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我们的奥德赛》(十八)|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航行途中的另一些发现,也加剧了我的恐惧:虽然大致而言,奥德赛号在十多天的旅程中没有遇到任何值得一提的大风大浪,但有好几次,我都隐约听到了飞机旋翼的轰鸣声、或者在头顶云层的缝隙中发现一闪而过的无人侦察机的影子……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我们的奥德赛
第十七章 总攻击与大牧首
全文约109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光复历210年7月6日,黑海东部海岸,高加索山脉西端,圣血城,当地时间1930时。
(莉莉娅的视角)
按照奥德修斯的说法,奥德赛号是一艘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的船只——这艘帆船的合成材料船壳制造于终末之年之前,有着比现代所生产的绝大多数船体更优秀的抗腐蚀性和坚韧度,而它的甲板、舱室、桅杆和索具也都有着数十年的历史。在因为一系列机缘巧合落入奥德修斯之手前,这艘船曾经辗转流动于数十个买家手中,被各种各样的人当作战船、偷渡船、运输船甚至是渔船,并施加了各种各样的改装。从某种意义上讲,说它是一本在海面上航行的历史书,也一点都不为过。
但现在,这本历史书正在起火燃烧。
当奥德赛号的船体从被检疫官的快艇残骸卡住、无法抬起的港口拦阻锁链上方驶过时,至少有一打的火力点朝着它倾泻出了各种口径的弹药:拖着闪亮的尾焰的火箭弹、沉重的无后坐力炮炮弹、弹道陡峭的榴弹和迫击炮弹、机枪和步枪的子弹,甚至是箭头上固定着小型燃烧弹的弩箭(是哪个天才想到要用这种个性装备的?)。由于四处扩散的烟幕的影响(也许还有圣血会那帮人糟糕的射击技术的缘故),大多数火力都落空了,但还是有不少枪弹和炮弹砸在了这艘古老的船上,将它的帆具和上层建筑打得粉碎,并在坚固的船壳上留下大量焦痕和凹陷。
不过,奥德赛号并没有因此停止前进。
“备用发动机的运转状态良好,虽然那对小型螺旋桨能提供的推力相对有限,但至少可以在船帆损毁后撑一段时间,”随着奥德赛号继续前进,匍匐在沾满鲜血和碎肉、看上去活像是肉铺里的案板的机帆船船舱内的彼埃尔操作着手中的那台控制器,“不过船舵似乎已经受损,至少从刚才开始,就对我的远程操作没反应了。”
“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已经够了,”奥德修斯摇了摇头,“保持目前的航向就行,遥控火力呢?”
“别急,我这就试试,”彼埃尔按下了控制器上的几个按钮,接着,一整排黑影啸叫着从奥德赛号的船体前方和两侧蹿出,飞向了周围的海岸据点、防波堤和巡逻船只,“唔,效果蛮不错的,看来之前那些准备没有白费。”
这些火箭弹也是我和奥德修斯在之前的旅途中准备的。它们被巧妙地固定在奥德赛号上的数十支一次性发射管中,由可以遥控的电发火系统控制发射。其中一些是奥德赛号那门已经被拆除的土法上马火箭炮余留下的弹药,而另一些则不过是用铝皮筒、黑火药和厚纸片手工凑合起来的东西,它们的弹头里填充的不是高爆炸药和钢珠,而是发烟剂和锯末,与其说是武器、倒不如说更像是大型烟花——当然,出于人道主义原则,我们本来也并不要求这些东西能对那些朝我们扣扳机的家伙造成什么伤害。它们的唯一存在目的,仅仅是尽可能制造混乱、并吸引那帮子傻蛋的注意力罢了。
而就目前的效果来看,这一计划的执行只能用“完美”这个词来形容。
随着不断有火箭从奥德赛号上飞出,那帮子大脑表面的沟回数量原本就很有些不足的圣血会混蛋们进一步认定,这艘船必定是一艘全副武装、前来强攻港口的敌舰。于是,几乎每一个长着眼睛的家伙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它上面,所有带着扳机和握把的管状物统统都指向了它,爆炸产生的水柱迅速在这艘古老的船周围形成了一片颇为壮观的丛林。萦绕的烟雾就像是成群的鬼魂般在周围盘绕。要不是手里没有任何摄像器材可用,我现在很可能会职业病发作,立即操起我作为新闻官的老本行、把这场充满了烈焰与血腥的大戏给拍下来。
当然,幸好我没法子这么干。
