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野猪林》(旧版)

外面似乎下起了小雨。
空气冷峻而潮湿。但是,在没有窗户的牢房中是无法确认外面的情况的。
也许只是耳鸣罢了。尽管如此,这也是他还活着的证据。
林冲在黑暗的牢房一角辗转反侧,微微散乱开的头发遮挡住了眼睛。
浑身都火辣辣的。在他准备起身的时候,却因为套在肩上的枷锁,从被棍棒打烂打烂的脊骨处,传来了难以忍受的剧痛。
在白虎节堂被捕的林冲,没经过任何辩解,就直接被押送到掌管都城行政司法的开封府了。此后,他便被关进重刑犯用的牢房,被严刑逼供企图暗杀太尉高俅的罪行。
但是,即使受到再大的指认,他也不想认罪。
他唯一担心的是雪兰。
被禁止了与外界的切联系,连陆谦的背叛都无法传达。
粗铁栏杆的另一边,昏暗的走廊无限延长着,遥远的尽头闪烁着小小的灯光。
不仅仅因为下雨而产生的寒冷,侵蚀俩人林冲的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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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三年了吗?”
望着沿着外濠种植的鲜绿色的杨柳,裴宣不禁暗自感叹道。
虽然雨下的很不凑巧,但淋在皮肤上的水反而让人感觉很舒服。不管怎么说,他也是刚从干燥的西域回来的。
「因为在京城认真工作而被贬到边疆,又因为在边疆认真工作而被召回京城,真是讽刺啊。」
裴宣一边苦笑,一边深吸了一口柔软湿润的空气。
穿过旧郑门进入内城,经过横跨开封的汴河大桥,就能看到令人怀念的衙门。三年前离开京城的时候,就做好了不会再回来的准备。
虽然在边疆的工作也很有意义,但能回到故里还是很让人高兴。他不由得加快脚步,但这只脚却在门前的诉讼牌前停住了。

“……怎么了?”
在表示诉状受理场所的诉讼牌旁,一个裙子被雨淋湿的年轻的女子在那里伫立。她正低着头,躲在身旁女佣举起的伞下。
“今天应该不是诉状的受理日。”
裴宣以为对方是诉讼人,但女人顽强封低垂着脸,摇了摇头。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无法让人忽视。
“如果是开封府的事……”
就在他准备对女子再说什么的时候,听到了他的声音的卫兵从房檐下探出脸来。
“裴宣大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为裴宣推开门,同时向门前的女人投去怜悯的目光。
“……她是谁?”
“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的夫人。”
看门人让裴宣到招待所避雨,把现在街上流传的事件的大概情况作了说明。
“这是那对父子最拿手的做法。”
纯朴的年轻看门人一脸愤懑地说。
“何况,可怜的是他夫人。已经这样半个月了,连探监都没办法,只是每天那样站着。”
除了她那令人怜悯的处境之外,那楚楚可怜的美貌也仍旧让人动容。
“不过,既然裴宣大人回来了,我就放心了。无论如何,请帮她一把。”
“这要看调查报告才能说,当然,如果审理有错误,我也不会不查明。”
看门人的充满期待的目光下,裴宣走出了招待所。
「暂时先让她安定下来吧……」
纷飞的雨点中,娇小的人影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看起来,好像很难做到。」
“林夫人——”
她叫了一声,苍白的脸忽地扬了起来。一眼就能看出他憔悴不堪。
“您看起来状态很差。”
她那那湿润的目光,仿佛正直视着对方的灵魂,裴宣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是开封府的孔目官,我叫做裴宣,林教头因重大嫌疑被拘留,在审理结束之前是不允许探监的。希望您不要勉强自己,以免损伤身体。”
“但是……”
林夫人耸拉着脑袋,绽开的头发已经湿了。
“夫人,裴宣先生是一位铁面孔目,一位刚正公平的好官。”
看门人也探出头来帮忙说道。
“裴宣先生救了很多陷入苦境之中的人,放心吧,交给他吧。”
“……但是,传闻说……肯定是死罪……”
她抬起哀求的双眸,在雨中摇摇晃晃地走着。
“都是我的错,他是无罪的……”
“如果真的没有罪,就不会构成死罪。”
虽然裴宣的表情很严肃,但声音里却并不夹杂着冷酷。
“请回家等待消息。”
“……好的。”
雪兰擦去泪水,疲惫地低下了头。然后,稍微犹豫了一下,从腰间拿出一个小袋子。
“那个……这个……”
裴宣毫不犹豫地拿出袋子里的东西,不用看也能猜得到是什么。
如今的审判,上至长官府尹,下至监狱官员,行贿受贿是常识。否则,即使没有罪,也会被定罪,如果有罪,刑罚会进一步加重。
但是,裴宣毅然决然地阻止了雪兰的手。
“如果通过给钱减轻罪行,那么给钱也就说明是重罪。如果要求公正,就不应该做这种事。”
裴宣用温和的声音责备。那张深思熟虑的脸,堂堂正正,毫不动摇。
雪兰垂下湿润的双眸,祈祷着。然后,再次低下头,被锦儿搀扶着,在灰色的雨中悄然离去。
裴宣在额头上刻上深深的皱纹,目送了一会儿,而背后站着的人的气息让他的胡须微微颤抖。
“不愧是『铁面孔目』,还是那么严正啊!”
