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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如果博士被干员独享了—夕篇

2021-02-10 09:50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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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少女搁笔时,不知从何而来的泪,“滴哒”几声,乱了墨痕,软了素纸,顺着浅褐色的纹路,旋成一颗小而精致的靛青图章。

又“滴哒”几声,三街六巷和雨去,车水马龙化泥尘,身后雕栏玉柱,琉璃楼阁,都模糊成一团朱红,悄然无声,绽开半晕红霞;

再“滴哒”几声,她咬牙,回身挥一笔,墨锋所指,处处河山碎,声声禽鸟悲;重一笔,便是树枯芳华远,云散碧空净。数秒工夫,这繁华世界,徒余白红二色。

苍茫天地间,她坐在自己陌生而温润的泪水里,身旁,唯一青石碑作伴:碑前,落红水色,待夜无尘——

正如同在那个她生命中唯一的如琥珀般明澈的黄昏,他来到她身旁时,天空的模样。

“夕?”

“嗯?”

她本逆着光,一回头,柔顺的暮色便从肩头滑落下来,一下子明晰了美人的侧颜。

“你...不待在你的画里吗?”

台阶是朦朦胧胧的黄,博士一步步向上走,耳边似乎能听到银杏叶被踏碎的声响。

“画里画外,山川风月也无不同。偶尔出来看看怎么了?”

“那,画里可否有这样的海洋?”

他走到她身旁,双手交叠在栏杆上,垂眸注视着脚下翻涌的浪花。而她似乎并不急着回答,等到他等不急了,斜着眼睛望她的时候,才看到了少女微微上扬的嘴角:

“自我的生命伊始,这颗心脏便和潮汐一同脉动。但亲眼看到它.....”

她将手伸出栏杆去,海风吻着她翠绿的指尖,一双丹青手,轻捻碎霞柔:

“是今天,博士。你很荣幸,见证了我人生中的一个第一次。”

她看向他,橘红色的竖瞳微微眯着,好像把落日都收纳进了眼底:

“你又为什么不待在你的小办公室里呢?”

“和你一样,出来看看而已。”

“哦?只是看风景吗?”

毫无征兆地,一点冰凉绕上手腕。他下意识地想挣脱,衣袖却已然被拨开,少女的两根纤指,就这样掐上他的脉搏。

“跳得很快哦,博士。”

又是笑,矜持而温婉的,夹了一丝玩味。几秒后那笑容却散了,彼此不约而同地把头侧过去,用霞光遮住微红的脸颊,可他却迟迟没有挣开她,她亦久久没有松开他,指尖交错,缠绵,悸动的脉搏声里,一对鸥啼夕阳远,数重潮鸣新月临。

等到他们回过神来,十指已紧紧相扣不知多久。她支支吾吾,慌忙挣脱时,一晕红潮,脸边春入桃花嫩,和羞走,鬓上青归柳叶新。她捂着脸跑下舰桥去,博士只是看着,半颗心却已落进这佳人的背影中去了。

从那时起,黄昏与落日就成了他们共同感情的标志。当暮年他凭栏凝望一个又一个落日时,总会回忆起年轻时那场漫长而温暖的牵手。追思的网轻而易举地缠住了他,于是他问身边的大画家:

“那次牵手,是因为什么?”

她别过头去,淡淡道:

“一次采风罢了。我那时候对你可没什么好感。”

“可你还是为我记住了那一天,不是吗?”

“....随你怎么自作多情。”

他哈哈一笑,夕这才在沙哑深沉的笑声中嗅到了衰老的气息,它是水墨般的浓醇,和落日的光彩一同缭绕在他身上,给她一种如真似幻的奇异感——

他高大的身躯好像在一天里就塌陷了下去,那件黑蓝色的外套被晚风吹起一角,无可挽回地显示出了空荡;鬓角剥落了深黑的颜色,雪白雪白,削去一层的树皮大约就是那样;多年以来他从不保养自己的皮肤,岁月的光斑烫伤了麦色的脸颊,一连串皱纹便是它们到访的痕迹;连胡子都只是用清水润湿后细细刮去,那份属于年轻人的辛辣凭他衰朽的双手已经是享受不到的了——而现在她看着他光洁的下巴,数年前第一次为他刮胡子的回忆便会如画卷般展开:

