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和陈端生
即使是在旧社会,对于女孩的培养方式也千差万别,但如果从性别规范教育来看,则大致可以分为两种,一是把她当做一个聪明的女孩来培养,二是出于各种原因,把她当成一个聪明的男孩来培养。
虽然简单的二分法无法涵盖一切,但由于传统儒家文化是如此重视规范的作用,所以探寻在传统的性别规范之下产生的两种不同的教育女孩的方式,或许更便让我们从时代和家庭的角度去理解旧社会女性的遭遇。
首先,如果当作一个聪明的女孩来培养,那这个女儿要么想要成为像母亲一样的人,要么想要成为和母亲相反的人,但她也许是矛盾的,比如陈端生既认同她的母亲,但又不想像她的母亲困于闺阁之中,故赋予她笔下的孟丽君以一些优秀的女性特质,又使她离开了家庭,登上了朝堂。不过现实中的陈端生不像她笔下的孟丽君,她最后还是过上了像她的母亲一样的人生,无缘致仕,老死闺阁,但《再生缘》中记录下的曾经叛逆想法,却仍旧沉埋在她心里,它从未消失,以至于化作一个至死未竞的梦想。
但如果正相反,在当成一个聪明的男孩来培养的情况下,那这个女儿就可能会想变成一个儿子去反叛父亲,清末著名弹词作者程蕙英就属此类,她的代表作《凤双飞》中的男性主角对父亲有着很强的反叛意识,似乎正是一个代替她去反叛父亲的具有错位幻想性质的男性角色,这与陈端生笔下的孟丽君坚定地站在女儿的身份上来反叛父亲有些许不同。但在另一种情况下,如果女儿的反叛意识没有那么强烈,她就会向她的父亲认同,不但选择像父亲一样顺应和维护父权制度,而且为了实现父亲望女成子的愿景,她甚至认为自己应当像儿子一样承担起振兴家族的责任,像花木兰、穆桂英、李清照、王贞仪都属于此类,这一类的女性会更倾向于去取得更加实际的成就,并且赋予这些成就以男性化的价值,有时候甚至会刻意压制自己的一部分不被主流文化认可的女性特质,努力向儒家文化下构建的以男性特质冠名的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品质看齐。
旧社会的女性是无法外出工作的,除了少数才女,大多数女性身上虽然也有很多优秀的女性特质,但却只能为自己的女儿竖立一个全职主妇的榜样,以至于许多像母亲的女儿最后都像母亲一样身心都困在了家庭之中,不过也有像陈端生一样非常出色的女性,产生了和她的母亲不一样的想法,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也可见治国平天下并不只是男性特质,它应当是属于女性的,并且可以和其他女性特质,尤其是那些被男性文化所排斥的女性特质并存。而向父亲认同的女儿似乎更能顺应父权制度,在无法改变外部环境的情况下,试着像父亲一样在父权文化的土壤上赢得更广阔的发展,但是完全把父亲当做榜样也存在一个隐患,就是很可能会在一定程度上压抑她的本性别意识,以及让她不自觉地认同父权文化对女性话语的刻意隐藏。
李清照就是一个向父亲认同的典例。当李清照议论起四面楚歌的历史时,直接绕过了虞姬,代入到项羽的身份中,很明显她对虞姬的身份缺乏一种代入感,对项羽的代入反而更容易些。而从李清照对其他的历史女性比如一些后宫妃嫔的评价可以看出,她更倾向于站在男性史官视角去审视女性,即认为女性的身份不是独立的,而是被男性的身份所包裹,若站在这一视角来看,虞姬的命运的确是与项羽共存亡,所以谈论项羽也是在谈论虞姬。
和李清照不一样,明末清初的女诗人徐灿更能够直接地体会虞姬的遭遇,并且认为虞姬对国家的忠贞有其独立于项羽之外的价值,应当被千古传颂。
她在诗中这样写道:
虞兮相和歌,歌罢泪如泻。
短吟何恻怆,就死颇闲暇。
汉宫欢未毕,楚舞忽怨诧。
老雉不独栖,胡书类嘲骂。
何若乌江人,泉台侍车驾。
名花照千载,芳魂未应谢。