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艳的香气。
“……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阴郁。”
裴宣皱着眉头慢慢地回头看。
从墙壁的阴影中出现的陆谦,对裴宣的讽刺置若罔闻,轻轻地用扇子拂去肩上的雨。
“可是,这空虚的希望,反而让事实更加残酷吧。”
把敌意埋在眼里,两人毅然决然地在雨中对峙。
“……在秦州过得怎么样?”
“很不错,我一直在那里养精蓄锐。我打算马上就再次投身到工作中。”
在陆谦再次开口之前,裴宣莞尔一笑站在了前头。
「如果和这家伙也扯上了关系的话,可能会有点棘手……」
裴宣一边赶往府尹的办公室,一边细细品味着久违的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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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太尉认为,林冲的罪应当处以极刑。”
陆谦的权柄之辞,让滕府尹面露难色。
“命令是,如果还是不招供,就用上更严厉的刑法。”
“……命令吗?”
裴宣深深吸了一口气,不高兴的眼神在昏暗的天花板上彷徨。
「高太尉似乎把这里当成屠宰场了啊。」
每次都是明显的冤案,还要求判处死刑或流放。
「而且,这样的行事风格,那开封府的府尹还有什么用呢?」
“我希望尽快执行刑罚。”
面对态度暧昧的府尹,陆谦盛气凌人的说。
“但是,即使你这么说……”
说不出话来的府尹瞥了站在一旁的裴宣一眼。察觉到这一点的裴宣抬起了落在文件上的锐利的目光。
对府尹的问候也草草了事,转眼之间他已经读完了有关林冲事件的文件,已经洞察了大概的情况。
“太尉好像很讨厌禁军教头。”
三年前,裴宣被流放边疆的原因,也是高俅带来的关于王进这个人禁军教头的虚假案件。
但陆谦无视裴宣的揶揄,极力拉拢滕府尹。
“迅速且绝密地处理是很重要的。天子膝下的太尉差点被一个人禁军教头杀死,这对宋国来说,是极不光彩的事情。如果被接临北疆的辽国知道,就会受到他们的欺辱。”
「天真。」
面对裴宣的冷笑,陆谦并没在意。
“裴孔目虽然有疑惑,但林冲企图杀害太尉是明确的事实。我也是亲眼看到的。”
“你看到什么了?”
面对嘲讽似地反问的裴宣,陆谦咬紧了嘴唇。
“那天,太尉由于高衙内的事情准备叫林冲到府上道歉,因为不是什么好事,所以只有两人被接见。我当时还在房间的外面,林冲却激动的什么都听不进去,拿出私藏的剑砍向了太尉。太尉被林冲吓跑,而林冲也为了追杀太尉,一路找到白虎节堂。而实际上,也有被林冲的剑杀死的卫兵的尸体为证。”
“那么,那个卫兵的尸体是怎么回事呢?虽然说是背上有伤口,但如果是为了阻止林冲而战斗的话,应该不会只有一个致命伤吧。”
“嗯,伤口?现在天气这么热,尸体腐烂的那么快,早就烧掉了。”
“林冲好像说过,那个卫兵原来是你的仆人。”
“我不清楚,只知道那家伙从我家逃走,但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二人的会面似乎是在用于接见的房间进行的,从那里到相当幽深的白虎节堂,从未去过白虎节堂的林冲在卫兵的阻止下,还是找到了那里,这一点也很奇怪。而其他的卫兵,太尉的近从或者侍童的证言好像也都没有…”
“裴孔目。”
陆谦扇弄着手中的扇子,恶狠狠地打断了裴宣的话语。
“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孔目,没有审问的权利。”
陆谦皱起眉毛,用尖利的声音说。但裴宣并没有因此而退缩。
“检查开封府的所有文件正确与否是我的职责。”
“……秦州并不是离都城最远的地方。”
“你在威胁我吗?”