漫长的生命中,镶金绢帛、黯淡麻纸、泥土乃至于顽石都成为过她画作的载体,可还没有哪一张画布像他的脸那样脆弱又粗糙。她捻着剃刀柄,一点点刮去细硬如野草的胡茬,好像在细描一副工笔画。而他很享受地闭上眼睛,晨间,阳光透过红褐色的木镂小窗,阴影在他脸上勾勒出华丽而淡漠的纹路,整张脸庞显得静而祥和;不知何处飘来了茶与桂树的香气,她一分神,笔锋没了轻重,一个小血口就出现在他脸上了。

她听到他闷哼一声,于是慌忙拿起毛巾想擦拭,但手却被握住了,“小伤口而已,请继续吧。”

他说这话时依旧闭着眼,自然没有看见她已然绯红的脸颊。她“嗯”了一声,用那双从未老去的手,紧张又笨拙地为他刮完了胡须。当他满意地抚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手指掠过那小小伤口时,轻声一笑,对她耳语道:

“这大概是你画过最独特的画了。”

后来,她听楼下开武馆的老乌有讲,博士搓麻将时曾十分兴奋地指着那个小伤口对年炫耀:“看,你妹妹给我刮胡子了!”年则挤眉弄眼地把一块麻将丢到了那老顽童手里,他定睛一看,红色的,“中!”

如今她掐指一算,离那个桂花与茶味的清晨,大约已经有四年了。多快啊,她感慨,同时看着身旁的老人凝望熙熙攘攘的龙门步行街,双眸缓而沉重地闭起来,心知他也陷入了回忆。

在这条由红砖石铺就的街道上,他们曾经浴血厮杀,尸骸与狗牌堆积成山,哭号与怒吼,都像雨中的泪水般,永久地消散于炮火的轰鸣。那时,他还能就着雨水刮去沾满血污的胡子,动作精准利落,几秒就可以放下剃刀而重新拿起作战计划书。

夕曾对他说:“刮个胡子而已,没必要那么着急。”

他没有抬起头:“夕小姐,我没有你那么多时间。”

而现在他有了:暮年给他的唯一特权,就是可以肆意挥霍生命。醺醺暖风里,他听到楼下有孩童在嬉戏,街对面的烧腊店,光头的老板用力剁着油光光的鸭腿,木砧板估计又多了几道伤痕;茶馆前的藤椅里,有人哗哗翻着报纸,小桌上的白瓷壶里嘶嘶冒出热气,茶香与油墨味道一同升着温;老自行车锈迹斑斑的铃铛叮当作响,橡胶轮胎在砖石路上碾压出一阵沉闷的咕噜声;霓虹招牌还未亮起,远处,铁锈色,橘红色与瑰紫色交叠的暮霭托着落日,慢慢坠下龙门的地平线。

  这些生机勃勃的声音盖过了炮火,博士重又睁开眼,转过头来望她,眸里,水洗过般的明澈:

“多快啊。”

他伸出手来,摸一下自己的脸颊,然后,轻轻放到了她的脸上,笑了:

“果然,时间只为你们让步。”

她楞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应答,而他似乎也不想让这惬意的黄昏变得沉重,进屋拿了些许零钱准备下楼买菜了。

他们的家并不大,黄昏朦胧的光线甚至让它显得有些狭小。十年前博士从龙门银行里取出自己的存款时,曾被里面的款项吓了一跳:他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多钱,而经理却万分确认,这就是他的。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拿着一笔巨款回了暂住的麻将馆,仅半个小时后,四名碧翠克斯家族的办事人员就敲开了他的房门。

他那时才知道,那些钱是远在维多利亚的碧翠克斯夫人在听闻他踏入画卷后打进账户里的,离开龙门时,她曾对这笔款项作了如下解释:“啊,免得他到时候从那怪画里出来无家可归了。这些钱供他吃几天饭总够的吧?”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出手阔绰的夫人大概还有个名字,叫诗怀雅。他为故友的俏皮话会心一笑,同时又问起她近来如何,得到的回答令他欣慰又有些唏嘘:

“夫人经营家族企业直到去年退休,现在在一处乡野别墅安度晚年。她听说您出画的消息,刚刚特意打电话过来邀请您到她家去住。”

“啊啊,不用了不用了,代我致谢。”

他送走了办事人,接下来的几天便在龙门各处挑房看房。事实证明,那些钱不止够吃几顿饭,甚至够他买下半个别墅区。那些夜里,博士拿着笔笨拙地描画着一个个小房间,问她喜欢什么样的,而她摆了摆手,“随便你,反正,再好的房子我都能画出来。”

最终,他买下了一处市中心的旧式公寓,是被老街老巷所包围着的。那个黄昏,夕从外边第一眼看到它红砖的外墙,乳白色的山花与窗沿悬下的爬山虎,哑然失笑,“果然是适合老人住的地方。”

