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风雪山神庙》(旧版)

那是一场不能称之为战斗的杀戮。
「真是强大。」
没想到会成为这个样子。
就连鲁智深也对这种脱离人类范畴的强度感到战栗。
刺客们也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他们的雇主委托了这么多人行动,但此时就算明白,也没什么用了。
没有人敢靠近林冲——他像滑翔一样,像飞舞一样,在血与烟中奔跑。每当刀刃闪动时,喷出的鲜血都会遮蔽了金色的阳光。
“…林冲!!”
鲁智深的脚边,被一刀砍断的头颅弹跳着滚动过来。
林冲没有说一句话,带着没有任何想法和感情的眼神,哗哗地斩落敌人的首级。
“林冲,走了!!”
鲁智深从背后把刀刃刺向已经停止移动的尸体。
“……已经足够了。”
在那个间隙,几个捡回性命的刺客们逃跑了。
枪从林冲手中掉了下来,发出脆响落到地上。他跪在尸堆中,凝视着沾满鲜血的双手。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森林里恢复了微冷的寂静。
傍晚的风,夹杂着浓厚的血腥气味。林冲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耳朵里尽是松籁像波浪一样的轰鸣。
不久,鲁智深把手搭在林冲的肩膀上,粗暴地拉起了他的身体。
“站起来,得找医生。”
鲁智深粗鲁地让跪在地上的林冲站起来,背上背着昏倒的曹正走出了森林。时迁也将从尸体中寻觅到的值钱东西揣到怀中,跟在后面。
太阳已经沉入遥远的地平线中,天空中只剩下红霞的余辉。街道上没有人影,微弱的灯光似乎也很遥远。
但不管怎样,他们都要加快前往沧州的脚步,但在暮色中,曹正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也很微弱。滴落的血,在干燥的道路上滴滴答答地滴下黑色的血渍。
“曹正这小子,我听说了你的消息从嵩山回来的时候,他像个乞丐一样,颤抖着倒在相国寺前。”
对着身后低头默默跟随的林冲,鲁智深头也不回的说道。
“想去杀掉高俅的魂淡儿子,然后被别人发现打的半死。明明自己快要死了,看到我的时候还是跟我说,他担心你,就算是爬也要跟在你后面。”
在曹正能自己走路之前,一直都是鲁智深背着他寻找林冲。
“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鲁大哥,你看那边亮着灯。”
走在最前面的时迁说道。在黯淡的道路的另一边,确实有小小的灯光正轻飘飘地晃动着。
——“前不见古人,”
乘着风的气息,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声音随着风势慢慢靠近过来。
——“后不见来者。”
在夜幕中,丝织品的长衣熠熠生辉。身边伴着提着灯笼的童仆,声音的主人正舞弄着手中的白檀扇。
——“念天地之悠悠……”
渐渐的在街道上遇到过于他乡。
“……独怆然而涕下。”
男人看了鲁智深他们一眼,爽快地转来视线,并优雅地点头致意。无论是端庄的容貌和还是漂亮的打扮,都是无可挑剔的贵公子。
“你们好像遇到了困难。”

即使看见了灯笼的光芒下浮现出大量的血,他也没有丝毫的惧怯,反而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来我家里。”
面对男人突然提出的要求,时迁和鲁智深交换了一下困惑的视线。
可能是欺骗旅行者的狐狸精。
优雅地微笑着的贵公子的背后,一轮血一般鲜红的巨大圆月,正如燃烧般悄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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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真了不起啊。”
鲁智深等人被带进的房间,是一个供来路不明的客人过夜的高级房间。在这座大型建筑物的一角,宽敞的室内摆放着趣味十足的调味品。
这座宅邸本身就是一座宫殿似的宏大宅院。除了外观漂亮的主屋,还有几栋建筑物鳞次栉比,看起来有很多不同的男人逗留在那里。
“先生,这里的主人有多厉害?”
鲁智深问向正在治疗曹正的医生。
“你们是从哪座山里爬出来的?”