眼下,我、秋、奥德修斯和彼埃尔都躲在那艘之前被大口径六管机枪大幅度改变了外貌的倒霉机帆船上,与它的前主人们的残骸待在一块。虽然于情于理,任何人都不会就这么放着一艘死伤累累、漂在水面上的己方重伤船只不管,但随着奥德赛号像一条发疯的鲸鱼般闯入港内,并成为本日欢迎工作的主要服务对象,高度紧张的圣血会信徒们一时半会儿完全顾不上来检查这艘可怜的破船……当然,这一切也全都在我们意料之中。
毕竟,按照先前反复进行的推演,唯一可行的混入港内的方案就只有我们目前正在实施的这套计划。
不过话说回来,纵使目前还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人已经发现了我们,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安全了——由于目前潮水的流向,任何丧失动力、却又没有被系泊或者下锚的船舰,都肯定会在水流的作用下被拉往西方,因而远离港口的位置。而为了避免因此前功尽弃,我们不得不开动了这艘机帆船的内燃机,让它以勉强可以对抗潮汐的最低航速继续朝着港内行驶。不过,这也意味着,就算多数人都正紧盯着奥德赛号拼命猛轰,我们的行动也随时可能发现。一旦有哪个足够机灵的人注意到,这艘已经被“击毁”的小船居然还在以与潮水相反的方向移动,那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就很难预料了。
“姐……姐姐……”
就在我一边看着陷入枪林弹雨中的奥德赛号,一边思忖着这个问题时,秋突然从我身后抱住了我——这实在是很不像平时的她。毕竟,虽说秋总是容易在面临危险时惊慌失措,但只要在我身边,她至少会装出沉稳的样子来避免我担心。但或许是过度紧张的缘故,现在的她似乎显得颇为慌张,身体和四肢都颤抖个不停。
不过话说回来,不仅仅是秋,就算是我,在此时此刻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几乎要令我窒息的压力——这和与敌人或者别的什么牛鬼蛇神交火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在交战中,人类暴力本能带来的兴奋感往往会暂时压过惧怕,因为我至少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命运正掌握在自己手里。但眼下,我们却只能无助地趴在这艘水线以上被打得如同筛子的破船上、藏在死者之中,将自己的未来交托给莫测的命运。由此而生的浓重无力感几乎让我们事先做好的一切心理准备都变得毫无用途,唯一差可告慰的是,至少,我们现在还能够依靠着彼此。
“我们已经穿过拦阻铁链的位置了!保持安静,千万不要盲目行动。”随着一阵轻微的颤动从船底的方向传来,奥德修斯用他一贯冷静的声音小声警告道,“如果遭到射击,也千万不要还击!现在是至关重要的时候。”
“唔……欸……好的。”对于奥德修斯提出的要求,我完全能够理解——毕竟,空无一人、冲在最前头的奥德赛号正在以其悲惨的境遇向我们展示着沦为防卫火力靶子的可悲下场:铺天盖地的炮弹、子弹、火箭和别的一大堆天知道到底是啥的稀奇古怪玩意儿就像骤雨一样不断在它周围落下,不仅那些脆弱的木结构上层建筑被整个儿变成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就连得到了旧纪元技术加持、强度极高的船身也开始在这样的重击下出现越来越多的破损,开始逐渐进水下沉。但即便如此,我们的这位坚强的老朋友仍然在继续蹒跚前进着,并为我们吸引着对方的火力和注意力……呃,说实话,这悲壮的离别一幕可真让我有些感动。
虽然我和秋其实只搭乘它旅行了一个半月罢了。
“姐姐,那里……”
当一道黑色的影子被即将在西方的海平面上消失殆尽的斜阳投射在我身上时,我意识到,这艘几乎等于残骸的破船已经驶到了防波堤内侧,正在沿着狭长的堤道逐渐离开不远处的“战场”。考虑到奥德赛号上自动发射的各种玩意儿已经基本被打光、而且残破不堪的船体随时可能沉没或者搁浅,圣血会的家伙发现那上面没人应该只是个时间问题,尽快离开战场显然是正确的选择——只不过,我们目前的航行路线似乎有些太接近防波堤了。
“喂,那个……”在朝着奥德修斯丢出了一块桅杆碎片、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后,我轻声说道,“我们是不是离堤岸有些太近了?”
