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忆泽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琴音幽然，不绝如缕。明明按在琴弦上的手指是那样的稚嫩，可流露出的琴音，却带着远超他年龄的浓浓相思意。

他是上凰通晓音律的天才少年，无论是谁，听到他的琴音，都难以置信他今年只有七岁。   

弦止音未绝，他抬起莹白的小脸，黑葡萄一般的眼中满是期待。“母亲大人，孩儿的这首《秋风词》弹得如何？”    

他的母亲，上凰的大司乐，低吟了一声，似是满意的。只是他的笑容还未展露，就因她的下一句话而凝在唇角。   

“不过，《秋风词》悲意太浓，若是在贵客面前弹奏是为不美。泽儿，平素你还是多多练习些欢愉畅然的曲子为妙。” 

他低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他的母亲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训导了他几句便离开了司乐坊。只留下他还呆在原地，脸上挂着本不该符合他年龄的怅然。

弹琴奏乐，理应悦人不假。但是，亦应悦己啊……

“嘻嘻，你刚刚弹的曲子真好听，我也能弹出来这样好听的曲子吗？”    

一个清泠悦耳的童声在他的耳畔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偏头看去，琴房中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小丫头，脸儿圆圆，锦衣华服，正在好奇地围着他的琴看。   

就在这时，小丫头伸出有些短短的小手指，颤巍巍地划向了琴弦。并不悦耳的琴音响起，小丫头不开心的撅起了小嘴，转头看他。   

“我觉得，你这把琴的琴弦太硬，硌我的手指……”小丫头歪着头，一脸严肃地说着。“若是日后你进宫，我肯定送你一把更好的！”    

被这插科打诨了一下，他心头本有的那点怅然抑郁统统消失不见了，刚刚紧紧拧着的唇角也松动开来，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小丫头歪了歪头，看到他的笑容，闪亮的大眼睛又扑闪扑闪的。“嘻嘻，日后我送了你琴，你也还要弹像刚刚一样那么好听的曲子给我听啊~”    

“嗯呢~”他冲小丫头点了点头，小丫头满意地笑了，连脸上的两个小酒窝里都满满地装着欢愉。同他挥别，小丫头也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司乐坊。   

望着小丫头离开的背影，他唇角的笑意由淡转浓，呼吸之间，就连空气，他觉得都清甜了不少。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悲伤的琴曲，也会有人觉得好听。童言稚语的治愈能力，决胜世间百味灵丹妙药。   

能随意出入司乐坊的人，她……该是上凰唯一的那位公主殿下吧？   

宫里的那把琴，有朝一日，他一定会去拿的……    

……    

从思绪之海中抽离，他捧起常伴自己多年的琴，悉心擦拭。今日的司乐府，会有贵客造访。   

他睫毛浓密若羽，鼻如玉雕，秀逸的眉斜长入鬓，一双眸子璀璨而又深邃。抱着琴，他颀长的身影裹着素白的锦衣，洁不染尘。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嗯……身为大司乐之子，他今晚又要弹琴助兴了……想到府上宴会的丝竹咿呀，他就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无论是年长还是年幼，在外人面前弹奏时，他的琴曲从来都没有变过。昨日《清平乐》，今日《春风度》，永恒的太平颂歌，永恒的吉祥和乐。   

摆着公式化的微笑，他在摄政王的面前弹过两曲。只见摄政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偏过头去和他的母亲说了些什么后，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司乐府。   

“泽儿，摄政王指名要让你进宫，服侍即将登基的陛下。”他的母亲眉飞色舞地说着，想来攀附上了摄政王，她很是开心。

他只是敛下了眸子，未发一言，似是十分冷静。但在他返回自己的住所时，他才发现自己抱着琴的双手，有些微的颤抖，几不可察。   

原来，已经过去十年了啊……当初的那个小丫头，也长大了，要选人进宫了……

她还记得他吗？还记得……他们之间的约定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能等到他走到金銮殿上的那日，才能见分晓吧……    

“白忆泽，大司乐之子，音乐天赋极高，擅长琴曲。陛下闲来无事，可以召他抚琴听曲。”  

还记得，他走上金銮殿的那一日，他看着面前那个端坐的少女，面上波澜不惊，但实际上，自己的内心已是心跳如鼓。

他感觉到，她的眸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随即，她洁白的玉面上浮现出一缕红霞，冲他轻轻点了点头，全了他与她的这段情谊。   

“臣自幼修习琴曲，至今已有十年，只等为一人而奏，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等待入宫，等待见你，等待你允我的那一把琴。再次得见知音，原来已有十年……    

兴奋和激动之情，如同决堤洪水，浩浩荡荡地从他的心中倾泻了出来。他虽沉默不语，但那些感情，都含在望向她的目光里。   

……    

他不知听谁说过，宫里的日子是不好过的。   

可他却不这么觉得。   

进了宫后，他就远离了那些言不由衷的虚假应酬，远离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吉祥乐曲。双手闲散，耳根清净，他好得很。  