“这是忠告。”
滴落在房檐上的雨声,震动着寂静的沉默。
“正义重于生命的法堂道理并不只适用于罪人。”
裴宣用刺耳而深沉的声音,沉重而平静地说着,仰望挂在府尹座位后面的刺绣幕布。那里是用鲜艳的七色丝线描绘的独角神兽。
那是法庭上的守护兽。
传说中的灵兽『獬豸』掌管公正,会用其锐利的独角将不正直的人刺死。
“我们是戴着獬豸的角,站在它下面的人。”
裴宣站在府尹身边挺起胸膛,毅然断言。
“我既不是想违抗太尉,也不是想帮助林冲。
只是为了追求真相。”
“……我们听听府尹的意见吧。”
被裴宣的干劲吓倒,陆谦歪着脸面对滕府尹。
“您怎么想?”
突然被矛头指向他的府尹,表情沉重地抚摸着他那肥厚的胡须。
「…真让人为难啊。」
无论高俅下令做什么,裴宣如何插嘴,最终的判决结果都要以他的名义做出。
在裴宣和陆谦威胁的视线中,府尹清了清嗓子。
「我想尽量稳妥而暧昧地结束这件事……」
是正义还是保身?
「无论是哪一样都很重要……」
府尹转动着那虽然很聪明,但却难以称之为灵敏的眼珠。
但是,有这样的妙招吗?
裴宣没有错过他的犹豫不决。
“关于暗杀的企图,即使证据不足,但林冲擅自闯入白虎节堂,也是本人承认的事实。”
裴宣开口慢慢说道。
“即使没有害意,如果无罪释放的话,就会蔑视国法,也就无法在国民面前进行镇压。”
裴宣瞥了一眼讶异的陆谦。
“如果是误入节堂的罪……我想应该在脸上黥字,然后发配沧州牢城去行刑。”
沧州是远离东京的高寒之地,如果在那个军营里当苦役,绝对不算轻刑。但是如果认真工作,运气好的话,有被赦免的希望,也有意外地早点回来的可能。
“原来如此。”
府尹探出身子,拍了拍手掌。
这样一来,太尉的面子也给足了,而林冲的性命也不会丢掉。
的确,在这种情况下,那已经是最完美的办法了。
“怎么样?陆谦先生。”
裴宣用不容置辩的语气说。
“……我明白了。”
虽然有不满,但陆谦也只好作罢。
这本来就是捏造的罪行。如果一味地拘泥于死刑,草率地延长审理时间,可能反而出现纰漏。如果在审判中林冲和雪兰相遇的话,至今为止巧妙地掩饰以及通过四处奔走来的维系雪兰对自己的信任的全部努力都将化为乌有。
「死刑也好,流刑也好,没有什么区别。」
问题是雪兰。
「就让给『铁面孔目』吧。」
如果决定这样的话,就不能再犹豫不决了。要在林冲流刑的消息被雪兰知道之前,事先编好故事来应付过去。
“那么,我先向太尉报告一下,但是,关于刑罚的公布和执行,还是要在太尉同意之后再作决定。”
陆谦这样叮嘱着离开了房间。
“请代我向高太尉问好。”
他瞥了一眼殷勤行礼的裴宣,正要离开的陆谦,忽然注意到什么似的站住了。
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啊,裴宣殿下。”

他回过头来,用嘴唇挤出微笑。
“忘了向您祝贺归任了。
但是,我现在很赶时间,所以这件事再稍微推迟一下吧。”
说完,陆谦悠然地离开了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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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陆谦到林家拜访了雪兰。
虽然已时至午夜,但雪兰还没有睡下。听说是来通知林冲的事情,便卸下锁了好几重的门栓,招待陆谦进了门。
白天开始的雨,现在还没停。
“锦儿呢?”
