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归乡人 第三章 灯火（1）
“兰，今天新来个姑娘，你来带带她，帮她熟悉一下流程！”某个小有规模的餐馆的后厨，经理一边朝着后厨喊，一边用手轻轻推了一把新人。新人用帽子包住头，有些拘谨地幻视周遭的环境：与以往规模大不相同的洗碗池，数不清的白瓷盘子，装了小半桶的泔水，扑面而来的洗涤剂气味，都让她对这份洗碗的工作感到陌生。比起在小饭馆擦桌子这类打杂的工作，这里的规模更大，区域也更分明，工作当然也更加讲求效率。
“来嘞！”被称作“兰”的女子走到新人面前，握着她的手说，“你就是新来的吧？来，我带你熟悉一下流程！”她拉着新人的手，一样一样为她说明工作的流程：“盘子会通过专门的推车送进后厨，我们要先把这些盘子里面的剩饭剩菜倒进泔水桶，然后投进洗碗池，洗到没有异味和异物，然后捞出盘子，将它们送进烘干机烘干，然后放在另外一辆车上等待被取走。盘子的大小不同，清理的方式也不相同。普通大小的餐盘正常刷洗就可以，大餐盘需要在洗碗池里多洗一段时间。明白了吗？”新人点点头，挽起袖子就准备开始工作。
“喂，新人！要和我一起吗？”下了工，兰叫住正在放下袖子的新人，“一起去喝一杯吧，放松一下？”新人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姑娘，她的热情是她此前不曾见过的。一天的工作结束，她还没和这里的其他人说过话，主动有人找她倒是第一次。
“嗯……嗯。”新人点了点头，握住兰伸过来的手。
兰将她带到了一家离餐馆不远的小酒馆。这家酒馆位于一条繁华的夜市街中，虽然店面不大，但生意却出奇地好。餐馆七点半下班，这个时候还不是酒馆的营业高峰，到了十点多的时候，下班更晚的人们抛下烦恼和西装，一齐涌入酒馆，这时的酒馆才开始热闹起来。
尽管客人不多，店里却丝毫没有想要变得更亮些的意思，依然是很暗的灯光。兰将欣灵拉到一张桌前坐下，豪爽地点了两大杯啤酒，还把其中一杯推到了新人面前。
“来，喝吧！别客气！”兰一边说一边喝了一大口，“下班之后的啤酒是最好喝的！”
“谢，谢谢你……”新人羞涩地端起杯子，呡了一小口。这苦涩的味道和茶不同，是她从未喝过的味道。等到苦味散去，竟还有些许麦子的清香。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兰的热情让欣灵无法拒绝。
“我叫欣灵，今年二十岁……”女孩努力抬起头注视着兰回答。
“欣灵，好名字！我是兰，今后我们一起努力吧！”兰一边说，一边又喝下一大口啤酒。
“对了对了，你现在在哪里住？有空的话我能去拜访吗？”兰接着问道。
“我，我现在在住旅店……”
“哎呀，那怎么行！要不，你来我家里住吧，还能一起去上班，如何？”对于兰的好意，欣灵实在是难以拒绝。这样热情的人，她此前的生命中从来没见过。
“怎么可以麻烦你呢？多不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兰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老板，再来一杯！”
“都是在外面打拼的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兰又喝了半杯，靠在椅子上说，“妹妹你知道吗，我今年都二十五了啊。五六年前就像你这样来这里打拼，又没什么学历，只能干点刷盘子这样的活计。好不容易稳定下来了，有了点闲钱，可是却觉得很空虚。二十五了，找个伴儿也难，忙忙碌碌显老也没人看得上，就这样一个人过日子。妹妹你呀，可不能变成那样子。不管你在这里呆多久，一个人在外，有个依靠总是没错的。”欣灵觉得兰说得在理，也就慢慢放下了戒备。孑然一身的人们就像飘飞的蓬草，无处可去，亦无处可归，无论身在何处，或多或少都要稍稍依靠下陌生的人们。非要说依靠的话，在她长大之前，不也是一直在依靠着爷爷吗？所以，现在依靠兰的话，其实也没关系的。
“谢谢你，兰，兰……”因为是刚刚认识，欣灵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
“叫我兰就可以了！”兰一边说，一边注意到欣灵头上的帽子还没摘掉，“咦，你怎么没把帽子摘下来？这么热的天，我来帮你吧。”没等欣灵开口，她头上的帽子已经到了兰的手边，而露出来的则是学一般的白色长发。没见过这颜色头发的兰也十分惊讶。
“哇，妹妹，你这个头发……是自己染的吗？”她问欣灵，“看起来真漂亮呢。”
“……是的。”犹豫几许，欣灵还是决定撒个谎。再怎么说，因为过于悲伤导致头发变白，这样的理由实在是有些荒诞。要想说服其他人，倒不如用自己染的这个理由更容易些。
“真漂亮呢，一点原来的痕迹都看不到，”兰喝光了杯中的啤酒，见欣灵迟迟不肯动口，她又把欣灵面前的那杯酒拿过来，三五口一杯便进了肚。
“老板，结账！”这番豪爽的姑娘欣灵还真是头一回见。
那天晚上，在兰的指引下，欣灵搀扶着喝多了的兰将她带回了家中。见她的情况已经稳定，正准备要走时，兰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臂。“别走……欣灵，别走……”欣灵有些为难，但又不好意思离开。再怎么说，兰喝成这个样子，她实在是放心不下。
守着守着，忙碌一天的欣灵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早上醒来时，还是兰把她叫醒的。
“哎呀，昨天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兰一边摸着头，一边给欣灵准备早餐，她们今天的早餐是煎蛋培根面包片还有牛奶。面对这份从未见过的早餐，欣灵迟迟不肯动口。
“没吃过这样的早餐吧，”兰看着她拘束的样子笑道，“就算是你来到城市的见面礼吧。我已经和经理请过假了，连带你的那份一起。”听到兰给自己请了假，欣灵感到十分诧异。
“可是，我才是第一天上班……”
