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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A——Abandon 抛弃

2022-04-01 13:14 作者:冬青slime  | 我要投稿

在家里本来过得好好的,却抛弃了一切来跟我。”——巴金沉默集·春雨

 

 

***这篇文章只有兄弟情和革命战友情咱不拿烈士开玩笑!!!

 

 

***预警全文约15.2k内含多段大刀!!!

 

 

好文笔绝缘体预警///

 

 

周峻纬听说今天营里面来了几个新兵蛋子,都是前几天队伍在敏雪村里驻扎的时候自愿跑来参加红//军的青年们。

 

最近的战争带走了他们太多的战友,再这样下去,他们六营就要没人了。听副营长说,这次加入的几个青年虽然没什么战斗经验,但是都很健壮,一看就是经常在农地里干活的。

 

——他又说,除了一个人。他看起来瘦瘦小小白白净净的,看起来是个书生样,但却是几个人里头最倔的一个。副营长曾劝过他好好在家里留着,隐约的意思就是不想带着他这样瘦弱的人赶路,毕竟他这样瘦弱的人在艰苦的长//征途中,也基本上就是去送死。可他说他是留洋回来的医学生,队伍里会需要他这样的人,他也不甘心就这样窝在家里。

 

况且,他说,他最好的兄弟就在红//军队伍里头,可他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要去找他。这毕竟是他个人的意愿,副营长也就把他留下来了——可周营长似乎很不开心。

 

副营长掀开布帘,看见周峻纬正双手握着瓷杯,眼睛定定地望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营长,那几个新兵蛋子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副营长看周峻纬没有回应他的意思,“营长,你在听我说话吗?”

 

“谁叫你自作主张收下他们的。”周峻纬冷冷地瞥了副营长一眼,“你知不知道我们下面要面对的是什么?”

 

“你给我好好看看!我们面前就是雪山,一座接着一座的雪山!而我们可能连足够的棉衣都没有!这些新兵蛋子,什么都不懂,只会一头脑地往前冲,你是指望他们去雪山上面送死呢!”周峻纬指着远处已经能看得到隐隐约约的影子的雪山群,“更何况,翻过了雪山,还有那么宽广的一片沼泽地,那地方我们进去了都不一定能出来,你觉得他们跟着我们,是参加革命,还是送命?”

 

副营长叹了一口气:“营长,不是我不明白这些道理啊……你和那些新兵蛋子,那可是一个比一个犟。”

 

周峻纬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算了,算了,跟着就跟着吧。去看看队里还有没有多余的棉衣,没有就把我们的棉衣给他们带上。正好,小正最近……我们正好缺个队医。记得,多带几个人,保护好这个人,我们不能再失去一次队医了。”

 

副营长应了一声便移出了逼窘寒冷的房间,周峻纬慢慢地靠在墙壁上。

 

白净瘦弱的男孩子,是留过洋的医学生,从副营长说的话来看似乎还认识自己,这让他不禁想起了曾经的一个人。

 

 

齐思钧兴冲冲地进了六营暂时驻扎的营地,正左顾右盼着:“兄弟,我早就想加入你们啦!我今年才从日本留学回来,应该还比你们营长大一年呢!”

 

副营长瞥了他一眼:“你比营长大一年?那你今年23了吧。”

 

“没到呢,下个月就23岁了。”齐思钧看向副营长,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微笑,“真佩服你们啊,其实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却都已经成为老革命了。”

 

“你是知识分子,我们怎么能和你们比呢。”副营长笑了笑,“你是留洋回来的,怎么不留在上海或者是重庆呢。”

 

“国//民//党可不是好东西,他们已经不是孙//中//山先生的革命党了。”齐思钧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况且留在上海又能怎样,照样救不了国。”

 

副营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拍了拍齐思钧的肩膀:“小伙子,有志向。你说的没错,国//民//党不是什么好东西。如果全中国的青年都能像你这样有觉悟,咱们大中国怎么会强不起来呢。”

 

齐思钧暗暗握紧了拳头。在日本留学的那些岁月里,他没少受到嘲讽与区别对待,他能很分明地从他们的言语中读到异常清晰的不屑与贬低,似乎他们已经将中国踩在了脚下。他刚去日本的那一年,东三省就爆发了九//一八事变,这也让他在日本的日子更不好过了,一个个日本人看他的眼神就如同看一个跪倒在他们脚边的奴隶一般,日本军队在东三省的嚣张与当局政府的懦弱无能让齐思钧的内心充满了苦痛。

 

他仅存的几个同学都慌慌张张地做出了回应,有的赶忙回了国,不知道依附了哪方,而有的则认贼作父,彻底成了他人的走狗,给自己的脖子上拴上锁链任他人驱使。

 

而齐思钧此时也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加入那只传说中的革命的队伍,那支曾经在1928年轰轰烈烈地在南昌闹过革命的队伍。

 

他回国后便从上海回到了偏远的家乡。默默等待传说中的那支队伍某一天能走过自己的家门口。他听妈妈说,他最好的兄弟已经参加了红//军,他便日日等待,希望他的兄弟能带着希望的队伍再次回到这里。

 

前几天他听说有支红//军经过了他们村里,他硬是按耐住了自己心中的渴望,依旧选择留在村里,不加入轰轰烈烈的事业。他很清楚现在的局势,红//军正在经历对他们来说非常艰难的长//征,自己就算加入了,也是个拖油瓶。可就在那天晚上,他远远地看见了那个篝火丛旁隐在阴影中却又通红亮堂的脸庞,从此他的内心再也压抑不住潜在的火焰——他一定要去追赶他,哪怕付出生命,也要去追赶那束光!