陆谦放下茶杯问道。
“她老家有人来……说她父亲病情恶化了。她在犹豫回不回去,但我让她先回家去了。
曹正先生,今天也没有来……”
那个声音,孤独地在空虚中回响着。
实际上,锦儿是陆谦派人骗走的。之前每天晚上都像看门狗一样守在林家门口的曹正,被高府的人打伤,甜水巷的小饭店也关门了。相国寺的野和尚,清明节之后就出发去了嵩山参拜。
能帮助雪兰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了。
夏日将近,房间里却一片冰冷。陆谦远远地凝视着雪兰。
摇摇晃晃的灯火,照亮了雪兰低头的侧脸,像是什么神圣的东西一样。从未想象过,雪兰会像现在这样美丽。
「不管怎样,今晚一定……」
陆谦深深地吸了口气。
“…林冲他…”
仿佛被绞紧的喉咙,缓缓吐出了细心准备的悲剧开幕词。
“…被判了死刑。”
雪兰的面颊,微微地颤抖。
“恐怕,明天就要执行。”
瞳孔在一瞬间放大。然后,双眸缓缓地闭上。
“没有通融的办法。但是,希望还是有的……”
然而,雪兰已经听不见了。
如果高衙内能去美言几句的话,可能会改为流刑吧。
侵蚀那侧脸的绝望,吞噬了陆谦想要说出的闹剧一般的台词。
“…陆谦大人…”
一片沉默之中,雨声在耳边听来格外清澄。陆谦像是被那温柔的声音唤醒一般,慢慢抬起脸。
“凋零的花朵……最终会降落到黄泉的吧……”
雪兰用她那天真无邪的孩子般的面容,凝视着陆谦。
“能不能……请您杀了我。”
那一瞬间,陆谦被对方通透的双眸所俘获。
“……你说什么?”
——“让我代替他去死。”
这样说着,陆谦禁不住倒吸一口气。
“假如,没有我的话……一切就会结束了吧?”
一直在心中深处竭力压抑的话语终于冲开了最后堤坝。
「如果死了就好了……
更早一些……
在这一切的事情发生之前……
——但是。
死掉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样的话,很害怕……」
雪兰的视线落在和林冲结婚时送来的金簪上。
那时候,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就很开心。
从没想到,仅仅两个人在一起这么简单的事情,现在也变得如此艰难。
就这样,裴宣给予的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也被切断了。
“只要,我不在的话……”
不这样的话,什么也不会结束——
一切都不会终结。
望着那冷清安静的侧脸,陆谦心中涌起了无法言说的不安,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扇子。
“雪兰……”
雨好像变大了。
能听见雨滴敲打窗户的声音。
“…不对。”
自己的声音在动摇,一定是雨声造成的错觉。
“这不是雪兰的错。这些事,完全不是雪兰的错 ——”
对慢慢地摇头,凄惨地凝视自己的苍白面容,陆谦根本没有面对的勇气。
“……我明天再来……”
这样说着,转过身,背向雪兰像是洞察一切的幽深眼睛。
陆谦推开大门,走进黑暗之中。
“怎么样?”
门外,高衙内已经一副等不及的样子站在那里。一切都和陆谦设计的一样。门前和后门,都已经配置了守卫的亲信。
“到天亮为止,谁也不准进来唷~”
高衙内就这样扶正帽子,兴冲冲地窜进打开的大门。
随着仿佛遥远的声音,门关上了。
听到了雪兰微弱的惨叫声。
还有高衙内的谄媚之声。
以及家具倒下,器皿落地,什物破碎的声音。
在仿佛被封闭的黑暗之中,陆谦一直伫立着。
降落的雨滴濡湿了肩膀。
狂乱飞舞的花瓣之下,第一次见到雪兰的时候,感觉到这个世界从未如此晴朗和清澈——
而现在,那样美丽的事物,在自己亲手的设计之下散落于地,被残忍地践踏。
「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情?」
冰冷的雨水胡乱地淌过面颊。
是因为雪兰选择了林冲吗?
是因为她成为了林冲的所有物吗?
如果被糟蹋污秽的话,就能与自己相称了吗?
