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地之春(十七)
赤地之春(十七)
明帝发旨说彻查乾嘉二十九年江南水患赈灾一事没几天,淑妃的淑贤殿便砸了不少杯碟。
一溜的太监、宫女跪在满是碎片的地上,也顾不得自己的膝盖是否硌得慌,是否洇出了血,保命要紧!
淑妃娘娘保养得宜的脸上尽是怨毒,杏眼圆睁,胭脂色的红唇咬牙切齿的压低了音响道:“吴家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拘着表兄!那小畜生竟也不管管!”
“娘娘慎言!”淑妃身边一个年近三十的赞仪姑姑王氏低首轻轻道:“淏王殿下才是娘娘的立身之本!”
淑妃杏眼一凛,却又软下来,叹息道:“承英,本宫也是气糊涂了,可是他……怎么就不拉表哥一把!再怎么说也是他舅舅!”
“娘娘,殿下从小不就是这个性子,谨慎得很,从不肯行差踏错一步。”
淑妃懒懒坐倒在矮榻上,恹恹道:“本宫就不喜他这冷漠的性子,从觉得与他亲近不起来!要不是本宫生不出儿子……”
王赞仪悄悄扯了扯淑妃的袖子,淑妃会意,抬眼便见淏王张云雷着着一身素淡的雨过天青色长袍长身玉立的进来,淡雅的袍子只在边边角角绣上些金线作装饰——老话说得好,“若要俏,一身孝”,张云雷这一身虽不是素白,但这寡淡的颜色配上他清冷的容貌,倒确实“娇俏”得很!
尤其是他那双狭长的凤眸,总像是氤氲着盈盈桃花水,泠泠掩着灿若星辰的眸子,任是无情也动人心魄。
“儿子给淑妃娘娘请安!”张云雷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身板笔直地站立在一旁道:“娘娘急招儿子来可有什么吩咐?”
淑妃端着帕子装模作样掩了掩嘴,带着点哭腔柔声道:“云雷,你可要拉着点你表舅舅!本宫听说,那天杀的吴锦安把你表舅舅摁进了大理寺——看在当年表舅舅在江南拉扯你的份儿上,你也不能放任他不管……”说着,又拿着帕子在眼角摁了两下,拭泪。
张云雷带着恭敬的肃穆一礼道:“娘娘放心,吴锦安这个人虽耿直了些,到底也是个实干的人,表舅舅吃不了什么亏。当年赈灾,我病得沉重,虽不太清楚这里面的关窍,但相信表舅舅为人正直,不至于也没什么理由去打这笔银子的主意。”
“可是……”淑妃被他一番“正气凛然”的话语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口气憋在胸口竟堵得面色发白。涂着丹寇的指甲因不断捏紧的手不堪重负的断在了手心,隐约泛出一丝血意。
一旁端立的王赞仪福了福身,道:“王爷,这事儿到底是惠王……”她聪明地顿了顿,点到为止,“想来惠王殿下也不会轻易罢休,娘娘是怕到时候……宫里头,裕妃娘娘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张云雷点点头:“姑姑所言甚是,但我并不怕三弟这一出儿。”他顿了顿,眼底带出点应有的冷意,“他什么心思……大殿之上,是个人都知道——不过是父皇宠他罢了!”
淑妃梨花带雨地朝王赞仪对视了一眼,王赞仪似让她安心似的朝她点点头,她也就心满意足地说了几句软话:“本宫也是怕他们伤了你——听说大殿之上老三咄咄逼人——也是本宫没用,这么多年也不似那狐媚子拉得下身段勾着皇上,让老三得宠地跟坐了储位似的……”说着又似真似假的压了压眼角,带着点盈盈泪目叹了口气:“倒是苦了你了……”
“让娘娘担心了!”张云雷端端正正一礼,淡淡道:“这是儿子不够优秀……不过娘娘放心,儿子也不是那种人给个套儿就钻进去的人。再说……本就无愧什么……”
油盐不进!
淑妃暗暗咬断槽牙,却也实在不能拿这个儿子怎么样——从小到大,她这个儿子都是谦恭听话,一身正气……正气到令人自惭形秽……即便偶有出格,也不过是“浅尝辄止”,若是有人捏着这点话柄喋喋不休,他也诚然道歉,令那一个个“有心人”一招一式都像是打在棉花上,泥牛入海,毫无波澜。
这样一个抓不到把柄的人,一点也令人喜欢不起来!
今日叫他来,不过是想借他之手捞一捞她的表哥许茂才。当年江南赈灾的事也算是家族共议,一来是想着可以有机会让初初入仕的淏王揽些“功勋”,二来许茂才乃户部主事,银钱之流都过他之手,多少能从指缝中漏下一些为家族所用。
他们这些大家族,平头百姓觉得击钟佐之、列鼎而食,富贵到简直鲜花卓锦,烈火油烹,可事实上,又有多少家族不是精打细算、百般俭省才能维持惯有的脸面,所以像她表哥许茂才这样的职位,都是家族用尽手段、削尖了脑袋才拱上的位置,自然要抓住每一分机会“物尽其用”。
那次赈灾,淑妃人在宫闱也知道他们家族定是捞了不少,因为那会儿自己手头也连带着宽裕了不少,趁势拉拢了不少人,做了不少事!
所以,若这回明帝令大理寺和刑部彻查此事,许茂才定脱不了干系,但淏王……到底是官场上行走的王爷,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该多少手下留情些!