 

于是他丢下了一封信给他的母亲,随后默默的出了家门,带着自己仅剩的一双布鞋和破棉衣,出门追赶自己的光去了。

 

他已经无暇思考自己是否真的有这么做的必要,或者说,自己是否能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帮助,他只知道,跟随他,他将获得心灵上极大的慰藉。看到他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的偷生是多么的可耻,自己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多么可笑。

 

——瘦弱、没有战斗力、书生气,这些从来都不是阻止一个青涩的男孩成为一名为自由、未来和家国流血牺牲的勇士。在真正的信仰面前,一切软弱和无力都是可以被抛却的。齐思钧是不服输的一个人,他不希望自己深陷怀疑的漩涡,却逃避直面真相,拒绝做揭开布幕的人。还好,他及时地认清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拿起了小小的、简陋的、甚至可以说是空空如也的医药箱,只身迈入了风雪之中,追赶那支在雪地中快速前进着,如同火种一般的队伍。

 

跟着他一起出来的还有村里的四个男人,有两个已经娶了媳妇,其中还有一个人跟他一样留过洋。这四个人平时总是欺负村里的人,这让齐思钧蛮看不起他们的。可当他们追出来的那一刻,齐思钧就在对他们的厌恶上加了一笔从心而发的钦佩。

 

“跟我一起来的那四个兄弟,他们被安排到什么位置去了?”齐思钧问道。

 

“侦察兵。”副营长眼含深意地看了齐思钧一眼,“他们自己选的位置。”

 

齐思钧苦笑着摇了摇头:“侦察兵很危险是没错,但和那比起来,也不算什么了。”

 

齐思钧和副营长齐齐地望向了眼前的连绵雪山。

 

 

第二天一早,离雪山不剩几里路的六营跟随着前面的部队,走进了茫茫夹金山。

 

齐思钧走得并不快,跟着他的副营长和其他几个兄弟也跟着他放慢了脚步。这是大家的周身还是美丽的原始森林,翠绿的叶子仿佛构不成任何威胁。他抬头望向天空——虽然他的家乡就在山脚下,但山上的天空并不与山下的天空近似。眼前的天空就如同一块深蓝色的冰晶,美得惊心动魄,随意地折射着耀眼的阳光,不带一丝云彩,就如同一个漩涡,放任自己的气息靠近大地,将这份自然的宏大充斥在天地之间。

 

与这份美丽伴生的,是高海拔的茫茫雪原,是人类禁区。与这份美丽伴生的,是赤//裸//裸的危险边缘,是死亡漩涡。齐思钧很清楚,接下来的路,绝不会好走。离天越近,人类的生命就越渺小。

 

突然的一下,风雪就起来了。齐思钧感觉自己每每迈出一步,就会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寒气从脚底板迅速涌上,直冲大脑,让他的思维迟钝,让他的步伐减慢,仿佛血液被冻结。

 

齐思钧几人出发的时候就是在六营队尾的地方,现在他回头看,迟出发了一刻钟的七营似乎都已经近在咫尺了。

 

齐思钧不禁加快了些脚步。可没过多久,他的腿部肌肉就开始酸痛抽搐,呼吸也变得粗重了起来。他停下,双手扶着膝盖,微微喘了几口气。

 

——这里的每一步路都不是平地,都是崎岖的坡地,迎着漫天的风雪。

 

齐思钧再次放慢了脚步,在雪毯上慢慢地挪动着。他再次抬头望向天空——深蓝色的宝石已然消失,留下的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无数的白絮在空中极速飞过,一片片划过齐思钧的脸颊,留下无数道冰冷的痕。

 

脚下是茫茫的雪毯啊。不知道在这里沉积了多少年的雪,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客人。

 

齐思钧一分神,脚下就踏空了一步,副营长见机赶紧拉住了重心不稳的齐思钧。齐思钧颤抖着向下看,几绺雪唰唰啦啦地落下了深不见底的山涧——如果不是副营长拉住他,他也要唰唰啦啦地跌入山涧了。

 

“小心点,雪山能够威胁我们的可不仅仅是严寒。”

 

副营长和齐思钧齐齐望向前方高高的山顶,那里闪耀着银白和深蓝的光:“陡峭,迂回,寒冷,暴风暴雪,还有是被雪掩盖的断崖洞窟,这都是能要了人命的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你一定要走在队尾。”

 

“没错,你已经是一个兵了,但你是我们队里最珍贵最重要的医疗兵。有了你,我们可以救过来更多的人。我们要保证,你不会牺牲。”

 

“是的,在你前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帮你探出一条安全道路的勇士们。”

 

齐思钧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副营长制止了:“你不用感到愧疚什么的,这都是我们该做的。你一定要清楚,上了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而是整个六营的。老子说全营要保你活下来,那就算全营死光了,你也是留到最后的一个人。”

 

“我知道你会愧疚,毕竟身上背负上这么多人的人命是件令人发狂的事情,”副营长沉默了一下,“所以,你更要发挥出医疗兵的作用。你每救回一个人,那我们就有一名战士没白死。”

 

开始有战士跌倒了,但跌倒的那一瞬间,他们就变成了冰雕,永远都站不起来了。风雪太大,连路都看不清楚,以至于每次齐思钧都是到了近前,才能看到一个个冻在冰中无力的脸,这让他倍感触目惊心。

 

夹金山,在他们当地人的眼中,是“神仙山”,连鸟都飞不过去,何况血肉之躯,双脚慢慢行走的人类啊。

 

天色开始变成更深的灰色的时候,副营长赶到了六营队伍的最前端,让大家原地停下扎营。齐思钧看了一下,现在大家的位置应该已经在半山腰往上了。

 