就这样他们在龙门安定下来,往新家里一件件添着家具。对窗摆下一张红木方桌,贴墙放好一处柚木书架;茶案边置一盆仙草,床头柜上种一盆水仙,花开的时候,整个弄堂都飘起一股幽香。

也就在这幽香里,一个圆月夜,住在楼下的乌有上门了。他本来只是想来要一株水仙,开门后,两个老人大眼瞪小眼,互相打量半天,才不约而同地露出惊喜的模样。

“我听说您从画里出来了,还想着会不会哪天在某个山林别墅里见到您....缘分呐!缘分!这样,我去给我家那老婆子打个招呼,等会儿,我来和您撮一顿昂!”

一番忙活,两个霜华满头的老人在方桌边坐下。那又是个温和的黄昏,三碗阳春面,一叠花生米,都泛着令人愉悦的一层油光。

夕不喜与他人交谈,躲进画室去,于是客厅里就剩了他们二人。一提起往事,这位老武师就滔滔不绝起来。他细讲了自己是如何收拾了勾吴那帮混球,又是怎么找了老婆,开了武馆,讲得比博士嗦面条还顺溜。最后,他开了折扇,素色扇面悠悠滑过几缕风,吹却了饱餐后的些许困乏,也向他吹来了一个问题:

“您在画里待了快....哎,很久很久了吧?怎么想到出来了?莫非是,老当益壮,想再寻花问柳一番?”

博士愣了一下,摆摆手,“卟”一声,开了一瓶白酒:

“嘁,没那意思。我生在画外头,老了,也该回来看看了。落叶归根不是吗?”

“也是。夕小姐,近来如何?”

“她呀,老样子。”

 “那甚好,那甚好......”

两个老人对饮到初更,喝到最后,喝得仿佛已经不是酒,说得也不是话,而是吞吐起烟蔼般的月光来了。他醉醺醺地捧着一株水仙花下楼的时候,滴滴答答落了一楼梯的水珠,晶晶亮,像秋夜的星星使人看了欢喜。

博士送他到家门口,再上楼,饭桌前,夕却已经在吃那碗阳春面了。

“哎呀,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到故人,真是缘分呐~”

他乐呵呵地收拾着碗筷,两根手指捻起酒瓶,正要往厨房走,酒却被夕一只手握住了。

“放这,我喝。”

博士有些奇怪,但还是松开了手,到厨房里寻了一个酒杯给她,也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酒与玻璃碰撞着,发出的声音像一地金币乱滚。刚想喝,杯子却被少女抽走了。她把两个杯子都放到手边,“哼”了一声:

“你喝得够多了,再喝下去乱性子。”

他无言反驳,只能尴尬地看着爱人一口面一口花生米,手指敲打着桌面干等:

“怎么突然来兴致喝酒了?”

她不答,长而细的面条听不到响便滑进嘴里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

“欸,你还记得乌有这人吗?”

她也不答,一手把碗推向他,一手抹掉了嘴角些许油渍:

“帮我把面热一下。”

“早点怎么不说……”

等到他热了面回来,碗差点摔在地上:半瓶白酒都被夕灌了下去,醺红的脸颊上,滴滴香汗正沁出来,衣衫微湿,分外动人。

若是年轻时,这大约就是段美好缠绵的开始。但他老了,老到已忘记了冲动为何物,幸而手臂还留着力量,允许他把她抱上床,一小口一小口为她喂着解酒的茶汤:

“怎么了?看了人喝酒,突然想过把瘾了?”

他温柔地撩起她一丝鬓发,昏暗的光线里,那对橘红色的眼眸闪着光,如美酒般澄澈动人。年轻时,它曾无数次地叩响博士的心房,而现在,推门而入,就已是顺水推舟,轻而易举了。

“夕?想起什么了?”

“博士,我.....”