自称是安道全的旅医哼着大鼻子。
“小旋风柴大官人都不知道?”
“当然知道……你说的是名满天下的再世孟尝君?”
听到这个名字时,时迁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我遇到过很多被他照顾的世人和剑客。”
他是沧州首屈一指的财主,喜欢行侠仗义,照顾他的食客有数百甚至数千人。
“而且,就像天子大人一样,他是真正的贵人。”
柴进,后周王朝将王位禅让给大宋的最后一个皇帝,柴世宗长孙的后代。
“现在,只是闲人吗……”
时迁发出一阵感叹,柴进似乎做了什么动作,耳边也清晰出现了摩擦的声音。他先是寒暄了几句,然后看了看正在为曹正缝合的医生。
“安先生,怎么样了?”
“伤口相当的深。但是,这对于我『神医』安道全来说,不算什么。虽然还需要恢复几天,但是已经没什么了。”
安道全为曹正的伤口缠上绷带,和坐在一旁的林冲交换了视线。
“顺便也把你头上那个东西也消掉吧?”
说着,安道全从药袋里拿出一个小瓶子。
“这是我做的秘药。任何这种类似纹身的东西可以消掉。”
安道全得意地摇着瓶子,但林冲却看都不看,低下了头。就像吸附光芒的深渊一样,他的双眼,仿佛封印奈落的黑暗。
“…不管是什么样的名医,也是治不好心情的啊。”
安道全无聊地嘟囔了一句,迅速收拾好工作用具离开了。
“明天我再来招待。今晚请先好好休息。”
说着,柴进也走出了房间。
别说是满身是血的客人,就连鲁智深他们自己的姓名柴进都没有过问。
“真讲义气啊。”
鲁智深佩服地喝了一口酒,那是一种不宜寄居的绝品。
“林冲,你也喝一杯吗?”
面对鲁智深的邀请,林冲无言地摇摇头。
虽然鲁智深也有话要说,但似乎没办法开口,那天晚上,最终还是决定各自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午后,柴进派来的迎接使者和安道全一起来了。
“官人在亭中设宴,希望各位能过来。”
林冲把曹正交给了安道全,三人跟着使者来到院子里。庭院虽然宽敞,但并不是华丽的风格,而是一个风雅的庭院。
过了被浇了水的桥,登上水池,前方出现了双层的亭子,那里摆着筵席。虽然建筑简朴,但在周围的池塘里,一片片莲花正在凉风中招展着。
“之前忙着视察,问候晚了,多有得罪。”
已经等候多时的柴进郑重地迎了上去,并举杯劝酒。
“为了庆祝相识,干杯吧!”
坐在主人座位上的柴进举起酒杯。可是,只有林冲没有坐下。
林冲倚着栏杆,沐浴着刺眼的阳光,注视着池塘中盛开的莲花。
「…简直就像死人一样。」

柴进抚弄着美丽的胡须。
在白色的光芒中,受伤的男人如同幽灵一般虚幻。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柴进将倒满了莲香凉酒的玻璃酒杯递向林冲。
“即使向往着战场,但作为人类,有时放下武器,喝酒吟诗也是应当的…林教头。”
柴进微微抬起的眼底,带着一种无形的感情,缠绕着他荒芜的灵魂。
「还活着…」
这种想法让柴进微微一笑。
“这里吹着各种各样的风,所以总能听到些什么。”
柴进的话没有别的意思。
他的声音就像在无形之中把东西裹起来一样,深沉而平稳。
“请座。”
柴进拉着林冲的手,催促他坐下。
这场宴会,对于鲁智深他们,甚至对于柴进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愉快。
鲁智深和时迁都大谈特谈,仿佛要弥补相遇太晚的遗憾。柴进一边关心,一边惊叹。
“我很再见见九纹龙和王定六。”
“他真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啊!你说的对,没什么地方比在这里更开心了!”
