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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界·梦凝录 019 对酒鸣丝桐(下)

2019-10-23 16:03 作者:夜凉Esies  | 我要投稿

     正值冬日,千桐城下着大雪,后土一早就和拂徵出门,去查看一下城郊平民的过冬物资。巫族身体强健,对于气候变化并不像妖族那样在意,但是对于食物的依赖依然迫切。冬日没有什么粮食,动物也都冬眠难觅踪迹,打猎变得十分困难,而且千桐城离巫妖边界较近,在这个食物匮乏的时节,难保不会有妖族前来掠夺。

  好在今年收成不错,各家的余粮足够过冬,后土挨家挨户查看了之后,便放心离开,从清早出门,到现在全部查看完毕,已经大半天过去了,后土松了一口气,深了伸懒腰,“虽然时间有些晚了,但是现在带你四处看看,也还来得及。”说着便要带拂徵去别处看看,拂徵却抓住她的手,神情有些严肃,“你中午还没吃饭。”

  神魔以神化形,吃与不吃都没什么关系,但是巫族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就算强健,也不能糟蹋。

  后土知道自己若是不吃东西,只怕一步也走不了,只得顺了拂徵的意,取出随身带的吃食,边走边吃起来。

  “前面那条河就是三途河,一直向西流,到酆都之后往北走,汇入忘川,据说喝了忘川的水,就能把一切都忘了,是真的吗?”

  “你们巫族的忘川,你问我?”

  “我也不清楚,是二哥和我说的,”后土大口吃着手里的饼,有些口齿不清地说道,“二哥说的可认真了,像是真的一样。”拂徵不再回答后土的话,而是从怀中拿出水袋递给她,“不怕噎着?”

  后土接过水袋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随后擦了擦嘴,“平日里打仗的时候都习惯了,哪就那么娇气了?”后土说出这话不觉得有什么,一旁的拂徵却眯了眯眼眸,“你经常这样?”

  “打仗嘛,杀敌要紧,其他的就不必太在意了。”后土说话间,已经和拂徵来到了河边,隆冬时节天降大雪,河水早已冰封,后土带着拂徵战战兢兢地走上冰面,到了河中间,用法术变出工具,“凿个洞,咱们坐这儿钓鱼。”

  “这就是巫族的风土人情?”拂徵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认认真真在冰面上凿个洞的后土,有些无奈,却也只得和她一起——若是放在以前,一向潇洒的拂徵大人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和一个祖巫在河面上凿洞,而且还凿得不亦乐乎。冰面虽然厚实,但是两人为防意外还是没有直接用杀伤力大的招式或武器,因此用了不少时间才凿开一个不小的冰窟,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暗沉,后土累得气喘吁吁地坐在冰面上,“还好我有先见之明,早上出门时就告诉他们今日不回去用晚饭了。”

  拂徵拿了鱼竿坐在冰面上,狐疑地看着后土,“你确定能钓上鱼来?”后土却点点头,“小时候哥哥们就是带我们这么玩的,每次都能钓上许多鱼呢。”后土说着变出鱼篓放在拂徵边上,“反正也不着急,就算钓不上来,就当在这儿玩了。”

  在这儿吹冷风玩?拂徵看着依旧下个不停的大雪,无奈摇摇头,但是见后土一脸兴致勃勃,便也随她去了,罢了,她开心就好。后土把拂徵背上的焦尾琴取了下来抱着,与他背靠背坐着,时不时地拨弄琴弦,“拂徵,你们天上也有河吗?”

  “天上和天下其实没什么分别,只是没了四季,没了晴雨,也……少了些说不出来东西。”拂徵说着皱了皱眉,他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如今想来,竟觉得天上的日子有些无趣,但是究竟少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你们神魔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有什么节日吗?会聚在一起玩吗?”后土微微侧过头问道,却忽地发现自己与他背靠背坐着,竟然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心跳,“好奇怪,你们神魔是没有心跳的吗?”

  “心跳?那是什么?”拂徵不解地问道,“很重要的东西吗?没有的话,很奇怪?”