少女倚靠在床头坐起,碧色的发丝垂下,掩盖住了那冰凉软糯的小手。

人说,酒是催情剂,亦是消愁汤,可现在,它却更像一块石头,记忆的深潭,“咕咚”一声,因它泛起波澜。

她仰头,望着从玻璃上泻下来的月光,看它瀑布般淋湿了一整条街巷:

“我想起那年中秋,你和我;月一轮,酒两壶,花千朵。”

短短一句话,回忆就开了闸。他记得,那是胜利后的第一个中秋夜,龙门河堤:

半道澄江,映出明明孤月;一树琼枝,点缀素衣佳人。她轻起笔,墨锋卷起琉璃海,笔尖云涛连雪;他嗅到琼桂榄菊,酥饼茶点,听到莺莺鸟语,千啭百啼,恍惚间,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他向后一送,稳住脚跟时,眼前已然是一片洁白花海。

明月低垂,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夕坐在花海中央的一张石桌旁,流光下彻,剪影贴金,如在月中。而当他迈动脚步,足尖所及之处,花瓣纷扬,成蝶,成鸟,成雪,天地扭转,万朵浮云从地起,惊得他不知从何感慨起。

待到他坐定,少女轻摇红酥手,一对花鸟衔酒来。她为他斟满一杯,举手投足间,身上抖落的是月,壶中流出来的亦是月。

“敬你的胜利,博士。”

“敬你的画笔,夕。”

弯眉一笑,醉比酒先到。他们碰杯,对饮,无声无息,一壶酒已分流入喉。

“所以,今后想做什么?”

如丝醉眼望着他,那眼里第一次显出女人的娇媚来,纵然明白大约是酒精的作用,也足以令他怦然心跳:

“没想过.....”

“古有范蠡功成身退,携西子荡舟五湖之上;而今罗德岛佳人俯仰皆是,博士有中意的吗?”

她并不立刻让他回答,又招手唤来一壶酒,这一次,半壶都灌进博士嘴里了。

那酒是甜滋滋的,砸吧几下,人似乎都飘起来了。

“唔…这真是,画出来的酒嘛……”

“重要的不是酒,而是人。”

少女摇晃着酒瓶,啜饮一口:

“人想醉了,再劣的酒都能品出味来;若不想醉,琼浆玉液也不过一碗白水。”

等到酒意再浓几分,她一笔挑起博士的下巴,也暂且撑住了他摇摇晃晃的身子:

“请回答吧。”

“啊……如果我说没有,你会惊讶吗?”

男人的眼神飘忽着,喃喃道。

“我记得你不信佛。”

“风月之事,与佛无关,没有就是没有了。”

“怎么可能?”

下巴上的力加了几分,她的声音里少有地透出了紧张,嘴角却仍是微笑的弧度:

“人生苦短,怎消磨得了七情六欲?莫非,博士是想想个个收入囊中?”

“不,夕……”

他轻轻按下她的笔,咧开了一个苦涩的笑:

“虽然在你眼中,这段旅程不过一次远足,但对我来说,我的所有时间都已经走完了,就在你的一天里。”

月与花下,霜洒鬓发。或许在那时,夕就已见到了他衰老的模样,又或许,老去的开始就是一场于过往的迷失:

“我从来就只知道前进。现在,罗德岛的使命达成了,我每天出门,望着晨间的世界,天穹下,苍苍茫茫,空空荡荡,却没有一处是留给我的。”

“我最近一直在想,该到何处去……”

他说话间,看着月亮,也看着她,

“昨天我明白了,倘若生活赠予我又一场失忆,我宁愿再度睡去,一觉不醒。”

忽然伸手,包裹住她的指尖,而她并不退却,只是脸颊红了一片:

“夕,我问你。”

他牵起她的手,站起,将她拉近,抬手指月:

“如果你是月亮,那么,我们这些人,是否就如这满地白花,开了一簇,谢了一簇。”

“嗯……”

“那么,能允许我余生都浸润你的月光里吗?”

轻声细语中,他挑起她一寸鬓发,墨色山水,亦不及那指尖的柔了,

“终有一天,南风会吹我入云,枯叶会卷我入秋。”

“但在那之前,我都会好好地活着,活在你身边。”

“夕,让我进画里吧。我想勾勒出我们短暂的共同人生,从第一笔,到最后一笔。”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眼前少女的身躯竟颤抖了一下。她已不知道那份来自心底的悸动与欢欣为何物,那或许是孤独暂时远走的标志,又或许是一次许久未见的冲动,总不应该是爱吧?她想,那个字大约已经被她无限的时间磨灭了。

可,自己为什么在哭泣?

不知不觉间她已紧覆住他的手,贴上前去,嗓音却已不如往常般淡漠:

“你,想在里面多久?”

抬眼,四目相对,然后,他给出了一个他早已准备好的答案:

“一生一世。”

当暮年时的博士与她一同说出那个让他有些羞赧的词汇,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一片浮云遮月,房间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他想去开灯,衣袖却被她拽住了:

“很久没有过这样美好的回忆了。谢谢你,博士。”

“那不也是我的回忆吗?”

“那,我更应该谢谢那瓶酒?”

