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时代
阁楼上的法庭
L挣扎着爬起,抬头看清法官的脸。
法官站在审判席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不知是个巨人还是保儒。银色的蜷曲假发几乎几乎拖到地上,他还来不时拔弄两下,好让假发看起来更加蓬松。
L从未在任何影视剧里见过如此的假发, 任何一个未曾亲眼见过的人都无法想象到它的震撼,画家、造型师的想象力在面对它时都不过是小丑的滑稽把戏,只能引来嗤笑:“大人,您戴了一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假发啊。”
法官愤怒地敲了敲锤子,法庭的大门这才打开,几百个陪审员鱼贯而入,原本宽敞的法庭顿时被围得水泄不通,光都钻不进去,于是法官的脸越发难以分辨。
陪审团一进来就在叽叽喳喳,有人在看报,有人在刷视频,他们对这场审判似乎并不关心,甚至对法官也没有任何关注。
看到人来齐,法官满意地拍拍手,压低嗓子极力做出威严的声音看:“你怎敢置疑我”
“不,大人,我……”L支支吾吾绞尽脑汁为自己辩解:“请您原谅我的愚蠢,我,我只是无法想象它的浑然天成。”
“我的头发就同人类文明本身一样古老,它是维持文明的第一要义 ,若非谦虚,我甚至可以说它就是上帝美德在人间的具现化,你胆敢置疑!”
L作出纯良无知的样子: “您是说,你从人类诞生起就在蓄头发,甚至先于人类本身?”他复读着法官的话以求博得好感。
“你!”法意一下子说不出话,复读让他哑口无言,只得敲敲桌子:“不要试图引开话题,我们在对你审判!如果你继续不敬,就是罪加一等!”
“罪加一等!”陪审团爆发出海潮般的呼喊, 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亲自跳下去撕碎L,但当法官的目光重回到L身上,他们又继续各行其是,吸烟看报聊天,无所不有。
“那大人,”L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你在此,法庭才在此,法才在此。”他满意得像一个被请教如何致富的成动学大师,打好的腹稿终于派上了用场。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见他心情不错,L继续问了下去:“我不明白,大人,难道法庭不在固定的地方待着却到处追着我跑?换个问法,大人,我们到底在哪,哪条街哪一幢。”
法官指指窗子,L顺势望去,但陪审团挡住了他的视线。
L一边重复“不好意思请让一让”一边点头示意,但陪审团只是不断后退而不真正让出一条路,直到被逼至墙边,他们也不做任向避让,倨傲地盯着L,双唇紧闭,好像在问“你现在满意了吗?”。忍无可忍的L推搡了其一人一把,人群立即炸开了锅,他们纷纷惊呼说些什么“大家都是文明人,何必动手”一类的话,群情激愤却无一人敢直视L,抱着头四散逃开。
L朝外望去,街上车水马龙,行人车辆都如蚂蚁般渺小,这景象很熟悉,于是便问道:“这里是K小区F幢K单元1601户?”
法官点头:“准确来说,是它的阁楼。”
“我家还有阁楼!”L惊呼,今天发生了许多怪事,但都没有哪件能像现在这样让他吃惊,“我无意冒犯,大人,但这太荒诞了!为什么我家会有阁棱,里面还住着个猫头鹰法庭?”
“每户人家的楼顶上都有一个法庭,法庭高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但大人,它怎么会——”L环顾这容纳了百余人的空间,“这么大。”
“别奇怪,我的孩子,”法官预料到了他的惊讶,“这就是为什么房子会这么贵,因为你不仅买下了你的住所,还有这间法庭的使用权。”
“用它做什么,总不能是为我自己判刑。 但我猜这笔开销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这样说来倒也不坏。哈哈。”
“用来保护你自己, 这不奇怪,看,人人楼上都有自己的法庭,它是如此巨大以至于每每变动,就需要扩张自己以获得活动空间。听起来很神奇吧,当你理解,你就会爱上它。如果你没有自己的法庭,那么别人的法庭就会扩张到你的阁楼上,到时候你就得为此担负水电……”
“等等,”L打断了他,“难道你们就自负水电了?”