“没关系的，”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和经理说你还没安顿好，他就同意了。今天就把行李搬来我家，一起住吧！我这里还多出一张床，两个人一起生活，一定会很幸福的！”欣灵拗不过，也就顺从了兰的意愿。在她的帮助下，欣灵顺利入住。得到室友的兰兴奋不已，当天晚上便约欣灵一起去吃烤串庆祝。因为要工作，欣灵经常穿着朴素的衣服，而等她换上白裙子后，她发现兰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个，请问……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欣灵红着脸问。
“没有没有，这件裙子太适合你了！”她握住欣灵的手说，“庆祝就应该穿上最好看的衣服！”
在欣灵的眼中，她觉得兰的精力实在是有些旺盛。无论是点餐时的大包大揽，还是对周围人的微笑相待，如此圆滑的处世方式让欣灵很是羡慕。而另一方面，她又想知道兰究竟经历过什么。人的改变往往不是出于主动，而是因为某个契机的出现。既然她会变成现在的模样，那就一定有什么促使她转变的缘由，让她会对一个刚认识的人做这么多。
“怎么了，欣灵，为什么不吃呢？”看着欣灵迟迟没有动的手，兰有些不解，“是这家店的食物不合你的口味吗？要不要换一家？”
“没有，刚才只是在想事情。”欣灵一边赔笑，一边拿起一串说。
“这样啊，”兰一边说，一边招呼服务员，“再来一杯啤酒！”
“我很羡慕你，可以和周围的人们友好相处，可以直率地表达自己，可以过舒适的生活……”借着这个机会，欣灵把她的真心话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身处茶馆，她无法接触到兰这样的人。尽管形形色色的客人也都怀着各自的故事，但这些故事中总觉得少些什么。认识兰之后她才明白，答案似乎就是对生活的乐观和热情。
“没什么值得羡慕的，”兰放下酒杯说，“最重要的，是你怎么看待生活。一开始我和你差不多，羡慕着那些能够花天酒地的人，对自己微薄的薪水感到不满。但是，既然已经能够满足自己的需求了，就算不去再向前一步也没什么关系。像我们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年轻人出来，也就是做做这些简单的活计。和我们差不多的年轻人看不上这些工作，但它们也必须要有人来做。就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在城市中有一处栖身之地。来到城市，就必须要适应城市的法则，尝试去背道而驰只会自我毁灭。”这番话感觉不像是兰这样的人能够说出来的，她看上去也不像是喝醉的样子。倒不如说 这是属于她的一份清醒吧。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能力有限，清醒地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只是……这样固步自封的话，大概也只会满足于现状吧。欣灵不会否认别人的做法，而她所期望的，是在不断摸索的过程中找到自己的目标。
而兰的这番热情和清醒，也让欣灵暂时打消了离开的想法。也许她们的目标并不相同，但至少，她现在还要和兰一起共同生活。兰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姐姐一样。在孤儿院的时候尚且有比她年长的女孩能够视作姐姐，而被爷爷收养后，身边就只有她自己。因为缺少父母的关怀，欣灵十分希望能够有个依靠。哥哥也好，姐姐也好，但那个像保护伞一样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尽管有和她年龄相仿的山松，有虽然是年下但十分温柔的陌漓，对她而言那份被保护欲却始终未曾填满。而现在，兰的出现似乎弥补了这个空缺。
“那个，请问……我一直住在这里，没关系的吗？”欣灵侧过头，努力不去和兰的视线正面对上，“总觉得，住在这里会给你添很多麻烦……”
“不会的，不会的，”兰又放下一根铁签，“能有你陪我，我真的太高兴了。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你也一样很孤独吧？想要说的话，想要宣泄的情绪，都会因为没有人倾听而消散。尽管会受伤，但把情感表达出来，就不会觉得那么难过了吧。”
“嗯……”欣灵点点头，努力揣摩着兰刚才的话。
“你静坐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个洋娃娃一样。”兰打趣地对欣灵说。
“洋，洋娃娃……”欣灵先是一惊，然后马上就红了脸。
“哎呀呀，你还真是容易害羞呢。”兰笑着说道。
一连两个月，欣灵都借住在兰的家里。为了回报她，周末休息的时候欣灵会主动做饭，请她品尝自己手艺的同时还会包揽家务。原本兰租住的房子是略显拥挤的，经过欣灵的打扫和整理，原本拥挤的小屋竟也能够腾出一大块地方。兰对这个什么都会做的女孩可是喜欢得不得了，在她看来，这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洋娃娃都要精致。甚至有时她会萌生出，“如果给她穿上不同的衣服，也一定会很好看”的想法。比起平平无奇的工作日，休息日的生活才更有趣。虽然不能下馆子，但有欣灵的饭菜，她也一样很高兴。
“不过，这孩子看上去不像是会久留的样子呢。我终究得习惯没有她的生活才行啊……”欣灵的勤奋和温柔不免让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继续这样下去，她怕是要被宠成废人了。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到这家餐馆来打工呢？”某天休息时，兰忽然问欣灵，“这附近能打工的地方有的是，倒也没必要专门选这里吧。”
“其实，那天是个意外，”欣灵红着脸回答，她还真没想到兰会问这件事，“我路过这家店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钱包落在了这里，是经理帮助我找回来的。一方面为了感谢他，另一方面也希望有份工作维持生活，我便被推荐到了这里，然后还认识了你。”
“这么说来，我们还真是有缘呢。”听完欣灵的经历，兰也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