只是，她似乎并不像他这般清闲。自进宫后，他鲜少能见到她的身影。   

“白天不知何时起了风，看这叶子，掉的满地都是……”这日，傍晚时分，他听见外头洒扫的宫女这样说着。眉心一动，他起身朝屋外走去。   

天阴日短，叶落满地。微风细细，吹皱静湖波平。耳畔是扫帚清扫落叶的沙沙声，他让小厮抱过琴来，就在门口，又弹起那曲《秋风词》。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他手下流淌出的琴音悠然流畅，浓浓的相思之情，扑面而来。那浓郁到实质的情感，许是人琴合一才能达到的境界。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曲到中途，墙外起了歌声，婉转悠长，同他的琴音相应和。他手下动作未停，心知墙外是佳人翩然而至。 

待到最后的琴音落下，墙外之人踩着余音踏入了他的院子里。唇若朱丹，明眸皓齿，除了她，还能是谁？   

“见你的那一日，我总觉得你很是面善。刚刚听到你的琴音，我才想起来……我小时候曾在司乐坊见过你，对么？” 

她望着他，娓娓开口说道。一双含情目，恍惚间闪过往日时光的剪影。“我还许过你，若是你日后进宫，我会送你一把更好的琴……”    

“没想到，你还记得。”将自己摩挲了十余年的琴放在了身侧，他起身去到门口，踏着一地霞光，迎她进来。   

她却歪了歪头，看向他的眸光中染上了几缕认真的神色。“怎会忘记呢？活到十六岁，除了太傅在讲乐理时弹奏过一回，我也就只听你弹过《秋风词》。”    

“巧了，除了你，也从来没人听我弹过《秋风词》。”他点了点头，了然于心。“原因嘛，很显然……”    

她迎着他的目光，自然地接下了话儿。“太过伤感，不宜弹奏。”    

说完这句话，她浅浅一笑，露出了莹白的贝齿。“那又如何？我就喜欢这些不够雅正的音乐。”    

“好巧，我也是。”他开口回应，心上的波澜又起。她还是他的那个知音，从前是，如今还是。   

似是感受到他专情的注视，她移开了自己的目光，肤光晶莹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了红润。   

“明日，你来养心殿给我弹些小曲儿听吧。顺便，我允你的那把琴可要兑给你了。”她说完这句话，就红着脸儿离开了。   

望着她纤细优雅的背影，他的唇角，再次无意识地泛起了微笑。   

就如十年前，他同她初遇时一般。    

自那日《秋风词》息，他每日都会去养心殿寻她，为她奏乐弹曲。   

从养心殿袅袅逸出的琴声，有时悲戚无比，有时又狂放异常。反正这桩桩乐曲，哪一首也不合乎吉祥和乐的范畴。

不过，那又如何呢？在他的心里，只要她喜欢，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诶，小主，您今日不去找陛下了吗？”这日，侍女见他没有把琴装入琴囊，反而摆出了要在屋内弹琴的架势，不由得有此一问。   

他冲侍女轻轻摇了摇头，未作言语，只将纤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之上，不拘于乐谱，只是随心而弹。   

近几日有外宾造访，她忙乱于此，无暇分身，他也就不去养心殿叨扰她了。   

偶尔自己在屋子里弹弹琴，想来，也是别有一番的风味的吧。

指尖流淌出轻快柔和的音符，她送他的这把琴，无论是音色还是余韵，都是极好极好的……    

闭上双眸，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他初入养心殿的那日，她将此琴赠与他的场景……    

午后，纤细的尘埃在光中凌乱飞舞，万物都似在暖阳的安抚下悄然入睡。养心殿之中本应静谧无比，可当他迈入其中时，却见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信手拨弄着琴弦。   

叮、咚……虽是杂音，但由音质极好的名琴宣泄而出，犹是悦耳动听的。   

见他漫步而来的身影，她收起了娇俏可爱的脸上那三分怅然，停下了漫弹琴弦的手，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   

“明明我也是自幼习琴，师承名家，可是我弹出来的曲子，却总没有你那般动人心弦的本事。”她叹了口气，把自己手边的琴让给他。   

“你要用心去感受琴音，指尖之力，要同琴弦宣泄而出的力量合二为一。”一边说着，他挽起袖子，露出纤长好看的手腕，玉手搭在琴弦之上，随意勾挑出几个音符。   

最简单干净的指法，最清晰有力的声音。   

“那你教我……”她娇憨的嗓音在他的耳畔响起，柔若无骨的小手试图去勾挑他刚刚弹过的那几根琴弦。   

“不是这样的……”想了一想，他轻轻叹了口气，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她的小手。   

身侧之人一下就僵住了身子，而他只是搭住她的手指，悉心地跟她解释，到底要如何弹奏。发力，落音，细致无比…… 

低低的笑声从他的唇边溢出，他从回忆的思绪中抽离，竟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弹奏起的，是《凤求凰》的韵调。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不知何时，在他的生活中，为她弹琴似是成了最重要、最不容缺失的那一部分了。    

明明只有一日未见，但他已把她的微笑，她的眼眸，她的歌声……把她的一切放在心头，反复熨帖过数次了。   

这一日，真漫长。   

不过还好，他与她可以携手共度的余生，还有很长很长。    

 白忆泽  

愁思千万缕，指尖相思意。

玉骨衍风华，斯人再鸣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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