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为谁升起
二十岁探了探头,就瞥见了七十岁的自己。
——许立志
2014年9月30日下午,诗人许立志来到一座大厦的十七层,遥望着对面他爱去的书店,五分钟后,拉开窗户,一跃而下。四天前,他和富士康续签了3年的劳动合同。
许立志出生于1990年,家贫,但他热爱读书,热爱文学,他的中考分数是全班第一,但是离重点高中还差了七分,于是留在本校读高中,高考落榜后,家人催促他出去赚钱,好建房子娶媳妇。哥哥劝他,只要好好工作,你照样能改变命运。
此后,他在广州卖过鞋、在中山学过维修,2010年,在一场阑尾炎手术后,居家休养的许立志写下了人生第一首诗。在写诗时,他的灵魂颤抖着苏醒。
2011年,许立志来到深圳,进入富士康成为一名流水线工人。作业指导书、大大小小的规章制度和昼夜颠倒的轮班,刚入厂的半年里,他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他像机器人那样站在工位上,躺在几平方的宿舍床铺上,疲惫令他如同一只困兽。
待他再提起笔,笔尖生涩如同生锈的齿轮:
双手如同机器
不知疲倦地,抢,抢,抢
直到手上盛开着繁华的
茧,渗血的伤
我都不曾发现
自己早已站成了
一座古老的雕塑
——《流水线上的雕塑》
高强度的工作使许立志患了名目众多的病——偏头痛、咳嗽、腰弓、胃病和失眠,日日夜夜都折磨着他。他选择用读书写作来减轻身体的苦痛。
他读的书很杂,有李白杜甫,有莎士比亚波德莱尔,有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等等,每周一天的休息日,他就钻到书店,敞开自己,徜徉在书的世界里,他的灵魂在文学的滋养下又渐渐复苏。
他写了几首诗先后发表在厂刊和《打工诗人》杂志,他也受邀参加过杂志的读书会,给自己常去的书店写过自荐信,用诗歌崭露头角的他此时踌躇满志。
但是书店没有录用他,而他在2012年总共写了11首诗,枯燥乏味的流水线工作带走了他的灵感,他也开始慢慢认命,像自己身边的同事那样,用自己的青春换取少得可怜的工资。
我在担忧什么,一张暂住证还是一个
明天早晨的馒头
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我被昏暗的灯光呛到咳嗽不止
用笔描绘打工的形状,最后呈于纸上的
却是一个弓着腰的背影
倾听夜晚的雨声,我似乎头戴斗笠
伫立于阳台
如此,我就成了一位
倚栏远眺的宋朝诗人
对于许立志的自杀,有人说他看了太多悲观的书籍,他曾经在微博上写:
“昨天我的三位老友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分别通过微博、微信和QQ对我迟迟没有赴约表达不满:
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来找我们玩?
我说一直要去的,就是订不到票,你们再等等,
他们就不理我了。”
我觉得,不是他看了悲观的书籍而悲观,而是他的悲观亟需认同。
在第二次签下“卖身契”后,时隔半年的许立志再一次走进机器轰鸣的操作间,那种巨大的单调,使他一下子看见了已经经历和未曾经历的一切。看不到希望的人生如同轰鸣声罩住了他。
单调是可怕的,而他的灵魂早已经醒了且极度向往自由,但肉体却为了一日三餐受困于一处,做着可替代性强的,如同动物一样复制黏贴的工作,目光之所及,只有冰冷的零件和与他一样僵硬的头颈,无数双同样翻飞的双手,而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灵魂仍在体内沉睡。(他们是幸运还是不幸?)
第一次的三年合同期满后,许立志曾去苏州找工作,一无所得。半年后,他回到富士康,又签下了三年的合同,四天后,他就跳楼自杀了。那年,他24岁,他的哥哥曾告诉过他只要好好工作就能改变命运,可他还是没有等到改变命运的那一天,就变成了一抔黄土,被哥哥洒向大海。索性,到了最后,他的灵魂摆脱了肉体,终于获得了自由。
佩索阿在《彷徨录》中借由一个小会计的口说:“当会计是我的命运,诗歌和文学纯粹是在我头上停落一时的蝴蝶。仅仅是用它们的非凡美丽来衬托我的荒谬可笑。”
也许,许立志发现,自己的爱好无法对抗这个现实的世界,艺术与生活只不过是生活在同一个街道的不同房间,他无法真正被热爱的诗歌所拯救,他身上的病痛也不能。
写到这里,我的脑子里跳出来一个耳熟能详的句子——“”这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旧热爱生活。”
大把的人终其一生都无法认清生活的真相,他们口中的热爱生活根本就是娱乐至死,而真正认清生活真相的人,大多都死在了某个夜晚,那个为了签一个合同而被灌醉,倒在路边的夜晚、那个应聘了几十家公司却屡屡碰壁的夜晚、那个冬夜被丈夫扔在高速路口的夜晚、那个丈夫喝的醉醺醺踢开玻璃门砸倒孩子的夜晚… …
那个需要一跃而下,满身尘土跌进现实生活的窗台,我们都得跳一遍。到时,你是否还能继续热爱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