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寻衅滋事
不出谭瀚林所料，别林斯基从查特的手中接过球拍，甩着膀子一面热身一面重新回到场地内。他用空着的那只手伸进运动短裤的口袋中不知捣鼓了些什么，才摆开架势朝着对面的人形示意：“开始吧。”
早已静候多时的人形瞬间开始动作，将球高高抛起，挥动球拍——
啪！
一声从未在前一局中响起的击球发出的炸响把谭瀚林和79式都听得一激灵，令本已发散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场地上。
球在空中飞行的轨迹肉眼不再清晰可见，节奏亦相较于之前加快了数倍，别林斯基并非查特那般从来不运动的草包，他的动作和人形同样凌厉和干净，且充满攻击性，这样的对手自然无法和平地进行技术交流，而代之以激烈的对攻、反复的拉扯、不断变化的比分……
“他把自适应关了。”一直沉默着盯着对局许久没有说话的谭瀚林突然出声道。
“啊？哦……”79式不知如何接话，只能用语气词应和。
“今天某人是专程陪他的直属上司散心的。”谭瀚林轻轻将按摩着自己穴位的79式的手拨开，重新坐起身子。
“这种轮流一人一局的运动也算是散心吗？”79式一面飞快整理被谭瀚林的脑袋拱得有些褶皱的衣服一面问道。
“我不是查特，我不知道。”谭瀚林耸肩，“但很多上了年纪的人的确会热衷于去和年轻人一样的劳动或者运动，强度因人而异，最重要的是一种‘自己还年轻’的满足感——哪怕是错觉。”
79式看向坐在休息区的查特，对方则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在场上辗转腾挪的别林斯基，脸上带着明朗的笑容。
“和自己的领导保持热络的话，想办事就更容易，对吧？”人形尝试性地解读道。
谭瀚林用手指缓慢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道理谁都懂，不过眼下的现实是，那个查特只是个吉祥物。取悦于他……没你想象的那么有用。”
“什么？”
“这个隔离区的试点基地里，勤务部是自动化程度最高的，接近百分之百。合作方I.O.P.提供的整套新系统在理论上可以完全解放所有人类的岗位，隔离区分两期招募的人员里也几乎没有派往勤务部的。这个部门的驻员大多要么是和高层熟络，跑到这里刷履历的，要么是暂时无法立刻分配且不好优化掉，只能在原职呆着的老员工。查特属于后者。”谭瀚林淡淡道。
“喔……”79式认真地点了点头。
“预留一些人手来补正理论和现实的差距是必要的，就像现在，服务器不知需要维护多久，原本可以线上递交和审批的一些流程就必须转回人工。但维护并不是常态，且在隔离区计划之内也不可以是常态，因而这些勤务部职员手里的权限的含金量自然也既有保质期又很随缘，一般员工如是，主管亦如是。”
“那么别林斯基这是在做无用功？”
“但愿如此。”谭瀚林淡淡道。
别林斯基的比赛进行了足有半个小时，查特才慢吞吞地离开座位重新回到场地示意换人，此时人形的比分仍然比对面的人类高出5分。但这一差距很快在别林斯基重新偷偷打开自适应后被查特追平，查特再次坚持了10分钟，球拍回到别林斯基手里，自适应再次关闭。
但再次上场后的别林斯基似乎状态差了许多，虽然对抗时仍然激烈，但丢球的次数开始明显增加。
让他分心的不是别人，正是端坐于谭瀚林身边的79式。从查特再次上场的那十分钟开始，他的目光遍频繁地落在了这名同自己的指挥官相谈甚欢的人形身上。但有谭瀚林的命令在前，79式纵使已经察觉到了对方意味深长的凝视，也不再做出任何反应，谭瀚林同样没有继续抛出更多的飞吻或是别的什么精神打击。
又是半个小时过后，别林斯基的运动背心已经彻底被汗湿，握持球拍的手也出现了轻微但可察觉的颤抖——经过总计一个钟头的高强度运动，他也差不多接近自己体能的极限了。
查特第二次步入场地，伸手接过别林斯基递过来的球拍。别林斯基用毛巾不断擦拭流淌的汗水，径直返回休息区。
谭瀚林抖出袖口内的手表确认时间，结束了和79式的闲聊，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了场地内。他认为查特的运动时间应该接近尾声了。
