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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小说)去月球·你的故事-下

2023-07-15 00:20 作者:奇迹存在的世界  | 我要投稿

第六章


  “已经这么晚了啊,大家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我们去吃个宵夜吧,我请客!”


  “好啊!”大家纷纷回应我的提议,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今天这么热,符野姐,要不就去吃楼下中餐馆卖的冰粉吧,正好可以消消暑!”


  “没问题啊,这几天我们都快成为那个老板的常客了呢!”


  我从上家公司离职后,刻意找了些规模更小的公司就业。这里薪水虽然不高,但条件很宽松,我们一个部门男女比例不相伯仲,反而相处得更好。大家都穿着休闲装上班,只有在相当正式的时候才会穿上职业装,打上领带。等到下班后,我们又习惯轮流请大家吃夜宵,加深彼此的友谊。除了薪资之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这里的就职环境都比我老东家强多了。


  几杯冰镇啤酒下肚,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是我许久未曾联系的弟弟文屋健打来的。他并未同我客套,但刚一听到他说出来的话,我就几乎停止了思考,整个世界瞬间停摆。


  “千代美,你的母亲去世了。”


  在池袋站等待东武线的电车时,健在电话中告知,母亲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在继父去世后,弟弟文屋健也考入了爱知县的大学,毕业后便在名古屋工作,之后母亲便搬回了外婆在乡下郊外的老家定居。可那里地址偏僻,平时也没有人会上门拜访,于是一个本不致命的疾病就这么草草夺去了她的性命。


  我连夜买了去往埼玉县的车票,母亲在世时,每年都会乘坐这班电车来东京见我好几次,而我看着窗外黑漆漆的陌生景色不断向后飞逝,不禁想着自己究竟多久没回去看望她了呢?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是凌晨十二点。我在周围的小镇找了一间旅馆住下,打算次日去医院见过母亲的遗体后再去山上的老旧祖屋整理她的遗物。然后我给健打去了电话,没过多久就被接通了。


  “健,明天我要给母亲守夜,还要去一趟寺庙,你会来吗?”


  “阿健明天还有工作,就不去了。”


  出乎我的意料,对面居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请问您是?”


  “我是阿健的女朋友,花田方音。过段时间我们就要结婚了。”


  “是这样吗……好的,我明白了,这么晚了打扰您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挂断电话,躺在廉价旅店的床上,翻来覆去一整晚。健没有接到我的电话,他的女朋友什么也没说,好像又什么都说了。即使是法律意义上的弟弟,也是要花费时间和情感去维持这份关系的。从未去打理这条情感纽带的我,在此刻才猛然意识到我们二人之间的巨大隔阂。直到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时我才渐渐睡去。


  次日,我联系了一家葬仪馆,前往镇上的医院去看母亲最后一眼。母亲裹着袱纱布的遗体从冰柜中被取出,我摸了摸她的头发,那不知何时而变得苍白的长发在我手中像把干枯的稻草。我为她轻轻整理了胸前领口的褶皱,就像小时候她无数次为我做过的那样,然后目送着她被抬上去往葬仪馆的车辆。


  之后的两天里,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岁那年,在妈妈身边,看着她操劳外婆的入葬事宜。妈妈一身黑色的正装打扮,牵着我的手,看着葬礼中外婆被鲜花装饰的遗相。天黑了,我们在僧侣的诵经声中为外婆守夜。熬了一宿后,我忍着困意,被妈妈强行拉着为外婆焚香。在礼数繁复的告别式中,外婆的棺材被送往火葬场,妈妈从那些僧侣手中取了些香典,在我的抗拒下撒在我身上,她说是为了净身驱魔。


  等回过神来时,我已手捧着母亲的骨灰盒站在马路中央不知所措,盒子上面盖着一层紫色的布,摸上去好像还有些温热。


  我抱着母亲走上去往祖屋的山路。山脚下有个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邮筒,里面放着几张数十年前寄给外婆的帐单,这是我从小便认准的信标。脚下的水泥地面和耳边的人烟声消失后,我便抵达了这栋木制房屋前。房子最外层的灰墙皮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了里面的砖块,拱形房顶上铺着红色的瓦片。


  屋前有一块荒废了许久的空地,杂草无视房子前面用石墙圈定的范围疯长,但还是被人用脚走出了一条土路。门前还有一根高高的电线杆,漆黑的电线向山下延伸,不知会通往何方。大门并没有上锁,用力一推,木门发出一声让人牙疼的吱呀声就打开了。


  屋里一片昏暗,只有玄关处和窗户边被阳光照亮。玄关后有一个神龛,里面摆放着一个佛雕和外婆的遗相,它们好多年都没有被打理过了,此时从它们身上扬起的尘埃在光亮下纤毫毕现。


  我将母亲的骨灰也放在了神龛中,再次对它参拜了一次,然后走向更深处的杂物间。这里开了扇好大的窗户,看上去比客厅要亮好几倍。


  有几张榻榻米和座椅子随意地放在地上,边上有几个大纸箱,我坐在一张榻榻米上面,开始检查这些箱子里面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满是年代感,泛黄的报纸、字迹剥落的塑料杯、遍布划痕的钢笔,我还从中找到一把三弦琴,可我却不知道它到底属于母亲还是外婆,因为我一次都没有听她们弹起过。


  我的手抚摸过一件又一件我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旧物,想象着它们曾经的用途。然后我找到了一本黑色的笔记本。上面用钢笔写着“平成二十一年”。往下翻了几页,阅读起上面的文字:“一月十日,天气越来越冷,我一下地就觉得腰疼得厉害,不知道是病的原因还是天气的原因。”


  我往下翻了几页,页脚的日期也跟着变化。“二月十三日,今天气温比昨天高了十多度,我渐渐能下地活动一小会儿了,看来只要天气合适,我也不会显得太老。”


  这是外婆的日记,我完全想象不出她有记日记的习惯。我推算了一下,平成二十一年我才十岁,外婆正是在这个时间搬来我和母亲在城里的家中。印象里,我和外婆见面时是在春天吧。


  我又往后翻阅着,终于在日记中看到了我的名字。“三月十日,今天见到了千代美。她的脸小小的,看到她的时候,我感到病都好了一半。”