“真是的。”
鲁智深喝得酩酊大醉,胡子像烫过一样的红。
酒和菜都是极品,源源不断地端上来。不久,安道全也坐了进来,热闹非凡,带病的曹正也送来了盛有山珍海味的盘子。
林冲只是沉默着,连酒菜也不碰地坐着。听着大家说话的声音,看着他们的动作。
「不可思议。」
虽然很多都是刚见面的人,但不知为何总觉得怀念。
那种心情,让冻僵的手脚也苏醒过来。
“啊呀,喝的太多了,胃都痛了。”
时迁一边拿着大杯,一边捂着肚子,拍了拍安道全。
“有什么药吗?”
“我只看人类。我可以给你介绍兽医。”
“很不错啊!”
“兽医也能治跳蚤的胃痛嘛!”
鲁智深捧腹大笑。
林冲也突然想笑一笑。
在桌子的一角,老鼠用小手一心一意地剥开煮好的花生壳吃着。
突然间,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鲜明。酒香熏人,就连画在小碟子上的花纹也让人目眩。
林冲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近面对夕阳的栏杆。
不知从何时起,太阳已经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倾斜,天空染上了一抹淡红。在已褪去苍蓝的天空中,漂浮着薄薄的云层。
“真漂亮啊。”
时迁坐在分开的栏杆上喃喃说道。
挂在西边的太阳鲜红地闪耀着,像溢满了血似的摇晃着。
在这场极乐般的盛宴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染上了朱红,晚风吹过,亭子不知不觉间陷入了沉默。
“…真了不起。”
观察着时迁的林冲,此时已没有了敌意。只是,还有些疑惑。
“…想起来了。”
看着晚霞,时迁垂头丧气地挠着脖子。
“那个时候,我潜进去偷了什么东西来着。”
时迁一边用酒润湿嘴唇,一木讷的说着。
“我记得,当我潜进去的时候,你的妻子眨了一下眼睛。我还以为是佛堂里的观音显灵了。”
离开林冲家的时候,时迁一直跟在陆谦后面。而且,当他打探到对方聘请刺客、收买公人的消息时,不知为何,他无法置之不理。
老鼠随意叼来的簪,既不能扔掉,也不能卖掉。
“真的,我觉得这就是命运。”
“你不就是想要钱来着。”
抱着酒缸的鲁智深,瞪着小眼睛插嘴。
“那么,约定的十两呢?”
“野猪林的时候你赚的还不够多?”
鲁智深把吸吮的骨头随手扔了出去。
“碰着你,也算是奇遇了。”
鲁智深本想在无人的地方救出林冲,却没有机会,最后才发现时迁也跟在他后面。
“我还觉得他鬼鬼祟祟的,后来听到了酒馆的事,才决定跟他合作的。”
鲁智深将簪子握住,放到了林冲手中。
“为什么?”
林冲忍不住问。
他和鲁智深只是喝过一次酒。
时迁,更是未曾谋面。
“为什么要帮我?”
这可是连所谓的好朋友都背叛了的男人。
“……为什么要帮我?”
天空红的像燃烧了一样,三个影子在地面上长长地展开。
“林冲,喝!”
突然,鲁智深把酒缸递给林冲。夕阳映红了鲁智深那好像生气了的脸。林冲的眼睛慢慢地聚焦在那光芒上,不久,视线落又落回手中的酒缸。
他把嘴放在缸边,喝了一口烈酒。
喉咙一响,最后一滴都喝干了。
“我们是兄弟。”
鲁智深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把手放在林冲的肩膀上。
“记住了,就算是到了自己都无法相信的地步,也要相信鲁智深。好吧?”