副营长给每个人都发了点粮食果腹。齐思钧看出来,那些粮食是自己的父老乡亲给的,也算是能吊住许多红//军战士的命了。

 

“副营长,营长去哪里了,今天一天都没见到他。”齐思钧坐到了副营长的旁边,不停地搓着自己的手。

 

“营长去带五营的队了。五营的营长最近……”副营长突然沉默了下来,“……总之,在过了松潘草地之前,你应该是暂时见不到营长了。”

 

齐思钧失望地低下了头:“哦……”

 

他不敢肯定,自己能够活到那个时候。

 

齐思钧抬起手臂,环住了副营长的肩膀:“副营长,这样是不是暖和一点。”

 

副营长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推开了齐思钧的手臂,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银罐子。他用力拧开了拧得紧紧的瓶盖,猛地灌了一口,随后又把瓶盖紧紧地拧上,装进口袋:“兄弟,不用。我老胡身强力壮的,结实得很,不怕冻。”

 

话是这么说,可齐思钧分明看见副营长的全身在以一种细微的频率抖动着。

 

就在这时,一个人向着齐思钧走了过来。

 

那是和齐思钧同村的林山,从小在家里帮着奶奶忙农活,比齐思钧大两岁,和他的媳妇有一个男孩,据说和村里的另外一个女孩订过娃//娃//亲。虽然他以欺负其他人为乐,但是本身是很勤奋的,每年的收成也不出,家里的生活也能说得上是平平坦坦。林山是有抽烟的习惯的,抽那种用纸卷起来就能抽的散烟,所以他会随身带着火柴。

 

“小齐,你和副营长烤点火暖暖吧。”说着,林山从手上的木棍上掰下了一小截,然后从火柴盒里拿出了一根火柴,递给了齐思钧。

 

副营长摇了摇头:“这种好东西,还是留到后面用吧,现在用是浪费了。”

 

“也是,那我先收起来了。”可是林山只是收起了那一小截木棍,然后拿出了更多的火柴,用他包烟的纸包了起来,递给了齐思钧,“拿着吧。这东西在你手里,我更安心。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这东西也能留下给大家保命。”

 

齐思钧没有推脱,收下了林山手中的火柴:“林山哥,你也留几根吧。”

 

林山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放心吧,哥留了几根。我这次出来一共就一盒火柴,用了三根,自己留了几根,基本上都给你了。”他拿出火柴盒,晃了晃,里面依稀有几根火柴碰撞的声音。

 

齐思钧不知怎的竟然从林山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托孤的味道,不禁鼻子一酸——他自然知道林山所谓的“意外”指的是什么。林山是六营的领路人,拄一棍子,喝口烈酒,迈一小步,用生命铺出安全道路的领路人。

 

齐思钧知道自己不能睡,睡了就很可能起不来了,所以也只是靠在帐篷的一角,默默地等待了一个晚上。

 

一早,大家就再次出发,向山顶进发。风雪愈加地大了,人也慢慢地变少了。齐思钧拖着自己的医药箱,跟着副营长慢慢地走着。

 

在夹金山上的第二天,齐思钧的整个世界都是灰白色的,没有其他的东西,甚至于他稍微离副营长远一点,就看不见他的背影了。他很担心,担心周峻纬会遭遇不测。

 

齐思钧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天,不止一次差点掉入山崖,不止一次差点跌坐在地。到了晚上的时候,所有人几乎都是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下一天的来临。和齐思钧同村的黄大壮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好,他的高原反应似乎也很严重。

 

于是齐思钧和冻得发抖的黄大壮和林山抱在了一起——齐思钧是三个人中唯一有棉衣穿的,林山和黄大壮身上都只是套了几件薄薄的单衣,其中黄大壮穿得最少,因为他能穿的衣服实在是没几件了。

 

黄大壮的家境不算好,他家的田地也不是很肥沃,他在结婚之前一年能有一套新衣服就不错了,还要从夏天穿到冬天,更别提他现在有了媳妇和孩子之后的生活了。

 

三人紧紧地抱着,不停地聊着天,哪怕是聊着毫无营养的话题,只为了自己和对方不要因为疲倦而睡去。齐思钧因为状态还算好,也是三个人中间较为活跃的一个。

 

“大壮哥,以后如果我生了个儿子,那我就把小茗……”齐思钧突然被黄大壮打断了。他看见黄大壮苍白的唇在蠕动,脸也冻得青紫。

 

“林山,小齐……我可能是出不去了,我清楚我自己的身体……翠儿、小茗还有我媳妇你们也帮着点……我妈她不喜欢翠茗,肯定会使绊子……”

 

“大哥你别……”

 

黄大壮挥手打断齐思钧,咳嗽了几声,眼睛亮了起来:“林山,你家的林风既然和我家翠儿有娃//娃//亲在,那你也算是翠茗的半个亲家了……你就看在翠儿和林风的面上,也要让她们母女仨过得好一点……”

 

听着黄大壮仿佛突然振作起来的语气,齐思钧暗暗地摇了摇头。

 

“好,大壮,我答应你。翠儿是我的儿媳妇,那翠茗就是我亲家。”林山的脸上带着一丝惨然,但他还是答应了大壮。

 

然后黄大壮闭上了眼睛,冰雪顿时铺满了他的眼皮,染白了他的睫毛,侵染了他的生命。

 

齐思钧突然抬起头,脸上带着泪,大喊道:“大壮哥!你醒醒啊!无论怎样,翠茗姐都不能失去丈夫啊!”

 

“大壮哥!你不能睡!”