  “三月十一日,为了见到千代美,我要忍着腰疼走出房间逛一逛。不过,这样的忍耐是值得的,因为我出去五次左右就能见到千代美一次。”


  “四月一日,今天千代美来到我的房间,我捉弄了她。为了跟她说更多的话,我编了一个她和我在乡下一起玩的故事。今天正好是四月一日,她一定想不到我一个老人家也过愚人节吧。”


  我感到一阵困意袭来,这两天的觉太少,确实令我感到有些疲乏。我在榻榻米上躺了下来,把外婆的日记再往后翻了翻,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朦朦胧胧间,我看到自己坐在一条木制的小船上,身前的人在船尾慢慢划着船。我看不见她的容貌,但我知道那是外婆。


  外婆说,这条河是她每天都会望着的荒川,再往前,就到隅田川了。


  今年夏天一定要见一次花火大会啊。外婆慈祥的声音在我耳边环绕,我心中不知为何流淌着怀念,鼻子酸得厉害。


  外婆,让我来划一阵吧。


  我这样说着,走上前,接过了外婆手中的桨。我对上了外婆的脸,那张脸笼罩着层迷雾般模糊,可我就是毫无根据地觉得外婆现在好年轻啊。


  夏天的河流蒸腾着暑气,两岸的景物慢慢倒退。我看到大片大片的金色小花紧紧挨着彼此,簇拥着这条小溪,数不清的萤火虫在花间辗转,与夜幕倾泄下的星光交相辉映。


  天穹裹着河流,河流送着小船,船上乘着外婆的梦。


  我跟外婆都知道,河流的尽头就是最繁华的东京,花火大会将在我们抵达时如期举行。期待也好,祈愿也好,所有的心情都会在那一刻与天空一起点燃。


  我开始盼望见到外婆那一瞬的表情。


  在隅田川的烟花升起之前,我像挨了个霹雳般醒了过来。


  午后的阳光透过杂物间的玻璃冲入我愣神的眼球,明晃晃地刺人。窗外光线透亮,烈日灼灼,窗前的一棵矮树上每片葱郁的绿叶都在反射着粼粼的光。而梦境之事已忘了大半,只有令人怀念的温暖情感与酸涩的遗憾残留在心。


  刚刚好像梦到外婆了。这么想着,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两点二十分。啊,还有十分钟啊。于是我又卧在榻榻米上,准备再睡一会,还有十分钟就到两点半了,可两点半会发生什么呢?这个时候妈妈就该回来了,而外婆一定会在这之前把我唤醒,因为我要在妈妈回家时做出一副在认真学习的样子。


  “千代美,该起床了。”


  我闭着眼睛,等待着有人用这个声音把我叫醒。


  但是,已经不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了,也不会有人因为我赖床而对我生气了。


  下一瞬间,我便找到了梦与现实的隔阂,回过神后,只觉衬衫都已被汗水濡湿。


  我看向玄关处的神龛。然后失落与恐慌化作战栗感顺着脊背爬上了后脑。


  跟十岁那年妈妈抱住我哭泣时感受到的寒意一模一样。而快五十岁的我,终于明白了。


  这是孤独。


  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我的血亲。从今以后,每一个人都无法被全心全意地信赖。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会再回到这里。但再回来时,这里已经不是家了。


  *


  “这里已经是千代美女士最后可读的记忆了。但对于她有什么执着一生的愿望,我们还是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罗莎莉恩按着太阳穴,颇为无奈地说道。


  “等等,我感到有个地方非常奇怪。”


  “你发现什么了吗?”


  “在她外婆的日记里,分明提到了她对千代美说了一个谎,也就是千代美在幼年时期与外婆一起打理一个金色花圃的故事。也就是说,在千代美遇到外婆之前,她不可能有关于这个花圃的记忆,就算是错觉也不可能有。”


  “……可她偏偏在7岁时,说这星空像着一个倒悬着的金色花园。”


  “没错,这难道能用‘巧合’来解释吗?”


  “的确不能,不过我相信这一切谜团都会在我们找出千代美的愿望之时水落石出的。”


  “但千代美可读的记忆我们已经完全走完了,却仍然对她的愿望一无所知,除了个她事先就告诉我们的‘想成为作家’的愿望。这种公司建立初期没有经过仔细审查就收进档案的预约订单也难怪罗伯特他们会推给我们!我从未感到如此束手无策过,这应该算是西格蒙德公司的‘历史遗留问题’吧?”沃茨嚷嚷道,“不过,还没有尝试就放弃可不是我们的风格,对吧?”


  “从她五十五岁前的记忆来看,她的确没有贯穿一生的愿望,或者说,她从来没有吐露过值得注意的心事。不过,我们也只能从55岁的千代美女士的记忆复制体口中‘想成为作家’的愿望入手了,虽然不认为它能轻易奏效,但至少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发。”


  “在可读取的记忆中,真正让千代美在乎的人寥寥无几,也许我们应该在她的愿望中加深一些与这些人构筑的关系。”在这片称得上虚空的地方,沃茨整理着千代美记忆碎片间的特殊连线,以便于将她的人生全部贯联起来,这将使得他们可以顺利地将愿望传达至她整个人生轨迹。“我已经摆弄完这些记忆桥梁了。我敢说,就算是西格蒙德的实习生也能胜任我今天的工作,千代美的记忆实在是太容易梳理了。”


  “那么,我可要开始传递了哦?准备好,顺利的话,你马上就可以开始准备撰写工作报告了。”


  “你真觉得这样就能奏效?”沃茨注视着对方拉动虚拟开关,眼前的虚空开始重组,由纯白拼凑出一段全新的记忆。


  “完全没底。如果这不是她心底的愿望,我们就算将它传递至千代美的幼年时期,她也不会对此付诸行动。但记忆发生改变,说明愿望已经切实地被采纳了。”


  “好吧,现在先瞧瞧我们这段时间的成果吧。”


  *


  “今天讲座的主题是‘人生的起点,无限的可能’,小千代美,你对你今后的人生有何安排呢?”


  “我想成为一名给大家带来快乐的作家!想要让大家都开心的话,不好好交朋友可不行!所以,我还想让所有人都变成我的朋友!”


  7岁的千代美在一场座谈会上大声宣布自己的梦想。


  “今晚我们在这里举办了一场欢乐而难忘的元旦汇演,今年结束后,新的一年大家仍会碰到许多挑战,让我们一起团结、勇敢、快乐地面对吧!”


