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1500场婚礼,东北小镇摄影师的失落与坚持


接亲的新郎,第一眼看见新娘,便捂着嘴害羞地笑。坐在大红喜被上的新娘,偷瞄一眼新郎,也羞涩地低下头。这对新人好似初识的男女,紧张又腼腆。剪辑这段20年前的婚礼视频时,侯万里一直感慨,很想回到那个纯真又美好的年代。
50岁的他,是东北小镇炙手可热的婚礼摄影师。1999年,他拥有了第一台摄像机,从此跟拍了1500多场婚礼,记录了一个又一个幸福瞬间,也见证了东北农村婚礼的变迁。24年过去了,曾充满激情的他,如今在时代巨变之下难掩失落。
直到他把多年前的结婚录像带翻录、剪辑,发布到快手,他惊喜地发现,原来“怀旧”不分年龄,在更广阔的天地里,从前质朴而又浪漫的婚礼影像让年轻人们为之动容,一个小镇摄影师久违的成就感也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
“人经历的事儿, 都该有个纪念。”
4月,本是结婚旺季,侯万里却闲了下来。
昔日喧闹的影像工作室,也显得很冷清。工作室位于吉林省扶余市弓棚子镇公路北侧,镇子不大不小,只有两条主街,一条靠近市场,一条位于503公路。
3年前,侯万里才在镇上租了这个80平米的门面房,前半间谈业务,后半间住人。此前,他一直住在村里,接拍婚礼,全靠接打电话,推广则仰仗镇上的人口口相传。
往年这个时段,他的档期并不好约。今年闰二月,东北有个风俗,闰二月不办婚礼。他便把精力全放在快手平台,翻拍以前的结婚录像、剪辑、制作、发布。早上5点多起床,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小天。

侯万里是个怀旧的人,上小学的日记本、学生证,还仔细珍存,以前的录像带,也攒了几大箱子。他总说,人经历的事儿,都该有个纪念。
“留个念想”,成了他在快手上发布从前婚礼视频的初衷。令他意外的是,许多90后、00后看到二十多年前的婚礼视频都来给他留言,“不知道为啥想哭,我爸妈就是这个年代结婚的,仿佛看见他们年轻的时候,父母已经老了,时间啊慢些吧”。
修复老带子的过程,让侯万里重新想起曾经的美好瞬间,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那个纯真年代。
有些事即使现在看起来可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又真实而鲜活的存在过。一段2000年1月16日的结婚影像引发了许多关注,和新郎官的兴高采烈相反,新娘子始终眉头紧锁,难过得低着头。不了解情况的,还以为新娘是被迫出嫁。为了避免误会,侯万里特意配上字幕,“那个结婚不哭,会被笑话的年代”。
在2005年之前,“哭嫁”还是许多地方的风俗。女孩子要和娘家分离,总要表现出难过、不舍。即使假装,也要装得很伤心,不然会被嘲笑。
也有不少女孩,因为结婚后,没办法在父母膝前尽孝,还要告别过去无忧无虑的生活,难免伤感落泪。
这个风俗让侯万里感到头痛,他常为了逗笑新娘,费尽口舌,新娘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他立马抓拍。
婚礼上拘谨的新人,也让他很费神,想拍一张亲昵的合影都很难。但这种害羞,在当下看来,却又如此动人。
接亲的新郎,第一眼看见新娘,捂着嘴,害羞地笑着。坐在大红喜被上的新娘,偷瞄一眼丈夫,便羞涩地低下头。
这段20多年前的结婚视频,让许多年轻粉丝感慨,以前总以为父母之间没有爱情,只是因为年龄合适、家庭合适,就走到一起。可日子久了便发现,父母的爱情并没有我们想的那么肤浅,他们更是一种细水长流的情感。
这种经历岁月考验的情感,侯万里见证过很多。时过境迁,婚礼的仪式变化多样,他仍庆幸有些东西没变,用镜头记录下的一个个幸福的瞬间,还有坚持了二十多年的摄影理想。

