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
阿宾•茨德先生曾短暂的担任我的老师,那半个学期的课中规中矩,谁都没给谁留下坏印象,谁都没给谁留下好印象。之后他不再任教,因为身体不适。这个理由他在学期第一节课的开头就暗示过。接替他的老师讲的没出色到让我忘了他,也没烂到让我怀念他。唯一让我记住的一点是,这位我连名字都没记住的老师在课间跟同学闲聊时说茨德原先的教课风格不是这样压抑沉闷的。后半学期的课就那样过去,我与茨德先生不再有任何交集。
如果能抛去学期末那次意外的相遇的话。
从宿舍到食堂有很多条路线,其中一种是穿过一条林荫小道,途中有两条长椅,非常适合让一些人故作风雅地在此拍照。茨德先生当时就坐在一条长椅上,阳光穿透枝叶的间隙照到他平静的脸上,我只感到他瘦得不健康。
“你是……安托•福尔基对吧?”
他清晰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这是另一位老师做不到的。
当我转头面向他时,他已经将自己的头摆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刚好与我对视,好像他把我的反应都计算好了。他仰视的眼神让我很不好意思,但他的行为又让我感到奇怪和不自然。
“是,老师。”
“我在迪裴尔楼的办公室里的桌子上有两个笔记本需要你保管一下。”
我很不理解老师为什么会找学生去保管东西,但还是下意识的回了声“好的”。
迪裴尔楼跟食堂不在一块儿,不过大体上顺路,所以我接着向前走。
在我余下的短暂生命里,我不停地在大脑中重播着我接下来看到的画面。
当我走过老师坐着的长椅,我突然感到一股不对劲。我转过头去,一颗硕大的眼睛出现在他的脖子上。那颗眼睛好奇地看着我,随后便快速地腐烂了。眼睛不停地在茨德的身上出现,脸颊、小臂、胸口、大腿,它们好像不是在他身上生长出来的,因为它们在出现时原本位置的衣物也蚀掉了。
它们大小不一,最大的一颗带走了茨德的肩膀、锁骨和半条胳膊。我当时被害怕和疑惑钉在原地,我不想看着这些眼睛把一个衰弱的人“分食”,可是它们看着我然后腐烂,我居然没感到恶心。
我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这些不知从何而来又消失到了哪里的眼睛在十几秒内将茨德人间蒸发,没留下一点痕迹。
阳光非常柔和,它们携带着遥远的热量充入我将要呼吸的每一口空气。树叶在微风中格外鲜亮,好像在庆祝它们虽然离不开树枝,但拥有旺盛的生命。光线穿过树叶,留下斑点的阴影,树皮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依然安静地继续老去。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变成了我陌生的样子。
阿宾先生的笔记本里有相当数量的无法解释的内容,比如完全不合理的移动法阵,起码在我的认知里它们绝对无法成立,因为记录中的材料显然不足以提供哪怕法阵启动的能量。好在另一个笔记本里有些实在的东西,例如达克群岛的形成过程。虽然标识和箭头比字多,但好歹这会儿我跟得上他的思路了。
而随着我逐步弄清楚笔记的内容,我的注意越来越被一个形如倒立的木字的符号吸引。它们不时地出现在书页的边沿,孤立于其他内容外,并随着页数的增长一边变大一边爬到了中心。也许这个符号是笔记本唯一值得传达给我的信息,其他的总结不过是多翻几年书就能得到的。
茨德先生死时的镇定和平静坚定了我的判断,他一定是想传达什么高于一两个人生命的东西。
之后我度过了忙碌的两年。这期间我查找了茨德老师相关研究领域可能涉及的书籍,对这个符号的解释少得出乎我的意料,“倒立的树”和“逆向生长”是唯二有价值的答案,显然它们远远不够。
我坐在那条长椅上仰望树冠。阳光耀眼,但被树叶肢解,在地面投下斑点。我想茨德先生遗留的东西肯定不止于这两本笔记。
我想到了他的学生。
那是冥冥中的一种灵感。茨德先生任教多年,也许他曾大胆地让学生们去尝试、实践一些东西,并积极地交流成果,只是出了什么事,就此按部就班。可现如今他自己的探索触及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那些他曾袒露心声的人应该有所了解。
为什么要想到学生?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啊?他们跟如今的成果有关?退一万步,就算有关,你找得到他们吗?你不该找他的同事吗?