“重要的不是酒,而是人。你说的。”

二人相视一笑。从那以后,他们就不时喝上那么一两杯,他在钱柜里数酒菜钱时,硬币哗哗地响。有时博士也会拉上乌有唠唠家常,两个老人说柴米油盐的价格,论自家别家的风水,也评几句当今世道,新政旧俗,几次过后,夕也从房里出来,听着他们东拉西扯,被茶水温烫的脸颊竟也隐隐浮上了笑意。

当荣光挤干了他们的水分,平凡才真正润进生活。她第一次感到了人间烟火的气味,并第一次乐在其中:春天,她裁剪伸入窗里的花藤,将蔷薇藏在手心,摸到厨房里吹他一脸;青梅汤的碎冰中,夏天当啷作响,喝一口,再切半个西瓜,红汁溅出来,眼里都是凉的;秋总以夕的一句“沙枣树该黄了”起笔,她和他一起做了酥饼,摘了桂花,给邻里都送上几份,再毫无遗憾地看着几场清雨为它收尾;冬天则被盛进一个铜火盆,他们相依偎在弄堂口的台阶上,朝里面丢着栗子,等到砰一声响,就接住一个跳出来的,让它在二人的手心里滚来滚去,呼呼降着温,那时候,连等待都是软糯香甜的。

在一场场回环往复的春冬里他渐渐学会了变老,学会了每天清晨被她搀扶着下床,学会了用拐杖支撑起薄薄的身子。他再不复当年顶天立地的雄姿,佝偻着,拿着单程票踏上时间的列车,驶向那个早已注定的终点,速度快得令她心碎。

她有时会抚摸着他绵软的白发,眼里露出从未有过的哀思。这时他就微笑着搂她进怀,那双不曾老去的,邃蓝的眼中,倒映出了枝头欢唱的燕雀与高远的蓝天:

“没关系的,夕,总会一天,你会忘了我。”

“我....我只希望别人能忘记我......”

“你在我身上尝试过,手段还残忍的很,可成功了吗?”

她摇头,于是他笑了,

“夕啊,你带给人的回忆,就像墨汁一样擦不去。”

她不语,双手勾住了他脖颈:

“等你....走后,我可以把你画进画里吗?”

“我想我更愿意长眠黄土。”

沉默一会儿,他又说:

“那两幅为我准备的画,请你毁掉吧。”

“为什么?”

“你不会睹物思情吗?。”

“不会。”

“怎么不会?”

“为什么会?因为这是你说的?”

“因为你爱我。”

她愣了一下,脸颊伏进了他胸口,良久,哽咽声从不知何处挤了上来:

“少自作多情了......”

岁月削薄了他,也剥去了她心中的壳。随罗德岛四处游历的日子里,心中就隐隐对这位博士生出了些许情感:那是对一位优秀领袖的赞许,对一位可靠决策者的认同,对一个能给予安全感的同行者的感激,对一个渺小却坚强生命的由衷钦佩.....种种思绪结成了一块令她困扰的石头,在那个中秋夜,他说要陪伴自己一生前,她都坚决否定了内心深处把它称之为“爱”的念头,可是在那一夜后,顽石碎作一团迷迷蒙蒙的薄雾,叫她看不真切自己的心了。

中秋夜过后的第一个黎明,她交叠着手坐在他床头,问他喜欢住在什么样的画里。而他笑着说,有你就行。于是她红着脸,在大概能被称作“暧昧”的气氛里挥动墨笔,带他走入即将在其中度过半生的画卷。

他们入画时,山林间正蒙蒙下着雨。眼前,石阶青青,草竹葱绿,百重泉挂杏树梢,千勺酥油流叶底,一声寒鼓鹊惊起。他下意识地想把外套脱下套在头上,一柄竹伞却已罩到头顶,连带着少女的柔荑包裹住指尖。

“走上去。”

声藏细雨,心却明了。他撑着伞,步上台阶,就见一檐乌红翘,杨柳风来金铃摇。

“这是,寺庙?”

“只是外形有点像罢了。快进去。”

她推着他进门,里边正燃着几炷香,红光映照下,摆放齐整的家具与几幅挂画,都映入了博士眼帘。

这里的一切都很干净,就像从水里刚捞上来一般,散着一股清凉的味道。他抚过桌沿,走过雨声轻响的窗台,又撩开一处水墨屏风,看过画室,茶房,最后,来到一处绣床边。

那是张双人床,只有一套被褥,金描细绣一对鸳鸯,煞是好看。楠木衣柜里,两套睡衣正平静地卧着,衣架上还只挂着几个香包。除此以外,房中再找不到一张床,连被子也没有了。

他煮好茶,端了两杯到客厅里,夕正抱着双腿坐在红彤彤的小炉边,微微沾湿的身上蒸腾出一阵迷人的水雾。

“喝茶吗?”