“变化太大了”
1991年,18岁的侯万里,做了一个“暗房”。
他在村头食杂店要了几个纸壳箱子,拿面糊粘成一个高度150厘米,宽100厘米的小黑屋。那时,距离他初三毕业还有两个月,而这俩月,便是他留给自己与理想接轨的空隙。
毕业前夕,住校的他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大意是:“咱家条件不好,你们年龄也大了,供我上学也吃力,我决定辍学了,但别着急让我干农活,给我点时间,我要实现理想”。
没人知道,这个被点燃的理想,仅仅因为一节2块钱的摄像课。当时,学校办了一个特长班,可以选择学修自行车、照相、修家电。尽管,在父母看来是不务正业,可他还是选了照相。对于一个喜欢物理的年轻人,照相的科技含量似乎更高一些。
全校100多个学生,挤在一间教室。如今30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记得上课内容。“老师举着相机,告诉什么是快门,什么是光圈,又拿了显影液和定影液,教怎么冲洗底版”。
一节课,他就对照相着了迷。在那个用纸箱糊的暗房,无法站立的他,坐在里面,用一节课学到的知识,又从书店买来一本摄影书,自学了拍照、洗黑白相片的技术。
几个月后,他和哥哥、姐姐借了点钱,凑够260块,买了人生第一台彩色胶片相机:凤凰205。
有了相机,犹如猎人有了枪,侯万里更加全情投入到照相事业。他背上相机,拎上大喇叭,开始走村串巷揽业务。
接拍的第一个婚礼,让他记忆犹新。
那是1991年的7月,正逢农闲。他骑车溜达到附近村屯,刚一吆喝,“有人照相吗?1块5一张”,便被一个男人叫过去拍结婚照。
那个年代的东北农村,夏天结婚的并不多,几乎都是冬天卖粮有钱了,又赶上农闲,才张罗结婚的事儿。侯万里在快手发布的结婚视频,也多是在冬天。
进了农家小院,他便看见从四轮车上下来的新娘,穿了一套确良布,带两个大垫肩的红色套裙,新郎则穿了一套灰色正装。那时,还不太流行白色婚纱,人们认为白色不吉利。冬天结婚,新娘便穿红色或粉色的薄呢子大衣。
新人被带到新房炕上,在大红喜被上“坐福”,被上放了一把红布包裹的斧子,旁边还洒着五色粮、花生、大枣、糖块等,寓意有福同享,日子甜甜蜜蜜,红红火火。没有乐队,没有典礼,新人给双方亲属点烟、敬酒,就算完成了仪式。
羞涩的新人,站在胶合板做的组合家具前,让侯万里拍合影。新郎想搂一下新娘的肩膀,却被新娘红着脸推开。两人最亲密的一张照片,便是新郎浅握新娘的手。
一周之后,从县里洗相馆出来,侯万里的心凉了半截。一共拍了3张照片,其中靠着家具那张合影,透着玻璃的反光,泛白、发虚。送相片那天,他忐忑不安,小声说了好几遍,“我不要钱了”。
新人半点也没责怪他,这几乎是他们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也是婚礼唯一的合影,那团不起眼的白雾,他们并不在意,却成了追求完美的年轻摄像师心头的乌云。
一晃几年过去了,侯万里的照相技能不断精进,事业也愈发红火。他给家里盖了新房,娶了媳妇。1999年,儿子出生,他想记录孩子的成长,又想着反正要干这一行,便凑钱买了一台M9000摄像机,花了一万多。那时,两万多块钱,就能在村里盖个房子。他倾其所有的决心,也是对这一行的热爱与坚持。有了摄像机,他更专注在婚礼的拍摄。
90年代的东北农村婚礼,没有司仪,婚礼摄影师就是总导演。侯万里总结,“摄影手艺好学,但经验难得,一个好的婚礼摄影师,技术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会张罗,能圆场,有眼力见儿”。
有一次拍婚礼,新娘的父亲因为嫁女儿心情不好,挑剔男方接亲礼数不周,便发起了脾气。新娘正在隔壁房间跟接亲的人互动,听见声音就要跑出去。侯万里知道,不过是些小矛盾,但新娘要是生气了,这婚就结不成了。他放下摄像机,哄劝新娘好半天。典礼结束后,娘家人和婆家人都很感谢这个“压事”的摄影师。