 

“大壮哥……”

 

林山看不下去了,上前捂住了齐思钧的嘴:“小齐,没用了……大壮他……”

 

齐思钧猛地看向林山,他眼中的那丝绝望与脆弱让林山无法正视他的双眼。

 

齐思钧终是没有唤醒黄大壮,他沉沉地睡去了,林山紧紧地抱着黄大壮抱了一晚上。而齐思钧的脸上,则始终带着那一丝的错愕和不敢置信。透过厚厚的冰蔼,依稀能够看见,他的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符。齐思钧记得很清楚,这是他临走前他的媳妇送给他的,说是可以护佑他回家。黄大壮虽然在村里“为非作歹”,但是他和他的媳妇及其的恩爱。他的媳妇连生了两个女儿,连婆家人都看不起他,可他却一如既往地呵护着他的媳妇,并且把他的两个女儿视为珍宝,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留过洋的原因。齐思钧猛地鼻头一酸——在黄大壮家里,他是唯一看的起他媳妇和女儿的人了。他就这样长眠于雪山之中,冰冻了自己,也冰冻了他媳妇和女儿们的未来生活。齐思钧将那个冰冷的护身符取了下来。

 

——一个侦察兵,不是死在了深入敌军阵营的路上,而是死在了一个冷到没有呼吸声的夜晚。没有炮火声,没有支援,只有无穷无尽的冰雪和被掩埋的英雄。

 

“我根本没资格答应他。”林山的脸也是一片惨白,他颤颤巍巍地放下了黄大壮,然后站了起来,“我……”

 

“副营长,能不能……”齐思钧泪眼朦胧地看向了正走过来的副营长。

 

“小齐,要走了。”副营长竟也是眼含泪花,“带上他的护身符,他会回家的。”

 

脚下还是茫茫的雪毯啊。不知道在这里沉积了多少年的雪,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客人。而这批客人走的竟是如此匆忙,让他们迫切的想要永久地留下他们。

 

这次,留下的是黄大壮。

 

 

因为黄大壮的死,林山和齐思钧在翻越夹金山的第三天里都显得十分的沉默。两人一个在队头,一遍一遍用手中的木棍敲击着前方的道路;一个在队尾,沉默地跟着前面的人赶路。他们已经翻越了山顶,气温也在逐渐升高,这让大家生理上都好受了一些。

 

——但是心灵上的创伤是难免的。齐思钧永远也忘不掉黄大壮闭上眼的那一刻,他每次眨眼都仿佛能看到那一幕,他相信林山也是那样的。

 

第四天,队伍终于走下了夹金山,可齐思钧的表情没有一丝放松的味道——他知道,如果要去松潘草地,就算走最短的路,也要再翻过四座雪山。虽然剩下的四座雪山没有夹金山这么凶险,他们也有了经验,但是他们的食物和衣服早就不够了,连用来御寒的辣椒和烈酒都快没有了。

 

梦笔山,长板山,昌德山,打鼓山,他们面前还有四座高峰,平均海拔4500米的高峰。这次翻越夹金山的时候,就有很多弟兄们出现了高原反应。

 

还不知道下面会死多少人,希望剩下的大家都能活着出去,齐思钧暗暗想着。

 

 

那天晚上,许久没睡的战士们终于不用再担心严寒的侵扰,安心地睡上了一觉,也算是补充了些许体能。第二天一早,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向着梦笔山进发了。

 

“副营长,营长还好吗,我怎么没看见他。”齐思钧转头问道。他本以为,队伍大量减员之后,无论如何他都能见到周峻纬了,没想到,他放眼望去,还是没有周峻纬的背影。

 

“……现在已经没有四营和五营了,只有满编的三营,营长在三营队头。”副营长叹了口气,随后再没说话。

 

齐思钧也没再问下去。

 

翻越梦笔山的路途中,由于粮食不够,饿死了一批战士。齐思钧曾不止一次拆开自己棉衣的线口,拿出棉花来给大家充饥,他自己身上的那件棉衣也是越来越薄。从梦笔山上下来的时候,虽然大部分人都还在,但是大家一个个都像脱了水一般,没什么人样。

 

林山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齐思钧面前。林山在两天前的晚上把腿冻坏了,齐思钧说他的腿部肌肉已经完全坏死了,也就是说,他的腿好不了了。可林山还是坚持在队头探路拖着他的一条坏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在风雪中奔袭着。

 

“小齐,你还好吗。”

 

齐思钧裹紧了身上已经很薄了的棉衣:“还好……还能撑。”

 

副营长也走到了齐思钧身边:“……火柴该用就用吧,咱们已经到了最艰难的时候。”

 

齐思钧望向面前的长板山,那山峰直冲云霄,似乎高到无法触及。他转过头,看着沐浴在阳光里,看不清面容的林山,和站在阴影里,面容异常清晰的副营长,随即点了点头。

 

齐思钧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自己只剩下了向前迈步的本能。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僵硬。长板山的风雪似乎并不大,能让大家很清晰的看到几乎没有几绺云的湛蓝天空。可就是如此,才让齐思钧感觉到攀爬的遥遥无期——明明那天空近在眼前,可是自己与她之间总是有一道望不到尽头的雪路。行进的队伍里几乎是寂静无声,只能偶尔听到木棍敲击雪面的声音和大家微微的喘息声。

 

刺眼的阳光照在雪面上,反射出致命的璀璨光芒,齐思钧紧紧眯起了眼睛,脸色一变。阳光经过纯白的雪毯反射,自然是十分刺眼的。如果这种光线直接射入大家的眼睛……

 

他明知道这样会对大家的眼睛造成很大的伤害,甚至会让他们失去视觉,但他也不能说什么——大家现在是在雪山,危险的雪山里赶路,保命比什么都重要。

 