徐灿和陈端生一样是向母亲认同的女性,所以她面临的困境也和陈端生相类似,那就是她们都会像母亲一样困于对女性价值的定义而使她们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受限。当她们想进一步探索女性独立于男性的价值时,却受到男权文化之下形成的强调忠贞至上的女性文化的限制。就个人而言,徐灿个人的女性意识还是得到了发展的,比如说她会强调女性的忠贞不是一种对男性的依附,而是女性高尚品质的体现,只不过这种意识没能够强大到突破时代的限制,因此她很难想象到要让虞姬作出符合社会要求的忠贞价值以外的,更多地自我实现的行为,比如说以女性的身份登上朝堂或征战沙场。而陈端生笔下的孟丽君虽然想要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却也依旧是视忠贞为女性最大的价值。但李清照却相对更少会面临类似的价值困境,因为虽然她也能够发挥女性在语言和情感上的优势去进行文学创作,但从她的诗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的创作赋予的是男性化的价值,这就使她避免了探索女性的成就的价值时会面临的自我限制的困境,或许,当她抛掷掉一部分女性意识时,她反而不会受既有的对女性有很多束缚的性别规范的限制。所以,她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意识却一直是处于一个被压抑的状态,没有很好地发展起来,这种缺失使她抛弃掉了一些可贵的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特质,但又予她以自由,让她去探索一些难以被传统性别文化所定义,处于无名之地的女性特质。这些特质,在通常的女孩教育中是被否定的,比如说对政治的关切和想要成就理想事业的大的气魄。只不过,由于她从小接受的偏向男性崇拜的教育,所以她可能不会认为这些特质是本应该属于女性的,而是会认为自己是在向男性看齐,这也是从小被当做男孩教育的女孩可能普遍会存在的一种局限性。因为把女孩当做男孩教育背后的观念通常是,认为女孩无法做到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只有男孩才能做到,所以希望女孩可以像男孩,这与认为女孩应当接受一些不合理的限制的教育观念,在本质上看或许具有一致性,最终可能都会让她在潜意识里难以认识到她可以用女孩的身份自由的、不受限制的发展。另外,李清照所缺失的那一部分的女性特质,在像陈端生这些高度性别自信的女性身上有非常突出的展现,因此陈端生比李清照更懂得如何利用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特质,比如说对人际关系的擅长,去突破对女性的限制,故李清照或许可以在和陈端生这样的女性接触后补上这一部分,告别那个困在童年里,为了应对不合理期盼而懊恼自己性别的假小子,进而成为一个更成熟更自信的女性。
正如前面所述,陈端生也有她的局限性,所以最优的方案是,李清照可以从陈端生身上学到独立而坚定的女性意识和优秀的女性特质,又同时可以保留她一直惯有的对父权文化的敏锐体悟和非传统意义上的女性特质,让这些女性意识和女性特质进入到家庭关系之外的广阔世界。而陈端生也可以取长补短,试着在一些方面向李清照学习,站在一个超越性别的身而为人的视角去冲破父权文化对女性的限制。概而言之,如果两个人的优势拼合起来,似乎就是一个完整的圆。
如果说旧社会的每一位女性都曾在相同带有暴力性质的性别文化之下遭受过创伤,那么只有治愈这种创伤才能打破同样由暴力产生的世俗的性别偏见。所以这些有着不同遭遇的女性,是可以用各自所拥有的特质去治愈彼此的,假设她们生在同一个时代的话。
如果要问什么样的女性足以冲破封建社会的束缚,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当李清照和陈端生各自所拥有的特质同时同时出现一个人身上,那这样一个人一定是非常具有冲破束缚的力量的。也就是说,当一个人既能看到项羽的四面楚歌,又能看到虞姬的家国情怀,并且明白所有的这些人生体验并不局限于性别,而是可以属于每一个有强大自我意识的人。那她就能想办法让虞姬走出不得不追随项羽来实现自我的困局,并且独自去作出一番“生为人杰,死为鬼雄”的事业来。