比起其他婚礼摄影师,侯万里有个最大的不同。
他从来不写脚本,也很少设计摆拍。在他看来,那些真情流露的瞬间更加珍贵。有一次,他拍到太阳升起那一刻,一道晨光洒在新郎父母满是皱纹的脸上,正在收拾新房的老人,一脸幸福的容光。
有时候,接亲的人太闹腾,没来得及录女方父母的特写,走出挺远了,他也会赶回去给老人补个镜头。他想,如果新娘子看婚礼视频,会不会也想看看父母当时的样子。
2000年开始,结婚已经流行穿婚纱,找乐队,东北也流行闹洞房。侯万里特意买了一台编辑机,每次会把录得不好的地方删掉,剪辑完再配上音乐,做个片头片尾。镇上找他拍婚礼的人越来越多,说他录得好,就像拍电影似的。

“不是从前那味儿了”
说起以前拍婚礼,他最大的感受就是又苦又累。有一年冬天,凌晨两点多,他骑摩托去新郎家跟着去接亲,到了之后手脚都冻得不听使唤了,但一分钟也不敢耽搁,进屋就开录。“一本录像带,录满俩小时,都得录满了”。
也许是因为年轻,那时的侯万里,总是充满激情。村里的人也更信任他,有人为了找他拍婚礼,甚至预定好几个婚期,等着他的空档,最后才定日子。他也常感叹,“以前的婚礼,大多都很简朴,但那会儿,是真开心。”

现在的婚礼都去酒店办了,场面更奢华,伴郎、伴娘都组成团了,跟拍的摄像也有专车了,婚礼策划也有了一条龙服务,但他总感觉,一切都变了,好像不是从前那味儿了。
以前,侯万里跟拍婚礼150元一场,如今,也涨到了800元。收入高了一些,他的投入也大了,佳能相机、松下摄像机、稳定器、大疆无人机、补光灯。设备好了,拍摄水平也越来越高。
90年代初,接亲车一般是212吉普车,后来换成了桑塔纳、捷达,现在又换成了宝马、奥迪。以前,他就坐轿货半截车斗里拍接亲,把机器扛在肩上,底下扎个马步,“这个时候就要讲究功底,不然拍出来的画面全是晃的”。
现在条件好了,跟拍婚礼都坐小轿车了,把摄像机从天窗伸出去,再放上车顶稳定器,拍出来特别稳。
可他发现,以前不管怎么拍,看婚礼成片时,新人都是满满的感动、感恩。现在,即使很用心,也很难满足年轻人的需求。
最近几年,外面打工的年轻人回镇上结婚,有的参加过大城市的婚礼,有的在网上看见过各式婚礼策划主题,便不顾预算,提出外拍故事片、微电影等......这对于主做小镇婚礼的侯万里来说,很难实现。
以前拍婚礼,他左肩扛个摄像机,右手拿个照相机,一个人就能搞定。而现在的仪式,就像一场炫目的演艺盛典。除了录接亲车队、新郎叫门、改口仪式等常规风俗,新娘、新郎、伴郎团、伴娘团的演出,还有司仪的各种互动。
实在忙不开,他便让妻子也学了拍摄。儿子原本考上大学,走出小镇,看见父亲太缺人手,也回来帮忙。
东北人口流失严重,小镇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侯万里并不想把儿子困在身边,希望他能有更大的人生舞台,这也常让他感到纠结。
尽管在当地,他还是最受欢迎的婚礼摄影师,可他在慢慢变老,年轻人的想法有时捉摸不透了。很多年轻人,更愿意和他90后的儿子直接沟通。
但有时,他也会与儿子有分歧。比如,儿子主张添置一些设备,而且一定要最好的,一万多的电脑,各种高端拍摄机器。他总觉得没必要,后来发现,儿子是对的,这样做出来的片子,效果也好。
可再用心制作的视频,看的人也不多了。尤其年轻人,来去匆忙。有一对新人,结完婚第三天,便外出打工,父母帮忙取的婚礼成片,一年之后,新人才看到片子,打电话跟他致谢。
拍的婚礼越来越多,侯万里发现,参加婚礼的人,状态也跟以前不一样了。90年代,一场婚礼,差不多全屯子人都来了,做饭、端盘子、烧火,全是村里人帮忙,现在都得花钱雇人干活。
那时随礼也就5块、10块,但甭管多钱,来了就是一个乐呵。大人帮着干活,小孩儿就撵着婚车跑,新娘子下车了,他们就趴在新房窗户上看,冬天冷,大鼻涕泡都冻出来了,也看不够。
现在参加婚礼的人,好像都在赶时间,等着司仪快点把仪式走完。很多饭店,都不敢先发筷子,怕吃完饭,婚礼还没结束,人就散了。
人们行色匆匆,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侯万里在小镇上,也是为了生活努力打拼,只是他的四季里,还载着对摄影的热爱和梦想。尽管,这份执著历尽沧桑,也沾了许多失落的灰尘。

