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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驯·三》【异想世界】

2022-01-16 14:10 作者:口刀鸽子  | 我要投稿

 

  我作为实习职工,理所当然地被留在了地下室看守俘虏,过会儿就会有人送止血医疗物资过来,在没有定夺好如何处置这个俘虏前,仍然需要尽一些人道。

 

  可坐在看守桌旁,我只觉得尴尬,隔着一道铁栅栏,我明确我想和这个生人搭话,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个地方原先是我们临时收容关押个别斗殴者的房间,多数时候它存在的意义就是方便我们彻夜打牌时,谁困了就去躺一躺。所以说它是间牢房,倒不如说它是一个配置像牢房的休息处。

 

  我坐在椅子上焦急地等待他们敲定决策或者送药的伙计过来,时不时偷看那个俘虏两眼。他的眉毛很重,脸颊一点都不胖,眼窝深沉,垂着的脸完全看不出表情。身体藏在捆着绳子的兽皮衣里,没法目测他的体格是否健壮。灰白的兽皮因为气温的升高变得湿漉漉的,不断泅开的血渍让缩在床上的他看起来像只蹭掉了毛的野兽。

 

  “你疼吗?”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并不是和我一样的人类,而是一个被我们捕获的珍稀动物。被绳子牢牢捆住,生着我们穿不惯的动物毛皮,既不会也不能跟我们用语言交流。

 

  他听到了我轻声询问,快速抬头瞅了我一眼,我这才看清他脸上花花绿绿的原来不全是淤青和伤口。这些瓦涅切特的土著仍然会往自己脸上涂抹油彩,这种风俗倒让我觉得他那张还挺帅气的脸又平添了一丝滑稽。由于我的注意力一下子全放在了他的脸颊上,所以并没注意他看我的眼神到底凶恶不凶恶。

 

  “呃……你的药马上就来,现在,你想跟我聊会儿天吗?”我面朝他端坐起来,双手放在膝盖上,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腔调神态都平和一点。他大概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被关在笼子里的是他而不是我。假若被俘虏的是我,我大概不会拒绝这样友善的谈话请求。

 

  在让我自己都觉得极度难堪的漫长无视过后,这个笼子里的土著终于再次抬起头,狐疑地盯着我。我自己说了不算,他得自己认为我不是审讯官才行。

 

  “有啥好聊的?”他的目光越过我,在这个狭长窄小的混泥土巷道里搜寻第二双眼睛。

 

  “我不是来审你的,所以也没必要敌视我什么的。我们之间没有误会,没有偏见,也没有迫害。这儿没第二个人了,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从膝盖上稍微抬起双手,示意他放松一些,他飘忽的视线在这个逼仄的狭长通道里找不到其他落点,只好再次回到栅栏另一侧的我身上。

 

  “我很难不敌视你,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牲畜的后人。不过我也没必要把你当个什么,因为你看着就不像是会杀小孩烧村子的恶棍。”他哂笑着,低声说着在我听来无关痛痒的话。我注意到他的门牙被打掉了一个,相邻的牙齿也被染成桃红色。

 

  “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人,朋友……我叫卢登·卡维斯,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学着神父的把式,在语气中添了些自认为还挺像回事的慈悲与怜悯。

 

  “你们城里人说话都这副鸟样子?”他干咳了两声,把脸又别了过去。

 

  我突然感觉自己方才确实有些过于浮夸了,但这倒也是个践行我不对他抱有偏见的好机会,于是我也清了清嗓子,试着用与朋友私底下胡侃的架势跟他搭腔:

 

  “不都是,我们管那种拖沓做作的腔调叫有礼貌有品位,实际上就是相互恶心以表尊敬而已。”我一口气把这段暴论说完,甚至不由得扶住膝盖扭过身去看看有没有来人刚好听见。

 

  索幸,没有。

 

  “说真话怕挨削吗?”栅栏后的人影欢笑出声,气氛微妙的缓和了下来。

 

  “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我也红着脸附和道,将左脚后跟蹬在椅子沿上,索性用这些散漫无礼的痞态来表示自己也是虚伪教条的反对者。

 

  看着我彻底不再扮相,他也满意地在栅栏里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过他上身还被绳子结结实实地捆着,他只能学我把沾着泥水的靴子踩在亚麻床单上,整个上身就靠在暖乎乎的墙壁上。

 

  “我叫雪狸,姓文桃。”他咧着嘴,看样子是彻底放松下来了。

 

  “雪狸·文桃?感觉不像是名字,是你的代称吗?”

 

  “不,雪狸就是我的名儿,只是我们那里长辈给晚辈起名都会带虫兽。我爷说暴风雪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在林子深处就可能见到雪狸,它们的皮子跟雪一样白,牙尖嘴利,在雪地里奔跑没有声音。诶,你们城里有没有这样的动物?”

