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欢欣

一路欢欣

冰冷的铁柜暗黑不见天日，寒气夹杂着铁锈味灌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锈是铁的骨灰。

昨夜的梦格外漫长。梦里是一片熟悉的松树林；三年前我就是从林里穿行而来，被关进这间暗室的。黑夜的松林是命运降下的巨人之手，把我死死压在这文明断壁残垣的一隅。我转过身，眼不见为净，不想让锋利的松针在月光下直逼我寒冷的胸膛。

又是一夜未眠。我在苦苦等人接我回家，离开这个异域他乡。

上午日常巡查，门口洒进先充满希望又彻底绝望的阳光。突然管理员老魏闯了进来，打开一个柜门，抱着一个东西出来了——直到风掀起我身上的暗红色斗篷，我才明白，这是来抱我的。身边又响起了熟悉的呼唤，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幻觉了，我终于能活在现实里。

一个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带着哭腔贴到我的耳旁说道：“走，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辛苦你了，我们回家。

一辆出租车把我们拉到了机场。什么？她说到机场？我一次飞机都没有坐过，现在终于要圆梦了吗？

这次真的不是幻觉了，不是了。我被放在一个传送带上，皮帘里面就像在铁柜里面一样漆黑。不一样的是，这个过程只有几秒钟。不一样的是，柜子的那头，我看到了几架飞机正背朝天拥抱着大地，这曾经被我所痛恨的大地，它们竟然甘愿俯首。

…………

飞机上引擎震耳欲聋的噪声反而让我的心情更平静如水。我第一次坐飞机，是这种形式——坐在女儿温暖的怀里，亦或是埋在外孙子的髀间。失重的感觉竟然让我兴奋起来，我看着地面上的参照物一点点缩小，然后被白云层层盖住，消失在一片茫茫之中。让我，让我再看看这大地吧，她把我压死在了这里，那就让我再活一次，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回归故里的飞机都是那么归心似箭。它在空中华丽地盘旋了一圈，然后稳稳降落在路面上。不对，听女儿说这个叫跑道。回家，回家……我甚至都不能完全记得家的准确地址了，我离开得太久，太久了……

又坐上一辆出租车，听外孙说，我们去软江。软江——我记得，是我家乡旁边的那条大河，我在那里游过泳，洗过衣服，溜过冰，抓过鱼……

下车。迎接我的就是我的母亲河。

妈，咱们回家了，回家了……哭腔再次响起来，打断了我回忆的思绪。女儿从车上拿出很多纸钱，堆在河边的泥沙上，一把火点燃，纸钱慢慢化作浓烟，在江畔投入微风的怀抱。             烧完纸钱，女儿抱起我，打开我的肚皮，放入一些鲜花的花瓣，然后把手伸进我的身体，轻轻搅拌混合。混合完毕，她试着抓起一把，但手太过于颤抖以至于撒出了一些在滩涂上。“我来吧。”外孙子接过了我，轻轻拿起一把，抛向江面。花瓣纷纷扬扬，在微风中迷失了方向，过了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落在江面上随波逐流。其余的物质则在水上扬起无数小小的涟漪，然后沉底。

一把又一把，恰似一年又一年，从狼烟遍地，到意气风发；从摩肩接踵，再到纸醉金迷。

最后，我的身子被掏空，只剩一张我的照片了。外孙把照片上的灰尘吹去，屈膝坐下，呆呆看着照片出神。他屁股下的湿泥巴已经浸透了裤子。他呢喃自语：

“你回家了……你回家了……你要注意安全，河神会保佑你的……”

“2001年的一天，外公早上如厕，蹲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

“2010年我把外婆接到了屿城，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大海。她在海边坐了一天一夜，她说海风的咸鲜味能让她忘掉一切的忧愁。

“2014年外婆第一次大病。妈一夜间白了头发，花了双眼。

“2015年外婆住在我家。和她一起，我一个海边长大的人竟然也爱上了看海。

“2019年外婆住在绣城姨妈家，身体每况愈下了。

“2020年我高考，母亲不辞而别。她什么话都没说，但我哭了很久很久。

“2020-2022三年疫情，她的骨灰被留在了绣城，一个既不是她故乡也不是她第二故乡的地方。

“2023年，我们终于取回了骨灰，遵照她的意愿，把骨灰撒进故乡的水里。

“2023年……

对不起，字迹被眼泪洇湿了。

“2023年一个炎热的夏天，母亲告诉我，你既然能猜到外婆过世，那你能猜到她的最后一句话吗？

“我外孙子呢……”

“对……”

“那你跟她说我在学校隔离学习准备高考，她回了什么？”

“母亲哽咽道：‘她握着我的手，没撑到那一句话……’”

 

二零二三年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