山峰很陡峭,齐思钧一抬头望去,全是令眼睛刺痛难耐的雪白和金黄。在这雪白和金黄中间,还有一个个隐在其中,看不清面容的战士们——他们中的大多数齐思钧还都不认识,甚至都还没有见过。在队伍最前头的那个金黄色的光晕,就是林山——他明显比大家高出一截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营养比较好。他就像一个标杆一般屹立于半山腰之间,带领着大家从生死的边缘逃离,不论是去向生还是去向死。

 

齐思钧突然想看清每个人的脸,可他做不到。他知道,可能在这个夜晚之后,又会有很多他还没有见过的兄弟离开他,永远的离开他,可他还没有看过他们一眼。

 

夜晚逐渐降临,刺目的阳光消失不见,而替代那光芒的是温柔清冷的雪地。如此温柔的雪景自然是该感叹的,但是当这美景与威胁生命的低温寒风一起出现的时候,就并不那么令人愉快了。帐篷是有限的,总有一些人需要在外面度过一晚。

 

“副营长,我去吧,我没事的。”齐思钧拿起医药箱和枪就要出帐篷,却被一旁的副营长一把拉下。

 

“你不许去!你看看你自己的身体状况,我可能允许你去吗?”副营长低声喝道,“你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英勇行为,你这是送死!”

 

“可……”

 

“我去吧,别担心。”这时,林山站了起来,拍了拍齐思钧的肩膀。

 

“林山哥,你不是昨天晚上刚在外面守过夜吗,能行吗。”齐思钧满脸担忧地看着林山,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你今天还是在帐篷里头歇着吧。”

 

“没事,没事。”林山挠了挠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还是有点保命手段的,别忘了,哥有火柴。”

 

“可是我也有。”齐思钧心里很不是滋味。

 

林山再次拍了拍齐思钧:“你和我不一样,你是需要保护的对象,我是拼了命也要保护你的人之一。”随后,他便走出了帐篷。

 

齐思钧心里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但他也不能再说什么,只能在帐篷里找个僻静的角落蜷缩着,准备度过一个寒冷的夜晚。副营长拿过林山的木棍砍下的那一截子,齐思钧会意,拿出了那包火柴。

 

他拿出一根在盒子上使劲的划,划到红色的头摩擦殆尽了也没有点燃那根火柴。“雪山里面还是太潮湿了,我们还经常在雪上睡觉,估计大部分火柴都受潮了。”副营长皱着眉头说道。

 

齐思钧将刚刚那根燃不起来的火柴交到左手手心,然后又拿出了一根,还没有点燃。他一直试到了第七根,才点燃了木块。

 

齐思钧烦躁地扔掉了那七根已经用过的火柴,然后靠近了那片燃烧着的木块,想要暖暖身子。那截木棍并不长,燃烧到半夜两点左右的时候就燃烧完了。营帐里噼啪作响的燃烧声最终也归于沉寂,天地上下寂静一片。所有人都醒着,但所有人也都沉默者,沉默着等待下一天太阳的升起。

 

已经有隐隐的光芒从帐篷的布帘外透了进来,齐思钧掀开布帘走出了帐篷,那阳光照在他身上,竟给了他一丝温暖的错觉。

 

随后,他就看见了一旁脸上带着微笑的林山。他的脸上和睫毛上已经结了厚厚的霜,嘴唇也是青紫色的。他的手指仍紧紧地握着木棍,他的身上仍旧穿着薄薄的、破破烂烂的衣物。

 

齐思钧愣了一下,随后轻拍了拍林山:“林山哥,走了走了。”

 

他揉了揉眼睛,终是不敢把自己的手指放到林山的鼻子下面。他是学医的,自然知道林山已经死了,但是他仍旧想把他当作仍活着的人。

 

“林山!林山!”齐思钧突然哭喊了起来,双手抓着结满霜的林山的衣襟,“你个龟//孙//子!你他妈不是有火柴御寒吗,为什么不用!为什么不用啊!”

 

齐思钧跪坐在地上,包里的火柴散落了一地。他眼睛通红,一根一根地把地上的火柴捡了起来:“……一根,两根,三根……”

 

“……五十二根,五十三根,五十四根……”

 

“……八十八根,八十九根,九十根。”

 

整整九十根火柴躺在齐思钧的手中的火柴盒里。

 

「放心吧,哥留了几根。我这次出来一共就一盒火柴,用了三根,自己留了几根,基本上都给你了。」

 

「昨天晚上,第七根火柴着了起来。」

 

林山用的火柴都是一盒两分钱一百根的。他之前用了三个,自己昨天晚上用了七根,自己手上还剩九十根。

 

林山根本就没有留火柴给自己,他把所有的火柴都给了齐思钧。

 

齐思钧摸出了他口袋里的那个火柴盒,打开了它,发现里面静静地躺着三根火柴——每一根都是用过的,每一根都近乎燃烧殆尽。

 

齐思钧怔在原地,齐思钧看着自己手中整整九十根火柴。

 

“副营长……林山死了。”

 

“林山死了。”

 

「他把生的希望全部交在了我手上,然后自己奔向了死的漩涡。他以为这样是救了我,但他其实是把他沉重的那份灵魂压在了我的身上,让我不得不带着他的命活下去。」

 

——一个领路人,不是落在了无穷无尽的山涧,也不是跌入了万载的寒窟,而是死在了一个没有火星四溅的夜晚。没有烈酒,没有辣椒,只有无穷无尽的冰雪和被冰冻的英雄。

 

脚下依旧是是茫茫的雪毯啊。不知道在这里沉积了多少年的雪,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客人。而这批客人走的竟是如此匆忙,让他们迫切的想要永久地留下他们。