“我也没法子啊。”努力摆弄着发动机的奥德修斯答道。虽然呆在发动机舱里,但由于后者的顶部直接敞开的关系,他只能竭力弯腰屈膝、用这种别扭的方式伪装自己,“这艘船的动力就剩这点儿了,而这该死的潮水的力道比我想的还要猛,”他做出了一个牙疼般的表情,“总之,我们现在先凑合一下,只要足够小心,我们应该不至于被发现。”
欸,我倒是希望这样来着……但现在的情况,无论怎么看都有些不容乐观:在离我们最近只有十几米的防波堤上,分布着好几处由混凝土预制板和圆木搭建的半永久性工事,在目前的距离上,我们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工事里的守卫们的脸!更不妙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可怜的奥德赛号上,当我们所搭乘的破船“偶然飘过”时,不止一个人下意识地将视线投向了我们的方向。
不行,我必须冷静,冷静,再冷静一点。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出岔子……
在一处防波堤上的工事里,某个在脑门上长着一根骨质独角的圣血会士兵突然走向了不远处的另一名机枪射手,一边指向我们的方向,一边小声说了几句什么。接着,那名机枪手立即将枪口转向了我们的方向、并将子弹上了膛……呃,当然,他们可能、大概、也许并没有发现我们,更有可能只是在例行警戒而已。只要我们继续保持隐蔽,也许——
那名机枪手突然仰面倒了下去。
由于神经太过紧张导致的思考迟钝,我甚至完全忽视了在耳边响起的自动步枪短点射声,而那个人影缓缓倒下的过程也在我的主观印象中变成了一连串令我印象分明的慢镜头。在楞了起码一秒之后,我才捋清了这么一个事实:就在刚才,有人在我身边用自动步枪朝着那个正用枪口指向我们的家伙打出了三发子弹,其中至少有一发打中了他脑袋的正中央、并掀掉了他的半个后脑。
而开枪的那家伙……居然是秋?
唔,这可不得了,真的不得了。虽然距离并不算远,但对于我这个就算拿着12号霰弹枪射击、也有概率在十米之内完美脱靶的妹妹而言,刚才那一下子简直就是奇迹!这肯定是爱,是传说中爱的力量对吧?!因为我们姐妹之间的爱、以及秋对我们所有人的爱,所以她才创造出了这样的奇迹……
……呃,等等,现在好像不是为这个高兴的时候吧?