仿佛看到了在高衙内的手下揉乱的长发一般,陆谦返身穿过庭院,奔进大门。
「为什么,如今的我,如此惊慌失措?」
一切,都是自己的希望。
等到林冲死去,薄幸无情的高衙内厌倦抛弃之时,用温柔的谎言安慰她,用虚伪地微笑抚慰她,这样,自己就能得到雪兰。
散落的花瓣,还能再度复苏。
女人的眼泪是最无法相信的……
没有比女人的悲伤更脆弱的东西。
往年凋谢的花朵,来年无论怎样,都会耀目地再次盛开——
……真的,会是这样的吗?
雪兰会是那样的女人吗?
脚边广阔的水洼,闪耀着银光,看起来像是无限的深渊。
铅灰色的夜空中,雨水一泄如注,如箭降落……
这个时候,从未听过的惨叫声撕裂了雨音——
高衙内衣衫不整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肩膀裂开,滴滴答答地淌着血。
越过惨叫着逃跑的高衙内,陆谦冲进了房间里。
「该不会……!?」
陆谦推开倒下的家具,踩过混乱的杂物,奔过黑暗的走廊。
宛如身处噩梦中一般,像是游泳一样抬动发软的双脚——
“凋零的花朵,最终会降落到黄泉。”
一片黑暗之中,好像见到了狂舞的花瓣的幻影。
“雪兰……!!”
陆谦一直跑进门扉敞开的卧室之中。
疯狂地寻找着雪兰的身影。
然后,在撕裂的床帐垂下的阴影里,看到了伸向空中的手腕。
凄惨的、雪白的手,仿佛浮在深红色的光芒之中……

“…雪…兰?”
陆谦低声呼唤着,渐渐地靠近。
走近之后,他站住了。
仿佛被飘落的花朵掩埋一般,雪兰静静地躺在一片鲜红之中。
在摇晃的光芒底部,面容好像融化的雪花一样,隐约地微笑着。
手上握住的金簪掉了下来,滚到床下,叮铃作响。
那个声音仿佛被黑暗吸入,除了小小的灯火以外,没有任何动弹的东西。
只有一触即溃的雨声,在头脑中狂乱地轰响。
陆谦跪在一旁,轻轻地触摸了雪兰冰冷的脸颊。
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几近崩溃的呜咽声中,凝视着掌中流动的,还很温暖的鲜血。
「这就是,我所希望的吗……!!」
陆谦握紧手掌,仰面向天。
仿佛是长久沉默和压抑的尽头,颤抖的薄唇中,漏出了尽情的、空虚的狂笑声。
「是了。」
这样,雪兰就永远是那个在樱花下伫立的少女。
永远不属于任何人,只是绝世的美丽而通透的存在。
这才是自己所苦苦追求的雪兰。
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得到手。
「……即使这样」
明明应该笑的,声音却渐渐变成了呻吟。
即使这样,还是见到了,和她一起抬头赏花的梦想。
雪兰的头发柔顺地流下,温柔地缠绕着手指。第一次触摸到的、冰冷的头发,弥散着芳香。
樱花之下,永远不会再有雪兰了。
这一次,真的,永久地失去了。
「林冲……!!」
不久之后,陆谦抬起的双眸之中,燃起了与疯狂相似的,绝望的鬼火。
陆谦抱起雪兰,放在已经浸透鲜血的床上,伸手把烛台扔了进去。灯油泼落在地,火焰熊熊燃起——
确认火势之后,陆谦走到了房间后面。但却没有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影子,正从自己的脚边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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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慢啊。”
凝视着地面上黑黝黝的影子,裴宣皱起了眉头。
林冲的判决在早上刚刚正式下达。而且,额头上已经刺上了“刺配沧州”的字样,也戴上了由开封府锁上的项枷,剩下的只有送行了,不过,本应该来见这临行前最后一面的雪兰,却自始至终也没有露面。
「是心情不好吗?」
坐在开封府前的茶棚里,林冲因拷问而肿起的眼睛逐渐模糊起来。
虽然裴宣告诉他已经平安无事,但此时他也已经相当憔悴,似乎正因为听说要被流放沧州而迷惑不解。
但是,先不说去嵩山的鲁智深,连曹正都不来,这是怎么回事呢?