“那正是我要说的,尽管我们的水电也算你的开销,但毕竟我们知道自己靠你生活,如果别的法庭来了就会夜夜笙歌让你不得安宁。”
“你的意思是我需要你们对抗其他法庭?那如果人人都不支付法庭的费用呢?”
“什,什么?”法官瞪大双眼说不出话来,“都不支付?那太荒谬了,你要知道……呃,呃……”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陪审员们也对此议论纷纷。
L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话是极大冒犯,吓得两股战战,但转念又想,也件自己可以用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讲来赢得陪审员们的支持,他看到其中几个露出了赞许的神色,只要自己能博得大多数人的支持,那么这场近乎荒诞的审判也将失去效力。毫无疑问,这个法官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调解问题的能力并不比楼下下象棋的大爷更加优秀,他所有天分可能只是背涌法律的条文。也许他与这些陪审员私交基密,但那又如何呢?当真理被摆在眼前,他们就必须承认。而就演讲一事,这个法官相对L的唯一优势就是柄木锤。但那柄木柄一旦被识破就成了虚张声势,它的声音甚至盖不过陪中员们的嘈杂。
“大人,”L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揶揄,“我想说的是,如果每个人都不支付法庭的费用,那么也许就不会出现私人领地的所属权问题了吧。”
法官极力维持威严的样子,于是又正了正自己的假发,双手撑在桌上做出居高临下的样子。但L却只仰起头,面带礼节性的微笑,不像被压倒,而像人在看猴子爬杆,猴子爬得越高,光溜溜的红屁股也越明显。陪审员们觉察到了事态的异常,纷纷停下手中的事,目光投向二人,个个屏息凝神,生怕错过过对峙的一分一秒。
良久,法官开了口:“你的问题是愚蠢的,根据康米原理,你要知道法庭对个人的必要之处是不容忽视的,是需要肯定的,是需要发扬光大的。因为个人始终无法以全局的视角看待各类问题。矛盾是一体两面的,没有全局视角,抓不住主要矛盾,就无法真正解决矛盾。在我们所处的新时代,各类矛盾与斗争正越来越艰巨,法庭对个人的指导与引领作用正显得越来越必不可少……”
L努力忍住发笑的欲望,法官口中的陈词滥调他早已听过无数次,相同的模板与空间的内容让他厌烦,而这个包子脸的蠢货却认为自己找到了什么圣经箴言企图一劳永逸。直至法官讲完,,L开口:“收起你那套空无一物的说辞吧先生,卖弄经书上的名词吓不了任向一个理智健全的人,何况您也只会诵经了。生僻名词我可比您知道得多,单子,逻各斯,大他者,绝对精神,我能讲上几个小时而不重复。当尼尼微城自恃伟大的时候,新的福音书已经老旧了,先射箭后画靶做法解决不了实际问题,面对矛盾不去具体分析而选择扣上帽子然后去经书上的经文背诵可发用。您自己刚才也说要拒绝形而上学静止片面分析问题的方式,且不论您究竟明不明白形而上学中为人类自由、灵魂不朽所做的辩护,可您那套做法不正是您自己所谓的形而上学吗
“您只是简单地将个人与无能画上等号,却不说明为何交此。随后引出一个无所不能的法庭来充当欧里庇得斯的机械降神,但您仍不说明为什么法庭智慧万能如同住在集体意识里的上帝,紧接着就开始对无能个人这个把子狂轰滥炸,过相当简单,只需要在您的经书里找到有关“矛盾”“集体”等条文然后不吝赞美之辞地报出一个个人名再重复他们的只言片语既可,就像查字典。顺带一提那是我七岁的侄子正在学的,这方面你们可以多多交流。”
言毕,L如一个优秀的辩手作完发言般准备坐下,但他突然想起自己正站在审料席上与法官对峙,没有椅子,也没有水。
审判员们纷纷起立对他投以掌声。
法官对此大为恼火,脸涨成猪肝色,一只手梳理假发使其蓬松,一只手拿木锤不断捶击桌面示意人们肃静,可一阵又一阵的掌声盖住了锤声,直至掌声话束,他才好开口说话:“我已经说了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你怎么可以继续指控我形而上学?这为荒谬了!”