 

这次,留下的是林山。

 

齐思钧把火柴盒中三根用过的火柴倒掉,然后把火柴盒放进了医药箱,和黄大壮的护身符摆在一块。

 

“山哥,你会回家的。”

 

 

齐思钧觉得自己的旅途失去了意义。所有人都随时准备好了为他而牺牲,可他却从未准备好接受这份沉重的保护。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的身上压着千百个在他之前死去的人,他们微笑着离开,只把落寞的背影留给自己。

 

幸好,翻越昌德山和打鼓山的过程中,队伍损失的人数大大减少了,齐思钧也没有失去更多的战友。和他一个村子出来的方六、方小七兄弟俩依旧蹦蹦跳跳的,这也让齐思钧的心情好转了很多。

 

终于,在长途跋涉四十天后,他们下了雪山。

 

齐思钧颤颤巍巍地跨出了一步,脚下不再是松软寒冷的雪,而是坚实的地面。

 

六营,终于走出了雪山。

 

齐思钧回头看着隐没在云霭之中的高峰,看着颜色逐渐变浅的天空,看着深黑和雪白的交融——这是一道天堑,割断了他们行进的路线,让他们不得不进入他的奇幻美丽与危险诡谲之中,然后留下了雪山想要留下的人。

 

他因走出了雪山而庆幸,他因留在雪山的人而哀惋。

 

齐思钧抱紧了手中的医药箱。

 

 

向北40里便是松潘草地了,谁也不知道在那里会发生什么。六营全速行进了一天,在天快要黑的时候抵达了松潘草地的边缘。

 

松潘草地,位于青藏高原寒冷气候区,寒冷潮湿,冬长无夏,气温较低,霜冻期长,阴雨日多,自然蒸发弱。第四纪沉积物质地粘重,水分不易下渗积聚在地表,极大地限制了微生物的活动,使有机物质不断积累,有利于沼泽土的形成。

 

刚迈进草地的那一刹那,齐思钧就感觉周身的气氛突然变了——变得阴冷如毒蛇,空气粘稠到连吞咽口水都困难。一眼望去,草丛之上全都是迷蒙的浓雾,完全辨别不了方向。草丛之间河沟里的积水呈现淤黑色,散发着难以令人忍受的腐臭味。齐思钧觉得这里比雪山更可怕——在雪山中,无论是多么寒冷多么疲倦,总能看到一个终点在远处等着自己;而在这里,阴冷潮湿的天气给人以更加侵心蚀骨的颤抖,而大家却难以找到路途,只能迷茫地奔走着,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抑或是又回到了原点。

 

齐思钧不禁裹了裹自己身上那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棉衣的棉衣,祈祷不要下雨下雪。副营长紧皱起了眉头:“这鬼地方根本辨别不了方向,太容易迷路了……要是咱有指南针就好了。”

 

“可惜没有。”齐思钧苦笑了一声,“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朝向我们坚信的前方走去,不要掉队,保持笔直的队形……希望我们能走出去。”

 

“最令人绝望的不是找不到出口,而是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

 

副营长沉默了一下,随后喊道:“六营所属,天快黑了,今天就到这里。”

 

正在缓慢行进的队伍停止了下来,随后所剩无几的帐篷被支了起来。代替林山的领路人在队伍行进到的位置上插了一根短短的,微微向正前方倾斜的木条,以示行进方向。

 

天迅速黑了下来,草地上空的空气变得更加阴冷了,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在一瞬间之间,身上的衣物就被冷风吹得僵硬,手指尖也冻到通红,脸庞更是如尖刀划过一般疼痛。

 

齐思钧和副营长两个人背靠背坐着,互相传递着对方的体温,但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皮肤正在变得越来越冷,很快就变成了冰块一般的温度,身上的所有热气顿时消散在天地之间,随风飘散。

 

下午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让齐思钧和六营所有的战士们全身上下湿透了,齐思钧口袋里他珍藏着的九十根火柴也湿透了,想都不用想,其中的绝大部分肯定是不能用了。齐思钧突然觉得内心有一股悲意升起,他突然觉得林山用命换来的九十根火柴是那么不值得。

 

林山不值得用命换这根本用不起来的火柴。

 

齐思钧眼眶一热,竟是两行泪涌了出来。他抬手拭去那两道水痕,感受残留的那薄薄的一层水膜在自己的皮肤上冻成霜。他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在备受折辱的时候没有崩溃,在茫茫雪山之中跋涉的时候没有崩溃,在战友一个一个永远离开的时候没有崩溃,却在这个阴雨缭绕的、看不见来时和前路的夜晚濒临了崩溃的边缘。

 

“别哭了。我知道你现在很崩溃,你一定觉得自己很没用,你也一定觉得他们死的一点也不值。”副营长淡淡地说到,虽然能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冷得颤抖。

 

“……他们不顾一切的牺牲,是在图什么啊……”齐思钧哽咽道。

 

“他们什么都不图,他们只求那一份傲骨。”副营长的声音很坚定,“齐思钧,我不希望,那么多有傲骨的战士,换回来的是一个懦夫。那么多沉重的责任压在你的肩上,你更应该执着的坚持下去。”

 

“让他们看看,你值得他们托付。”

 

 

六营踩着草墩一步一步前进着。

 

松潘草地水流滞缓,曲流横生,大片沼泽、水草盘根错节。不知哪处草墩之下,便会有能够吞噬人们生命的泥沼在等待着他们。

 

他们只得前进,不是前进,就是死亡。

 