“我……”
林冲说不出话,仰望夕阳。
白天隐现的鸟,追着落下的光飞走了。
还没有失去一切。
黄昏映照着林冲的双眸,已经没有了奈落的阴影。
轻快的晚风拂发而过。眼下的莲花池里,莲花和叶子都发出红色的光芒
风沐浴着池水,发出阵阵涟漪。
“是夕阳啊。”
时迁又一次发自内心地说。
在被黑暗笼罩的宴席上,安道全闭上醉眼打瞌睡,而柴进则像看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注视着残照上浮现的三个影子。

季节转到秋天的时候,鲁智深和时迁离开了柴进的家。
“我不喜欢一直待在一个地方。”
“我去看看京城的情况。”
曹正的伤好了很多,林冲也平静下来。此时的高俅正因林冲逃跑而担忧。
“但僧人和小偷一起旅行也很奇怪,我们分开走吧。”
说着,两人离开了宅邸。
以此为契机,林冲也决定搬到广阔土地尽头的茅屋。柴进站在林冲的立场上,提醒他不要和其他食客混在一起,毕竟在人来人往的宅院里,他总觉得有些局促。
虽然劝卧病在床的曹正留下来养病,但曹正坚持自己没有问题。
柴进虽然没有阻止林冲他们的转移,但他还是打心里感到遗憾,直到一切准备就绪,仍连续几天为他们举行了告别宴会。
“好寂寞啊。”
自从林冲他们离开后,柴进和其他食客的交往就变得恰如其分,一有时间就和他们一起度过。
“所谓的食客,大多都是些渣滓。”
安道全说着。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食客想要“吃掉”其他的同行。
“啊,要是出了什么事,还能当当挡箭牌。”
就在安道全毒舌抱怨的时候,一个仆从带着困惑的表情来了。
“洪老师来了。”
“跟他说好了吗?”
柴进皱起眉头。
“毕竟好不容易才……好歹也是原来的禁军教头。”
柴进命令仆人带他坐下,然后对林冲小声说。
不一会儿,一个和林冲同岁的强壮男人从前面走了过来。林冲没有在意,也没有向对方打招呼。
“因为柴大官人为人慷慨,所以才会借给他钱。”
对方高声哼哼着,很快地坐到上座。安道全脸颊一歪,胡须一捻,气哼哼地站了起来。
“洪老师,林冲殿下是禁军的教头,不要小看他。”
“不是黥了面的罪犯吗?”
柴进也注意到,近来,一直只重视林冲一人,导致其他食客尽皆怨声载道。
“那么,比试一场如何?”
经常保持温和态度的柴进的话里,隐藏着微妙的玄机。
“确实…武艺的话,不试试也不知道谁更厉害。怎么样,林教头?”
林冲注意到,柴进聘请的食客中,有很多所谓的渣滓。但是柴进来者不拒,对任何客人都毫不挤兑。
但是,在他那无可挑剔的成熟风格下,有时也会看到阴暗的影子。
也许正是因为林冲一度堕入虚无的深渊,所以才会看得到阴影吧。
“来吧,林教头,让我们看看您的本领。”
他慢悠悠地笑着说,林冲知道柴进想要打击傲慢的客人。
“……我明白了。”
林冲走到院子里,从木架上挑了一根合适的武器。
月光如此皎洁。
自野猪林之后,林冲就再也没有拿过武器。青白色的月影下,林冲迎着这久违的力量舞动起来。
“有医生在,尽情干吧。”
不知不觉间,安道全又坐了过来,他笑嘻嘻地准备观看比赛。
林冲微微一笑,举起棍子。
其实洪教头的傲慢和柴进的想法都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久违的感觉。
洪教头也不甘示弱,采取了自己擅长的战术,配合着气势,打向看起来漏洞百出的林冲的正面。
「…这是——」
柴进屏住了呼吸。
在月光下的瞬间,林冲好像飞起来了。

没有杀意,甚至浮现出喜悦的表情,舞下纯白的木棍。
下一个瞬间,洪教头已昏倒在了石阶上。
「复活了啊。」
林冲端正的脸看起来冷冰冰的,既不上火,也不憋气,但很有精气神。
“太漂亮了。”
柴进拍了拍手,邀请林冲去堂上。昏迷的洪教头在安道全的指挥下,被送到了里面的房间。
画面一转,柴进和林冲正单独相对着。
“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我家没什么大本事的人。”
边说边随手倒酒。那副总是包裹着柴进的薄薄的硬膜不见了。
“被称为『小旋风』的我,一直吹着周围的人。从来都吹着无聊的微风,不管怎么吹,也吹不出大风来。”
这是柴进第一次提起自己。
“既然如此,为什么……”
“一直吃喝玩乐吗?”