“哈哈!”L大笑两声,摆手示意陪审员们坐下,“要不这样吧先生,我问您一个问题,您是否希望人人幸福社会安宁?”
法官被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打了个措手不及,正欲反驳,可所有陪审员的目光都压迫在他的身上,巨大的压力让他不得不正面回答:“希望。”
“那您为什么不直接说一句社会和谐梦想成真?”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能言出法随吗?”
“那为什么您认为自己只是说了一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就真的摆脱了片面?”
陪审员们立即爆出大笑,庭内庭外到处洋溢着快活的空气,恼羞成怒的法官大喊道“肃静!肃静!还有没有一点法庭的样子!我们现在在审判犯人,先生们,别忘了,他是个犯人!难道你们要支持他吗?支持一个犯人,犯人!”活看未落,审判员们就恢复了最初的状态好像无事发生。
“专权!”L愤愤地想到,这可怕的施加在每个人头上的专权竟要连人们的言论自由都夺走。他敢肯定这些陪审员也憎恶这令人窒息的权威,在最开始,每个陪审员都怀着一颗热血之心为罹遇不公者打抱不平。但由干法官蛮横专制,这些流淌着热血的心脏终变得麻木不仁。于是他便不再认为这场辩论只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命运,更寄托着每个陪审员对正义的向往。如果有必要,如果不能彻底关闭这间法庭,那他也要把这尸位餐素土偶木梗赶下宝座。
“这样吧大人, “L说,“回到法庭的存在问题上吧,我想问一问您,是否个人之间的纠给必需要由法律解决?或者说保护正义的一方?”
“不仅是正确的一方,我们也保护有罪的一方免干过重的刑罚。一个坏蛋受刑时的嚎叫不能从不可逆转的过去中转换他所犯下的罪。往事不可追矣,来者犹可待。比起对大量罪行施以大量刑罚,我们更倾向于完成一种表现效果以儆效尤。”法官端正了神色,回到擅长的领域他显然从容了不少。
陪审团的嘈杂更加甚嚣尘上,L有些听不清他说什么,可面前的这堵人墙让他寸步难行,直到现在他注意到这个法庭的布局很怪,空间呈圆形,法官的位置在正中,周围是数圈审判席。L最开始站在审判席中,但现在他却站在整个法庭的边缘,刚刚挤出的道上现在又站满了人。L只得再向中心走 去。出人意料地,这次人们主动为他让开了一条路。他觉得审判团中的大多数都已向他倾倒,这让他自信了不少:“惩罚机制的效果在于预防犯罪,这很好。但我想问这种建立在代行之上的惩罚最终是否仍旧需在当事人之间得以发生?也就是说,真正的法从来不在法庭之上而在阁楼之下。”
“这正是我最开始要告诉你的,你在此,法才在此。但你忽略了如果没有阁楼上的我们,法也就失去它的执行者,尽管它不在阁楼里发生,但阁楼将它创造。”
“实际上这种中介本身是不必要的,我当然相信你所言说的法的要义被大多数公民所认可与接受,那么您也应当深知执行的真正力量依旧来自于阁楼之下。换言之,您所拥有的诸多权力不过是在扮演一个并不存在的大他者,依靠他者擢取权力代行意志。真正作出审判的始终是居民,执行审判的也是。您不过是将这一过程言说了出来。”
“言说是必要的, L先生,或者说我们本就依赖着一套符号系统帮助自己思考。语言本身指认出了这一事件并将其搬上台面等待审判,就像您现在所做的那样。”法官对L的言谈感到意外,他意识到到眼前的这个衣衫褴褛的家伙并非什么酒囊饭袋,正相反,他接过良好的教育并有着的思辨天赋。“说实在的,如果您有意向,我相当乐意邀请您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您可以同我们一样在人们的头顶上工作,并且保留自己的房产,您所为法庭支付的开销也可以免去。当然啦,您所有的嫌疑也会一笔勾销,这非常简单。”
L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说先前他是在茫大海中逆流航行,那么现在,波塞冬亲自向他抛出了通往亚特兰蒂斯的橄榄枝,完美之城熠熠生辉。若他想,这座不应存在的城市就会立马近在咫尺,可现在填满L,满得几乎溢出的却只有中烧的怒火:难怪陪审团们是一副如此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法官的专横可能激起人们强烈的反对,但法官的冷漠却足以熄灭难凉的热血。对这桩案件他并不比思考自己下一顿该吃些什么便加认真。L想起从进入法庭到现在,他都没有被告知自己究竟因什么被审判,他问:“我到底有什么嫌疑需要被澄清?”