几天的赶路让他们逐渐接近了草地的中心,气候也变得更加恶劣了起来。时风时雨,忽而漫天大雪。这青藏高原的盛夏的天气,非但没有驱散一丝的寒冷,反而还带来了时不时的冰雹骤降,着实是很折磨人。

 

第八天,营里的最后一根皮带被大家煮了吃。自此之后,营中再也没有任何能够给大家补充些许营养的东西了。

 

第九天,方小七的双腿一软,竟是将左腿崴断了。齐思钧帮他用绑带稍微固定了一下,便又上了路。方小七坚持不要他的哥哥方六背他走路,便从一旁拣了一个桔梗杆子,一瘸一拐的拄着。

 

桔梗杆子并不结实,于是方小七拖着自己的断腿在湿黏的草地中爬行——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爬行了,那是拖行,他在拖着自己的身体走。

 

齐思钧看着他破破烂烂的鞋子,欲言又止。他知道,方小七虽然只有十五岁,但他是个很骄傲的人。

 

第八天的夜晚,齐思钧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根本干不了了,一直都是又冷又硬的。他已经没有多余的体温去烘干他自己的衣服了,他已经冷到没有知觉了,然而干冷的衣服还是将寒气一丝一缕地往他的毛孔里输送。

 

他叹了口气,搓着自己的手,但除了一条条灰黑色的泥,其他什么都没搓出来,反而是把干裂的手给搓破了——好奇怪,以齐思钧本来的性格,他一定会觉得疼的,可他现在竟完全感受不到疼痛。

 

不远处方小七静静地趴在地上,依旧是神采奕奕的。虽然已经很疲倦了,虽然已经很绝望了,但他依旧展现着最有精神的一面。

 

第九天,方小七的速度很明显地慢了下来。

 

大约临近中午的时候,方小七叫住了齐思钧。

 

“小齐哥!”方小七苍白的脸上还挂着笑容,“这个给你。”

 

他挣扎着从伤腿一侧的口袋中掏出了雪白了一双崭新的鞋垫。

 

“小七。”齐思钧看了看方小七已经糜烂的双脚掌,心中涌起一股疼惜,“你为什么不换上呢,你对自己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爱惜吗。”

 

“这是……这是哥的,你给六哥。”方小七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这腿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了,暂时也用不着这玩意。六哥的情况也不会好,还是给六哥吧。”

 

齐思钧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恐惧,他在害怕接受别人哪怕一丝一毫的“托付”:“小七……”

 

“哥!”方小七突然笑了起来,“这只不过是我对我哥的关心,我们一定都能活着走出去的!”

 

齐思钧点了点头,然后珍而重之地把鞋垫收了起来:“等今天晚上你哥带路回来,我就把鞋垫给他。”

 

齐思钧转头继续赶路,背对着方小七赶路。方小七熟练地把自己的双手插入湿润冰冷的泥土里,然后努力拉着自己前行,眼里闪过一道道痛苦的光。

 

下午时分,大家的脚步都慢了许多。在副营长的指示下,齐思钧和其他几名战士小心翼翼地绕过了一个很大很隐蔽的泥沼。

 

就在这时死,方小七突然停住了,然后他的眼中爆发出了一阵极为璀璨的信念感。

 

他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他没有朝着齐思钧的方向去。

 

“小七!你走错路了!”齐思钧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头惊慌地看着直挺挺冲向泥潭的方小七,“小七!小七!”

 

方小七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哥,你们会因为我,放慢自己的脚步,这会让你们在这禁区呆上更长的时间……我知道我自己的状况,顶多明天中午,我就爬不动了,我不愿意消耗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体能以带我前进。”方小七已经很接近泥潭边缘了,副营长拉住了激动的齐思钧,“我知道我很残忍,我对自己很残忍,对你们也很残忍。可在你们的生命面前,我情愿残忍。”

 

方小七悲凉地笑了一下,随后双手一用力,半截身子就进了泥潭。他的双腿在空中本能的抽搐着,想要逃离,可最终还是停滞在了那里。那双磨的血肉模糊的脚掌孤零零地立在深黑色的泥潭之上,像是一种呼救、像是一种悲壮、又像是一种伟大。

 

“小七!!!”

 

齐思钧终于冲了出去,跪在泥潭边上,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双新鞋垫。

 

“小七……你也会,回家的。”齐思钧流着泪,将鞋垫放在了医药箱的底部。

 

这已经是第三个生命了,下一个,应该是自己了吧。齐思钧想着,从胸口处磨出了一张照片,吻了吻,随后放入了医药箱。

 

「想起长//征,就想起松潘草地,松潘草地流落的叔叔。」

 

「在那高寒的沼泽地里,拖着淤血的伤口,扎着发臭的绑腿,艰难地爬行。」

 

「想起长//征,就想起松潘草地,松潘草地昏迷的叔叔。」

 

「当最后一节草根嚼碎,当最后一根皮带煮完,当最后一棵秸干拄断,当最后一丝力气用尽,我的叔叔 倒下了。」

 

——一个拥有活力的青少年,不是死在几十年后静谧的生活里,也不是死在光辉的事业下,而是被压制在了黏厚的的黑泥中。没有亲朋、没有未来,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悲凉和永远忘不清的迷雾掩埋他的身形。

 

 

队伍中再没有了小七的身影,所有人都显得很沉默,似乎是要节省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份能量去赶路,以及抵御着无穷无尽的寒冷。齐思钧默默地嚼着一节已经稀烂的草根,感受着嘴中那令人作呕的酸涩和带刺的苦味。

 

第十天终于来临,风雪似乎是小了些,这也让大家的心活络了起来。

 

“小齐,你看,这雪好像是小了些,连我都感觉周围的气温升高了点呢,呵呵……你看,我们已经走过草地的中心了……”副营长强作微笑,望向齐思钧。

 

