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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 斯 特

2019-06-29 23:36 作者:匿音ZAGADKA  | 我要投稿

雪镇的酒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是当街一个长方形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各样鸡尾酒,可以随时调酒。做工的怪物,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4g铜钱,买一杯酒,——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10g,——靠吧台坐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1g,便可以买一个汉堡,或者意大利面,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几g,那就能买一样奶油派,但这些顾客,多是些搬冰的劳工,大抵没有这样阔。只有那些皇家护卫队,才踱进吧台旁边的客椅上,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镇中的酒吧里当伙计,老板说,样子冒火,怕烧着盔甲主顾,就在吧台做点事罢。外面的劳工的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鸡尾酒从瓶子里倒出,看过杯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杯子和另外的就给调呢,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灌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送餐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吧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加斯特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加斯特是坐在吧台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苍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毛衣。穿的虽然是礼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量子力学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搞不懂他姓啥,别人便从他名牌上的“皇家研究员W.D加斯特”这半懂不懂的话里,称他叫作加斯特。加斯特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加斯特,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杯咖啡,要一包番茄酱。”便排出九g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瞎捣鼓什么实验了!”加斯特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炸的研究所,疯着跑。”加斯特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实验不不是捣鼓…研究!……科学家的事,能算瞎捣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核心扩展”,什么“时间线”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加斯特原来也闻名于地底一段时间,但终于没有更进一步,又长把研究院炸毁;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脑子很好使,便替国王处理法律问题。,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书籍纸张,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国王也不叫他处理法律问题了。加斯特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基础研究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加斯特的名字。

  加斯特喝过半杯咖啡,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加斯特,你当真聪明么?”加斯特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现在连一个像样的发明都搞不出来呢?”加斯特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物理理论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加斯特,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加斯特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二次函数,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知识应该记着。将来做老板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暗想我和老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掌柜也从不将二次函数上账;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y=ax²+bx+c么?”加斯特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二次函数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加斯特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加斯特。他便给他们番茄酱吃,一人一口吃完番茄酱,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纸袋。加斯特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瓶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邪。”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加斯特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圣诞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加斯特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g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怪物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把自己搞融化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做实验。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在自己身上搞了。自己的身体,能做实验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眼睛,后来是衣服,嚎大半夜,再融了腿。”“后来呢?”“后来融化了腿了。”“融化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万圣节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寒冬;我整天的靠着自己,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一杯咖啡。”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加斯特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两条触目惊心的疤,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快要融化的黑礼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铁板,用铁丝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一杯咖啡。”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加斯特么?你还欠十九个g呢!”加斯特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咖啡要好。”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加斯特,你又搞错实验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做,怎么会融化?”加斯特低声说道,“决心粉碎机,热,热……”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泡好了咖啡,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g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雪,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咖啡,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加斯特。到了圣诞节,老板取下粉板说,“加斯特还欠十九个g呢!”到第二年的万圣节,又说“加斯特还欠十九个g呢!”到复活节可是没有说,再到圣诞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加斯特的确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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