是并不脱离「本体论」的维度的——请注意,即使辉夜确实地承认了她喜欢白银,她近乎无意识的「傲娇」也仍然坚持着「想让(白银)告白」的高傲,并以获得这种可笑的高贵为乐——辉夜并没有超越自恋。最终,头脑战化的「恋爱」仍然只不过是以他人为媒介与自身发生关系。同拉康的断言一样,他人只是用来揭示实在的快感。(此即上文”本体论“一词的具体涵义)
回忆一下上一节的结论,我们在寻找一种「恋情必定圆满」的风景,这其实也包含了两层意义:在故事结束时,白银与辉夜的恋情必然会达到一种「仪式」与「内涵」的统一状态;同时,故事本身为了给结尾做铺垫,白银和辉夜始终要处在「仪式」或「仪式」本身的意义缺位的状态下——这也是我们想看到的「日常」。难道,在烟花回中,我们不因为两人(完全地)像恋人一样一起看烟花却仍然拒绝承认恋情而获得快感吗?正如鲍德里亚提出的:
作为封闭(Verborgenheit)的日常生活……它的宁静需要对现实与历史产生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它的宁静需要永久性的被消费暴力来维系。
——鲍德里亚《消费社会》

《辉夜大小姐》作为日本的娱乐工业品出现,也给了我们解读这种错位的爱的另一个维度:在欢迎白银与辉夜纯粹的,唯我的「恋爱」的同时,我们更希望他们去模仿美学阶段的爱所不拥有的「仪式」,正是在寻找一种从无限的仪式所组成的符号秩序中脱离的出口。一方面,我们为政治人物,公司社长表演的滑稽戏捧腹;另一方面,我们也热衷于脱口秀主持人对大人物故作拙劣的模仿,《辉夜大小姐》显然属于后者。当「恋爱」作为这样的娱乐工业产物出现时,它也不再高贵,更不纯粹,而是作为一种剩余快感存在——有一条评论(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号召我们不要去模仿白银和辉夜的头脑战,这才是最接近作品本身带有的淫荡意味的观点。
【叁 爱的战争论】
回到「恋爱即战争」,当然,爱并不平和。但爱有它自身的关于矛盾和暴力的体系,差异就在于:在政治中人们要面对的是敌人,而在爱中人要面对的是悲剧——一种内在的,关于同一性与差异性的冲突所引发的悲剧。在「恋爱」中我们面对的是一种建立在绝对差异性之上的体验,换句话说,在恋爱关系中并不存在真正的敌人(即使是第三者)。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段论述,我们对它进行一次倒转:「战争即恋爱」,「头脑战」本身也是「恋爱」的存在基础——「战争」是为了「恋爱」,是为了这种共同的价值创造,这让我们不得不联想到:
战争即和平
——乔治·奥威尔《1984》

在白银和辉夜的恋情中,「战争」与「和平」的辨证关系,风景化的战争和无理由的对「权力」的贪恋几乎可以完美对接英社那种扭曲的生存方式。在此之上,「战争(恋爱头脑战)」的意义是「让战争(战争化的恋爱)延续下去」,以便永不停歇地享受这种剩余快感。同样的,在奥威尔的叙述中,战争造成的损失更侧重于生活的拮据而淡化了流血伤亡——我们往往得到的是「零伤亡的战争」一样的宣传错觉,这难道不也正是我们提到过的,「无风险的恋爱」吗?诚然,战争永远不可能是无伤亡的,就像恋爱永远不可能是无风险的一样——这其中的风险完全被转移到了作品的配角身上,书记,会计,无不分摊了二人恋情的风险,以便故事能够以一种高潮迭起同时也波澜不惊的状态延续下去——也正和英社一样。
大洋国的终末(也即那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终末)当然掌握在无产者手中,而「天才头脑战」的终末,也需要其中一方放弃自己对恋人间(并无实际意义的)权力的贪恋和在头脑战的「斗智斗勇」中的快乐。辉夜成为了一道突破口,通过辉夜的转变,以女仆为代表的「他者」逐渐地把我们享乐的对象转向了那种随处可见的「八嘎情侣」式的关系:回到「官员/女仆/烟囱工」的三分法,作为「烟囱工」的我们越来越希望看到二人放弃原有的调情式的欲望表达而回到一对「恋人」关系的「正常形态」。通过放弃一种快感,我们获得了另一种快感。
【肆 爱的流水线】
在娱乐工业流水线中,我们当然希望那个「拟像」能够生产出我们理想的爱情样式——无论是对仪式内涵的再发现(《史密斯夫妇》)还是在唯我享乐的基础上对仪式感的建立(《辉夜大小姐》),我们总能够在无尽的产品中发现封装好的「罐头爱情」。即使作为一个哲学命题,我们也能够选择浪漫主义的爱,契约式的爱,到拉康那句怀疑主义的「爱情不存在」。
只是,这样封装好的爱情——像《辉夜大小姐》那样毫不忌讳欲望运作的逻辑的爱情产品——真的还是我们所追求的爱情吗?当我们付了钱,在女孩的膝枕上痛哭,听她用表演出来的同情安慰你时,我们真的是在体验爱情吗?或者说,被齐一化的资本逻辑所吞噬了个性的文化产品背后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爱情,我们自始至终只是在欺骗自己,就像故事中的辉夜故意不去触碰「我喜欢白银御行」的实在?
《辉夜大小姐》展示的爱情形态无疑是理想的,但作为造梦机器,《辉夜大小姐》的运作逻辑本身并不美好。作为总结,我会说《辉夜大小姐》是一部淫荡的,取巧的,以消解爱情为主业的爱情作品——当然,我认为这是一种赞美。

’
[1]:莫趣,知乎文章《日常系——一种有关非日常的「日常」拟像》,“换言之,日常系动画中所表现的日常,并不是真实的日常生活,而是一种 非日常式的有关日常生活的拟像……对非日常的渴望和对封闭的日常生活的不满,恰恰造成了在消费主义下,空气系动画的诞生与壮大。”
[2]:克尔凯戈尔在1843年对人类作出的划分:
有妙论称人类可分为三类:官员,婢女和扫烟囱者。窃以为此说法不但机妙,还大有深意……倘一种分类不曾理想地穷尽其对象,我便更加青睐芜杂的分类,因为它带动了想象。
编者按:我再帮作者结语说得明白一些,不要因为一些特别的专名而认为作者讨厌这部作品,还是喜欢的嘛,真香。爱情三阶段,大概是对人生三阶段的一个类比。
近期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