  “很奇怪啊,巫妖都是有心脏的,要是我们活着,心脏就会跳动,如果心脏不再跳动了,就证明我们死了,你们神魔竟然没有……那你们会死吗?”

  “应该……会吧。”拂徵不确定地说道,既然神魔人手一颗回魂丹用来保命,就证明神魔其实还是会死的吧?“活了这么久,我只见到有新的神魔化形,从未见过有神魔死去。不过自然心脏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可要好好保护啊。”

  “这是当然了,不论是巫族还是妖族,在战场上都会努力护住致命的地方,自然也包括心脏……你们神魔没有什么地方是致命的,还真是羡慕呢,”后土托着腮闷闷地说道,“为什么你们神魔就不用担心死亡啊?”

  “我们没有战争,为什么要担心死亡?”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战争呢?难道不想拥有更多的土地?不想让族人过上更好的生活?不想让族人不再受到威胁?”

  拂徵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我们已经过得很好了。”

  拂徵钓了几条鱼,后土便去清理,随后两人便回到岸边生活烤鱼,配合得倒也默契。河岸边的松柏积了厚厚的雪,后土靠在清理了积雪的石头上,用木枝烤着鱼,望着对岸,一时间只觉得无比惬意。

  后土将烤好的鱼送到拂徵嘴边,拂徵尝了一口,后土便满眼希冀地问道:“我的手艺不错吧?”拂徵点点头,随后变出收纳在自己空间里的白曲酿,分了一坛给后土,自己则抱着另一坛往自己嘴里倒,少许酒液顺着嘴角溢出,流到了衣襟里,虽然冰凉,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拂徵饮酒的乐趣,拂徵灌了足足半坛才放下坛子,满足的喟叹一声,“这才该是我喝的酒!”那模样说不出的恣意潇洒,后土在一旁看着,弯了弯眉眼,便也学着拂徵的模样喝酒,只是没喝几口就被呛着,惹得拂徵哈哈大笑。拂徵之后又取了焦尾,随意奏了一曲,虽然随意,但是在后土耳里听来,仍旧是天籁之音,她靠着身后的石头,看着面前抚琴的英俊男子,轻轻勾起了嘴角。对岸的松树上,一直鸟儿轻落,积雪簌簌落下。

  依岩望松雪,对酒鸣丝桐,若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后土轻轻闭上了眼睛,进入梦乡。

     那日三途河上垂钓之后,拂徵觉得自己仿佛和后土亲近了些——他最近已经可以在后土面前收放自如自己的潇洒不羁了,甚至有时候还耍起了无赖,若非时刻提醒着自己只是后土府上的住客,他几乎要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寒冷的冬日终于过去,春天到来,冰雪消融,院子里的枝条上抽出了新芽,后土一早收拾了东西,照例要出门视察,而拂徵则习惯了呆在后土身边,后土去哪他去哪,便也背着焦尾琴出了门。

  “听说了吗?城里近日来了一个漂亮姑娘,不住客栈,非要宿在花楼里。”

  “宿在花楼里?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姑娘。”

  “她的吃穿用度可好了,不像是什么落难的女子,而且平日也不接客,就像把花楼当客栈住着一样。”

  后土听了周围人的议论,不禁有些好奇,“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女子,倒是稀奇,拂徵大人要不要同我去看看?”后土的话中带了些俏皮,本是开玩笑的话语,谁料转过头看着拂徵时,后者的神情却是难得的严肃,“我还想在千桐城再呆些时日,还是别去看了。”拂徵说完才回过神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他想在千桐城再呆些时日?一开始……只是想在这里斫了琴便离开的,如今焦尾已完成了好几个月,他为何还赖在这里不走?一个答案隐隐浮现在他脑海里,他却不敢再去想,自己……一定只是喜欢巫族的白曲酿才是。

  “你知道那姑娘是谁?”后土似乎没注意到拂徵此刻有些慌乱的心情,接着开口问道。拂徵没再说话,只是神色凝重,后土见状便凑近了他,狐疑地看着拂徵,“怎么不说话,莫不是以前的情人?”拂徵闻言无奈地看着后土,“你又不是不知道天上的规矩,我哪来的什么情人?”后土听了这话便满意地往前走,却又忽地意识到什么——他们神魔……是不可以有私情的啊。那么自己的心情,又该往何处安放呢?