从敞开的门吹进来的秋风吹熄了烛台的灯。
“如果周没有灭亡的话……”
月光照了过来,柴进的身影在黑暗中浮现。
“我和你的命运都会改变吧。”
“……什么?”
谋叛二字在林冲的心中闪现。
在他那深邃秀丽的脸庞上,投下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阴影,那一瞬间的月光,仿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用担心。我才不是喜欢做梦的人。”
柴进微微一笑,把酒杯端到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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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林冲和曹正趁着夜色回到柴进的家。
因为房子看很宽敞,所以柴进让他们俩钻进运送农作物的耕车里,由食客们运了回来。
“食客终于派上用场了。”
柴进迎接二人后,立刻将他们藏在主屋的隐藏房间里。
“追缉的人在沧州城内和郊外徘徊着,大概有三十人左右。通缉书也开始沿街张贴了。但是我们已经做好了下一步的准备。”
说着,柴进把十个人叫到房间里。
“他们有本事,也有侠义心肠。”
都是和林冲身形相似的男人,额头上还都用墨汁纹了一刺青。
“就这么做。”
柴进向男人们递去钱包,命令他们把钱包分散到各地,看到追缉者就杀死。
“除了他们,我们还挑选了一些擅长暗杀的人。”
“如果你这样做的话,露馅的时候,你就成了罪人……”
林冲被柴进意外的热情所压倒。
“没关系。”
柴进斩钉截铁地说。
“真让我受宠若惊……。”
“我没想到柴大人会是这样的阴谋家。”
给男人们换药的安道全嘲弄道。
“安先生,这只是个恶作剧罢了。”

面对微笑的柴进,医生耸耸肩,准备擦掉林冲的黥字。
“涂了秘药之后,刺青就会结痂脱落,一个月后就会彻底干净。”
“政府内部人士已经被贿赂。现在等待冬天到来就好。”
虽然很平静,但已下定决心的柴进的面容,散发着活灵活现的光芒。
此后,在沧州附近发现了多具身份不明的尸体,但无论哪起案件,都没有抓到犯人。
这一年沧州的冬天来得很早。割过麦子不久,就开始下雪。
那一年的首场大雪覆盖了大地。有天早上,柴进突然召集食客去狩猎。
“去野猪林吧,为过冬做准备。”
这么说着,食客、仆人和助手一起出了屋子。天还没亮,夜色昏暗,暴风雪还没有停。也有人心存怨言,但都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一行人在野猪林深处分开,撵猪、埋伏和侦查的人分散到四方。
柴进和安道全带着助手,悠然地指挥着,在不被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渐渐走进了更深的森林中。
“到这一带就可以了吧?”
柴进在够远的地方停下马,把鞍边吊着的花枪和斗笠交给了扮成助手的林冲。曹正也脱下了仆人的衣服,从安道全手中拿过行李。
“这个也带上。”
安道全把手中的葫芦扔给林冲。
“里面有治百病的灵药。防止你们被冻死。”
“…麻烦你了。”
林冲把葫芦挑在枪上,拱手致礼,带着曹正向森林深处快步走去。一次也没有回头,身姿在雪雾中朦胧起来,逐渐模糊消失。
“日暮飞鸟还 行人去不息……吗?”