“云雷……”淑妃暗自拧着手中的帕子心思转了转,还是得让张云雷保一保她的表哥——阖族统共就这么一个在肥差上的人,说什么也不能轻易被裕妃他们家给踹下去……
“当年在江南,你舅舅也帮你揽了不少事……大理寺的吴大人和刑部宋大人平日里对你也算青睐……”
“娘娘放心!”张云雷心里早已起了腻味,许茂才当年在江南借着他的名儿捞了可不少,要不是那会儿他病得昏沉无法理事,今日根本没有任何借口脱身,更遑论当年他这病……哼,谁也脱不了干系!
“儿子会与吴大人和宋大人打个招呼,况且舅舅本就与他们同朝为官,这点面子应该是有的!”
这油盐不进的态度——淑妃已咬碎银牙,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淏王可以跪安了!
张云雷也并不想在此多待片刻,立时恭敬有礼地退出去,好呼吸“新鲜”空气!
今日淏王入宫带了杨九郎来,只是后宫这些地方,没有报备杨九郎这样的外臣并不能直接入内,而张云雷也并没有想过让淑妃她们接触杨九郎——之前陈芳可是差点栽在“美人怀中”,前车之鉴,尽可能少些麻烦!
只是不甚凑巧,惠王也是刚见过裕妃,正遥遥从后宫出来,他远远见着是张云雷的侍卫本该当做空气似的看不见,却惊奇地发现领头一袭暗红色侍卫长服色的并不是惯见的陈芳,而是……这宽肩窄腰、修长身段儿,虽不及陈芳那般壮实有力,但总体来讲那白皙干净的肤色,配上这一水儿的绛红,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俊美!
他二哥这是……换口味儿了!
这不怪他多想,他二哥整日里就是一副禁欲清冷的模样,京城里大大小小的风流韵事几乎不会沾到他身上——额,有过那么一回、两回吧,却也绝对不会到可以拿着做把柄的程度!
而陈芳是他二哥的贴身侍卫,人长得精神,身材嘛……啧啧,真不错,所以他们私下里猜测……EMMM,没有女人、坤泽的时候,他二哥会不会用陈芳……
现在跟了他二哥这么多年的陈芳竟然突然被换了,换成了这么一个更加秀气的生面孔……难不成这一次西北之行还有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惠王一边脑补着一些有的没的,一边打量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侍卫长——只是……这人有些眼熟,似乎哪里见过——但这种小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当务之急还是要弄清楚他二哥这趟西北之行到底为什么把陈芳给换了!
难不成……陈芳触了他二哥什么逆鳞?
这倒是个好事儿!
惠王盘算着自己的小九九,双眼不错地盯着杨九郎——啧啧,还别说,他二哥选人真是有眼光,且不说本事怎么样,光这小模样儿就极为可心……更何况要能接替陈芳,能力上应该也不会太差——以他二哥的性子,若没有点真本事,即便再上心,不过“金屋”藏个“娇”就得了,绝不会让人尸位素餐!
想到此,惠王揉搓着自己青黢黢的下颚,越发得觉得前侍卫长陈芳定是触了他二哥什么霉头,才会被这名不见经传的“小白脸”给上了位!
他挥挥手叫来两个心腹轻轻耳语了一番,才哼着小调儿颇有些心满意足地出宫去。
张云雷自然不知道有这么个插曲,出得后宫见杨九郎一身红衣“招招摇摇”站在门口等他,不觉心情大好,只是这四下里都是直挺挺的皇宫守卫,实在不好做什么他“想做”的事,只能暗自忍着。
杨九郎此时并没有太多心思去关注他人的想法,只觉得“故地重游”,这空荡荡孤寂的宫门、冷清清幽晦的高楼……物是人非事事休,一时间年少时的桩桩件件像映画似的一张一张从眼前过。直到张云雷站到他面前,他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只机械地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宫外走去——若此时有什么人要袭击张云雷,估计……
到了宫门外淏王府的马车边儿上,张云雷扶着杨九郎的胳膊登车才觉察出杨九郎的呆滞来,他握了握杨九郎的四指,往车上带了带,杨九郎竟毫不迟疑地跟他上了车——这小眼八叉,小差真开到了九霄云外!若换作平常,他定是要怔上一怔,咬一咬嘴唇,然后用“哀求”的目光(至少淏王殿下是这么认为的!)看向他,最后觉得“然并卵”才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跟他上车!
马车缓缓启动,就听杨九郎轻轻叹了一声,一脸茫然地从因为气流涌动、有一搭没一搭拍着窗棂的帘子缝儿中看街景——即便他自小生在京城,这京城的繁荣景象于他也并不深刻,因为镇国公府的男儿大多扎根西北,自有记忆起就时常被父亲带着巡视边防,京城都没几个玩伴儿!
杨九郎额头贴着窗棂,目光呆滞,忽隐忽现的晚霞从帘子里漏进来,时不时照亮他略略干涩却小巧圆润的嘴唇——宽肩窄腰的杨侍卫长哪儿哪儿都显得刚劲有力,唯有五官,小鼻子小眼儿,小嘴巴小下颚,无时无刻透着一股子软萌——淏王心里暗戳戳心里想着,手里杨九郎的四指还没有放开,他轻轻一笑,转手握成十指相扣,放任杨九郎在那里发呆,默不作声……
一尺权谋一丈思,半寸流光半梦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