  10岁的千代美如愿主持了这一年学校的元旦晚会,台下掌声雷动,白发苍苍的外婆热泪盈眶。


  “我们赢了!”


  篮球场上,所有人都抱在一起,为自己班级的胜利乐不可支地欢呼庆祝。


  “千代美,快过来!你要是不把今天的比赛写成新闻稿,今天的胜利可是少了一半滋味啊!”


  15岁的千代美加入大家围成的圈子,紧紧拉着遥和咲良的手。


  “亲爱的读者们!这本《愿望之旅》时隔两年终于和大家见面了!除了要感谢大家的支持,我的朋友也为本书的发售提供了非常多的指引和依靠!”


  33岁的千代美在好友和母亲的陪伴下,在东京发售了自己的新书,她的签售会让现场络绎不绝,人们都说这是在纸制书影响力日渐消退的令和年间最后一次盛会。


  50岁的千代美创作热情开始消退,但仍笔耕不辍。她为了取材会在母亲的陪伴下去很多地方,丰富的见闻和细腻的笔触使她的作品畅销不断。此外,她每年都会穿上朱红色的浴衣去看隅田川的烟花,也许这是她取之不竭的灵感来源之一。


  68岁的千代美不再写书,也很少社交,在母亲去世后,她便回到了埼玉县老家,每天站着高架桥的对岸望着家门前滚滚而流的荒川和两岸的碧草出神,或是靠着壁龛轻轻唱着几十年前的老歌,经常一坐就是一下午。


  记忆洪流结束了,因为记忆并未收集完全,他们只能推演至这个年龄便草草收场。不过照这个轨迹来看,即使再推算出更靠后的年纪也无济于事。


  “这……愿望倒是成功传递了,但我们的目的肯定失败了。这只能说明这个愿望在千代美68岁左右便失去了效力,也许还更早。她一定还有更深切的渴望。”罗莎莉亚酒红的眸子露出了深深的无奈。“不过,参考价值还是有的,我们肯定忽略了一些千代美记忆中至关重要东西。”


  “我不明白,都已经当上了童年梦寐以求的作家,写出了大卖的作品,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也许世俗意义的成功并不足以使她快乐。”


  “说不定这就是千代美得到至高快乐的表现呢?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期待动漫的大团圆结局。”


  “不对,在千代美成为作家的过程中,她的确为一步步攀上高峰的过程而感到快乐,这种快乐来自于对社会的贡献,以及自我价值的实现,这样的经历哪怕是换一个人也能得到同样程度的幸福感。但在她逐渐停止创作的时间中,她又变回了原来轨迹的那个千代美。她把自己困在了囚牢里,这个囚牢靠自己可挣脱不了。”


  “我们的确忽略了什么……千代美究竟在期待着什么?”沃茨陷入了弥久的沉思,他忽然双眼放光,高声问道:“等等,伊娃,你觉得什么样的人会订做义忆?”


  “你问这个干嘛?”罗莎莉恩被沃茨突如其来的一吼吓了一跳。


  沃茨自顾自地说着:“失去手脚的人需要义肢,失去眼睛的人需要义眼,义体是为了填补人们的‘缺口’而存在的。那么义忆呢?想要订制义忆弥补自身,首先就得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到底是什么吧。”


  “原来如此,所以,千代美最后寻访的那位义忆技工士,就是我们唯一的线索了吧。我很好奇,在记忆地图中缺失的、千代美人生中最后的十几年间到底遇到了什么,才会使她产生无论如何也要挽回的愿望。”


  “答案已经近在咫尺了。我们就去拜访一下那位义忆技工士吧!希望铃屋律师已经搜集好了对方的资料。”

第七章


  沃茨和罗莎莉恩解除了链接,摘下头盔对视一眼,二人都不由得叹气一声。


  “看来,即使是西格蒙德的劳模组合,也有他们无能为力的时候啊。”


  “情况如何?”一旁的铃屋律师围了上来,向二人打听着情况。


  “很不妙。我们需要千代美最后联系的那位义忆技工士的联系方式,作最后一搏,这需要您的帮助。”罗莎莉恩冷静地表达自己的需求。


  “没问题,在你们工作的这段时间当中,我已经搜集了这位义忆技工士的绝大部分资料,当然也包括了她的联系方式。我现在就可以把它们发送至你们的邮箱。”铃屋律师说着,取出了自己的手机。通过局域网,两台手机可以快速完成数据的交互,发送完毕后,他说道:“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我这边也还有千代美女士的部分遗产还没有处理,还望你们理解。”


  沃茨和罗莎莉亚二人连忙道谢,随后开始查看起铃屋律师发来的信息。


  负责千代美女士的义忆委托的义忆技工士名叫松梛灯花,可以直接在她任职的那家大型私人医院的官网上找到她的信息。照片上的她看起来非常年轻,甚至还穿着JK制服,说明在入职拍照时她还只是个高中生。


  “哇,这位松梛小姐可真是不得了啊。”在浏览对方信息的沃茨突然感叹起来。“在17岁时便成为最年轻的义忆技工士,随后的三年间,作为新星备受瞩目的她制作了五十多份义忆,效率和质量都相当高,她不但是最年轻的义忆技工士,同时也是最优秀的。伊娃,这意味着这将是载入史册的一次合作!西格蒙德最优秀的劳模员工和世界第一义忆技工士!”


  罗莎莉亚也凑了过去挤着沃茨的脑袋和他一起盯着掌中的屏幕。“确实是非常惊人的履历,我记得有个人在这个年纪时,好像还在请求我在入学考试时帮你作弊呢!”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往外说这件事吗?被第三个人知道的话可就不算什么秘密了!”


  据网站显示的信息透露,松梛灯花习惯在家办公,义忆技工士的工作就是有着这样弹性的自由。她的住宅离东京女子大学附属医院出奇的近,沃茨二人照着地图提示乘坐池袋线大概坐过三个站便顺利抵达。


  刚下电车,沃茨便感到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然后稍一抬头便被天上黑压压的乌云吓了一跳。“天啊,这一会儿是要下多大的雨啊?伊娃,你出门时有带伞吗?”