“唔……这并不是,重点实际上,任何一种嫌疑在得到证明之前都只在是或不是的空间进退,比起知道嫌疑是什么,您更应当竭力从这种怀疑中脱身。事件本身是复杂的,试图用语言将这一切理清只会让它们更加缠身。”法官理了理头发,他疑感先前一直逻辑清晰的L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在他眼中,消除所有牢狱之灾的最好办法就是彻底与案件无关,其次是不沾染任何嫌疑,再然后才是证明自己的清白。最后一点是最难的,想想吧,当一个人成为嫌疑人时,法庭就不再是搜集证据了,而是试图去相信证据的可靠。这中只要不出差错,判刑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可笑 !这简直可笑!”L疯了似的捶打身前的栏杆,他的气血上涌,从脸红到了脖子,撕扯着领口以求散热,急躁的跺脚声响遍整个大庭,环视四周以找到什么东西砸向法官:“我被定罪就因为你们一拍脑门蹦出的可笑想法,而你们甚至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如此!我这一天已经够糟了!旷掉工作,嗜烟如命的黑心医生,现在我的又将错过最爱的脱口秀节目,就因为你们!”
他翻过栏杆,在灯光不曾照到的角落,阴影里有生命诞生,野蛮而又生机勃勃地嘶鸣。人们常说生命诞生于海洋,但生命的却力量都无处不在。
它们只是在默默等待,等待一个喷薄而出的时机。当人们以为自己成功将其降伏,开始在篝火旁载歌载舞时,它们却在默默蛰伏。
狂风开始呼啸,夹杂着沙石拍打在窗上,整个法庭被灰色的尘霾笼罩,风从每个缝隙涌入,在L身旁聚集将他托起。
无数猴子从天花板上坐椅下桌肚内簇拥而出,跃过一又一个陪审员的头顶将法官团团包围,扯下他的假发。
“哈!我就说它是假的!”L得意地笑笑。
他走向法庭中心,步伐坚定而有力,神情中透露出庄严与藏不住的愉快。
“卫兵!卫兵!”法官高呼。
不知从哪走出十二个硕长而结实的身影,头戴熊皮帽,身着飞鱼服,脚下是有两闪电装饰的皮靴,手里抓着丝绸包裹的棒状物。
他们列队前行,有条不紊地敲开每只猴子的头颅,丝绸破裂,里面是夹着斧的束棒。
阁楼上的法庭
陪审员们立即发出不满的嘘声,在卫兵的的前方组成一道人墙。
于是卫兵便用丝绸包裹双手,拆下束棒一根根地将木棍递到陪审员的手上。得到了棍子们陪审员立即两眼放光,急不可耐地冲向L将他打得遍体鳞伤。
得救的法官重新戴上假发,直到人潮散开,在奄奄一息的L身旁蹲下,扯下他的一绺头发接在假发上。L原本乌黑的头发在接上一刻立即变得斑白, 法官俯在在他的耳畔:“现在你的罪名是行刺法官。”
“卫兵!”他站起身拍拍衣服,掏出一张白手绢擦擦沾到的血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白手角随手一扔,盖住L的双眼。
“把他拖出去。”这是L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有余温尚存的毛皮血肉塞进他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