当整条防波堤上的每一座工事里的人都开始将各种长枪短炮指向我们时,我意识到,这回我们的麻烦可是大到没边了——秋在极度紧张中开的那一枪确实又快又准,但也成功地让这附近的每一个圣血会混蛋都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而无论如何,我们都没法子对付这么多的敌人。
“你……干了什么啊?”从发动机舱里爬出来的奥德修斯无奈地对秋问道。
“我……啊,我很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意识到自己犯下大错的秋带着哭腔说道,“我刚才害怕那个人朝你们开枪,所以——”
“算了,”奥德修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关系的,他们已经来了。”
接着,随着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防波堤上的防御工事全部都消失在了腾起的烈焰之中。
光复历210年7月6日,黑海东部海岸,高加索山脉西端,圣血城,当地时间1956时。
(秋的视角)
“圣父啊……这可真残忍。”
当那两架盘旋着的“沙罗曼蛇”炮艇机终于消失在西北方暗橘色的云层中时,我听到姐姐小声嘀咕了一句。
大致而言,我基本上同意这句话。
虽然自从加入光复军、并被派遣到前线之后,我很快就发现,自己似乎天生就不那么害怕目击死亡——不仅仅是敌人的死亡,也包括自己人的死亡,但眼下的景象仍然让我实在是很难冷静下来:就在不到一小时前还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满是货物堆栈、吊车、小艇和棚屋的圣血城码头,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具体而微的人间地狱,大量被毁灭性的爆炸粉碎、被冲击波压扁、被高温碳化(或者更糟糕的,碳化到一半)的尸骸像是被坏脾气小孩四处乱扔的破烂玩具一样,散落在分崩离析的建筑废墟之间。
这些残破的尸骸中既有属于人类的,也有经常被当成守卫犬使用、像豹子一样大的犬形变异生物的,还有些则属于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驮畜。而在一处离港口不远的小广场上,我还看到了一具被绑在火形柱上的焦黑尸首——这个天知道到底犯了什么事儿的可怜人在我们的“盟友”造访之前正在等待被处决,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给他痛快的却是一帮他素昧平生的同盟士兵。
虽然大多数位于港口附近的火力点和防御工事都被压倒性的空中火力摧毁了,但在城区的各个角落中,仍然不断有零星的火力从地面腾起,射向空中那些如同扑向尸首的秃鹫般来回穿行的炮艇机、倾转旋翼运输机和直升机。偶尔有那么几次,这些盲目而缺乏统一指挥的火力也打中了目标,让某架飞机拽着烟迹脱离任务、向海的方向飞去,但毁灭性的报复通常会迅速降临,让地面上增加更多弹坑、燃烧的废墟和破碎的尸骸。
圣血会或许是大陆上最强大的组织之一,但即便是这些家伙,也无法抵御全力一搏的“银色方阵”的突袭。
“一切都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恕我直言,我们这运气要是拿去买彩票,多半早就中了特等奖了,”在将手中的小型双筒望远镜递给我之后,彼埃尔自言自语道,“这么一想,彩票从两百年前就已经不再发行,也实在是件遗憾的事。”
“没错,命运确实在眷顾我们——但你们的智慧和勇敢也是我们能走到这一步的关键,”奥德修斯一边点头,一边确认着我们身上的新装束:眼下,我们正待在离圣血城中央的岩山只有一街之遥的一条小巷里,在一条蜿蜒通往山顶的泥泞小路旁修整。除了原先的行头之外,我们每个人都套上了圣血会卫兵的深色连帽斗篷和血红色臂章——虽然我知道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不太好,但是,它们那些可怜的前任主人已经再也不需要它们了。虽然这种半吊子伪装在正常情况下绝对算不上十拿九稳,但由于目前城里已经乱成一团,因此好几群从我们身边穿过的圣血会信徒都把我们当成了自己人,“当然,我们也得感谢‘银色方阵’。纵然最终目的不同,但他们确实是最优秀的‘盟军’。”
我耸了耸肩:“我是知道他们一直都在跟着我们啦。但话说回来,你是怎么确定他们会在现在进攻这里的呢?”
“因为是我们通知了他们,”姐姐对我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还记得我用来联系拉希德将军的通讯器吗?”