  “当然没有,我只在下雨的时候才看天气预报。放轻松,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雨真淋下来的话,随便找个地方避一阵子就行了。不过,为免浪费时间,我们还是快点在下雨之前找到松梛女士的家吧。”


  松梛灯花的住宅并不难找,就在一个小区内花圃的侧面一栋楼。但沃茨二人在见到松梛灯花之前遇到的第一道难关就是她家紧锁的大门。沃茨先是摁了一段时间的门铃,然后换成敲门,逐渐加大力道。在沃茨即将认定对方不在家的时候,房屋内才传来了动静。


  屋里赤脚踩在瓷砖上的声音慢慢变大,然后门上的放声器传来了对方的询问:“请问,是谁在……啊,外国人……”


  对方正透过门前的警卫摄像头向外窥视,沃茨二人特征明显的洋人长相吓了对方一跳,显然她并没有料到会有两个外国人上门拜访。罗莎莉恩表明了来意:“府上是松梛女士的住宅吧,我们冒昧拜访,是为了找您咨询一下关于牧条千代美女士的事情。”


  “请……请等一下。”放声器中传来这样的声音后,便是一阵“蹬蹬蹬”的远行声,过了大概十分钟,房门才被打开。“快请进吧,让你们等了这么久真是失礼!”对方身材娇小,鞠着躬道歉,在她直起身时沃茨才看清她的长相,她的脸上有眼影、描眉等痕迹,看起来她在开门前的这段时间是去拾掇自己了。在淡妆的称托下,她精致小巧的脸颊完全称得上可爱,但那眼角处和年龄完全不符的疲惫却破坏了这份美感,在目光对视的瞬间其瑟缩的神情和医院网站上17岁时面对镜头不自然的姿态如出一辙。


  进屋之后,能明显感受到光线的强烈变化,松梛灯花在白天也拉下了窗帘,整个室内显得阴沉逼仄。沃茨几次想要出声提醒,但看着对方毫无所察的样子,终于还是忍住了。


  三人坐下后,松梛灯花反倒先一步询问:“请问,你们找我具体是有什么事呢?千代美女士出什么事了吗?”


  沃茨和罗莎莉恩对视一眼,将来意和盘托出:“很抱歉打扰您,松梛小姐,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说过米国的‘西格蒙德’公司?我们的工作和你们义忆技工士类似,但只为临终之人提供记忆重塑服务,根据病人的愿望和意志,创造他们理想中的人生。这次,我们正是为了千代美女士的委托而来,她的时间已所剩无几,还患有严重的AD,因此我们仍对千代美临终前最大的心愿毫无头绪。”


  “这么说,千代美女士,她已经……”松梛灯花一幅饱受打击的样子,看来她在为千代美制作义忆的工作期间,为之倾注了大量感情。或许在她制作义忆的某一时刻,她真的能感受到委托人与自己产生了灵魂层面的共鸣,这才在此时变得如此失态。


  过了好一会儿,松梛灯花才抬起头,对沃茨二人说道:“跟我来吧。”她打开了一个六叠间的门,房里有一张上床下桌的双层床,床下的桌子安放着一台手提电脑,边上还杂乱地铺着许多小说、诗集、唱片,有些书本还摊开着。可以看出这里既是她的卧室,也是她的工作间。


  松梛灯花打开个人电脑,在等待着系统启动的期间她才后知后觉地苦笑道:“既然千代美女士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那……那我的目前为止的工作也都失去意义了,对吗?在为千代美制作义忆时,我一直觉得这将是我职业生涯最出色的作品,只是我没有等到它问世,却等来了这么一个坏消息。”


  或许是觉察到自己在陌生人面前流露了太多感情,她连忙低下头以作掩饰,恰好此时系统启动完毕,她赶忙用一副聚精会神的模样盯着眼前的电脑,不时用自以为绝无暴露可能的余光瞥一眼沃茨二人。


  得益于松梛灯花工作时的良好习惯,她在有所分心的情况下也毫不费力地找出了需要的文件。她将电脑屏幕转向二人,那是一份工作文档,是以绝对公正的姿态对千代美此前的人生作出评估的“履历书”。和西格蒙德公司的工作流程类似,义忆技工士在为委托人创造义忆之前,也需要了解他们的过去,以确保义忆这颗轴承,能严丝合缝地组装在委托人大脑的车轮中。义忆技工士了解对方的桥梁,便是将病人催眠以后,得到其潜藏于内心的全部记忆,再由算法极其复杂的情报用程序结合人格分析其回忆而系统得出的文件,统称为——“履历书”。


  “看了之后就会明白。如果千代美女士没有不幸罹患AD的话,你们是绝无可能需要我的帮助的。”


  沃茨开始扫视这份文件。开头为千代美所描述的经历,但他很快发现了蹊跷,在这份履历书中根本没有提到有关那个男孩的事情。之后的经历与二人在记忆地图知道重建的结果完全吻合,他便快速浏览这部分的内容,不断向下翻阅。终于,看到了千代美被AD夺去的、五十五岁之后的记忆。在看到的瞬间,沃茨立刻理解了在千代美55岁以前的人生中遍寻无果的愿望,困扰他与罗莎莉恩许久的问题倾刻间便得到答案,这甚至让他产生了拨云见日的错觉。


  55岁前的千代美,是不完整的。而她在快要70岁时,才找到自己缺失的碎片。关于她潜藏的愿望,那独属于她的履历书上清楚地写着——


  我和丈夫六年前在东京这座城市相遇,我们互相一见钟情了。这么说可能很普通,但对于我们来说,它应该称为命运的邂逅。正如大部分命运的邂逅一样,我们的恋爱在我们本人以外的人看来也不过是无趣的代名词,但是对我来说,与丈夫共度的两年,远比与丈夫相遇前六十多年的岁月更有价值。


  我们谈论了一切。从出生在这个世界到现在,能说的什么都说了。当彼此要说的话完结,我们再次确认了这是命运的邂逅的同时,也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中。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两人的相遇太迟了。


  并不是说因为我们是老人,而是因为我们错过了仅有一次的邂逅。具体来说,我与丈夫本来是应该在七岁那时相遇的。我的整个人生在那一次错过后便再也无法挽回。


  如果,我•们•能•在•七•岁•时•相•遇。我想重现这一假定的过去。没能使我们在七岁相遇的世界,一定是哪里出错了,与之相对应的虚构世界若是能修补这样的错误,无疑说明了这边才是“正确无误”的。