“嗯。”

他在她身边坐下,而她似乎也并不反感这过分贴近的距离,捧着茶杯,檀口中吹出一阵幽香凉气。

小炉温烫,雨也轻柔。她光洁修长的双腿紧紧并拢着,火光为雪肤染上一层诱人的粉红,轻薄衣衫敞开了领,那条红丝带,亦随意解下扔在一边。

似是注意到他不安分的视线,眼神短暂地交错一下,又慌忙躲进茶杯里了。她抿一口,他也抿一口,动作同步得令人尴尬。

“所以,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吗?”

“嗯。”

“睡...也在一起?”

“嗯....”

“这山里,还有其他人吗?”

“山下有,山里只有我们两个.....”

此刻,无论说什么,都被暧昧的火光与木墙淡淡的回响衬出了一阵暗示的滋味。尽管博士脑子里大概也有那般的想法,但还是轻咳两声,站起身,拿起伞:

“我去山下看看。”

“嗯。小心点,别滑倒。”

门外,云气压虚栏,青失遥山。山下,一处水墨乡镇外,杨柳醉春烟,甘霖泽沃土。蓑衣老牛,躬耕其中,万草千花,静绽其外;近旁又有一道河溪,桥上,石桥一弯覆烟雨,桥下,小舟一叶,鱼篓三两,孩童戏水,老妪捣衣,端得一副春雨好图景。

“若是在这死了,也不失为一好归宿。”

他重新上山时,这么想着,不禁一笑。脚步轻缓如落花。

那天夜里,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黑暗里她背向他,心里不由得羞恼起来,自己怎就忘了多画几张床?还是说,心里就一直期盼着这样的夜晚的到来?她越想越羞,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笔,刚想挥,又觉得不合适,于是干脆在床边蜷成一团,盘算着如果他随意动手动脚,就把他一笔扔到山下去。

可等夜来一阵春寒,身子又想朝他那去了。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那么渴望另一个人体温的时候,这一点让她的心怦怦跳起来。但她又羞于开口,就戳他两下,见他没动静,才下定了决心抱过去。

等抱上的时候,她忽然感到他身子一阵震颤。刚想松手,他却已翻过身,一把拥她入怀。

“唔!博士.....”

很暖,很舒服。被抱住的一刻,脑袋里蹦出来的竟然是这两个让她感到无比羞赧的词。嘴里还抵抗着,身体却酥了,想推推不动,想把他丢出去,却又忍不下心,扭了几下身子当作挣扎,就彻底沦陷在这温度里了。

第二夜,第三夜,夜夜如此。她慢慢习惯了有个人睡在身边的感觉,也沉醉于那份许久未有过的安全感与温暖,或许,人本应该如此?不仅是晚上,他洒扫庭除,生火做饭,她在一旁空握着画笔时也这么想;他在门前立下一块青石碑,傻乎乎地刻上“夕的家”时她也这么想;他与她相依偎着烤火喝茶,静听雨落梧桐时她更这么想。短短几个月里,一个新的生活常态沉淀下来,而其中最不可或缺的,就是那个夜夜搂着她入眠,为她打理好一切家务的人。

等到那个中秋夜,他环抱住她的腰肢吻下时,那想法便在攀升的体温与唇舌交叠间彻底占据了她的脑海。月亮,酒与酥饼的味道甜甜地在齿间交响,心头的雾本就轻薄,被他轻轻一拨,就彻底消散了。

那夜,炽热的欢愉中她意识到,如果此时的快乐不是快乐,那么她之前经历过的所有快乐都不过是一场幻梦;如果她对他的感情不是爱,那么世间最真挚坚贞的爱情也都不过是种种转瞬即逝的现实罢了。她爱他,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都爱得彻彻底底,肆无忌惮。

当彻底接纳了内心的感情,时间就忽然变得丰润起来了。爱与温暖让她退化成了一个婴儿。她整日思量着鲈鱼是否肥了,竹笋是否鲜了,排骨该放多些酱油还是糖醋,衣服该买丝的或是绒的。她考虑了那么,那么多,却唯独忘记了她的长生与他终将老去的事实,就这样沉睡进一个圆满而美好的梦中,幻想着窗花与炉火外的未来,直到他的第一根白发刺进她的视线。

彼时,他们已入画十五年。那个夏夜,流萤自照,水鸟相呼。她为他剪着头发,忽然,一丝银光断开,“咔嚓”一声,把她的心剪出了一个小洞。

动作停住了,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自己,它不仅要夺走她手里的剪刀,还即将把她的心生拉硬拽出这小小的家。

“夕?”