“找回了久违的成就感”
2020年5月,成了侯万里一个人生转折点。
那年,因为疫情,没人结婚,闲来无事的他,便将以前的婚礼视频发布到快手,没想到竟上了热门。开始有人陆续联系他,让他帮忙翻拍并修复20多年前的婚礼录像带。这让他意识到,怀旧的人不止他一个,也让他找到了久违的欣喜和成就感。
前几天,成功修复了一个损毁严重的婚礼录像,让他高兴许久。是一段21年前的结婚视频,那时候已经流行把录像带刻成光盘,刚收到光盘时,他有些气馁,“从外表看,划痕就特别严重,播放也数次卡顿”。对方有些遗憾,但又不想出难题,“实在修不好,那就扔了吧”。
侯万里不忍心,毕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扔了就再也没有了,实在可惜。在他看来,回忆一起走过的日子,就会更加珍惜一起走过的人。他还是决定试一试,花了500块钱,买了一个高清超强纠错DVD播放机,几次尝试,终于能读出画面,又花了整整3天,才彻底修复,粉丝得知后惊喜又感动。
到目前为止,侯万里共收到河南、河北、辽宁、内蒙古、吉林、黑龙江等地寄来的婚礼录像带或光盘500多个。若对方同意,他就会在翻录并剪辑后发布到快手上。
侯万里的快手视频,还有特别的“彩蛋”。前面是二十几年的婚礼现场,后面是现在的全家福。曾经笑面如花的新人,被岁月的风霜刻下一道道印痕,依然有安稳的幸福。
20多年前,他拍过的新人,很多还有联系,或仍记得他。去年,他去一个村子拍婚礼,刚一进院,新郎的父亲就跑过来拉住他,“还记得我吗?我结婚就是你给拍的”。他拍过很多父母、子女的婚礼,不少年轻人找他拍婚礼,就是父母推荐的。他还把两代人的婚礼视频剪辑到一起,与粉丝分享。
在快手上有了一些名气,他的业务也变多了。当地电视台还联系他要视频,学习他的剪辑制作风格。最让他高兴的,给他邮寄婚礼录像的粉丝越来越多,而大部分人也愿意在快手上分享这份快乐。
翻拍老视频,并不容易,每次至少要4、5个小时。有时为了不耽误白天干活,还要熬夜制作。但是,一看到粉丝留言,他就觉得一切都值了。“青年变中年,人生来不及等待,珍惜当下吧”,“我也好想回到那个年代啊”,“以前结婚啥也没有,一牵手就是一辈子,现在的人,房子有了、车子有了,离婚率却高了”。
还有一个粉丝留言,“刚吵完架,本来打算离婚的,看完这些结婚视频,又不想离了,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时光吧”。那天,侯万里还在这条评论下回复了,可视频越发越多,留言也几万条,他再想找,便找不见了。
他想让年轻人看看父母年轻时那个年代的婚礼,就算吵过、打过、闹过,仍然相互扶持着走到最后, “我拍过1500多场婚礼,很少有离婚的”。他曾想过,以后有机会拍一部关于婚礼的纪录片。
小镇上的侯万里,每天忙忙碌碌,忙着接拍婚礼、忙着修复那些年代久远的婚礼视频,失落的部分渐渐被填满,久违的充实感包围着他。虽然有些“潮流”已经追赶不上,但他从没想过离开小镇,除了故土难离,这里还有他见证过的无数个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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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未
编辑:丑橘
图片:万礼影像(快手ID:V1340459603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