  后土忧心忡忡地往前走,拂徵跟在她身后,思绪万千,是不是……该和她告别了?后土拐进了一户人家,拂徵没有跟进去,只是在门口等候,却忽地闻到一阵熟悉的脂粉香气,抬头看去,却见不远处有抹青色消失在拐角处,当下眼神一紧,一个闪身,跟了上去。

  拂徵跟着青姬一路到了城郊,他站定,四处查看青姬的下落,青姬却站在他身后,从背后伸手轻摸他的下巴,“拂徵,我多久没见到你这副英俊的模样了?几千年还是上万年了,嗯?”青姬呵气如兰,那香气让拂徵不由得皱了皱眉,他忽然很想念后土身上清爽的味道。

  “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城里闹出那样大的名头都不曾引潇洒不羁的拂徵大人前来看我一眼,若不是感觉到你的气息还在,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呢……怎么,那女人比我好看?”

  “你来做什么?”

  “哟,连回答都不肯,看来是很看重那个巫族的女人了?”青姬风情万种地站在拂徵对面,抱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拂徵,“你不会,是动情了吧?”

  拂徵听见这话便有些烦躁,不耐烦地开口,“再不说你的来意,我便回去了。”说着便作势要走,青姬连忙拦下,从怀中掏出一张乐谱给他,“这是月君新谱的曲,他公务繁忙脱不开身,便让我交给你了……你不和我回去吗?”

  “我还想在天下四陆继续游历,先不回去了。”

  “是在天下四陆游历,还是在千桐城的祖巫府游历?”青姬挑眉看着他,“拂徵,作为同僚,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别做不该做的事,别有不该有的情,你知道的,君上从不会手软。”拂徵闻言眉头一紧,却没再说什么,青姬本想回去,然而一抬眼却看见朝这边走来的后土,当下戏谑心起,又凑到拂徵身上,玉指轻滑过拂徵的胸膛,用甜腻的声音撒娇道,“拂徵大人,人家好久不见你了,可想你了,今晚,要不要来人家房里叙叙旧啊,嗯?”

  拂徵倒是没什么动作,只是皱眉看着她,“不是已经浪过一次了吗,怎么又浪了?”

  青姬微微勾起嘴角,看向拂徵身后,银色的眼眸里多了些莫名的得意,拂徵一愣,转过身去,却看到后土正静静地看着自己,立马便离开了青姬,“后土,我——”话说到一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该说些什么?他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和后土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现下自己住在她府上罢了,有什么资格向她解释呢?

  “巫族的后土大人,我正和拂徵叙旧呢,你要不要过来听听啊?”青姬唯恐天下不乱地开口,拂徵瞪了她一眼,“不说话能把你憋死吗?”青姬一脸无辜地看着他,“怎么,你离家出走这么多年,如今相见,难道不是叙旧?”

  后土却没心情听他们打情骂俏,对着两人一拱手,“我还有事,这便离开,两位自便。”

  “后土——”拂徵正要追上去,却被青姬拉住,青姬惑人心弦的银眸此时竟然有如火炬,仿佛一眼就能看穿拂徵的心思一般,“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离开她——不然我真的要怀疑你是不是有了不该有的感情。”

  拂徵看了青姬半晌,最终甩开她的手,低着头,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你且在花楼呆着,过几日.我便去找你。”说罢转身离开,青姬看着拂徵的背影,莫名觉得他此刻一定很难受,一时间竟觉得他有些可怜。

  后土一言不发地走回了府,婢女见她回来,便上前道:“大人,十二爷今日过来了,还带来——”婢女话未说完后土便直冲冲地回了房间,弄得婢女一头雾水——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变成了这副模样?莫不是在外面受气了?可是这偌大的千桐城又有谁敢谁后土大人气受……哦,知道了,一定那位英俊的公子吵架了,小两口吵架的话,那就不是什么大事了。婢女这么想着便又去忙自己的事情。

  后土回到自己房间独自一人生着闷气,却又觉得自己没资格——自己又不是他谁,有什么资格生气?自己一早便知道他们神魔不会有私情,那魔族女子也只是行为大胆而已,他们两个根本不会有什么,自己气什么?