望着渐渐远去的影子,柴进感到了无言的寂寞。感觉像是失去了半身,灵魂的一部分一般。
这样的思念,即使托付于古人的诗词,也不是那么容易消去。
“总有一天,还能……”
听见了找到猎物合围的笛音。
“一定,还能再见面的。”
柴进低声嘟哝着,向笛音的方向拨转了马头。
另一方面,林冲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走出了野猪林。暴雪激烈地迷失了众人的方向。
道路和荒野已全被大雪覆盖,没有人的足迹。不管哪个方向,冰冷的风都肆虐地吹过来。
尽量一直往森林的后方走去。
不久,手脚冻得失去了血气,肩膀上积起了厚厚的雪。但是,不管走多远,风景还是一直不变。天色渐渐变暗了。
“没事吧,曹正?”
林冲回头看向曹正。
曹正之前在野猪林掩护林冲时,身负濒死的重伤,养伤还不到半年,体力消耗很快。眉毛上了霜,嘴唇也没有血色。
但曹正像是没事一样点了点头。
不久,看到远处长出了一棵大树。下面好像有什么建筑物。
“到那边休息一下吧。”
以树木为目标苦苦行进。那是已经被大雪埋没一半的、古旧的山神庙。推开倾斜的大门走进去,里面除了倒塌的供桌意外什么也没有。尽管如此,还是能够避雪。累极了的两人就着肉干喝了安道全给的酒,身体总算暖和起来,就这样躺着睡着了
那一晚,林冲第一次梦见了雪兰。
一片薄红的大海中,雪兰在微笑着。
风轻轻吹过,莲花静静地摇动。荷叶载着透明的水滴,新绿上涌动白色的水珠。
天空是淡淡的紫色,轻纱般的云朵像涟漪一样流淌着。
“要一直…”
轻轻地细语着接近,雪兰冰冷的指尖,温柔地触摸着林冲的额头。
闻到柔软的花香味,林冲想要抓住她的手指。但视野被暴风雪封闭,遮盖了雪兰的身影。
想要跟随着追过去,但莲花铺成的道路已经消失了。
“雪兰!”
呼喊之间,林冲睁开了双眼。
感觉到的,只有寒冷。
梦中错觉被碰触的额头上,薄薄的积了一层雪。是从墙壁的缝隙里吹进来的。
林冲叹息着拂开雪,再次躺了下来。朦胧中睁开了眼,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雪光从护墙板射入,杂乱的光在房梁上摇动着。
那些光芒中混杂了闪亮的红色。
林冲闻到了异样的焦臭,跳起身来去推门。但是,大门已经被紧紧封死了。噼里啪啦的火焰爆裂声,从外面传了过来。
“曹正!”
这样叫着的同时,曹正哆哆嗦嗦地挣扎着,爬不起来。跑近去看,曹正浑身无力、视线朦胧地仰望着林冲,正痛苦地呻吟着。全身在轻微地痉挛。
林冲把烧得像炭火一样滚热的曹正扛在肩上,抓起花枪,使尽全身的力气撞向脆弱的墙壁。用力踢开,松散的木板发出咯吱的声音断裂。林冲滚落到庙外的雪地上。
山神庙在瞬间被火焰包围,血红的光芒照耀着雪原。
大雪铺天盖地,林冲呆呆地眺望着大火。
耳边响起了踏着雪的沙沙声。
林冲撑着枪,直起身,站在被火焰照亮的雪原上。然后,看向出现在飞落雪花彼方的罗刹。
“…陆谦…”

一刹那间,竟然认不出对方是谁。
曾经潇洒的面容已经无影无踪。
身穿破旧的衣服,撕裂的下摆随风飘动,宛如幽鬼一般伫立在那里。迎面的风吹散杂乱的头发,凹陷的眼睛在空虚的黑暗里闪动,其中燃烧的只有狂乱的执念。
沐浴着闪烁摇曳的火光,那张沦落不堪的脸上,摇动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影。
陆谦从小坡上滑下,拔出了剑。扔掉剑鞘,猛然奔跑起来。
“去死吧……林冲!”
陆谦在风中叫喊。
失去了雪兰,连续的失败,被高俅抛弃。无处可去,一无所有。
剩下的只有,将他拖入泥沼的无妄执念。
“消失吧……!!”