 

  我盯着他的右臂,看着脏兮兮的他一点点把土黄的床单染成黑红色,心里多少有些疑惑怎么还不送过绷带来。而且他说的话题我也不是很懂,我只见过那些将来的阔少爷和阔小姐们怀里抱着的老猫跟长毛狗,而且说实话我并不觉得它们有多可爱。

 

  “野兽崇拜……我们伊瓦莱登人更喜欢有身份背景的氏族名,而且城里也没你说的这号动物,万一咬伤人,抓伤人了可咋办。”我内心躁动着,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现在起身亲自给笼子里的雪狸拿止血绷带去。

 

  “我先前在镇子里听说你们城里只有不捉老鼠的猫狗,而且都弱得不像话。没人能活捉雪狸——现在还能在林子里自由生存的走兽都相当机灵。至于听说还没猫大的雪狸,我也没真的见过,不过就算那些老爷们发动二十条好猎狗,也不见得就能抓到它。”笼子里的雪狸半阖着眼睛,地下室的温度已经算得上是宜人,但他已经因为失血脸色暗得像脏雪,靠在暖墙上向我喃喃那片泰加林里的野兽的机敏与自由。

 

  我又急切地望了两遍昏黄硐室的转角,但这空气中连丝风动都感受不到。我的视线来回在他发青的眉眼和黑红的血泊之间来回跳动,他垂着的眼睛也不再含有戏谑,瘦削的脸蛋现在似乎都已经干枯萎缩。我怕他撑不下来,更怕他在我离岗时死掉。如果他就这么死在我的眼前,上头会重责医疗站的送药工,如果他在我去取药时死了,那没人能替我洗清失职的嫌疑。

 

  “城里没你说的这种会伤人的野兽,都是圈养的,奶牛,奶羊,肉猪,还有用来下蛋和吃肉的鸡鸭鹅之类的——都是我们每个市民纳税养它们,所以我们不用自己捕捉就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些供应份额。”我对他的状态再怎么着急上火也没有实质性的用,我可不能给他开门为他按压伤口,万一这家伙诈我……

 

  “这……这不对吧,咋、咋还没给送过药来啊……”雪狸摇着脑袋猛一下将头抬起,灰扑扑的脸上蒙了一层细汗,有些茫然的眼睛好像看不到我。被麻绳捆着的胸腹一鼓一鼓,发抖的嘶哑声音真的是在乞求,全然不见刚来时的那般冷峻与无畏。

 

  看着他因恐慌和害怕而皱起的眉眼,我突然感觉心里一阵钝痛,猛地跳下椅子,对他吼了一句“撑住,别在我回来之前先死了!”就扭头往地下室外冲。

 

  因为长久不运动,这十几米的路跑得我颠三倒四,险些摔倒。我只觉得心跳得太快了,以至于我整个身体都在发不明所以的抖。可我刚跑出硐室末端的转角,就碰到了正端着方盘往里走的送药工。

 

  他显出一副诧异的模样,闪身避开了跌跌撞撞的我,我扶住墙壁停下,和这个面生的小工对视了几秒——

 

  “楞球,快他妈去救人啊!”我敲着墙壁把这个慢吞吞的家伙吓得闪过我窜到了牢门前。

 

  我去旁观了他的救护过程,雪狸的右臂上方被开了道坡口,断掉的毛皮和织物被齐洛的斧刃攮进了伤口深处。药酒清洗创面时,我负责按住雪狸已经被捆好的双腿,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瘦削。我没有见过活鱼,但我感觉左手被铐在床杆上的这具绷直又放松的身体,就是一条脱水挣扎的大鱼。

 

  不过据说鱼是不会叫的,至少不会像他这样嚎啕。

 

  送药工也是个实习医护,他正把全部体重都用小腿压在雪狸的手腕处,一边用宝贵的酒精冲洗伤臂,一边用棉线掏挖伤口深处。他手中的棉线每拖动一次,雪狸抻直的身体就要抽动好几回。

 

  我的心情被雪狸的哀嚎搅得很烦,而那个实习生在我眼里也是手忙脚乱,上头到现在都没来看过我,仿佛完全不管俘虏的死活……

 

  好像也确实是这样,我们没有什么理由要好好对待一个城外的土著,被拱火忽悠上战场送命的同胞也就算了,我们可是煽动者啊,小组里的哪个成员不是视众生都如草芥的局外人?有俘虏和没有俘虏似乎也都一样,反正只要瓦涅奇特的大粮仓还没被攻下,就会有人想成为那个可以扬名立万的英雄。

 

  是啊,是啊,为什么我这么愚蠢,为什么我还要去关心这个只会嗷嗷喊疼的土著?这样的家伙就该冻死在雪地里,而不是因为当俘虏受了伤流了血还要浪费我们宝贵的医疗资源!