  后土正坐在自己房间告诉自己不要生气,奢比尸就敲门,随后也不等后土答应便闯了进来,“姐姐姐姐!哥哥们要我给你送信来。”后土长舒一口气,拆开兄长的信件,看到内容时却愣在那里——

  ——诱其生情,将拂徵留为己用。

     “姐姐?哥哥们说了什么?”奢比尸见后土神色凝重,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由得有些着急,后土却摇摇头,“没什么,不过是些寻常的事,然后嘱咐我备战罢了。”

  奢比尸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开春了,也难怪,是要备战了。”

  “所以……我和奢比尸的事,是你告诉哥哥们的?”

  奢比尸长大了嘴巴,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后土,“不是我,姐姐,你冤枉我!”

  “当真不是你?”

  “我是那种嚼舌根的人吗?”

  后土嫌弃地看着奢比尸,“三万年前十一弟去偷跑去极北之地玩,是谁告诉哥哥们的?”奢比尸面色一僵,后土接着看他:“十弟被昆仑山的狐狸偷袭,肿了半边脸,是谁把这事儿宣扬的全酆都都知道了?”奢比尸不说话了,委屈地看着后土,本想再撒娇耍赖,但是见后土兴致不高,似乎是累着了,便起身离开,留她一人在房间里。后土看着手中的信件,呆愣了半晌,才苦笑一下——那人没动情,自己倒是先动情了,到底是谁为谁所用?

  拂徵在千桐城里漫无目的地走着,眼看要休市了才在一个酒家沽了酒,悄悄回了后土府上,谁知刚进府就被人攻击,拂徵银眸一紧,出手还击,虽然对面只有一个人,但是身手了得,拂徵不敢掉以轻心,却也纳闷——后土府上,谁敢这么放肆?难道那些妖族都已经潜到了后土府上不成?但是过了几招后拂徵便发现与他交手的人似乎并不是敌人,对方出手虽然迅猛,但是并没有攻击要害,身上也没有杀意,拂徵寻了个空档向后跃了几步远离对手,“你是谁?”

  奢比尸见状便也收了手,“拂徵大人真是的,想找你切磋切磋都不行。”

  “奢比尸?你姐姐呢?”

  “你还说呢,姐姐回来之后就在发脾气,是不是你惹姐姐生气了?”奢比尸说着走到拂徵面前,指着鼻子警告他,“你要是敢对不起我姐姐,我就让这地上的尸体全都去天上找你麻烦!”说罢也不等拂徵回答,转头便离开,拂徵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也离开。

  拂徵到了后土房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却忽地打开了,后土站在房间里冷冷地看着拂徵,“有事?”

  “我和青姬——”

  “与我无关。”后土打断拂徵的话,脸上显出些许不耐烦,作势要关门,却被拂徵拦下,“后土,你听我说,青姬她就是那样的,我们从小到大都这样,见到个长得好看的人她都会扑上去,男女都这样,我们两个之间真的没什么!”

  “也就是说你习惯了她的投怀送抱是不是?”后土话一出口就像扇自己两耳光——这怎么听怎么像吃醋的话是怎么回事啊,不是说好把他赶走吗?