查特弯腰捡起方才别林斯基接丢的羽毛球，甩手扔到了人形那一侧，示意对方来发。
就在人形摆开姿势准备开始时，79式突然急促地唤道：“长官，刚刚别林斯基没把自适应重新打开，人形的陪练设定仍然是困难。”
没等谭瀚林回应，人形将球高高抛起，伴着呼啸的风声，一道白色的残影掠过半场，越过另一半尚未举起的球拍，擦着查特的脸颊落他的后方地面。
肥胖的勤务主管愣住了，他的大脑显然没有将刚刚飞来又飞过的某物识别为羽毛球，随即有些着急地转动脖颈开始漫天地找寻起那颗自己应当接住的目标来。
别林斯基去而复返，刚刚他根本没在休息区落座，而是站在场地边缘，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幕的发生，他从地上捡起羽毛球，再次丢到对面，用颇高的音量凶狠道：“给我好好打，明白么？”
人形露出了和查特如出一辙的迷茫表情，但仍然认真地点头称是，在原地活动了一番身体后，第二次挥动拍子……
没有自适应给的体面，查特没有任何可能和一个使用了赛级体育自律方案的人形愉快地玩耍，他笨拙地支撑了2个来回，再次失分。这次查特终于有些着急了，没等别林斯基第三次返回，自己捡起球恶狠狠地扔回人形的半场。
但很快，他迎来了第三次毫无悬念的失败，然后是第四次，第五次……
谭瀚林的表情逐渐凝重起来。他往别林斯基的方向瞥去，却发现对方也正盯着自己，脸上不见任何明显的表情，却透着浓浓的戏谑。
谭瀚林的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随即眼神一凌，迈开双腿就要朝着场内冲去——
但他晚了一步。
一记人形击出的重球旋转着钻进了用力迈开步子想要找回节奏的查特的眼窝。伴随着一声惨叫，查特捂着眼睛重重跌坐在地，全身的肥肉和着屁股撞击胶质地面的重音上下颤抖起来，漾出阵阵波纹，查特的惨叫随着这一阵阵的波纹传出了场地，在大厅回荡，让周围更多的人和人形停下了各自的动作，朝着声源处望来。
谭瀚林以跪姿滑至查特的身侧，从查特的脖颈上扯下他的毛巾，回头朝79式使以眼色，后者飞快会意，一瓶已经开盖的矿泉水很快被送至他手中。谭瀚林一边不断出声安慰，一边用水浸湿毛巾、塞入对方盖在眼睛上的手下。在完成这一切后，他抬起头开始寻找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别林斯基。
别林斯基已经不在原处了，他脚下生风地回到场地中，捡起查特丢下的球拍，弯腰钻过隔网，朝着已经僵在原地的人形逼去。
面对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别林斯基，陪练人形只来得及张开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万分抱歉指挥官，我——”
啪！
金属质地的球拍扇在仿生皮肤表面发出的闷响让所有围观者不由自主地一缩脖颈。陪练人形被大力掼得跌退数步，口中扔不停地倒着歉，但别林斯基不依不饶，继续挥动已经形变的球拍接连落在人形的面部，待查特的拍子被抽断，又劈手夺过人形一直握着的那把继续左右开弓地抽打。
直到两把球拍全部变成拧巴的金属废料后，别林斯基突然转向了站在谭瀚林身后的79式，恶狠狠地指向它：“你，过来！”
“我——？”79式被吓了一跳。
“过来，给我把它的头砸烂！”别林斯基指着已经缩成一团的陪练人形，朝79式嚷道。
“对不起别林斯基先生，我的直属指挥官是谭瀚林，您无权命令……”
“按照格里芬隔离区自律人形管理规定，故意伤害或因不作为而使导致格里芬人类职员受到伤害的人形会立即被剥夺测试资格，情节严重可就地销毁。”别林斯基高声打断，“人形，这条规定比你的指挥官优先级更高——对吧，主管先生？！”
作为回应的是在谭瀚林的搀扶下坐起了上半身的查特歇斯底里的尖叫：“砸烂它！砸烂那个婊子！我的眼睛！我要瞎了！砸了！砸！！！！”
别林斯基整张脸涨得通红，又转向谭瀚林，大义凛然、义愤填膺地喝问道：“你呢？谭指挥官？你对公司的规章制度和主管先生的指示有什么异议吗？”
谭瀚林眉头紧锁，撒开安抚查特的双手，缓慢地重新站起身，低声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当然，我知道，我太知道了。你呢？”别林斯基几步来到谭瀚林的面前，把整张脸都凑上前来，挑衅地应道。