  “成人世界总是充满了不合时宜的童话故事。如果真的有造物主存在,我几乎可以从每件事都看出他的宽容和残忍。”沃茨评价道。


  罗莎莉恩沉默不语。她的思绪回到了他们借由千代美55岁时的记忆数据构筑而出的咖啡厅,恍惚间,她又看到了昏黄灯光下千代美绝望而空虚的眼神。


  55岁的千代美一定想不到,在她对拼尽全力却依旧毫无波澜的乏味人生认命以后,会在十四年后迎来转机。只是因为与某个人的相遇,便全盘改写了她对人生的所有认知,仿佛此前的忍耐,都是为了与他的会面而积蓄力量。


  “但是,”罗莎莉恩不禁又想到什么,“过晚的会面称得上是残酷的悲剧,在人生在尽头得到了无法转化为幸福的希望,只能任其在手中流逝,这份希望只能转化为最烈性的毒药。照这样来看,他们之间的相遇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是幸运。”沃茨斩钉截铁地说。“因为她遇到了我们,再渺小的希望,我们也会让其开花结果。”


  罗莎莉恩微笑起来,眼神明亮,“你说的对,尼尔,这是我们的使命。”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仅靠千代美与她丈夫共同生活的两年所产生的记忆样本,是否足够支撑出一个鲜明的人物形象,这种事可无法靠‘信念’解决。”


  “我想,我应该有办法。”一旁的松梛灯花插口道,“除了千代美女士的‘履历书’以外,我这儿还有她丈夫的‘履历书’,这是当初他委派其他义忆技工士为其制作义忆时保留在数据库中的,我也将它下载下来了,就放在同一个文件夹中。”


  沃茨顺着她的话打开了那个文件开始阅读,他的呼吸忽然一滞,与千代美的那份履历书类似,上面巨细无遗地记录着关于千代美丈夫的性格、经历,还有对其人格的评估。让沃茨感到吃惊的,是这个人的名字。


  牧条秀一。千代美7岁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


  “这么说,他们实际上已经在7岁时会面了吗?说起来,他们当初告别的时候,就好像第二天仍会再见面那样。但最终他们还是互相错过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的相遇与结合并不会如她祈祷那样?”沃茨想起了在记忆空间中见到的千代美最早时期的记忆,她明明清楚地记得自己与丈夫在7岁时的会面,为什么仍对义忆技工士说出了这样的愿望?


  “你们是说,在千代美的记忆中她已经在7岁时与牧条秀一相遇了吗?我认为这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事情。”松梛灯花问道。


  “你也觉得很没有道理对吧,我想她只是恨自己没有在7岁的时候把握住那次的相遇,才故意让自己对愿望的陈述偏离了事实。”沃茨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又开始征求罗莎莉恩的意见:“伊娃,你觉得呢?”


  罗莎莉恩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松梛灯花:“松梛小姐,你应该跟我有一样猜测吧?也可能你早已提前得知了真相。千代美7岁那年的会面,是由义忆技工士为她植入的义忆。”


  “我在此前也不知道这件事。牧条秀一的义忆是我的一位前辈负责的,我也正是从她手中得到了他的‘履历书’。我们医院接到委托时,牧条秀一同现在的千代美一样生命垂危,于是就派了我的这位制作义忆效率最高的技工士来为他服务,尽可能在牧条秀一弥留的最后几天制作出更多的义忆,但就算她的制作效率再高,恐怕当时也只能给出一个改写程度仅在两年范围以内的义忆。看起来,她还在事后给千代美女士送出了一份小礼物。”


  “只是义忆吗……”沃茨喃喃自语,脑海中还原出了那段记忆真正的模样。众目睽睽下的舞台上,只有千代美在惶恐的情绪中被所有人推至幕前。在主持人和母亲的推波助澜中,千代美不顾一切地冲下舞台。在母亲视野顾不到的绿茵地里,千代美独自一人出神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他长舒一口气,忽然觉得心情糟透了。


  “只要有牧条秀一的这份履历书,一切都好办了。我们只需要让千代美阅读它,她自己就会在脑海中构建出关于牧条秀一在各个年龄段的认知。这样我们就可以在传递愿望之后顺利地模拟出她和她丈夫相知相识的一生了。”沃茨强笑着,让自己心情平缓过来。


  “是啊,我们的任务突然变得轻松好多。每次到这种时刻,我都觉得心里空空的,但回过神来,又会觉得心里盛满了期待。”


  “是又温暖又心酸的感觉吧,我也曾感受到过,就在义忆快要完成的时刻!”松梛灯花在一旁笑着补充道。


  忽然,罗莎莉恩的手环亮起了红灯,紧接着传来刺耳的警报声。手腕上的远程医疗监测仪传来了舟知医生的声音:“博士,无论你们还有什么事要做,都请你们尽快赶回来。千代美的病情恶化了。”那边的声音顿了顿。


  “大概还有三个小时的寿命。”


第八章


  “没有闲聊的时间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往医院。”沃茨强迫自己冷静,他明白,这个时候越急就越容易出错。


  “松梛小姐,我们可以将这两份‘履历书’拷贝走吗?”


  “不行,私自泄露‘履历书’会违反规定。不过,我会跟你们一块走,毕竟千代美也是我的委托人呢。”


  “没问题。”沃茨没有多想便同意了。“其余的事我们还是在路上再讨论吧,现在每分每秒对我们来说都至关重要。”


  三人收拾好东西后便匆匆出门,刚一出门,就被屋外的狂风骤雨堵在了门口。眼前的暴雨几乎汇成了一股帘幕,豆大的雨点敲击在路面、窗户、金属或塑料围栏上的声音甚至听不出断点。不时有几道闪电划破天穹,然后便有沉闷的雷鸣传入耳中。眼前的马路上,平时看不出来的洼地蓄满了积水,雨点打在上面,不断溅起高高的水花。


  “该死,我早就说过,每天看一眼天气预报是好习惯!”


  “少啰嗦,快点叫计程车!现在可不是在意钱的时候了!”


  “我早就已经叫了!伊娃,你觉得现在还有余裕让我们等雨停吗?”