「唯独曹正,不应该……」
尽管如此强烈地想,但自从陆谦背叛以来,他已什么都不敢相信。
昨天的雨完全停了,天空万里无云,晴空万里。
从黑暗的牢房里出来的眼睛,耀眼得让人心痛。不知不觉间,季节变成了初夏。
但是,明亮得令人晕眩的天空反而增加了不祥的念头。
“裴宣先生,还没到吗?”
在一旁,两名护送官员似乎已经麻木了,喃喃自语。
“早饭都没吃就被叫来了,还想在等待的时间里填饱肚子。”
裴宣一批准,一个贫贱的小吏就找人结伴上街去了。
然后,好像进错门了一样,去接人的看门人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他的肩膀上,倚靠着歪着青黑脸的曹正。他的脸和衣服都被干涸的血染得又红又黑。
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林冲觉得太阳突然暗了下来。
光和热,都急速消逝。
曹正摇摇晃晃地把受伤的身体拖到林冲面前,抱住他的胳膊,低下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怎么回事?”
裴宣尖锐地问守门人。
“林教头的家,昨晚不知是有人纵火还是失火……在在那场雨中,被烧为了灰烬。”
看门人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没有和林冲对视。
“……除了墙壁,什么都没留下。”
据说在废墟前,只有曹正呆呆地站着。
「……雪兰……」
虽然想叫,却连呻吟的声音都没有。
只瞪大了一瞬间的眼睛亮起异样的光芒,眨眼之间,便被冰冷、坚硬而空洞的雾气所笼罩。
一切都结束了。
天空依然晴朗,却感觉不到一丝光亮。
“如果找不到尸体的话,迟早也要放弃。也许是被囚禁在某个地方,我来调查一下……”
林冲无法听进裴宣的话。
——雪兰死了。
他确信着。
确信的理由和原因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林冲的脚下,一片漆黑。
在无可救药的沉默中,只有像曹正的寒风一样的呻吟声,静静地流淌着。
不久,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押解官回来了,林冲在人们的注视下,一言不发,摇摇晃晃地像月影一样站了起来。
“……裴宣殿下。”
逆光中,林冲回眸比幽鬼还黯淡。
“您救我的意义……也没有了。”
“林教头……”
裴宣也无话可说。
——这个男人,不会再回来了吧。
开封府,是他最后的人间。
目送着林冲那被押往沧州的北门的背影,裴宣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是事件还没有结束。
雪兰到底怎么了,必须查明真相。
裴宣把目光转向了曹正,可是本该在那里蹲伏的男人,却已经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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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如果从都城·开封来看,那可真是遥远的地方。
沿着北流的黄河,一个劲地在河北的平原上漫步。再走下去,就会到达邻近国境的夷狄、辽国的领土。
在那通往尽头的街道上,林冲在两名护送官员的带领下,默默地走着。
肩上扛着沉重的枷锁,手也被枷锁剥夺了自由。可是,林冲的脸上却没有浮现出一丝的痛苦。
所有的感觉和情感都完全冻结了。
被牵着走,休息,吃的睡的,好像都是寄宿在身体里的陌生人。
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问,对从开封一直走过来的身影,或是护送官员们不时意味深长地小声交谈,他什么都没有想。

离开开封已经一月有余。季节到了盛夏。每天都是万里无云的晴天,阳光毫不留情地照射在干燥的大地上。
那一天的天气特别炎热,在无遮无拦的烈日下的道路上,浑身上下仿佛都在饱受煎熬。
午后,一行人到达小镇,在兼作客栈的居酒屋稍事休息。
随便找了一个桌子,点了凉酒和小菜。
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过来,对官员们小声说着什么。
男人很快就走了,但两个官员却沉默下来,连端上来的菜都不碰,开始不停地擦汗。
“这么热,不要些水吗。”
“那里有井,你要喝吗?”
押送的官员一脸疑惑的看向林冲,林冲沉默着摇了摇头。
“那我们自己去喝了。”
说着,官差把林冲的镣铐拴在附近的柱子上,走向后院的水井。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还因为林冲的威名而担心会被他逃跑,但看到他现在这幅虚脱的样子,也就放心了。
实际上,即使没有被束缚,林冲也没有逃跑的意思。他坐在路边简陋的椅子上,呆呆地望着雾霭缭绕的街道。
“这位老哥。”
有人在他的耳边窃窃私语。
那是一个已经躺在林冲背后的椅子上瞌睡已久的男人。
“老哥?”