  谁知拂徵却点点头,“对啊,虚空之境的人都习惯了。”

  后土满脸阴沉地看着他:“……”随后把门狠狠一关,不再理会拂徵的声音。拂徵见后土死活不开门,便索性坐在她门口,絮絮叨叨地说些东西,就像最初在客栈时,他一边斫琴后土一边与他说话一样。

  “在我们神魔眼里,众生都是一样的,巫也好妖也好,未开灵智的飞禽走兽也好,不会说话的草木石头也好,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所以对于男女的认知也没有那么清楚,在我们看来只是长得不一样,能力上有不同罢了。”

  “青姬看着妖艳,其实没心没肺,这点和我倒是有些相似,所以虚空之境中,我与她最为谈得来。在她看来,只要不违背道义,其他的都无所谓,所以眼中也没什么男女大防,只要她看得入眼的,都会扑上去。”

  “我呢,其实并不像外人传言那样潇洒不羁,我游历天下,做出一副不理俗事的样子,也只是为了少些麻烦,若是真的有事需要我去做,我一定会放在心上的。”

  “后土……天下四陆,你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屋内的后土一滞,猛地抬起头,看着门外映出来的人影。

  “虽然我不知道这样的感情叫什么,是不是虚空之境一直禁止的私情,但是我可以确定的是,我不希望你不开心。所以,如果今天的事让你误会的话,我在这里向你道歉,对不起。”

  拂徵说罢,放下身上的焦尾琴,离开。

  后土眼见门口的人影离开,手动了动,最终却还是没有开门。开门做什么呢?自己不是已经下了决定,逼拂徵离开吗?她见过许多恩爱夫妻,结婚之后夫唱妇随,或是前线拼杀,或是归隐山林,只要两个人是能在一起的,无论如何总是好的。如果可以,后土真想和他一起游历天下,远离杀戮,可是她不能。

  年幼时,哥哥就对她说过,生为祖巫,此身已许千秋功业,无心再顾儿女私情。哥哥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浮现过挣扎,有过悲伤,最终却只剩下坚定。她那时年幼,不明白哥哥这话中意思,只觉得作为巫人,沙场征伐是应该的,从未想过有别的选择,可是如今她遇见了拂徵。

  她遇见拂徵是无心,赶他离开却是有意。

  那人本该是天上不知悲喜的上魔,本该依照他自己的心意潇洒天下,不该为了她驻足在某个地方,更不该,停留在她身边。

  青姬在花楼的房间里,坐在窗子上,一边嗑瓜子一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一时间只觉得无趣,可是要她回天上,她也没觉得有多有趣,正感慨魔生漫长太过无聊,屋内的烛火忽暗,随后又恢复明亮,青姬头也不回,“桌子上有瓜子你自己吃啊——不对,你不是说过几日再走的吗?”

  拂徵没说话,只是变出两坛酒,丢了一坛给青姬,青姬伸手稳稳接住,随后面容纠结,挑眉看着拂徵,“怎么回事?你这是在借酒浇愁?”拂徵没搭理她,仰着头把浓烈的白曲酿倒进嘴里,浓重的酒味让青姬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么烈的酒你喝这么急做什么?”青姬看着明显是要灌醉自己的拂徵,心中警铃大作,“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了她吧?”

  拂徵将空酒坛狠狠掷在地上,传来陶器碎裂的声音,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近青姬,搂着青姬的腰一把把她带进怀里,随后在她耳边大喊道:“我不喜欢她!我一点也不喜欢她!”

  不喜欢就不喜欢,喊什么喊!青姬在心里不由得吐槽,但是听到拂徵的答复,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想和他商量何时启程离开,就听到耳边隐隐传来啜泣声,不由得一怔,“你在哭?”

  “不是,被酒呛得。”

  原来是这样……但是为什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拂徵真的走了。在淅沥沥的春雨里站了三天之后,后土终于确定拂徵不会回来了,便抱着焦尾琴回了房间里,继续处理公务,从容镇定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奢比尸看着姐姐这副模样却沉不住气了,“他怎么回事,就算要走也不该不辞而别啊!姐姐你坐得住我可坐不住,我去找他!”说罢便作势要出去,后土微一抬眼,“天下这么大你去哪里找他?他若是回了天上,你也去天上找他不成?”

  “这有什么的?我早就警告过他,他若是敢对不起你,我就带着天下四陆所有尸体打到天上去,让他给你一个说法?”