  “当然没有!我只是……”罗莎莉恩忽然止住了话语。夏天的雨就像是同人们约定好的一样,又急又快,再大的雨也不会让人觉得心烦,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阵雨很快会就过去。但不到三小时,这样的时间连等待雨停的空暇都没有了。


  “总是在和上帝争命,这就是我们被称为医生(博士)的原因吗?”


  “这笑话太冷了,双关笑话是需要天分的。算了,计程车到了,有什么话路上再说吧。”


  计程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轮胎和地面摩擦时带起了一阵水花。沃茨三人连忙上车,就房檐下到计程车的这么一小段距离,沃茨都感觉自己要被淋透了。


  暴雨丝毫没有改善路面的拥堵情况,真不知道这些日本人冒雨去工作的拼命精神是从哪来的。等到了医院,几乎成为落汤鸡的三人不顾身上雨水的粘腻,穿上防护服便火急火燎地向千代美的病房跑去。


  “还剩两个小时四十分钟,绝对来得及!”


  病房内的其他人都知趣地默默站在一旁,让几人可以安心完成自己最后的工作。


  “现在我们只要让千代美女士阅读这份……”沃茨说不下去了,因为病床上的千代美经过一次病情的恶化,此时双目紧闭,昏迷不醒,哪还有能够阅读的能力?


  “我们……是不是搞砸了?”


  “至少我们没法做到最好了。”


  其实,得到了千代美的愿望以后,他们便可以直接向千代美的童年传递这个愿望了。并且这个愿望非常简单,只要让她在童年时与一个特殊对象相会就可以了。但若是千代美的意识无法对牧条秀一在所有年龄段的人格形成一个笼统的概念的话,她只能依靠本能,用一些故事情节、自己认识的其他人的性格还有最后两年被AD侵蚀的不完整记忆拼凑出一个与现实中的牧条秀一相去甚远的人物形象。


  “如果我们没有在机场耽误那二十分钟的话,我们是不是就能把今天的工作做到完美?”沃茨有些感伤地说道。


  “嘿,别这样,钻牛角尖改变不了现状,这不是你的错。谁也无法预料到意外。”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譬如说,我们直接把这份‘履历书’带到记忆链接中让千代美阅读?”


  “你知道的,那个千代美只是由记忆数据模拟而出的样本,她无法向真正的千代美传递信息。”


  “说不定,我为千代美制作的义忆能够派上用场。”松梛灯花插嘴道,但这提议着实让沃茨二人眼前一亮。


  “这在理论上完全可行。义忆同西格蒙德公司一样,都是基于林蕾博士的研究开发出来的成果,它们之间存在兼容性。”


  “可是,这和我们的初衷同样相违背了。我们始终希望自己的病人可以尽情书写自己的人生。但直接赋予病人现成记忆的话,这算怎么回事呢?”罗莎莉恩毫不犹豫地否决了,然后继续说道:“千代美如今没有拒绝的权利,也没有继续探索这个世界的能力,如果实现愿望的方式,不对,这里甚至可以说,如果自己的人生不是由自己决定的,这岂不是否定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了吗?”


  “抱……抱歉,我也只是说说而已,事实上,我的这份义忆都还没有完工呢,到目前为止也只制作了40岁以后的部分,往前的记忆仍是一片空白。”


  “不,松梛女士你无需道歉,只是,你明白的,对临终病患使用义忆和常人主动购买义忆的性质是完全不同的。”


  “难道……只能选择次级方案了吗,明明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有更好的选择……”


  病房重新归于沉默,只听得见隐约的雷鸣和不断拍打的微弱雨点声透过隔音玻璃传入病房。


  罗莎莉恩紧皱着眉,她正在试图把几个关键要素串联起来,她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般说着:“无论是我们的技术还是义忆,要改变一个人的记忆都是一瞬间就能完成的事。也就是说,早一步使用和晚一步使用从结果来看没有任何区别。”


  “这事我当然明白啊!可是,我们现在还有晚一步的余地吗?剩余时间可是不到两个小时了啊!”


  “不,你不明白。”罗莎莉终于露出了她那令人安心的微笑,“可我明白了。我想到对策了——一个使她成为‘作家’,又在7岁时遇到牧条秀一,并且完全是出于她自由意志的答案。”


  “要怎么做?说说看吧。”


  罗莎莉恩从随身的包里摸出了一朵娇嫩的鲜花,那上面甚至还沾着雨水,显然是刚刚上车前冒雨摘的。


  “这个,你知道该怎么用吧,等我发出信号的时候,你就把它明到千代美的身前,刺激她深处的记忆,就像我们之前对约翰做的那样。”


  “我知道,你是想用‘气味’作为媒介刺激千代美回想起被AD所吞噬的记忆。”


  “是的,记忆就算被遗忘也不会消失,就算是AD病人,也有偶尔想起关于亲人的回忆的例子,而花香在千代美被植入的7岁记忆中出现过,那份义忆正是基于现实中他们二人在69岁的第一次偶遇虚构而出的。”


  “我明白了。可是,你到底想要传递什么样的愿望?光让她想起来最后两年的回忆本就是计划以内的事,可光靠回忆补足的形象是远不如‘履历书’丰满的。”


  “等你收到提示完成任务之后,就戴上备用头盔自己来看看吧。相信我,说得再多也不如亲眼瞧。”


  “我就知道……等等,为什么是备用头盔?”


