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犸象群
1
我们行驶在朝西的高速公路上,夕阳在我们前方,黑夜在我们身后。你与我坐在车里,而可说的话已说完了。从相识开始,我们说过无数的话,其中多数是并无意义的,就像刚刚过去的两小时一样。对我们来说,话语是陪伴的方式,而非信息的传递。在“猛犸”这个词出现之前,我们谈到了卡夫卡、《地球之夜》、韭菜盒子和馅饼的区别,以及香水的分类法。我突然问:“你相信世界上有猛犸吗?”到这时,精力在旅途中耗尽,谈话已成为某种负担。于是你说:“不知道”。
寂静弥散开来。车后座上放着我们两人的行李、一两本诗集、一袋打开的饼干。我的腿上摆着一盒口香糖。你的手机连着电线,接在车中央的插头上。公路是悠长的直线,我握住方向盘的手臂几乎不需移动,与沉默不语的你构成一幅静物画面。
2
此刻,你想到的是猛犸,一种生活在冰川上的古老生物。并不是长了棕毛或牙齿更长的大象,或者动画电影中那近乎贬损的憨厚象征,而是真正的猛犸。你想到一些更加古老与宏大的画面:沉重的冰原上,它们成群结队地迁徙、栖息,一颗颗头颅构成暗夜中的一片墓碑。在它们成群走过时,地面将微微颤动,并非真实地,而是象征性地为一股巨大的力量折服。当一头猛犸临终,它将独自奔赴一片荒凉的所在,在万物的注视中庄重、缓慢地倒下。这是猛犸,曾经地球生物高贵与尊严的象征。
于是你的思维舒展开,触及更深更远。更早之前,另一些巨大的力量塑造了宇宙。黑暗与光明,物质与意识,能量与平衡,恒久的时间与无限的空间,创生、汇聚、湮灭。这一切都以亿万年为单位,那是人类与猛犸都因渺小而无法触及的尺度。在这条亘古的长线上,人类所在的此刻与猛犸所在的彼刻是两个小点,构成一条封闭的线段。而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世界的面貌已大为变化,人类凭借其智慧、勤劳与残忍占有了世界,猛犸则深埋地底,变为化石与珠宝,甚至是石油与煤炭。
你进而想到我们的此刻与彼刻。此刻,我正在开车,而你手托着腮,望向窗外。而彼刻——那是一个遥远、模糊的象征了。某一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在世界上的一个地方,我们的目光交汇,并在彼此的眼睛里找寻到了除却初次见面的客气与生疏之外的其他。我知道,你拥有与我一起欣赏雪山与夕阳的眼睛。你在我的瞳孔中看到了森林中的一座木屋,这是温馨、依靠与信赖的象征。你半认真地说过,我们的目光很像大象。我问你其中含义,你微笑不答。我们都见过大象的眼睛,作为一种记忆力极强又聪慧的动物,它们的眼神里永远包含着温柔与宽容。或许当时你说的不是大象,而是猛犸象呢?不论如何,从那时起,我们的生活与从前大不相同。从彼刻至此刻,宇宙的时间大轴上微不足道的一条细小线段,我们的生命重叠交汇。你希望这条线能够不断地延伸下去,直至你或我不可避免的死亡作终,我也一样。
在这场漫长的旅行中,我们曾冒险停在黑暗的公路边,就为了拍摄平静的湖水映照出的星空。那时,你看到黑漆漆的湖面下仿佛隐藏着巨大的阴影。你害怕地揪住我的衣服,我只告诉你那是水草。现在你突然明白了:它们是跨越千万年、沉睡在湖底的猛犸,探到水面的那些黑色影子是它们的长鼻子。也许,只要有人愿意与它们对视,它们就会缓慢地睁开眼睛。
3
我们坐在一辆向西行驶的车上,与白昼并行。太阳与地球的相对速度不会因为一辆时速一百公里的汽车而减缓,但持续的移动的确给了我们错觉:仿佛时间已经静止,我们全部的生命已凝结在这一片无限的夕光中。我的手握着方向盘,而你的意识正渐渐模糊。就在入睡前的一刻,你看到了猛犸。它们穿越冰原向我们走来,在同一片夕阳下,成为我们生命中的高原与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