因为没有答案,所以又叫了一次。
那是一个头发织的很细,脸也长得很丑的男子,但却散发出一种刁钻的气质。一只灰头土脸的小老鼠,正在他的腹部骨碌碌地洗着脸。
“我这里有一件有趣的情报,卖你十两怎么样?”
男人用垂下的单眼瞥向一边,看了看一动不动的林冲的后背。
等了一会儿,但林冲完全没有反应。
“老哥,你被人盯上了。”

确认周围没有人后,男子仰起身子。
“老天爷,这个老哥好像耳朵有点聋。”
他一边搔弄着腹部,一边看着老鼠,向林冲撇了撇短下巴。
“你去跟他打个招呼。”
话音未落,小小的身影就朝林冲的脚边奔去。细长的嘴中,衔着一支大小与他身体不成比例的金簪。
是珍珠和珊瑚珠相连接的金簪。
乍一看像是生锈了,其实是被红黑色的血迹染污的缘故。
“别来无恙啊!”
林冲的肩膀微微颤抖。站起来回头望去,眼中充满了敌意。
“等一下,不是我杀了她……”
旁边的椅子发出了很大的声音,打断了男人的话。
“啊,天气太热了。”
男人嘴上这么说着,同时看准时机,迅速地钻进即将攻击自己的官员的腋下,踩着桌子,跳上天花板去。老鼠也叼着簪,一溜烟地跟在后面。
“我是『鼓上蚤』。”
下一瞬间,他从林冲伫立的屋檐下探出头来。
“记住我吧,有缘再见。”
留下这句话后,时迁飞快地跑上二楼的屋顶。然后,没有让瓦片发出任何声响,就从客栈的房顶跳到了后院。
他躲在仓库的阴影下,观望着情况。
官员们并没有去追。
“这家伙……”
男人冷笑一声,靠在仓库的墙壁上。
“……真是可怜啊。”
在人迹罕至的庭院的一角,一只瘦弱的鸡正在孜孜不倦地啄食。
「真是的,明年我也一样……」
时迁手里拿着簪,站起身来。
“喂……”
在他的鼻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影子。
“那簪子,我十两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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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好意思,钥匙好像丢了。”
刚刚度过最炎热的时光,离开了店里。
“应该挂在枷锁旁边的钥匙不见了。”
两名官员翻遍衣服和行李寻找,最终还是没找到钥匙。
“没关系,反正……”
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使个眼色。
“反正……到沧州也没几天了。”
他像跳转话头儿似的接了话,偷看了林冲一眼,但还是像对待犯人一样背对着他。
押送的官员放弃了寻找钥匙,决定要抓紧时间继续前进。
到了下午,太阳多少有些倾斜。但是,由于敏锐度的减弱,阳光变得更浓,好不容易刮起的风里也包含了热量,反而使暑热加重。
走了五六里,官员们忽然开始叫苦。
“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傍晚再前进吧。”
“正好前面有一片森林……看,就是那里。”
官差手指的前方,仿佛正等待着他的到来,郁郁葱葱的松林映成一片黑黝黝的影子。
“那里……叫什么野猪林吧。”
“在那里凉快一会儿吧。”
这样相互说了两句,官差们无言地加快了步伐。
野猪林,一眼望去是一片令人惊骇的松树林,上方厚实地覆盖着树枝,带着松脂香气的空气,潮湿得让人凉飕飕的。昏暗的树丛中没有移动的身影,也没有蝉的声音。
“……这里就不错。”
在一个树梢遮住了阳光的地方,官员们停下脚步。
“睡一觉吧。”
那张脸很僵硬,声音里也充满了恐惧的气息。
“但是,如果在睡觉的时候逃跑的话……”
说着,他把本就行动不便的林冲绑在旁边的松树上,绑缚结束之后,传来一阵鸟鸣声。
有什么东西踩到了树枝的声音,也许是什么人靠近了。
“不要多想。”
空气中弥漫的恐惧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
“如果拒绝的话,我们也会很惨。”
两个官员把行李缩成一团,看都没看一眼就连忙逃走了。
深绿的黑暗恢复了寂静。但是,那是包含杀气的宁静。
“被称为『豹子头』的家伙,刚开始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怪物……”
“原来不过是一只兔子而已。还要这么小心得处理,是不是小心过度了?”