“唔。”
“奥德修斯先生取出了里面的关键部件,然后利用它策划了一个小小的花招——你也知道,‘银色方阵’之所以一路跟着我们、却不敢继续出手,是因为两个原因:首先,他们不知道‘钥匙’能够启动的古代技术遗迹到底位于哪里;其次,他们需要确保奥德修斯先生的安全,因为只有他才能启动那东西。因此,在我们已经有所提防的情况下,拉希德将军很清楚自己已经不可能安全地俘获奥德修斯先生。对他而言,最有利的选择就是为我们提供‘护航’、同时准备在我们抵达目的地后见机行事。”
“这我知道……”
“而相应的,我们自己可没法冲进这种有上千人严密把守的地方,所以说,必须设法让‘银色方阵’替我们开路——同时还得甩开他们的监视,”姐姐举起随身携带的水壶,喝了一口加入食盐的水,然后把水壶递给了我,“为了做到这些不太容易的事,所以我们才不得不想了这个办法:让奥德赛号直接闯入港口、制造出我们试图硬闯的假象,同时用那只鸽子把我的通讯器带进城内发出信号——顺带一提,那只鸽子原本就是本地圣血会的头头们饲养的信鸽,真不知道奥德修斯那家伙是怎么弄到它的。”
“这个嘛……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奥德修斯的嘴角撇起了一个微妙的角度,大约是对姐姐将他称为“那家伙”感到有点得意……应该是吧?
“但是,拉希德将军难道就不会对这种情况产生怀疑?”我摇了摇头,说出了自己的疑问,“毕竟,从常理来讲,头脑正常的人大概不会选择硬闯这种防备森严的地方,他就不会意识到这点吗?”
“如果意识不到,他就不是拉希德将军了——但问题是,他没有在这件事上冒险的资本,”姐姐答道,“因为他无法确定,我们是否就一定‘头脑正常’:万一我们真的决定乘坐奥德赛号强行闯进城内,而‘银色方阵’没有在我们送命之前及时作出反应,那么他们就输掉了一切。换句话说,由于风险成本太高,他事实上别无选择。只能以我们‘头脑不正常’为前提采取行动。”
这倒也是呢……
不过话说回来,就在我们悄悄登岸、并沿着圣血城内弯弯曲曲的小道朝着第一殿堂所在的山丘攀登时,可怜的奥德赛号也终于迎来了它漫长寿命的尽头——在被上百发五花八门的玩意儿命中、并燃起大火后,这艘老船终于撞上了一处码头、压扁了一艘铁皮小艇,然后坐沉在了那儿。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一批圣血会的小喽啰们企图登船看个究竟,却遭到了一队身着重型动力外骨骼装甲、在喷气式伞包协助下从天而降的“银色方阵”突击队员们的迎头痛击。虽然在遭受挫败后,圣血会的家伙们赶出了几头活像是大象和三角龙的杂交产物、在背部搭载着机关炮和火箭发射器的战兽,展开了激烈的反突击,但从云层中冰雹般落下的炮艇机火力最终让这些努力全部化为乌有。而当我补充水分完毕、重新举起望远镜时,几名总算从血战中脱身的突击队员已经登上了奥德赛号的残骸,正准备展开检查。
这意味着,拉希德将军很快就会意识到,我们根本不在那儿。
当然,这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随着数量众多的“银色方阵”突击队被抵达地面、并建立起稳固的临时防线,圣血城内已经大致出现了两个主要交战区域:其中一个位于港口区域,或者更准确地说,位于可怜的奥德赛号的残骸周围;而另一个交战区域,则是城区中央那座坐落着“第一殿堂”的岩山。就在我们沿着坡度陡峭的街道攀上山腰时,超过半打特别改装过的“鹬”式运输机刚刚从山顶附近离开,数十名披坚执锐的突击队员一边对地面射击、一边在漫天飞舞的枪弹火网中翩然降下,看上去像极了从天堂降临世间、前来惩治罪人的天使。
自然,正在忙着宰掉对方、无暇他顾的交战双方,全都“默契”地忽视了正在建筑的阴影之间悄悄前进的我们。
