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1566内史》——第一话,一场要命的雪(壹)
公元1566年,实际为明嘉靖四十五年,也正是在这一年,统治了大明王朝四十五年的嘉靖归天,庙号世宗,这是守成令主的美称,暗指嘉靖继承前人传统并将之发扬光大。由此可见,明朝的一般文官大臣们对嘉靖还是认可的。至于嘉靖的谥号则是——钦天履道英毅圣神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只因为明清时期谥号偏于美化,故不作为参考。 在《大明王朝1566》中,开篇时间是嘉靖三十九年末,这一年在历史上算不上特殊的一年,所发生的大事乏善可陈,以至于作者还暗中将嘉靖四十年发生的万寿宫大火提前了一年发生。 这也是提醒读者观众不要将文化作品和历史牵扯到一起解读,这样只会张冠李戴弄出不必要的笑话。当然,小说套用了历史,适当的参考某些历史人物,确实有助于我们更好的理解作品,这还看解读人如何分析,读者是否接受。 说到底,想解读《大明王朝1566》还是应该以电视剧为主,小说为辅,历史作为佐料,毕竟电视剧在小说基础上做了细微的调整,而这些调整正是电视剧编剧在小说作者之上的二次改编。 回到正题,电视剧开篇,只用了三分钟时间便交代了东厂提督冯保审讯并处罚钦天监周云逸的情节,而在这短短的三分钟的前戏中,导演迫于电视剧形式,省略了小说开篇的背景交代,同时也做了一处极为微小的剧情调整。 让我们从这被省略和调整的细枝末节开始关于《大明王朝1566内史》的讲解。 小说的作者这样交代故事的背景——嘉靖三十九年的腊月二十九,也就是除夕的前一天。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下明朝的官员休假制度,明朝的官员是每十天休一次,法定的假期也只有元旦、冬至、元宵三大法定假期。根据万历《明会典》可知,元旦官员可休五天,冬至放三天,元宵节从明成祖朱棣开始可休沐十天。由此可统计,明朝的官员一年假期是54天,可以说对比现代还是比较辛勤的。之所以特意提明朝的假期,就是为了指出一点,在除夕前一天审讯甚至廷杖官员,可见皇帝皇帝的怒火。 在电视剧里,我们只看到嘉靖一登场时掌控全场的不动如山,忽略了在此之前局势的波诡云谲。 可以说,一场雪,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一场朝局党争的最终走向。 让我们看看作者为《大明王朝1566》特意搭建的开场,从电视剧我们知道,钦天监的周云逸趁着异象向皇帝进言——宫内开支无度,阁衙上下贪墨,国库空虚,民不聊生,这才导致了整个冬天不下雪,这是上天的示警! 我们当然知道,周云逸说的是实情,但是他的这番话传到了嘉靖的耳朵里,内涵就被有意无意引申为“皇帝德行有亏”。 嘉靖心里其实十分清楚,严党是他用来敛财和办事的干将,贪污不过是为自己服务过程中的顺带行为,如果没有自己的默许,严党又哪里能贪污受贿,而国库空虚的根本原因也是因为自己大肆挥霍。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周云逸本意是想劝说皇帝应该节制花费,整顿吏治,可皇帝却理解成了官员们将国库空虚和民不聊生归罪于他的身上,甚至借用天象异常来攻讦自己,怎么能让皇帝不发怒。 而更让嘉靖发怒的,是发动攻击的手段——利用天象! 小说中有说,作了好几坛罗天大醮祈雪的嘉靖坐不住了,向来只相信方士而不信钦天监天象分析的他,召来了钦天监,想让钦天监找出一个三代以来盛世无雪的例子来证明今冬无雪与人事无关。如果让我们把话解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皇帝想找个说得过去的体面话,先把困局糊弄过去。 