  “说法?什么说法?是要他说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要同我在一起,还是不同我在一起?”

  “自然是要他说喜欢你、想同你在一起了。”奢比尸不解地看着后土,自家姐姐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来?后土轻笑着摇摇头,“他若是说了这样的话,不仅不能同我在一起,只怕连命都保不住——他们天上,一旦发现神魔有了私情,会如何做,你不是不知道。”

  量刑裁决,打入万劫不复地,每日受三千六百销魂钉之苦,少则三百年,多则永远。

  “我和他,不论他是不是真的动了情,都注定不能在一起。”所以她才想要冷眼相向赶他走,只是没有想到,拂徵那日也同样存了要走的心思。奢比尸看着脸上带着笑容,眼中却溢着悲伤的后土,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这是拂徵离开后土的第三日,他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作风,对酒当歌,潇洒恣意,可是青姬总是觉得他哪里不对了,却又说不上来,只能看着这人终日饮酒,假装快活。

  对了,是假装快活,可是拂徵为什么要假装快活呢?青姬看着拂徵那张冒着胡渣十分不羁的脸,当下气不打一处来,用手怼了怼拂徵,“怎么在我面前你就这样一副邋遢的样子?我就那么不堪吗?把你那张俊脸变回来。”

  拂徵拿着酒葫芦仰首饮酒,淡淡瞥了青姬一眼,“本大人用这张脸游历本就是因为不愿太招摇,你不跟着变丑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本大人变回去?”

  青姬被他这句话堵得一时语塞,看了看他,一甩袖子,抱着手离他远了些,“从千桐城出来你就这样,我哪里惹到你了吗?焦尾琴留给了那个女人,月君给你曲谱你怎么奏?”

  拂徵一怔,这才想起来青姬原本的来意只是给他送曲谱的,只是如今焦尾已经不在身边,他确实无法再弹奏……既然如此,就再去寻一块木头重新斫一把琴吧。拂徵敲定了主意,便把酒葫芦别在腰间,“本大人去东边的梧桐林寻木头,你是回去还是——”拂徵话没说完青姬就嫌弃的摆摆手,“不打扰您,您慢慢选,我宁愿回天上去睡觉。”说罢像是逃离瘟疫似的化作一道青光回了天上,拂徵长舒一口气,总算把青姬请回去了。

  之前青姬也曾陪他到天下四陆寻木头,那把绿绮就是在那时斫的,只是青姬生性闲不住,找木头这样枯燥的事情她只跟了一回便说什么再不肯陪他了,所以这次是他自己找到的焦尾,若是这次青姬肯跟来…大约就不会有这烦心事了。想起后土在一旁看他斫琴时絮絮叨叨的模样,拂徵脸上不由得泛出一丝苦笑,同样都是闲不住的,又何必非要跟在他身旁看那样无趣的事情?

  如果她不曾在他身边托着腮看他的话,或许今日种种都不会发生。

  之后的年月,拂徵并没有如他嘴上说的那般重新寻木头,而是在离千桐城不远的山上,寻了棵梧桐树,每日靠在上面饮酒,眼睛却盯着千桐城内的祖巫府,想着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若是后土出征,他便也远远跟着,虽然明白自己不能插手巫妖之间的战争,但是若是妖族逼得后土太狠,他也会暗暗帮助后土脱身。

  后来巫妖之间爆发了大战,后土被叫去同奢比尸一起守酆都,拂徵便也跟着到了酆都城外的林子里,每日远远望着酆都城。

  梦魇听完拂徵的话,面色淡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梦魇越是如此,拂徵便越忐忑,一向没心没肺的青姬也迟钝地察觉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不由得看向拂徵,满眼震惊,“你当时明明和我说你不喜欢她的。”所以她才疏忽大意地放拂徵一人在天下继续呆着,若是她知道拂徵竟然动了私情,那么她绝对、绝对……青姬想到一半却想不下去了——她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难道把拂徵的事告诉君上,让他去万劫不复地每日受三千六百销魂钉之苦?