突然，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谭瀚林的肩膀上，用柔和的力道捏了捏他。紧接着，79式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响起：“我明白了。战术人形TYPE-79，现在开始执行对违规人形的报废工作。”
话毕，79式收回谭瀚林肩上那只包裹有皮肤的手，活动着另一条漆黑的机械臂，一步一步来到那名陪练人形面前站定。
人形抬起头，它的半张脸已经被剖得稀烂，一侧的牙床和皮下的机械构造清晰可见，它看起来已不再像人，而是一头被揭开了真正面目的怪物，它张开嘴，轻声吐出方才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那几个音节：“对……不起……”
“再会，姐妹。”79式运起臂膀，一拳将人形的头锤得深深凹陷下去，人形的动作停止了，直挺挺地倒下。
“这样就可以了吗？别林斯基先生？”
“你问我？”别林斯基诧异道，“人形，你告诉我什么叫做报废？”
“我不知道，别林斯基先生。”
“起码必须是……一堆可以分类回收的零件吧？”
“那好像已经不是战术人形的工作了吧？”谭瀚林冷冷插嘴道。
回应他的是一声咆哮：“你有权利保持沉默！吃米饭的猴子！”
“我明白了！”79式突然将声音提高八度，盖过了别林斯基的大嗓门，它飞身跨坐在已经停止运转的陪练人形的身上，继续一拳又一拳地将那颗已经变形的头颅锤裂锤扁；将人形的四肢用力折断扯下；紧接着它撕碎人形的衣物、揭开胸腔，扯断了那里所有的导线，用蛮力拆掉所有躯干内容的模块……
很快，躺在那里的人形已经化整为零，成为了一地稀碎的原件，79式跪坐在其中，手中仅剩下了一颗发出阵阵微光的心智核心。
“很细心啊，人形小姐，这个原件，才是你们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别林斯基俯下身子，在79式的耳边呼着气，“叫什么来着，哦，是了——灵魂，人形的灵魂所在！”
“人形的心智核心是精密元件，如果继续进行拆解，回收价值将会大打折扣。”79式只是用不带任何感情波动的机械音解释道。
“那就送你了。”别林斯基依然凑在79式身边，缓慢地朝着那颗核心伸出手，“就当是辛苦你的报酬——”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到核心的前一刻，79式触电般地缩回自己的双臂，将那颗核心紧紧地护进自己的胸口。
别林斯基先是一愣，紧接着发出一阵刺耳的讪笑，他从79式身边离开，大步来到已经差不多恢复冷静重新站起，但仍然捂着眼睛的查特身边，挥手赶开搀扶着查特的谭瀚林取而代之，轻蔑地：“来吧，感谢你属下人形的辛苦工作，我们给你的那个什么申请进行授权吧。”
谭瀚林的表情已经重新回复了平静，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转身朝着79式摆手：“走了，地上那些交给专业的处理吧。”
79式慢吞吞地站起，一步一停地回到自己指挥官的身侧，低着头不发一语，它的双手仍然死死护在胸口，护着那颗核心。
谭瀚林上下打量了自己的人形一番，伸出手贴在对方的脸颊上，将对方的脑袋揽过，轻轻抵住自己的额头，用只有他们能听得见的声音：“你觉得，结束了吗？”
79式的回答细如蚊呐：“就让它结束吧，长官，拜托了……”
“不。”谭瀚林的眼眸之中见不到任何光亮，仿佛一潭乌黑的墨，“不，79，才刚刚开始。”
话毕，谭瀚林撒开双手，回身快步朝着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查特和别林斯基追去。
随着人员的离开，那片场地顶的灯光逐渐暗了下去，方才围观看热闹的目光收回了，羽毛球的击打声和鞋底地面的摩擦声重新响起。一台清扫机器人从一旁的阴影中驶出，开始一点一点地清扫那片无人球场散落的满地零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