  罗莎莉恩伸出手,把站在一旁看他们争论的松梛灯花拉到自己身旁,说道:“因为我想要跟她一起为千代美女士传递她的愿望,松梛小姐是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灯花怎么也想不到最后居然把自己也牵扯进来。她圆睁着一双杏眼,下意识想要推脱,却被罗莎莉恩按住了肩膀:“放心好了,松梛小姐。这件事的确只有你能做到,而且至关重要。”


  罗莎莉恩戴好了头盔之后,指导着灯花也戴上了头盔。准备完毕,她们二人便启动了记忆链接。


  沃茨在病房里突然变得无所事事起来,他在房间里踱着步,一边看看腕表上的时间。


  才过了10分钟,沃茨就收到了罗莎莉恩发来的信号。他如释重负地抓起那朵花,把它凑到了千代美的鼻子下。


  很快他又收到了一次信号,示意他的任务已经完成。然后他从行李中又拆出一个备用头盔,让自己也进入链接状态。


  *


  我和丈夫半年前在东京这座城市相遇,我们互相一见钟情了。这么说可能很普通,但对于我们来说,它应该称为命运的邂逅。正如大部分命运的邂逅一样,我们的恋爱在我们本人以外的人看来也不过是无趣的代名词,但是对我来说,与丈夫共度的半年,远比与丈夫相遇前六十多年的岁月更有价值。


  我们谈论了一切。从出生在这个世界到现在,能说的什么都说了。当彼此要说的话完结,我们再次确认了这是命运的邂逅的同时,也陷入了绝望的深渊中。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们两人的相遇太迟了。


  并不是说因为我们是老人,而是因为我们错过了仅有一次的邂逅。具体来说,我与丈夫本来是应该在七岁那时相遇的。我的整个人生在那一次错过后便再也无法挽回。


  真的无法挽回了吗?


  我从杂物室中翻找出一个蒙尘的奖杯。擦拭干净后,曾经刻于其上的文字得以重见天日。


  “终身成就奖——本世纪最伟大的义忆技工士:符野千代美。”


  我曾被称为“最优秀的义忆技工士”,我对此有着深刻的认知。身为义忆技工士工作的十数年间,我曾给自己立过规矩,那便是绝不在合同义务结束后接触委托人。因为身为义忆技工士的我出现在他们面前,无疑是在提醒他们意识到自己美好的记忆有一部分是出于我手。但唯独有一次例外。


  在一次交易完成后,这位委托人小姐当着我的面喝下了义忆的容载物,这使我大吃一惊,只好照顾她度过用药的一段适应期之后我才同她分手。这时已是傍晚,我索性偷偷地跟着这位委托人,因为我想看看植入了义忆后的她到底有什么反应。任何一名创作者应该都存在这种渴望得到反馈的情感,但创作义忆的我诞生的每件作品都专属于一个人,这种机会实在少之又少,故我只能出此下策。


  我一路尾随她来到了一处公园。在为她订制的义忆中,这里就是她同自己初恋相识的地方。


  我看见她止住脚步,仰着头,逐渐流出眼泪,我的心不由得跟着一沉。是义忆太糟糕了吗,还是……但我并没有多想的余地,因为下一刻,我便看到了这一幕——黄昏中的公园一隅,轻晃的鲜花和斑驳的树影在她周身蔓延,而她仰着泣颜迎着落日的霞光,慢慢微笑起来。


  整个场景都因这个微笑而变得生动。我的心也跟着震颤,脑海中如潮水般闪过数条网站上我的委托人们给我的留言,最终停留在一条赞数最多、广受认同的一条上面。


  “符野千代美的义忆中,有着鼓舞人心的希望。”


  那一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所从事职业的使命。而现在,我要使用这份力量,使我自己的人生陷入疯狂。


  我瞒着秀一,在一天晚上我用只为义忆技工士提供的特殊药物催眠了他,顺利取得了制作义忆所必需的“履历书”。随后,我便开始倾其所有的创作,创作内容自然便是牧条秀一和符野千代美两个人视角下的义忆,它将成为我人生中最后一件作品。我的精神如同燃烧般亢奋,而燃料当然是我迄今为止的所有经历、情感与决心。我渴望能至我手中诞生“杰作”,于是我像胸膛被玫瑰刺穿的夜莺一样献出了我的一切。但它们却怎么也无法使我满意。我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这是为我自己而写的义忆。


  秀一是我的第二人生。在我伶仃半生,毫无建树的第一段人生中,我在不足20岁的年纪便已老去。在与秀一相遇的第二段人生中,与他相识不足一年的我,分明还只是稚童。每天睁开眼,我就能看见秀一,然后全身上下都被幸福感裹满。在这样的生活中,身为稚童的我,每天都在成长,于是每天都能察觉出那两份义忆在之前未曾被发现的拙劣之处。


  可饶是这样,我还是决定在开始创作这两份义忆的五个月后停止制作,那天晚上的星辰同我们二人初遇时一样繁密。我决定在我同秀一相遇满一周年的时间为我和他使用义忆。到了那时,不论是我还是他,都会成为真正“完整”的人,变成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我将这两份义义命名为“boy meets girl”。


  义忆的容载物是一种可溶于水的粉末,里面承载着肉眼无法辨别的纳米机器人,溶有这种纳米机器人的清水依旧无色无味,根本不会被人察觉。我将为我和他准备的两份义忆倒入水中,然后,我往自己的杯中加入了另一种名为“lethe”的粉末状纳米机器人。“lethe”的作用是消除指定的插曲记忆,为了彻底地扮演我心目中“在7岁时便与牧条秀一相遇的符野千代美”,我将用其消除我作为义忆技工士的所有相关记忆,当然也包括制作这两份义忆时的记忆。


  在星星依然繁盛的夜晚,我和秀一在海边席地而坐。熠熠星芒流淌而来,竞相闪耀。茫茫银河悬挂在当空,像要组成什么形状般紧密相连,像条朦胧的丝带般轻轻拂动着。海平面像镜子般映照出星光的所有璀璨,还为其增添上粼粼的波光。


  我递上了属于秀的那份义忆,看着他握着杯子将它慢慢喝完,心脏怦怦直跳。我强行平复下心情,问道:“亲爱的,看看这漫天的星辰,你觉得它们像什么呢?”


  秀一张口欲言,我竖起一根手指悬在他的唇前。“等一下,先不要回答。”我像个小孩般笑得有些狡黠,“还是先好好想想再说吧!”


  说着,我将手中的义忆一饮而尽。


  此前六十余年的灰暗人生忽然被染上了颜色,就像是被天上的星辉照亮了一样。我眼前之人的面庞也被这光点亮,那是我自7岁开始就与之相识的青梅竹马,顺理成章地相伴至今的人生伴侣。


  我不知为何流出了眼泪,为了不被看出异样,只好一直仰着脖子,作出一副在欣赏美景的样子。


  “我知道今天的星夜像什么了。”


  我惊讶转头,泪眼模糊中秀一的眼神通亮,“像倒悬的花园。每一颗繁星都像是一朵金黄色的小花,无数小花在这花园中争奇斗艳,好像在等待月亮的垂青一样!”