  这虽然是她该做的,但是她做不到。她与拂徵从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她又如何能把拂徵的事情说出去呢?

  良久,梦魇终于开口,“昆仑兄弟屠城时,你是碍于我在,才没有出手救酆都城的是不是?”

  拂徵摇摇头,“我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在她身上下了禁制,只要她没有生命危险,我就不会插手巫妖之间的斗争。那次屠城虽然凶险,但是好在她安好。”梦魇听见这话不由得皱眉,“你若单是因为虚空之境中立的立场不插手,这没什么;你若是出手救酆都城百姓,是因为心中尚有慈悲道义,这也很好;可你如今竟然说出‘只要后土安好,其他人死活无所谓’这种话……拂徵,本君对你很失望。”

  青姬听见这话心中警铃大作——动了私情已是大罪,如今拂徵为了一己私情抛弃神魔道义,这是君上逆鳞,君上断不会轻饶他。青姬便连忙对拂徵使眼色,想让他认错,却被梦魇瞪了一眼,只得不再做小动作,梦魇看着丝毫不为自己辩驳的拂徵,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怒气,“去酆都,当面对她说你不喜欢她,我可以免了你三千六百销魂钉之苦。”

  拂徵低着头,发丝凌乱,听见这话时,发丝之下的银眸变得异常明亮坚定,“区区三千六百销魂钉,能让我说谎?”

  “那你当年跟我说你不喜欢她难道就不是说谎吗?!”青姬听见拂徵的话不由得发怒,拎起拂徵的领子,“就像当初骗我那样去骗她啊!你以为那三千六百销魂钉是好受的吗!”青姬说着举起拳头,作势要打他,“你这么想受苦不如我打你啊,免得浪费行刑人的时间!”拂徵颓废的眼睛只是看着青姬,半眯的银眸中透出的坚定神色让青姬的拳头怎么也落不下去,青姬瞪了他半晌,最终松开拂徵的领子,转过身,低着头,握紧了拳头,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地开口:“罢了,你既然想受苦,我拦你做什么?”

  拂徵看着青姬半晌,终于开口:“抱歉。但是我最开始已经骗过她一回了,不能再骗她。”

  梦魇冷眼看着认命的拂徵,手捏法诀,不多时拂徵周身便出现幽蓝的密密麻麻的钉子,梦魇似乎并不想动手,仍旧想要将拂徵劝回头,“动私情,每日受三千六百销魂钉之苦,三百年;插手巫妖战争,面壁五百年;抛却道义,烈火煎熬千年——你当真不求饶么?”

  “君上,拂徵他只是——”青姬想说什么,却被梦魇挥手打断,拂徵微微抬眼,自嘲笑了笑,“只求君上给个痛快,允臣在受销魂钉、面壁的时候,受烈火煎熬。”

  梦魇听见这话咬了咬牙,怒极反笑,“本君以前竟看错了你,原以为你是个逍遥的,却不想是个痴情种子,好,你既然如此,本君便允了你!”说罢催动那些幽蓝的钉子,一根根打入拂徵体内。初时拂徵尚能站立,但不过十根之后他便支撑不住,跪倒在地上,脸色煞白,额头上渐渐有冷汗冒出。

  神魔以神化形,若是肉体受伤,魂魄会自动修补,可是销魂钉不一样,销魂钉直接打到魂魄,造成肉体伤害时魂魄也会受损,而且极难复原。拂徵每日受完三千六百销魂钉之后,钉子会在同一时间拔出,等到第二日.他身体稍有缓和后便重头再来。如此周而复始,莫说是三百年,就是几个时辰也难以忍受。

  行刑尚未过半,拂徵便已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青姬在一旁看得难受,虽然气恼拂徵不守规矩,但是仍旧不忍心看他受苦,“君上……这样的刑罚,已经够了,拂徵知道错了,还是——”