“啊....没什么,看到了一只很漂亮的鸟而已。”

“哪里?”

他好奇地抬起头,眼却被她盖住了。

“不要耍我呀,在哪呢让我看看.......”

“不要看了,什么也没有......:

如果他拨开她的手,就会看见那对盈满泪水的眸。泪,应当是泪而不是欢笑充盈她的脸颊,也应当是画而不是人填满她的生活——她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清楚这一点,可是他竟然使她短暂地忘却了。爱是个多么隐秘又恶毒的陷阱啊,倘若她再晚些醒过来,面对他老朽的遗体,又该哭得怎样肝肠寸断呢?

那天夜里她没有上床,在画室的椅子上过了一夜。她紧缩着门不让他进来,因为这时他的体温对她来说已经太烫了。黎明时分,她开门,用淡漠的声音说:

“我想去划船。”

镇边有湖,鱼龙潜跃,水纹日夜不止。可当他们走到湖边时,波平如镜,倒映出阴郁、昏沉的天空。

岸边芳草,皆成倒伏模样,青青河畔,横卧两只乌蓬小船。他们一人上一只,划到湖心,忽然间,白雾霏霏,让他想起那年中秋,她带他入画时的景象。

划船声犹在,却不见她的船篷。水如琉璃,小舟无风自移,前方雾里,一个坐着的人影慢慢明晰了身形。

那是夕,又不似夕,或者说,那让他陌生的气质才像本来的夕。两条小舟不知何时停住,四周,烟水茫茫。

“闭上眼。”

他下意识地照做,想说什么,可是唇却被一阵冰冷的绵软堵住了。

只要看不见,就什么都没有。

“有缘再见,博士。”

双唇分离的一刻,船走了。短促,生硬的告别,把他的疑问压回深深心底,甚至还来不及叫她一声,一阵蜃气沉浮,他便迷失在了湖中。

船继续漂,直到一声沉闷的碰撞声响起,他才从分别的恍惚中醒过来。他上岸,却已不见了方才的草地与渡口。地面是白色的,眼前的路也是白色的,他向左、向右,都被某股力量阻隔住,只能继续向前。

走了不知道多久,一个声音对他说:

“请回去吧,然后学会忘记。”

于是眼前的一切忽然又浮现出色彩来。熟悉的龙门河堤,一阵江风吹过来,冷飕飕的。他愣愣地望着脚下流水,良久,忽然笑起来,泪也跟着下来了。

“原来,只是一幅画啊....”

他喃喃自语着,迈动脚步,慢慢地朝着街道走去。那天下着雨,霓虹灯光飘洒,如大梦成烟。

后来的生活凝滞如一潭死水。他找到一处似乎专门为他准备的廉价居所,在某个僻静的街巷,一处地下室里。外面总是淅淅沥沥下着雨,在这绵绵雨声中他重又陷入了迷失,未来、现在,他抓不着,看不到,只有回忆对他而言是清晰的了,于是拿起笔,孤独地撰写起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来。

最初的几年,他强迫自己浸泡在纸页与笔端,以为这样能防止自己想起有关夕的一切。但,她像幽灵般出现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他不得不痛苦地承认,没有她,笔下二十余年的人生就无以为继。

于是他妥协了,任凭甜蜜的回忆化作苦涩的浪潮将自己淹没,然后一次又一次地写下她的名字——他必须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他坚信自己只要活下去,就一定有一天能再见她一面——就像在某个遥远的下午,她与他讲的,那个叫黎的姑娘的故事。

在那十几年里,白发和废稿一同滋长着,脑海中对夕的印象也慢慢变得钝了,偶尔回想起她,也只有那句“一生一世”足以勾起他一声短叹。他每日机械地重复着吃饭,睡觉,写作的流程,即使他的邻居无数次邀请他去外面玩,路上因意外碰到的女郎无数次想约他出门,他也一头扑进回忆里,将新生活拒之门外:他已经不想再前进,只是因为他不想让欢愉覆盖掉过去—

直到那天,他提笔,却惊讶地发现回忆写完了,拼命回想,却也再榨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细节了,而自己居然还能动弹。