作为一处几乎掏空了整座山体的大型设施,第一殿堂拥有为数众多的出入口。在平时,这些地方全都位于层层岗哨、火力点、铁丝网和金属栅栏的保护之下,任何试图硬闯进去的闲杂人等要是没有及时举手投降,通常都难免吃枪子儿的下场。但随着“银色方阵”开始对这里发起突袭,这些防护措施反而让它们成为了优先度很高的打击目标:在仔细回忆了《光复军基础手册》的附录里记载的各种现役武器毁伤效果后,我判断出,我们所通过的这处入口显然是直接吃了一枚重磅燃料空气炸弹——木材-金属结构的岗楼、栅栏和铁丝网就像大浪拍打下的沙堡一样,几乎完全无影无踪,被冲击波吹得到处都是的焦黑尸块以奇形怪状的姿态卡在混凝土浇筑的机枪碉堡和检查哨的废墟之中,有些像我们在沿海古城废墟里看到的那些被丢弃的塑料假人……事实上,在看到它们后,我立即开动了自己强大的想象力,强迫自己相信那就是一堆假人,否则的话,我的精神说不定真的会承受不住的。
或许是由于之前“银色方阵”已经空投过不少突击队、并与守军进行过反复争夺的缘故,在踏入可以同时通过两辆载重卡车的宽大入口后不久,我们就从空气中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以及脂肪燃烧的恶臭。更糟糕的是,设施内的照明系统显然已经全部瘫痪,甚至连通常应该在这种时候亮起来的应急灯也熄灭了一大半。因此,在转过几处岔路后,我们不得不打开了战术手电、一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内照亮面前的一小片区域,但这点光线的存在反而进一步凸显出了周遭浓厚的黑暗,让我感到更加害怕了。
“没关系的,秋。你看,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喔,”虽然我们没有肌肤接触,但姐姐还是像有心灵感应能力一样感觉到了我的恐惧,并且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又用她的脸颊轻轻贴在了我的脸上,“还记得我给你念过的那些冒险故事吗?只要能通过考验,主角最后总是可以通关的——你总不会觉得,命运已经让我们战胜了那么多困难,却会在最后一步倒下吧?”
“我……我当然不会这么想啦。”我微笑着说出了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答案——当然,我很清楚,姐姐大概也不会相信。没错,在烈属孤儿院里,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幻想自己是故事里主角的快乐时光,但那样的日子早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已经知道,除了像彼埃尔先生那样的特殊情况,绝大多数人其实都一样脆弱、一样容易被死亡所眷顾:无论是我、姐姐还是别的什么人,只需要一发打得足够准的子弹、甚至是一块飞行方向足够凑巧的弹片,就能将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一举画上句号。而每隔一小会儿就会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尸体,更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我们这一点。
与在外面的开阔空间发生的交火不同,由于没有可怕的空中火力压制,第一殿堂内的战斗并没有呈现出过于显著的一边倒局面——在一些地方,我也看到了穿着重型装甲的“银色方阵”人员的尸首,以及倒毙在角落里和临时防御工事后的变种怪物的残骸。很显然,圣血会至少成功驯服了一部分变种怪物作为战斗的助力,而这些家伙为拉希德将军的人制造了相当大的麻烦。在不止一处岔道口,我们都听到了密集的枪声、脚步声,甚至看到了在远处攒动的人影和明灭不定的火光,而我们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这些是非之地:毕竟,现在的我们几个可是这场混战中最弱势的一方,一旦被任何一方发现,都只有被碾碎一途。因此,我们只能屏息凝神,利用交战的噪声和黑暗作为掩护,慢慢地朝这座建筑的最深处摸去,同时祈祷命运之神(假如真的有这么个家伙的话)能稍微再赐予我们一点儿眷顾。
可惜的是,我的愿望最后还是落空了。
“呜——嗷嗷嗷嗷嗷!”