但是,就算这样,连挥下的刀刃也无法斩断。
陆谦把剑锋高举过头,踢开了积雪。
林冲一语不发,默默地一直站着。
「这样,就结束了——」
飘起的雪花遮住了视野,身体仿佛御风而行。
但是,对方没有反应。
横挥过去的剑刃,斩了个空。
陆谦的眼睛宛如燃起了鬼火。
林冲闪到一边,躲过了连续的两剑。
陆谦的剑法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犀利。林冲眉间紧锁,只是一味防御。
“跟我打啊,林冲!!”
对着仿佛悼念故人般表情沉痛的林冲,陆谦一边喘息,一边用充血的眼睛狠狠瞪着对方。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被夺走一切,在绝望的深渊癫狂的明明应该是林冲才对。
俯视着对手绝望嚎啕的样子,胜利的应该是他才对。
陆谦的脚深深陷入雪中,摇摇欲坠,只是因为那份怨念而挥剑,剑刃斩开的只有虚空。
“…为什么,陆谦…”
林冲的瞳孔失神的望向陆谦。
现在,林冲终于明白了一直缠绕陆谦的黑暗之深。
但是,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都是,你这混蛋的…错…”
“是因为我夺走了你想要的东西吗?”
一瞬间,陆谦的眼睛里,闪过了理智的光芒。
风雪在两人之间奔走,升向铅灰色的天空。
“我,什么也没有夺走。是你,失去了一切而已。”
林冲的话语,像是责备一样响起。
如降落的花瓣一般平稳。
“你是……对的。”
陆谦抬起颤抖的面孔,望向林冲像是大彻大悟一般的脸。
“你是对的。你总是对的。那么,又是我错了?”
理智的光,被同时复活的、没有去处的愤怒吞没。
“用力量夺取想要的东西是罪恶吗?想得到想要的东西有错吗!?你是对的话,告诉我,林冲!”
陆谦的剑锋一闪,林冲的面颊上淌下了朱红。
“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一边狂叫着,一边挥动了剑。
林冲没有逃开。
不但没有逃跑,反而迎着剑刃扑向前去,一把将对方推倒在雪地上。
陆谦刚才站立的地方,菜刀深深地刺入雪中。
背向燃烧的山神庙,曹正从雪中撑起半身,哑然无声地凝视着两人。
雪片如花瓣一样被风吹动。
“…为什么…”
躺在林冲的手臂下,陆谦空虚地低语着。
“……你走吧。”
林冲撑起身体,捡起花枪,转身背向他。
“然后,地位也好权力也好,尽力去把你想要的东西拿到手吧。”
扛着枪,向曹正的方向走去。
“…等……等……”
林冲祈祷着,陆谦不要追来。
“只要你还活着……”
身后踉跄踩雪的声音,使他的愿望落空。
陆谦的那份癫狂,不仅如劫火一般燃尽了他自身,连林冲也无法拯救。
“我…就……”
疯乱的狂气,除了将其斩断,别无他法。
“我就,永远爬不出,这个地狱……啊!!”
林冲闭上了眼睛。
向着吹过颈边的风,就这样闭着眼睛,回身向后,刺出了枪。
枪刃发出戳穿枯木般的声响。
“…林………”
飞散的血溅在冰冷的脸颊上,顺着脖子流下去,很是温暖。
雪花仿佛要拥抱住倒下的陆谦一般,迎风飞卷,升向天空。
目光从雪原上逐渐蔓延的红色移开,林冲仰望着雪白的天空。
“不管是哪个春天,不管在什么地方——”
雪花像是要包容一切一样,激烈地飞舞起来。
暴风和吹雪之中,好像听到了雪兰的声音——
但是,即使回首,也只有雪花飘卷。淡红的空气,温暖的清风,炫目的花瓣,什么都没有。
“都要一直在一起哦。”
耳边吹起了冰冷的寒风,但林冲相信,终有一天,春天还回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