  我淌着眼泪,却慢慢微笑起来。


  秀一低下头,轻轻吻住了我。我感受着他的心跳,有一道暖流在全身游动,随后愈演愈烈,像撞上礁石的浪花般绽放出汹涌的情感。藏在我脑海中的十年前、数十年前的回忆全都在这金色星光之下被照亮。与秀一在青梅竹马时期青涩的初吻、婚礼之上的誓约之吻、机场上离别和相聚时的激动拥吻……人生中所有亲吻的情感仿佛都在此时交叠。


  远方的海面上,防波堤旁的灯塔悄悄转动。悬于群星之间的明月向下投来温柔的视线,好像要为她的孩子吟唱最优美的乐章。


  *


  “你竟然让病人自己修改了她的记忆,这总让我有种医院让病人为自己打针的错觉。”


  “但不可否认,它的效果不错。”


  “对了,千代美得到的那份关于秀一的‘履历书’,也是你用义忆手段直接为她植入的吧。只植入一段关于‘履历书’的记忆,让病人自己创造回忆,真是……不愧是你啊,伊娃。难怪这需要松梛小姐的参与。”


  “当然。不只如此,千代美此前成为义忆技工士的记忆也参考了部分灯花的经历。虽然这些都在千代美自己的选择下被抹除了。”


  这时,三人所处记忆空间的色调开始变得血红,场景也有了崩溃的趋势。


  “看来,千代美不剩多少时间了啊。”


  “我要在这儿把这段记忆看完,你呢?”


  “我当然愿意奉陪。”


  *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感到浑身都疼,但现在就连感受疼痛的意识都开始涣散了。


  “千代美不剩多少时间了。”我听见有人这样宣判道。自己的状况的确如他所说,像风中残烛般随时都会熄灭。


  我好像失去了手脚的知觉,我看到眼前慢慢亮起强烈的白光,好像有扇门出现在我面前。我想去打开它,然后听见耳边有温柔的低语声。


  “千代美,该起床了。”


  我赶紧睁开眼睛,不再装睡。外婆坐在床边,慈祥地笑着。已经是下午了啊。


  外婆起身向屋门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这是我从小生活的祖宅,我经过熟悉的榻榻米、座椅子、四方桌、玄关的神龛,然后走到了屋外。


  房前的石墙围出了一个花圃,里面栽满了金黄色的花。这是外婆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种下的。


  外婆好像不见了踪影,我有些着急,跑进了花圃中的小道。我忽然看见身前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是秀一。


  我扑进他的怀抱,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对不起,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这没让你花太长时间吧,才那么一会,就让你觉得我们好久不见了?”


  我不好意思地从他的怀中出来,拉着他的手在花丛中往前行走。


  外婆种的花圃真的好大。我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等到走出这片金色花园时,一条河流赫然显现,而身后的房屋已不见了踪影。


  是荒川。外婆在船上等着我。原来今天我和外婆约好了要去东京看隅田川的烟花。


  岸边有好多人来替我送行。父亲、母亲、继父、遥、咲良、健、简志、学校里的老师同学和工作时的同事,还有许多我见过但叫不出名字的人。


  我登上了这条船。所有人都在岸上望着我。


  秀一在人群中,对我说:“明天见。”


  我也告诉他:“明天见。”


  然后我们一齐微笑起来。


  *


  随着心电监护仪周期性的机械声合为一声长长的哀鸣,病房内所有的其他声音都消失无踪,只有这刺耳又残酷的声音在这隔音病房中回响。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用默哀的方式悼念着一条生命的逝去。时间都仿佛在这静默中凝固。


  松梛灯花从未体验过这种经历,她眼眶红得厉害,终于忍不住抽噎一声打开病房的小门走了出去。


  暴烈的雷鸣和连续不断的雨点声猛然灌入耳中,狂风呼啸,似是要将这间医院连根拔起。紧接着是众人的脚步声,金属推车各个组件的碰撞声和医务人员的大声交谈。


  好像世界又“动”了起来。但这一切都只是错觉,这个世界根本不会特意为某个人停留哪怕一分一秒。


  等灯花抹干了眼泪,沃茨二人也走了出来。


  “早点适应这一切吧,将来可能用得着。”沃茨适得其反地安慰道。


  罗莎莉恩剜了沃茨一眼,然后走上前,揽住了灯花的肩膀。“放轻松,换个角度想,千代美现在比我们所有人都幸运。”


  灯花点点头,双颊通红地微微一笑。


  “想通了?”罗莎莉恩问道。


  “是的。对了,我也要谢谢你们。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使用了义忆的人们,或多或少都有逃避现实之嫌。而我也曾是他们群体的一份子,所以才能清楚地知道他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现在,我不那么看了。”


  “哦?我也想听听你的职业观发生了怎样的改变。”沃茨闻言,也伸长了耳朵。


  “我只是从千代美的经历中发现,她在执行了愿望后的人生之所以显得圆满,也是她从未放弃,并且拼尽全力的结果。所以我想,就算是做梦,也得要先努力过后才能得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好梦。”


  “你说的不无道理。如果千代美没有遇到秀一的话,凭借她工作时对各方面知识的了解,我们也可以在那台机器中为她构造一个足够精彩的人生,当然,这也会比现在的结局黯然失色不少。”


  “是的,接下来,就轮到我为自己的人生拼尽全力了,这样在我将来订购你们公司的服务时才能更加游刃有余吧?说不定,我也能遇上属于我的‘秀一’呢!”灯花露出了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可爱笑容,眯起的双瞳中,跳动着对未来的期盼。


  “那么,也到了我们分别的时候了。这次旅程应该值得写一份纪念意义的报告,我们在日本第一义忆技工士的帮助下为我们公司打开了日本的市场!”说着,沃茨便回到病房开始整理自己带来的行李。


  罗莎莉恩微微一笑,也跟了上去。


  不管努力能否得到回报,但只要有西格蒙德公司存在,你就可以永远相信努力的意义。罗莎莉恩想着,自己的人生,好像所有的努力都得到回应了呢。


  简直就像订购了西格蒙德的服务了一样。


  不过,想这些根本多此一举。因为无论如何,这都会是自己拼尽全力,自己选择的人生,正如沃茨所说,这将是她编给自己听的最动听的故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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