当我们用撬棒打开一扇被爆炸的冲击波严重损坏变形的金属门时,一对幽蓝色的、属于掠食者的眼睛突然在不远处的黑暗中亮了起来,接着,在低沉的吼叫声中,这对瘆人的可怕眼睛迅速拉近了与我们的距离——但却还是不够快。
至少没能快到在奥德修斯扣动扳机之前扑到我们面前的地步。
在我的印象中,奥德修斯并不经常用枪,但他的射击技术绝对不差——况且,在刚才的距离上,就算是一头壮年公牛,被点44口径的大型左轮手枪直接命中脑袋,也肯定会丧命当场。但奇怪的是,这发子弹却并没有击中任何东西,而是像被黑暗吞没了一样消失在了黑暗中,那对眼睛则仍在继续朝我们逼近。接着,奥德修斯打出的第二枪也落得了泥牛入海般的下场。
“可恶,糟了!”
当对方跃入手电筒光线的照明范围时,我终于意识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朝我们扑来的并不是一头、而是两头黑豹般的怪物。它们在朝我们冲来时,非常有默契地保持了一致的步调,并各自闭上了一侧的眼睛,这种虽然说起来简单、但却实在是出人意外的小花招成功地蒙骗了我们、并让奥德修斯将它们之间的空隙误判成了脑门所在的位置。
圣父啊!现在的变种怪物都这么聪明了吗?!
虽然奥德修斯还想再次瞄准射击,但速度如同闪电的豹形怪物完全没给他这样的机会。而在那怪物跃起的瞬间,奥德修斯立即做出了正确的判断,直接用双臂护在面前,以免对方直接抓挠或者撕咬自己的要害部位——事实证明,他的举动确实为自己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时间。当一人一兽一同摔倒在地后,奥德修斯以杂技般精准的卸力摔击破坏了那变种生物抱住他的图谋、利用后者自己的冲击力将它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而彼埃尔则眼疾手快地在它的脑门上补了一梭子。
好吧,总之,就算是中了这点儿圈套,也并不妨碍奥德修斯先生收拾掉这种杂鱼……但问题是,在忙着解决这东西时,他和彼埃尔先生就没空来支援被另一头畜生盯上的我和姐姐了。
而我们俩可不太擅长对付这种东西。
“秋!小心!”
虽然与奥德修斯一样,姐姐也做好了射击的准备,但她甚至无法让自己的动作追上那头高速移动的怪物,甚至连在情急之下打开保险、将手指伸进扳机护圈都来不及——当然,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就是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像我们那些在非洲草原上拿着石矛的祖先一样,本能地将手中装上了刺刀的步枪前端指向对方……可惜的是,凭着超乎我们想象的敏捷度,那头变种怪物竟然在跃起的一瞬改变了姿态、躲过了被刺刀戳穿的命运。
不过,我们的做法倒也不是完全没用——由于不得不进行闪避,那怪物也没能如愿以偿地在第一时间咬住我的喉咙,而是以颇为别扭的姿势侧向撞倒了我。在这家伙的压制下,我被撞倒在地、动弹不得,手中的自动步枪也飞了出去。好在还没等它调整身姿爬起来,姐姐便用尽全身力气、将枪管下方的刺刀扎进了它的胸口。
毋庸置疑,这一下子的效果确实极为显著:随着近三十厘米长的刺刀被整个儿扎到没柄,这头怪物总算被牢牢地钉住了。严重的伤势极大削弱了它的活动能力,让它一时间无力挣脱。但即便如此,这家伙的后半身仍然压着我的腹部、让我无法动弹,而更糟糕的是,即便受到了如此的重创,它仍然拼命把硕大的脑袋朝我身上凑过来,试图咬住我的要害。
“姐……姐……姐姐!快把这东西弄开!”
“我在试了!”姐姐回答道,但她现在就连抓住步枪、继续压制住这头畜生都得用尽全力,更别说设法做别的事了——随着在垂死挣扎中爆发出最后一股力量,变种怪物终于在这场短暂而狂暴的角力中重新取得了上风。那张布满尖刀般獠牙的大嘴离我的喉咙越来越近,我甚至能闻到食肉动物口腔中特有的那股恶臭……
接着,当一双深黑色的大手朝我们伸出后,那张嘴永远闭上了。
“啊……咧?!”