  “你只管看好阿凝就是。”梦魇冷眼看着趴在地上的拂徵,随手一指,便凭空出现两条铁链将拂徵整个人吊起来,随后销魂钉便接着行刑。青姬看不下去,只得捂住凝水的眼睛,自己则别过头去不敢再看,也不知过了多久,三千六百销魂钉终于全部都打入拂徵体内,拂徵已是奄奄一息,身上的衣襟都被鲜血染红,梦魇长舒一口气,向天上发了一道讯令,不多时两名神族男子便到了,对着梦魇一拱手,“拜见君上。”

  来人一人红衣,一人黄衣,梦魇对着红衣男子道:“离焰,拂徵要受千年烈火煎熬,销魂钉我已打入他体内,此后三百年会自行行刑,待三百年刑满,让他面壁五百年。”

  离焰点点头,“臣知道了,一千八百年刑罚——”

  “一共只有千年刑罚。”梦魇打断离焰的话,看着已经没了知觉的拂徵,“是他自己要的,同时受烈火煎熬、销魂钉之刑。”离焰闻言神情复杂地看着拂徵,拂徵虽然一向逍遥,但是从来不曾做过不该做的事,如今怎么会突然受到这样严重的刑罚?一旁的黄衣男子见到拂徵的模样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随后看向青姬,“青姐姐,酒疯子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受到这样的刑罚?”这得是造了多大孽啊?听说前段时间酆都城被屠了,难不成是他做的?

  青姬看了看梦魇,沉默不语。梦魇也没有回答黄衣男子问题的意思,而是看着他,银色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悦,“玄岚,你若再玩忽职守,也去面壁。”

  玄岚闻言便噤了声,转过头看着离焰,吐了吐舌头,离焰对着梦魇一拱手,“臣这便带拂徵回去了。”说话间余光瞥到青姬身后的蓝衣少女,不由得一愣,“君上,这是……”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会有一种天生的熟悉感?

  “她叫凝水。”梦魇只说了这四个字,离焰便已了然,对着凝水笑了笑,“后会有期。”凝水只是眨着眼睛懵懂地看着离焰,一旁的玄岚倒是自来熟,直接上手揉了揉凝水的脑袋,“小不点,叫玄岚哥哥。”凝水像是受惊似的躲到了青姬身后,玄岚无奈轻叹一口气,“既然是先天之水化形,按理说该和我们更亲近些才是,怎么现在躲到青姐姐身后了?”

  离焰和玄岚刚要带着拂徵回虚空之境,拂徵却忽地咳嗽几声,像是转醒了似的,勉强睁开眼,看着梦魇,“多谢……君上成全。”受些苦不怕,早些受完刑罚,便可以早些见到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也足够了。

  梦魇眼眸忽地一紧,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离焰,拂徵刑罚结束后将他留在天上不准下界,除非,巫族后土死了。”

  离焰有些奇怪,却还是遵命,拂徵听到这句话后猛地喷出一口血,银眸中的光芒终于黯淡了下去,仿佛这世上已经再无什么留恋一般。凝水看着这样的拂徵,忽然想起了在酆都城看到的那些死尸,他们的眼神也和眼前的拂徵一样,一片混浊,毫无光亮。

  离焰和玄岚终于带着拂徵走了,梦魇轻舒一口气,便要带着青姬和凝水接着前行,谁知青姬却突然间一拳打倒身边一棵几人合抱粗的树,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花,“君上罚他也就算了,又为何要下那样绝情的命令?”

  梦魇神情冷静,待青姬情绪稍稍冷静些才开口,“神魔,生来就是绝情的,本君下绝情的命令,是理所应当,你若不服,便是也有私情了。”

  “是!我是有私情,我从小与拂徵一起长大,又与他同为魔界上魔,朋友之谊,同僚之情,这些如何不算私情?君上若是要罚的话便也连我一起罚了吧!”

  “朋友,同僚,还不至于教你黑白不分、抛却道义,也不足以让你背叛虚空之境,本君没必要罚你。”

  青姬别过头去,不再言语,梦魇便想招呼凝水到自己身边来,谁料却正好对上凝水充满恐惧的眼眸,不由得一滞,“阿凝?”

  “梦魇…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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