昏暗的树木之间,形似盗贼的男人们隐约可见。
数量大概有二十人左右。
被捆在树上的林冲,视线彷徨地望向虚空,像野兽一样的脸环视了周围。
到处都能感觉到弥漫的杀意和嘲笑。
但是,他已经没有任何情感了。
——怎样都好……
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再失去的东西了。
胸中浮起了微弱的安心感,林冲像是被黑暗拥抱一样闭上了眼睛。
“砍死一个手无寸铁的家伙,有什么意思…”
沙沙的脚步声靠近了。
接着是拔刀出鞘的钢铁的声响。
头顶的方向,似乎有个男人在笑着。
“要恨的话,就恨那个长的很漂亮的男人吧。”
起风了。
——陆谦。
那个名字,终于震动了心弦。
林冲眼睑的黑暗中,仿佛有闪耀着淡淡辉光的花瓣凋落。
仿佛追寻那花朵一般,林冲睁开了眼睛。
不是后悔,也不是惭愧的思念涌上心头。
但是,在那一瞬间,剑风吹动了头发。
「……!!」

下一个瞬间,切断树枝,撕裂空气,一支禅杖横空飞来——
“林冲!!”


墨染的僧衣飘扬。

睁大的双眼,卷起了枯野,跳向松间阳光的缝隙。

“…智深师兄…”
禅杖再一次挥动。在呆然张望的林冲眼前,刺客的身体断成两截,手中的剑也掉向地面。
降临的仁王身后,是伤痕累累的曹正,以及一个小个子男人。
“迟到了!!”
大笑的鲁智深收回武器。曹正的菜刀飞来,砍断了捆住林冲的绳索。
刺客们一齐拔出武器,向闯入者袭击过去。
“这次的要价可不止十两了啊”
时迁放出的小老鼠跑过来,在林冲脚边丢下了茶店里偷来的钥匙。
“林冲,打开枷锁!!”
身处包围而来的兵刃之中,鲁智深大叫起来。但是,林冲只是眺望着断裂的绳子,掉下的钥匙,丝毫没有动手的样子。
爬到膝盖上的小老鼠,圆溜溜的眼睛不可思议地仰望着林冲。
「……已经,够了。」
鲁智深挡在林冲和刺客之间,像要塞的墙壁一样,纵横无尽地挥动禅杖。曹正撑住受伤的身体,握着菜刀奔过来。时迁也在树枝之间来回跳动,援护地上的两人。
望着他们的身姿,林冲感到痛苦。
自己明明已经没有被拯救的价值。
“怎么了,林冲!!”
愤怒的鲁智深,像是天崩地裂的大声一喝。
“你死去的妻子也不会高兴的!!”
“……我已经,没有活着的价值了。”
喧嚣之中,林冲挤出虚无的声音。
“明明说了,一定会保护她,结果却什么也做不到。是我杀了她。全是我……”
“说什么蠢话!!”
鲁智深浴血的脸,回头望向林冲,愤怒地瞪着他。
“那样的话,你就更不可从那份咎罪中逃离!!活下去,继续痛苦下去,除此之外,没有能救赎这份罪孽的道路!!”
那个声音,深深地,锐利地刺入心中。
——雪兰……!!
失去的名字的痛苦,慢慢地拂开了心中的烟幕。但是,在目光再次回到现实之前,一根飞枪迎面扑来。
瞄准了伸手够向钥匙的林冲。
然而,下一个瞬间,与骨骼碎裂的声音共同喷出的,并不是林冲的鲜血。
“曹正!!”
挡在面前的人,肩膀被枪尖穿透。
“…林、教……头…”
他回头望向诧异的林冲。
手掌张开,雪兰的金簪叮铃地掉落。染上血的簪子,落在漆黑的土地上,宛如开放的花朵。
好像要倚靠林冲的肩膀一样,曹正倒向地面。
微暖的血溅在额头上。
缓缓地淌下,染红了视野。
林冲颤抖的手指拾起了钥匙,卸掉了手枷。从曹正的肩膀上拔出枪,慢慢站起身。
“……你还要……”
手持滴血的枪,冰冷的眼睛瞪着天空。
“…从我这里…夺走些什么!!”

从那绝望的双眼之中迸发出的,既非愤怒,亦非哀伤,而是,绝对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