 

  我盯着雪狸苍白发抖的脸,他的眼窝周围全是他的眼泪,缺了颗牙的嘴里是一截烂布条,他和实习生正同时望着我。实习生背对着他,他可能还不知道他的伤口已经被清理完成,颤抖的眼睛里满是求助与不安,还在恐惧下一次的酒精淋洒。

 

  有那么一瞬间,差点控制住我的那股怒气烟消云散,我放松身体,拍了拍他毛皮衣物下的细瘦双腿,给了他一个微笑:

 

  “你会没事的。”

 

  我并不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我只知道自己想说出这句话,自己更想看见他听后眉眼里涌现的那一瞬对我的感激和依赖。

 

  再转过头来时,看到实习生盯着我的眼神里有了那么一丝不自然:

 

  “请您帮我继续维持病人止血带,我要给止血纱布上药了。”我腾挪到了雪狸伤口处,从实习生手里接过了止血带的长头。当医生的这帮人都相信放血是有益于身体健康的,所以只要病人看着还不至濒死,他们都喜欢让患处的血淌个不停。

 

  我说不上来自己对这帮据说是在救死扶伤的人的感想,只能说我所认识的朋友都对医师们常用的放血疗法表示抗拒。我母亲害恶疾去世前的最后人生就是在医护所度过的,我当时还在马尔斯先生的私塾里读书,每天晚上探望一次我的母亲。那些穿着染过一层层血污的白色工衣的男男女女,就戴着面巾端着针筒剪刀在病人之间来回走动,母亲的病床在角落里,有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经常守在她床前,确保她每天放出的血量达标。

 

  无论父亲给母亲带多少特级餐饮补贴,母亲都以超常的速度干瘪了下去,我目睹过母亲放血时的样子,她让我倍感亲切的那头金色卷发被包裹到了病号头巾里,灰暗的脸色比床单鲜活不到哪儿去。我踮起脚,扶着冰冷的床栏,看着暗红的血从母亲青黑的臂弯中流进铁盘里。那个被父亲所尊重却只管看着母亲受苦的高大男人就在我的背后,我抬起头,看到他也在看我。

 

  我的母亲那时候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清醒过了,我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哀痛或者难过,在那片让人觉得冰冷的深潭里,唯一的颜色就是在苍白倒影中逐渐蔓延开的血红色。

 

  “他会被转送到医疗站吗?”我看着已经准备好上药的实习生问道,那人只是摇摇头。

 

  “上面说了,他暂时不能出现在公共视野中——而且作为非市民,他无权享受医院提供的住院医助服务。现在,请您分开他的伤口,我要把止血棉片嵌塞到他的伤口里了。”

 

  我看了一眼被钳在镊子尖端的纱布片,转过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雪狸,此刻的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棕色的短发都被冷汗打湿贴在了额头上。

 

  “最后疼一会儿了,坚持住。”

 

  宛如接受人类救助的小狗似的,他回了我一个苦涩的微笑,点点血珠就从那灰白的唇瓣上沁了出来。

 

  后来缠好消毒绷带,彻底包扎好伤口的全程,他都没有像最开始时的那样哀嚎挣扎,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一阵阵悸动,在实习生端走那盘沾满血污的垃圾后,我听到了雪狸在小声啜泣。

 

  我摸了摸他湿滑的额头,并没有发烧。麻布床单被他的黏汗和鲜血濡湿地不成样子,空气中还弥散着一股药味和血腥味。我尽量不去看他的面孔,因为他的双腿还未被松绑,铐在床头的左手也无法收回,即使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眼下的一切也都无一不是在昭示他是我们的俘虏这个事实。

 

  我感受到了一种年轻特有的羞愧感,是作为一个来自弱小城镇的土著,在面对可以轻松左右其命运的伟大城邦时的崇拜与敬仰。

 

  我想趁现在再对他说点什么,但我又不了解军事方面的要点,地下粮仓的位置红头巾们早就明晰了,只是每次出征的人手都不足以将其攻下而已。那去问他瓦涅切特的防守力量分布?绝大多数都是镇民自发组织的,所以反抗一直显得随机又局限。

 

  那要一个没有情报价值的俘虏能干嘛呢……洗脑放回去当间谍?不,我方派出的间谍已经够多了……

 

  这下,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一种处理方式——

 

  当众处决他。或是当众对他用酷刑。借以满足围观市民中一切渴求杀戮的莽夫对于鲜血的渴望,这样想来,雪狸的抓获自然是我们煽动一场前所未有的讨伐规模的良机。

 

  想到这里,我的后背感到一阵发凉,与此同时,地下室里响起了皮靴踩踏混泥土楼梯的声音。我赶紧从床边站起,快步走到牢门口,内心惶惶不安地等待小组其他人员到来。

 

  打头的是山羊胡,身后跟着小组的其他人,不过走在最末的两个组员手里还抱着新被褥。

 

  “您好,俘虏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我向逼近的组长行礼,马丁默先生也只是礼貌地冲我一笑:

 

  “辛苦你看守他了,我们已经初步策划了一个方案,你先去吃饭吧,等你回来我们晚会上继续商讨。”

 

  “是!组长。”快步与组员们擦肩而过,我全然不敢面对自己先前几个小时里的所行所感,所作所为。

 

  我忘了自己怎么去的食堂,当天吃的什么饭菜,只记得那天人们讨论的话题里并没有我方抓获了一名俘虏,以及那天的风雪似乎比以往又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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