“没事了。”在放开那头变种怪物被生生扭断的脖子、并把我从它身下拽出来后,对我伸出援手的那人说道,“还有,我现在不打算找你们的麻烦,所以请你们别这么紧张行不行?至少先把枪放下?”
“当然不行。”举着大口径左轮手枪的奥德修斯答道,“不如说,我倒是相当惊讶,我现在居然还没有把你给毙了,卡萨·乔治斯。”
“因为你很清楚,那件事的过错并不在于我,”之前曾与我和姐姐有过一面之缘的黑皮肤巨汉举起了双手。虽然他看上去还是和之前一样,健壮得简直就像是赫拉克勒斯在人间的具现,但却比我们之前见面时多出了不少伤痕。其中几道陈旧的抓伤和撕裂伤应该是在上次我们离别时留下的,而另外几处位于肩部和腿部的伤口则绑着刚刚捆上去的绷带。在这些伤口之中,贯穿了他左侧大腿的那道枪伤尤其严重,虽然他还能勉强行走、甚至可以用双臂绞死刚才那头猛兽,但显然已经无法在公平的战斗中与奥德修斯和彼埃尔对抗了,“你可以指责我背叛你的信任,但说到底,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你当时的打算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我明白。而且对你的问题,我的答复不变:如果救赎之路必将通过苦难之廊,那么我们也会欣然接受,”奥德修斯面无表情地说道,“而且看样子,你已经失败了。”
“是啊。在你们夺取了‘钥匙’之后,我就在第一时间离开了色雷斯的要塞赶到‘第一殿堂’,劝说圣血会的首脑们加强防范措施……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能找来这些‘朋友’,”当一阵爆炸产生的震动从上方的通道中传来后,乔治斯蹲坐了下来,“真可惜,在那些同盟的混球从天而降之前,我还以为自己的准备已经万无一失了呢……没想到他们在半个小时之内就打垮了我部署在这一带的大部分防御兵力。不过没关系,就算这样,他们也还是没能赢过大牧首。”
“哦?”奥德修斯扬起了一侧的眉毛,“你刚才说没赢过谁?”
“大牧首,焦哈尔大人。那个沉迷于研究所谓‘古老的神圣馈赠’、已经好几年没在公共场合露脸的老混球。谁知道那家伙居然能办到那样的事情?!”乔治斯哼了一声,“看样子,那些恶棍应该也发现他们的第一批突击队全军覆没的事儿了……不过无所谓,就算继续派出增援,他们也没有任何机会。当然,你们也一样。”
呃……他在说什么?!无论怎么看都强得没边,能够击败庞大的超级带原者、甚至在伊甸岛成群的机械动物围攻下仍然能够打得难分胜负的“银色方阵”突击队居然在这里全军覆没了?虽然听上去有点让人不可置信,但乔治斯的语气也不像是在说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只要你们从前面的岔道往右拐,就能亲自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但为了各位的安全着想,我并不推荐这么做,”黑皮肤巨汉说道,“大牧首的现状有些……不太正常。如果你们执意面对他,就连我也没法劝说他放过各位——总之,你们的计划已经失败了。一旦圣血会的增援部队从附近的城镇和基地赶到这里,就算是同盟的精锐也无法在绝对数量劣势之下坚持太久,而第一殿堂也会被我们的人重新占领。换句话说,如果要离开,现在就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我可以假装从来没在这里见过你们。”
“恕我拒绝。”奥德修斯说道。
姐姐、我和彼埃尔都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已经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乔治斯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我不会阻止你们,因为这么做毫无必要。相信我,奥德修斯先生。和那些可怜的家伙一样,你们根本没有机会。”
“很好,”奥德修斯耸了耸肩,“再见。”
这便是我们和卡萨·乔治斯的最后一次见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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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康尽欢
题图 《2067》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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