可钦天监不仅违背了皇帝的意愿,还强自将天象异常归咎于皇帝开支无度以及用人不当上,性格好强爱面子的嘉靖哪里能容忍,当场气得暴走,让东厂将人押到了午门,要东厂的人问话行刑。 在这里,我们需要先稍微讨论一下,嘉靖究竟相不相信天人感应这种说法,很明显,嘉靖是不相信的,不然他就应该整顿吏治,以平息天怒。可嘉靖这个人又是极度迷信修仙炼丹的,这样的人却不信天人感应,可见嘉靖性格之矛盾复杂。 关于《大明王朝1566》的分析其实很多,但我在这里还是想补充一个忽略要点,就是为什么嘉靖对周云逸利用天象进谏如此敏感动怒,要知道在后面整部剧,即使是海瑞以《治安书》那样的进谏皇帝都没这样直接选择杖毙,难道是嘉靖双标吗? 不,绝对不是,而是周云逸的进谏方式太过危险。如何危险法,这就不得不再补充一下嘉靖早年履历——大礼议。 简单来说,就是当嘉靖还是十五岁的小王爷的时候,他的前任正德皇帝因不务正业而英年早逝,在以杨廷和首辅的商议下,选择了嘉靖这个不起眼的王爷继承皇位,这可比中了福利彩票双色球更逆天的好事,可就在准备登基前,嘉靖却因为和大臣们关于对自己亲生父母的称呼产生了争执,从而引发了一场长达三年的政治斗争,最终在嘉靖十八岁那年,获得了最后胜利,史称“大礼议”事件。 如果用我们今天的观点看,可能很难理解这次事件,这不就是你有个有钱有势的堂兄突然死了,因为没有继承人,所以让你这个穷亲戚继承,不过他们家的管家非要你改认堂兄做自己的哥哥,这样一来,你才能继承堂兄的财产。 这事放今天,确实不算事,可放在朝堂上,就演变成了皇权和文官集团的权力斗争了,而全程围绕的是一个“礼仪名义”进行的。文官们通过礼义,要求嘉靖以过继方式成为正德的弟弟,以这个身份成为皇帝,如果嘉靖同意了,就给了文官以后用同样方式干涉皇帝的先例,可是如果不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就无法反击,当年才十五岁的嘉靖敏锐察觉了文官集团的目的,并完美的给与回击,称必须给自己亲生父母上尊称,以传统的“孝道”反击文官们“名义”,为了这场政治斗争,嘉靖坚持不懈了三年,最终取胜。 作为一个政治水平极高的皇帝,嘉靖也是十分敏感的,当周云逸借用天象进谏的时候,嘉靖已经将事件升级为了政治危险,一方面担心是否是清流一党借机生事,同时也担心是自己的儿子裕王对自己的试探,试探是否存在倒严的可能,甚至认为这可能会成为又一次的“大礼义”事件。只不过这次,嘉靖想不出完美的借口回击,只能采取强硬的态度,将事件扼杀在摇篮之中,而事后,嘉靖还需小心谨慎的处理这次事件可能带来的政治动荡。 复盘嘉靖的逻辑思维,首先周云逸是个钦天监,而钦天监的主要职责是记录天象,而不是擅自发表对天象的见解,周云逸先是渎职, 很多人可能忽略了,当时朝廷的局势其实很微妙,小说开篇就说得很清楚,嘉靖三十九年入冬以来,京师和临近数省便没有下过雪,放在现代人眼中可能无法理解,但在古代,一整个冬天不下雪,那明年一定有蝗灾,在古代蝗灾可是大灾,凡是蝗灾必然伴随粮荒,粮荒有多恐怖,可以参考一下后面“改稻为桑”政策推行就是因为缺粮而无法推行。更麻烦的是,当时国库空虚,真发生蝗灾,朝廷也无力救济,那到时候必然就是百姓起义等一连锁反应,作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对此自然清楚。 到了那时,就必须有人出来承担责任,这个责任自然不会是皇帝来承担,可能承担这样大的罪责,满朝也只有独揽朝纲的严党了,可这时候,皇帝心里是不舍和不愿的。 先说不愿,这个好理解,当时朝局是三足鼎立的格局,皇帝借此牢牢把控朝局,他深知打破这种格局后可能会导致自己对朝局掌控力下降,他自然是极力想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 而不舍,在电视剧中,甚至是小说中都有所展示,当时嘉靖与严嵩之间的默契之高,也是许多人所忽略的。在小说中有描写,二十的君臣默契,大殿里的严嵩甚至知道里面的嘉靖现在站在哪个方位等听他接下来的话,把握好了节奏,这才又接着说道。 