可是,我没有别的选项了,如果我不做什么,事情也不会变好,对吧?更何况这笔记本给的是我。那接下来,我的行动就是他认可的行动。
南行角,我明确的知道茨德的一位学生去了这里。曾经此处有座晚上必亮的灯塔,船行于此如果距离把控不合适就会被向灯塔快速拉去并因海浪沉没。但在他去此处后灯塔不再发光,取而代之的是船上的人们会相互伤害,直至死亡的气氛溢出甲板。不过这种事无所谓了,我只需要一个本就不想活的人就行。
这样的人恰好有一个。当地一位老渔民答应我乘同一艘小船向那座塔驶去,很久之前一个人租用他的船独自前往那里,然后灯塔就变成了这样,这样死去也算了却一桩事。经过我手头信息的核实,他说的一点不错,那位学长名叫菲尼克斯·沃尔斯。
那种感觉很奇妙,老头子紧握着鱼叉,而我掏出短刀向他脖子划去。他不受控地捅穿我的大腿,并在脖子流血时尽力向着船外摔,我顺手把他推了下去。我们必然发生的战斗以代价最小的方式落下帷幕,他的尸体很快消失在月光映照下的海面。我瘫坐在船舱,戴上眼罩,指望这身体会随着失血变得不那么嗜血。
海风变得柔和,月光不再亮得晃眼,我拿块布捂住伤口,昏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船早已撞到了岸边的一块石头,我拖着伤腿爬下了船。一座黑色的高塔孤单地立在月光下,灯塔的顶层散发着暗红色的光。
我不知道我怎么跨过的这几十米的距离,我只知道我对身体的感知越来越弱,那座黑塔则向我展示了它简单的内在。我看到了砖块包裹着的形如螺旋的台阶,它们最终只剩下黑色的线条。
灯塔的顶层简单的让人不敢相信,除了一把破旧的木头椅子什么都没有。沃尔斯老得不成样子,但好像再也不会老下去了。他窝在椅子里,我觉得他很虚弱,但又无懈可击。
我还想找找红色的光在哪里发出,但我只能放弃,沃尔斯哪怕轻轻抬起他的手臂,我都感到一阵眩晕。
沃尔斯并不在房间的中央,我觉得房间在他那边更重一点,我向着那个方向倒,视线也向墙壁倾斜。我瞥见了墙壁因为时间磨损而凹凸不平,每个小坑都能见到一个可以钻进去的洞穴,我也就爬进了一个洞里。随着一堆红色的液体,我爬进阿宾·茨德先生的办公室,茨德先生在我眼前展示了如何传送自己———将自己烧毁提供资源,并在希望抵达的地点复刻一个自己,那个我认为不合理的法阵非常合理。
我也站上法阵,在过去的幻影中体验了近似于传送的过程,随着烈火的炙烤,我看到了一片倒立的森林。根不断向天空延伸,而脚下的土地露出了几片绿色的树叶,孕育它们的茎深埋其中。地方到了,可是我没见到茨德,只看到大火从我身上烧到了树上,不一会儿云端的树根像雨一样沾着火落了下来,燃烧引起的烟雾中,我看到倒在地上的人影,烟雾散去,人也愈发清晰。
空气中的水汽几乎让我觉得我即将溺水,周围的石头如我感受般像水中的橡皮泥一样浮了上去。我看到紫色的圆孔渐渐在天空展开,我们都将被包围,我们都将被改变。在这之前,我睡了过去。
沃尔斯已经告诉了我需要知道的东西。倒立的森林是过去式了,下一幕会在一个有一堆人昏倒其中的山上发生。造成这一切绝不仅个人所为,跟一些天外来物脱不开关系。
沃尔斯也应该得到了他想要的,接下来我抵达那座山,他基本可以以我为跳板做些什么。在那次问答后,我对他没有任何壁垒,我们对此都很清楚。
我可算知道了茨德的感觉。棋子东走西走,也走不出棋盘。无论怎样的规划,结局大体相似,稍有不同。茨德因为一点好奇和警觉被卷入局中,自那一刻起他已经再无法自由地做什么了。他在生命的最后尽力选了一个看上去无关的人,但我随着一点点研究找上了沃尔斯。
除了希望接下来的故事滑稽一点,我做不了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