“嗯。”齐思钧没多说什么,只是呆呆地迈着步子。

 

副营长很担心齐思钧的状况。齐思钧在刚入队的时候,是个阳光兴奋、勇敢热血的青年,拥有太阳一般的能量;而现在,他就像蒙了尘一般,阴郁忧愁、呆滞无力。

 

就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活生生被人剖开,然后变成灰白色粉末的那种感觉。

 

齐思钧也变得忙碌了起来。不少战士都受了伤,甚至还有些是因为旧伤口撕裂发了炎的。齐思钧只有在看到他们的时候,才会有些许的表情——那是痛苦的表情。自己空有一手悬壶济世的本领,却没办法将这些本领用在救活自己的兄弟上。

 

齐思钧拿出那块酸臭的牛皮,嚼了嚼,权当吃过了,然后继续站起身忙活。

 

——他很明白,他能做的只有帮伤员们一边一般的包扎。他什么都快没有了——从家里带的消毒酒精已经见底,青霉素只剩一剂,装头孢的盒子也近乎空了,阿司匹林和吲哚美辛手里压根没有,甚至连纱布都快要用完了。他知道,这一切痛苦只能靠他们自己熬过去,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价值,他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第十一天,齐思钧开始拄着桔梗杆子前进,有九次差点一脚踩进深不见底的泥潭。

 

第十二天,齐思钧感冒了,发了高烧,副营长背着他走。

 

第十三天,齐思钧稍微好了一点,副营长放下了他。

 

副营长稍微放心了一点,因为齐思钧的眼里似乎又燃起了亮晶晶的光芒。他的眼睛闪着光,望着前方的路,望着兄弟们,还望着自己。

 

可又总有什么不对劲的,他的笑里,似乎多是决绝,比方小七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决绝。

 

第十四天,风雪愈加小了,副营长带着齐思钧到队头探路,齐思钧第一次感觉到了走在队头的快乐。

 

就在这时,他一阵心悸,似乎感觉到危机像一辆火车一般向他撞来。他一回头,看见了在边缘处挣扎的副营长。

 

齐思钧丢下了手中的桔梗杆子。

 

齐思钧冲了过去。

 

“小心!”

 

齐思钧猛地扑了出去。他弱小的身体在这一刻仿佛具有了极大的能量,他一把将副营长拽了回去,然后因为惯性的作用,他陷入了泥潭。

 

他望着逐渐下沉的腿,苦笑了一声,回头看了看村里仅存的独苗方六,然后向他招了招手。

 

“小六,给你。”齐思钧把自己那个破破旧旧的医药箱塞到了方六手里头,“拿着他,活下去。这是大壮哥、山哥、和你弟弟……还有我,用生命换回来的东西。”

 

小六含着泪打开了医药箱,里面铺着几层纱布,还有一些他没见过的药品。他又往下翻了翻,是排的整整齐齐的四样物品。

 

——黄大壮的护身符,林山的空火柴盒,方小七的新鞋底,还有一张妇人的照片。

 

“那是我母亲当时去上海接我的时候拍的照片。小六,带着他们回去,你一定要活下来。”齐思钧的半截身子已经陷入了泥潭。

 

小六的眼泪唰地一下留了下来:“哥……我救你出来好不好……侦察兵不缺我一个,可全队就你一个医生啊。”

 

“小六,我对不起大壮哥、山哥和小七,他们是为了我才死的。小六,活下来,也许是一件沉重的事情,这意味着你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为你而死的人对你的期许。小六,我把这份期许赠予你,希望你能沉重却饱含希望地活下去……”

 

齐思钧的身体在沼泽中缓慢而又痛苦地坠落,泥浆渐渐地灌入了他的口鼻,涌进了他的食管和肺部,挤压灌注着他的身体,让他逐渐冰冷。他能听到小六的哭喊,可他再也回答不了了。

 

他感受到了极大的来自身体和心灵上的苦痛,可是他只能冷静地回忆一切,冷静而又痛苦地去忏悔。

 

我好对不起我的母亲。她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养我长大,换来的却是我的离去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她在家里天天为自己祈祷,换来的却只能是我的尸骨无存。

 

我好对不起我的国家。我学成归来,却一时懦弱地蜷缩在家中,对危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应该成为一名勇敢的战士,但却惯于退缩。

 

我好对不起我的战友。他们是那么的照顾我,我却让他们一次次地挡在我的面前。他们是那么的善良纯真,我却让他们一同与我葬身此处。

 

我好对不起我的光。他用尽一切奔向我,企图照亮我,但我却永远在往黑暗里挤去。他包容着脆弱的我,给予我高于任何人的关照,但我却妄图对此表示心安理得。

 

——我对不起的东西太多了,我抛弃的东西也太多了。

 

再见了,周峻纬。

 

但我不后悔,副营长活了下来……

 

他的记忆已经磨损了太多,他无法再回想任何东西;他的思绪归于尘土,他从此被掩埋在了荒凉的沼泽地里,从未被人找到过。他的一生很短暂,但也在最后一刻走向了辉煌。

 

他终究是成为了别人的光。

 

可是,他终其一生,都未曾再见过他的光。

 

 

长//征结束后

 

周峻纬站在房里,背对着副营长,双手微微颤抖。

 

他转身抱起了那个小小的医药箱,里面装着一个护身符,一个空火柴盒,一双新鞋底,一张中年女人的照片。

 

“营长,六营长//征开始时497人,长//征结束时136人。”副营长的声音也有些颤抖,“途中陆陆续续新招的57名新兵,除方六以外,全部牺牲。”

 

——Abandon 抛弃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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