这样的细节,电视剧很难表现出来,可是电视剧也不止一次表现出此时嘉靖皇帝和严嵩关系亲密之处——当嘉靖在御前财务会上现身,他首先问严嵩,说你儿子严世藩认为诽谤朝廷的那个周云逸有后台,而且后台在内阁里。你说谁是周云逸的后台?这个时候,电视剧给了镜头给司礼监的太监们,此时吕芳微微抬了抬头,身后的陈洪则表情也微微表情变化,而这小说中是没有提到的,是电视剧添加的情景,这是为什么? 且让我们继续看,严嵩毫不迟疑的回答,这里没有周云逸的后台,否认了儿子严世藩指控的周云逸后台在内阁的说法,皇帝继续问,那为什么一个不理实事的周云逸能把去年朝廷的用度说得那么清楚,这其实也是刚才严世藩质问清流众人的要点,而刚才清流被问得哑口无言,这个时候严嵩解释说,朝廷无私账,所有花费都是明发上谕拨的银子。 嘉靖还不满意,又问那周云逸怎么还知道宫里的花费,严嵩答得仍然十分从容:“这说明工部用的钱都是走的明账”。在这段君臣对话中,电视剧只给了对话的嘉靖和严嵩画面,期间穿插了几次司礼监太监们的画面,唯独没有给清流们一点画面,这其中显然有用意,这和前面电视剧特意增加司礼监镜头其实是同一个目的,就是为了铺垫和暗示嘉靖和严嵩默契度。 严嵩作为内阁首辅,是百官之首,一般情况下,如果没有君臣关系没有不和,自然要从他开始问话,而这个时候,作为先开口的人,严嵩面临选择,是顺着自己儿子刚才的话题继续进攻清流还是选择息事宁人,严嵩的回答明显是选择后者,他这样做是出自以下几个考虑。 首先就是皇帝希望朝局安稳,这一点从会议前司礼监大太监吕芳劝他们要同舟共济就可以看出,而作为当朝最理解嘉靖的大臣之一,他当然要顺着皇帝的心思来。 其次,周云逸的话题不适合深入,虽然严世藩攻击的目标是高拱、张居正,但是操作稍微不好就可能牵涉到了徐高张背后的裕王,这存在巨大的政治风险。 最后,就是通过这样退让的方式,将自己一派贪污的罪名摊开定论,朝廷的花费都是皇帝明发上谕调拨的,宫内的花度皇帝也是清楚的,自己这一党没走过私账,经得起查问,今天问题都说清楚了,日后谁再质疑就算质疑皇帝。 而且可能还有一点,就是严嵩作为内阁首辅,虽然是通过巴结嘉靖上的位,是妥妥的帝党走狗,但他终究是首辅,首辅无形中还是要适当维护文官集团,否则必然为百官所怨,不利于他统管百官,所以如非必要,他作为一个处于优势的掌权者,他可以在嘉靖面前表现自己的大度,刷一波好感。 可以说,表面上严嵩没有趁机掀起党争,这是多年来让他彻底体会上意,知道皇帝想要维持当下局势的平稳,在这样的前提下回应,不仅顾及到了方方面面,甚至是光明正大的把贪污的责任也推了,却又让皇帝不会有任何为难之处,这才是严嵩高明之处。 到了这里,小说如此写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严嵩会在一场政潮即将发生的时候如此回话,理解不理解,许多人紧张的面容都慢慢松弛了下来,有些人跪在那里开始偷偷地看嘉靖的脸色。嘉靖的脸也舒展了,坐了下去,露出了笑。所有的人又都磕了个头,接着站了起来,只有严世藩有些怅然若失,委屈的望向了严嵩。“不要这样看着你爹。”嘉靖的目光转向严世藩,“要好好学着。” 嘉靖帝的话,其实也是有两层含义,首先是赞许严嵩,清流作为主动进攻的一方,竟然无法合理解释周云逸怎么清楚知道朝廷账目,给予对手口实,而这样的难题轻松就被严嵩化解了,估计嘉靖心中想着,就清流你们这水平,还整天想闹事?其次就是点拨严世藩,要多向严嵩学习,不要跟清流一样挑事,以嘉靖的聪慧,哪里看不出严世蕃打压清流是为了他自己,而不是出于皇帝的需要,于是提点了严世蕃要体会自己的心意,让朝廷顺着自己的意愿运转。嘉靖需要的是一个执行自己意志的臣子,而不是一个自以为是或者为国为民的大臣,正是领悟这一点,严嵩才几乎没有任何对手、立于不败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