但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在那天夜里,他辗转反侧,思考着还有什么能做的事情,最后发现,自己最放不下的还是那些干员们。他决定去拜访散落在这片大陆各处的老友,并把自己的回忆录给他们看。但就在启程的前一天,一个发现彻底粉碎了这虚幻的现实:

那是一沓信件,就摆在抽屉里,封封都是他亲笔写下的。是的,他能记住自己经历的每一件大事,但其中的细节却很难完全复原。于是自数年前,他就开始给干员们写信。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去向,住地,并准确无误地填在收信人栏里,但,十数年来,没有一封回信——它们全被中途退回,而沉溺于过去中的他竟然毫无察觉。

清晨一场小雨,街道显得长而清幽。他打包了这近百封邮件,走到邮局前,听到满街的银杏树正在风中忧伤地低诉着,落叶如雨。

“我们并没有收到过这些信件,先生。”

“可是上面有你们的邮印。”

“我们对此并不知情。”

接待员橘红色的眼眸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

“或许是您家孩子随手画上去的吧。”

博士愣了一下,露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

“我了解了。能借我支笔吗?”

他拿了一支钢笔,在第一封信封上写下两行字,走出门去,拍了拍门口一个正抽着烟的年轻人的肩膀:

“朋友,借个火。”

“咔嗒”一声,在旁人惊异的眼光中,他将那沓信件点燃,然后,用力往路面上一抛,火光里,他的眼神澄澈,如幽幽蓝天。

“你,想在里面多久?”

“一生一世。”

缕缕轻烟,将天烫开了一个洞。又是雾,从洞中钻出,如纷纷扬扬的大雪,静默了整个世界。

乳白色的天地间,他朝左右两旁看,看到了自己。少年的自己,在罗德岛时的自己,在山林中的自己,以及现在这个,霜华满头的自己。

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伸出手,触上那冰冷的镜廊,手指轻轻抚摸着镜中的老人,眼底温柔如旧:

“即使让我再孤独二十年,我也一直在你身边。”

“你知道,失忆的人忘不了任何事,无论是你,抑或是我的所有过去。”

话音落下的一刹那,镜廊碎裂,如万千飞鸟振翅而起。而他眼前的,也不再是那个衰朽的自己,而是夕的脸庞,分毫未变。

一旁的年眉头一挑,轻轻打开画室门溜了出去。而她的出现让他欣慰一笑,这里的确是现实。

然后他立在这位大画家身前,轻声问道:

“成功忘记我了吗?”

在那一刻,她眼中,夕日欲燃:

“你,恨我吗?”

“当然不,夕。”

她忽然紧紧地抱了上来。

“对不起……”

经历了千年风霜的画者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幸福的挫败感:她改天换地的笔锋,却不能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半分墨迹。她是多么想让自己与他再无瓜葛,以求避开那命中注定的哀痛,可是,对一个人的爱,难道是衰老与对别离的恐惧可以征服的嘛?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是个来自过去的车轮,再怎么用力推,也只会在回忆中滚来滚去。”

“夕,我现在想的,只有把我们应该做的,重新做好。”

他搂住她。窗外,黄昏,满地槐花满树蝉。

也正是在这样一个黄昏里,他闭上了双眼,便再也没醒来。那时,他正在躺椅里看着夕教邻家的孩子画画,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不知是画好,还是人好,让他一脸陶醉得闭了眼。等到乌有叫他下楼搓麻将时,晃了他两下,老花镜就从鼻头掉到地上,碎得清脆。

“哟,你怎么也开始写字了?”

年从一片白雾中朝青石碑边的她走去,看到她手捧着的一张字帖,歪了歪脑袋。

“不知道,只是想写。”

“害,别那么伤心,你这一辈子身边死过多少人了?也不见你给他们写点字什么的。”

她抬头,把字帖扔到她脸上:

“你不伤心吗?”

“伤心画不成,自然也说不成。”

年看了字帖,收了装出来的自在模样,轻叹了口气:

“要说不伤心肯定不可能嘛,毕竟这么好一个人......”

“好到我愿意为他毁掉一幅画......”

短暂的沉默。年环顾四周,手臂空挥了两下:

“所以,之后你要干什么?再画一幅,像之前一样躲进去?”

“不,我不躲了。”

“哦?”

“我想出去看看,像你一样。这世间,还有很多东西是我没见过的,他还没来得及带我看完呢。”

“兴致来了?”

“大概吧?我也不知道我能走多远,能尝试多少东西。”

她站起身,抹了泪水,斜了年一眼:

“先从你的火锅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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